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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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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清晨從城西瓦子門走去城北,午後從城北走回城南。

應小滿還是不舍得花錢雇車。瓦子門外折下的兩支桃花枝用布浸透水裹住枝幹,一支留在七舉人巷的新宅子,一支帶回家。

兩人一個拎包袱,一個捧桃枝,就這麽硬生生走了整個時辰回銅鑼巷。

中途路過洞明橋時,長街兩邊店鋪林立,食物的香氣傳遞鼻下。應小滿的肚皮咕嚕嚕地響了一圈,拉著七郎去路邊小攤坐下,買下兩碗馉饳兒。

七郎問她,“之前聽你說洞明橋邊上有個相熟的茶博士,哪家的?”

應小滿有點不好意思,目光往斜對面挑起的黑邊紅底旗幟處一飄。韓興居。

裏頭的茶水太貴了。下雨天茶博士得空時,她才會借著躲雨過去閑話一陣子;晴天店裏生意好的時候,她從不去打擾。

七郎順著她的目光望向“韓興居”的旗幟處,目光凝視片刻收回,咬了口馉饳兒。

“京城百物貴價。剛才便想問了……小滿娘子,手邊錢還夠用麽。”

一句話正說到傷心處。

從城北走到城南,鞋底都走薄一層,日頭曬得很,為什麽不雇輛車?不就是因為手頭緊,舍不得一百二十文的雇車錢。

“我們還有扇子。”應小滿咬著面皮兒說,“昨晚運氣不好碰著莫三郎,改天再去一趟鬼市,把扇子賣了,家裏就能寬裕許多。”

說起扇子,七郎心裏有想法。

象牙扇貴重,他原以為是應家的祖傳之物……但剛才查驗成色時,看到扇骨上刻了個‘雁’字。不像是祖傳。

莫非是母家傳下來的?

七郎邊吃邊問,“必須要去鬼市麽?鬼市魚龍混雜,容出問題。”

“你這把象牙扇是上品,價值五十貫往上。送去可靠的當鋪,至少能當個半價。小滿娘子考慮考慮。”

應小滿原先慢騰騰吃著馉饳兒,聽到“當鋪”兩字突然緊張起來,“不送當鋪!”

七郎舀湯的動作一頓,視線轉過來,兩邊眼神碰了下,是詢問的意思。

應小滿有點煩惱:“怎麽跟你說……總之,那扇子是不能送當鋪的。我這麽說,你明白麽?”

七郎:“唔……有點明白了。”

那把扇子必然不是應家祖傳。

不止於此,只怕來路不正。因此才寧願送鬼市撞運氣,也不願送當鋪。

他心裏轉過許多心思,嘴上什麽也沒說,不疾不徐吃用完整碗,放下瓷匙。

“謝小滿娘子的馉饳兒。一碗五文錢,記今天的賬上。”

應小滿吃得飽足,人便愜意愉快,許多煩惱小事不再放在心上,大度地擺擺手。

“該謝你陪我去鬼市才是。城西走到城北,又走城南,這麽一大圈走下來,你早餓了罷?這頓我請了。”

————

沿著河岸回到銅鑼巷家裏時,正是申時末,家家戶戶開始做飯的時候。

他們回來的動靜太大,盛放桃花一路飄進窄巷,鄰居不止一戶瞧見了七郎。

楊嬸子站在院門外,欲言又止。

“應家嫂子,你們家不是立的女戶麽?跟著你家阿滿回來的那位,對對,就是頭戴鬥笠,拎著包袱進門的高個子後生,難不成是你們家招了入贅的女婿?”

義母在門外尷尬地不知如何應對,連說幾遍“老家投奔的親戚”,“小滿他爹——那個,表叔家的大兒子”,“對對,遠房表親……”勉強應付過去。

楊家嬸子嘖嘖讚嘆,“你家表侄子長得好身段!腰是腰,腿是腿的。老家定親了沒有……”

應小滿像條游魚兒般滑進小院裏,往後招招手,示意七郎跟上。七郎悄然進了西屋。

楊家嬸子今天過來倒不是特意打探陰私。她有正事來商量,提著滿滿一竹籃東西過來的。

阿織她娘,也就是水災禍事裏摔了一跤過世的徐家寡婦,早已過了頭七。

報上官府驗核無誤,順天府在城外的漏澤園[1]撥了塊地,把徐嬸子的棺木葬在八尺地裏。那是五六天前的事。

“你們應家也不富裕,多養活阿織一張嘴不容易,喪葬紙樂你家又沒少出份子錢。喪事辦完了,還剩下不少零碎,大夥兒一商量,不拘錢物都留給你家。喏,全放籃子裏了。”

楊家嬸子死活留下籃子,義母推辭不得,拎著籃子回來,撥了撥裏頭東西。

半籃子金銀箔紙,幾尺素布,幾根白蠟燭,最底下放了整貫錢。

“鄉鄰們把我們家出的份子還回來了。”

義母感慨地放下籃子,取出一支素絹花,叫來阿織,素花簪在小小丫髻上。“不給是本分,給了是情分。記得鄉鄰們的情分。”

阿織懵懵懂懂地一點頭。

她這個年歲的小孩兒更關註亮閃閃的金銀箔紙,“這些是給我娘的錢麽?拿去竈裏燒,阿娘能不能收到?”

