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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年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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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年恩怨

他帶著哭腔、含混地說了許多話, 需要德音回應他時,她會很認真地答他的話,並沒有將他當成一個醉鬼敷衍。

她知他幼時喪母, 後又失去他的長姐。他祖父教授他課業時, 起初一日便能打斷三根戒尺,後來他能老老實實一日伏案讀書八個時辰、課業逐漸精進後,他祖父手裏的戒尺才被束之高閣。再後來他四處游學, 也在江湖中幹些行俠仗義之事,“玉面狐”那個身份是他受夠了嚴苛禮教約束之後的一種反叛……

德音靜靜傾聽,直至他的話音越來越低, 他終於睡過去了。

荔枝喊來小廝, 為陸元照擦洗身子、換上幹爽的寢衣, 就這樣將他安置在外間的榻上睡著。

折騰了這麽久,德音睡意全無,於是到書房讀完那本《鹽鐵論》。

真是一讀書就犯困, 翻了不到十頁,她放棄,回到寢房倒頭大睡。

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陸元照卻早早就去上朝了, 不得不佩服他那年覆一年的自律。

今天的日頭好,小蠻帶著丫鬟婆子將庫房裏的皮貨拿到院子裏曬, 而荔枝忙著發放家中下人們的月錢, 德音沒有心思讀書, 坐在賬房中看荔枝翻賬本、打算盤,看丫鬟拿著一桿小秤在那裏稱量剪碎了的銀角子。

她覺得剪銀角子很有趣, 想要上手試一試,還沒摸到剪刀, 就被荔枝攔住了。

“夫人,這活兒容易傷到手,可不是好玩的。”荔枝拉著德音坐回到她身旁。

德音撇撇嘴,長日漫漫,蔔子衿又回雨花閣去辦事了,沒人陪她打發時間,她又不想到隔壁崔府和嫂嫂們打雀牌,正好那邊四個嫂嫂湊成一桌,且嫂嫂們打雀牌時嘰嘰喳喳的,吵得她腦瓜子嗡嗡作響。

德音百無聊賴之際,一個看門的婆子到她面前傳話,說是陸家的親戚來了。

她與陸元照如今另外開府居住,倒不常與陸家人來往了。

且陸家老太太、老太爺都已仙去,當初分家時,陸元照身為長房的嫡長孫,理應繼承陸家大部分家業,陸家二房、三房、四房卻聯合起來將陸元照排擠出陸家,且是在老太爺的棺材前摔碗分的家,一點體面都不留給逝者。

陸元照也只帶了他母親的嫁妝離開了陸家,剩下的祖業全給二房、三房、四房瓜分了。

陸老太爺那間鳳桐書院,還是陸元照補償二房、三房、四房各自五十萬兩才拿到的。

否則這“江南第一書院”的招牌也要被陸家這些貪得無厭、庸庸碌碌的牛鬼蛇神給砸了。

德音問那婆子:“來了幾個人?”

那婆子道:“來了三位太太、四位奶奶、五位小姐,還有二十來個丫鬟婆子,烏泱泱一大片人等在外院的花廳內,但她們都不怎麽體面。”

德音:“怎麽個不體面法?”

那婆子道:“上門拜訪就帶了兩箱子土貨,主子們穿的衣裳料子都是不時新的了,太太奶奶們戴的頭面半舊不新,小姐們頭上戴的都是絹花,全身上下就兩三件銀首飾點綴,還不如我們府上的丫鬟們顯得富貴……”

荔枝略作思忖,提醒德音道:“夫人,聽上去陸家這些親戚像是上門打秋風來的。”

“她們來了這麽多人,倒不好不見。”德音吩咐那婆子傳她們到主院上房來。

*

陸家二太太王氏、三太太陳氏、四太太薛氏帶著兒媳婦、女兒進入主院,她們一路從外院進到內院來,便被這裏的富貴氣象震懾住了。

花園裏俱是珍奇花卉,還有梅花鹿、孔雀、白鶴等珍禽走獸,雕梁畫棟,屋舍精美,一步一景,這處宅院建在烏衣巷便地價不菲。

見到院子裏一地上等皮貨,王氏、陳氏、薛氏她們的眼睛都亮了,還沒穿過這麽好的皮草料子,陸家老太太、老太爺在世時,便要求她們這些兒媳婦勤儉持家,分家後,她們手裏是有了幾個錢,但也不舍得買這麽好的皮草料子,且有些皮草料子是拿錢也買不到的。

薛氏道:“這個北境蠻子攀上了我們家二郎,真是太便宜她了。”

陳氏拿帕子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兒,“等會子我們可得擺出長輩的譜來,別讓那個小妖精看輕了我們。”

王氏扶鬢整釵,又牽了牽自己的衣領,喊女兒陸如珠到自己身前,領著眾人邁入上房。

德音坐在北邊炕上,見王氏、陳氏、薛氏她們進來,並未起身相迎。

昨夜陸元照的醉話裏提過他這三位嬸嬸是怎麽欺負他商賈人家出身的母親的,這樣欺善怕惡的長輩並不值得她尊敬。

陸家女眷們見了德音,眼中皆露出驚詫之色。

薛氏嘀咕道:“這個阿史那氏怎麽和二郎死了的媳婦崔氏長得一模一樣?”