義母哄她,“過幾t天咱們搬家,搬家前再去一趟你阿娘的墳頭,當面燒給她。”

把阿織哄去房裏,義母抹了把發紅的眼角,回頭開始數落自家女兒。

“不聲不響帶著西屋的滿城亂跑,還叫鄰居看見,你名聲不要了!”

應小滿從花枝後露出半個腦袋,沖義母彎眼一笑,把滿枝盛開的桃花遞過去,“城西瓦子門抱回來的。”

大老遠沈甸甸捧回來的花枝抱在手裏,枝幹兀自帶著手心熱度,義母登時沒了脾氣。

應小滿覺得七郎實在是個不錯的人。跟她夜裏起身,折騰了大半日,城南到城西,城北又折返,鞋底都走薄了,半句抱怨的話也沒說。

她已經打定主意要留他了。

“娘,過兩天搬家,西屋的跟我們搬去新宅子罷。”她滿屋子地找瓶罐裝桃花枝,“以後新宅子每月兩貫賃金,他願意出一半。”

義母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

應小滿繼續道,“這趟去鬼市,西屋的幫了我很大忙。他時常掛在嘴邊說,救命之恩,湧泉相報。並不是說說而已,真的在盡力報恩。我看他人不錯。喏。”

她撒嬌地晃了晃手裏盛開的桃花枝。

“好看吧?一路從城西捧到城北,又從城北捧到城南。有幾次我捧累了,他二話不說接過去捧,始終沒勸我把花扔了。”

義母哭笑不得,“一文錢沒見著,跟你跑了一趟,幫你摘兩支桃花,人就算不錯了?從前你爹在時,我就說你這小丫頭好騙。”

西屋那邊的門栓從裏面輕輕叩響。

七郎隔門說,“已經和小滿娘子說好,欠賬會盡快還清。”

義母震驚道:“我們屋裏說話,他那邊能聽見?”

應小滿登時想起自己莫名其妙洩露出去的名字。

“屋子太小了。有點動靜,全灌進他耳朵裏。”

義母便壓低了聲音,繼續數落:“嘴上說道誰不會。”

“我們以為他從外地來京城做生意,原來是土生土長的地頭蛇!你爹常說,城裏的人心眼多,他身上又背著一樁人命案子。我實在有點怕,怕你這外來的小丫頭給人家拉走賣了。”

應小滿才不怕,“娘,現在我有兩對鐵爪了。”

鐵爪是利器。她在鬼市展示了一記,那莫三郎號稱是京城出名的紈絝衙內,還不是嚇得臉色發白,倉皇遁走?

西屋七郎人很不錯,願意報恩,又知曉她的厲害。她不信他會把她給賣了。

她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可惜完全不能說服老娘。

義母邊縫針線邊數落,“你有兩對鐵爪,他就不能把你賣了?你山裏獵來的那頭熊還有兩對熊掌呢!”

應小滿一臉懵。

似乎也很有些道理的樣子……

不過她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西屋的不是壞人。再有人問起他,就說是我們家表親。”

義母嘆氣,“表親也得有個稱呼。你又攔著我,不讓我問他出身名姓。”

“他在家裏行七。娘以後叫他七郎。”

正是烏金墜山時分,陽光透過雲層,映下河灣,照進城南銅鑼巷深處的應家,從西邊映照入窗,映在修長手指掂著的象牙扇上。

不只是扇骨,整個扇面都以象牙雕刻而成,渾然天成,瑩瑩生光。

精巧象牙扇在陽光下展開。指腹輕輕一錯,熟稔地打開,合攏。

啪嗒。

西屋這處只有傍晚時有日光。借著一點金光,屋裏的郎君細細地觀察扇骨雕工,鏤刻印記。

目光凝在扇骨末端的朱紅刻章處。

“雁”。

扇子名貴,看起來像大族的收藏物。究竟如何落在小滿手裏的。

雁姓罕見,說起來,城東倒是有家出名的雁姓大族,興寧侯雁家。不知和這把扇子有無關系……

心裏微微一動,他忽然想起自己出事前,耳邊風聞的一樁軼事。

隱約說興寧侯家出了一樁當街強搶民女的怪事。

說是怪事,因為傳出強搶民女的,居然是興寧侯家的雁二郎。

興寧侯府是勳貴出身的外戚。嫡出的雁二郎默認將來要襲爵。雁二郎打小出入宮廷,在官家和太後娘娘的眼皮子底下長大,雖說輕狂浪蕩免不了,但總體來說立身還算端正。

雁二郎身邊不缺美人,又剛入仕不久,得官家信重。大好的前程,何至於冒著丟前程的風險強搶民女?

雁家那邊的說法是,寒家女子自願賣身入府,價錢沒談攏,先應下又毀約。

當時十一郎和他喝酒談笑間聊起,權當做朝野笑談,一兩句便帶過了。

難不成這麽巧,被雁家二郎強搶的寒家美人竟是……

正思索時,義母在竈臺喊,“飯好了,都來吃。”

雕工精美的上品象牙扇收攏,輕輕巧巧地擱在屋內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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