陳氏十分不屑,“要不這小妖精怎麽能爬上二郎的床呢,長得和那位一模一樣,被二郎當成崔氏的替身了唄。”

陸家的奶奶、小姐們聽了陳氏的話,都開始偷笑。

德音:“我家主君並不在家,怕是諸位走了,都不能碰見他。”

陸如珠見德音沒有要向她母親起身問安的意思,冷哼了一聲,語氣非常不善t z。

“聽聞我家二哥哥新娶了一位嫂嫂,想是北境的禮儀與中原不同,新嫂嫂你見到長輩竟還能坐得那麽穩當。”

“我與諸位初次見面,也認不清楚誰是誰,諸位請落座後再告知我身份便是。”德音撇過頭,端起手邊小幾上的茶盞抿了一口茶,沒有與陸如珠正面交鋒。

王氏正要坐到德音對首,德音給小蠻使了一個眼色,小蠻立刻將王氏往德音左手邊第一張紫檀木圈椅上摁。

德音端莊地笑道:“我對首是主君常坐的位置,他不喜歡人家坐他的位置。”

落座的陸如珠怒瞪德音一眼,“我母親是二哥哥的長輩,就算坐了那裏,二哥哥也不會怪罪我母親的。”

“主君在我面前,可沒談過陸家長輩什麽事,否則我也不會認不得諸位了。”德音朝陸如珠淡淡一笑。

陸如珠氣得滿面通紅。

王氏、陳氏、薛氏各自憋著氣介紹自己,而後是陸家四位奶奶、五位小姐依次介紹自己。

“嬸嬸、嫂嫂、妹妹們也不常與我們來往,這外頭人不知道,還以為是主君與諸位有了嫌隙,故不那麽親近了。”德音說著客氣話。

王氏皮笑肉不笑道:“二郎是我們看著長大的,他也極疼愛自家這幾位妹妹。馬上要選秀了,二郎這幾位妹妹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她們都是好孩子,都想幫襯著二郎。所以——”

德音接住王氏拋出的話茬,“二嬸嬸也說了是看著主君長大的,主君能有今日的出息,靠的還不是自己十幾年日夜苦讀掙下這一紙功名。主君如今官居二品,不過略等個幾年,自有貴極人臣的時候,倒不用犧牲了這幾位妹妹去換自己的前程。”

王氏臉色僵硬,陳氏、薛氏的臉色也不大好看,她們的夫君不中用,連累她們的女兒在滿京城挑不出一個家世好、相貌好、人品好的郎婿,思來想去,還不如送女兒們入宮去拼一拼。

陸如珠是個被家裏人寵壞了的嬌嬌小姐,哪裏受得了這氣,直接拍案而起,指著德音的鼻尖道:“阿史那氏,你別給臉不要臉,我母親與你說了這麽多軟話,不過是求著二哥哥幫個小忙,關你什麽事。這裏是陸府,我們都是姓陸的,只你一個外姓人,你擺什麽正房奶奶的譜,就是一個下賤的北境蠻子,還敢在這裏對我們說三道四的。”

陸如珠將陸家女眷想說的話都說完了。

德音冷笑一聲,“二嬸,你家女兒這樣的臭脾氣,便是主君肯幫她入選為宮妃,在宮裏面她也活不過三日。”

陸如珠暴脾氣上來,就要來拉扯德音,被小蠻帶著其他丫鬟攔住了。

陳氏、薛氏也上前來拉住陸如珠,可不想因她一人連累她們女兒的前程。

小蠻喝道:“我家夫人尊敬你們是主君家的親戚,你們倒容得這一個小潑婦來害我家夫人!趕出去!統統趕出去!也不知哪裏來的野雞在這裏叫囂!”

從門外擁入七八個手持棍棒的健婦,王氏見場面亂成這樣,連忙替女兒向德音賠罪。

“小蠻,我們不是仗勢欺人的那種人,都是自家親戚,鬧成這樣傳出去惹人笑話。”德音說完,小蠻揮手讓那些健婦在門外等候。

王氏將陸如珠拉回她自己座位上,安撫了女兒一陣兒。

陳氏、薛氏開始向德音誇耀自家女兒的種種好處。

陸家的四位奶奶也圍著德音談起自己娘家的妹妹們何等賢惠漂亮。

德音靜靜聽著,不發表自己的意見。

而後王氏擠到德音面前,“侄媳婦,我家如珠脾氣雖然沖,但心思不壞,又是姐妹中長得最漂亮的。倘若如珠被陛下相中的話,也能多為二郎在陛下耳邊說說好話。”

德音被她們吵得頭疼,“嬸嬸、嫂嫂們回到自己座位上去吧,我也得仔細瞧瞧五位妹妹。”

王氏她們回到自己座位。

德音裝模作樣看過陸家五位小姐,個個都是美人,但宮裏又不缺美人,能不能選上得看她們各自的造化。

陸元照不會插手也不想插手幹預此事,這一點德音還是清楚的。

“主君若是回來,我在他面前提一嘴,諸位先回吧。”德音道。

王氏她們卻不放心,一定要親自等到陸元照回來。

德音也不管她們了,轉回寢房去歇午覺了。

*

暮色四合。

王氏她們仍固執地等在廳上。

陸元照歸家見到這麽一夥他討厭見到的人,原本溫柔的臉色變得陰沈。

又聽小蠻稟說陸如珠頂撞德音的事,丟下想與他搭話的王氏她們,轉入寢房去瞧德音。

拔步床上兩個奶娃娃爬來爬去,德音坐在床沿舉著撥浪鼓逗弄他們。

“三嫂又把她這對龍鳳胎塞給你來帶了。”陸元照道。

“今夜牡丹園那裏排了阮生的戲,不光這對龍鳳胎,那些個大的都由三哥帶著他們在花園裏玩耍呢。”德音知道陸元照又是從小門直接來主院這裏的,“外面你嬸嬸、嫂嫂、妹妹們並不肯走,要不要備一桌她們的晚飯?”

拔步床上的絨姐兒爭著要陸元照抱,陸元照抱起她在自己臂彎裏晃了晃,晃得絨姐兒“咯咯咯”笑。

“備一桌嬸嬸們從前逼著我母親吃過的飯菜。”

*

王氏、薛氏、陳氏她們聽得陸元照留下她們用晚飯,歡喜得不得了。

但等到了花廳見到那席面,她們卻再也笑不出來了,竟是一桌子餿了的飯菜。

薛氏拉著陳氏道:“是不是那個阿史那氏挑唆著二郎這樣對待我們?”

陳氏顯然是個明白人,搖首道:“這是二郎在打我們的臉呢,當初他母親嫁入陸府時,吃的不就是這些玩意兒。”

薛氏:“二郎不要他的名聲了,給我們這些長輩吃這樣的東西,也不怕我們出去說他。”

王氏落座,舉筷嘗了一口餿豆腐。

“二郎他怕人說嗎?大家都坐下來吃,如今是我們有求於人。”

薛氏、陳氏為了自家女兒的前程,硬著頭皮坐下來吃。

陸家四位奶奶卻打起退堂鼓,還是被她們婆母說了一通,才不情不願地坐下來動筷子。

陸如珠氣性兒大,其他姐妹都嚼著飯菜時,她卻將碗筷都摔了。

碗摔在地上濺飛的瓷片正好落在進來的陸元照靴邊。

陸如珠見到陸元照那張陰沈的俊臉,立刻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

她眼眶含著淚兒,可憐兮兮地喚了一聲“二哥哥”。

陸元照權當沒看見她,只問王氏、薛氏、陳氏覺得這飯菜可口否?

王氏、薛氏、陳氏俱答“可口”。

陸元照:“嬸嬸們囑托之事,侄兒做不得主,這個家裏,是侄兒的媳婦說了算的。”

王氏她們只當這是陸元照想要推脫的說辭。

薛氏腆著一張老臉笑道:“二郎,倘若是你從前的媳婦崔氏,我們倒還肯信你要聽人家的話,畢竟人家是高門貴女。這阿史那氏身份卑賤,你聽她的話,打死我都不信。”

陸元照淡淡掃了薛氏一眼。

薛氏被他這樣一看,不由自主打起寒戰來,明白過來是自己說錯話了。

王氏道:“二郎,二嬸跪下來求你成嗎?”說罷就要屈膝。

陸元照沒有阻攔她跪,閃身一避,他身後的小廝捧出一扇靈位。

王氏大驚失色,“二郎,你這是什麽意思?”

陸元照寒聲道:“我母親當年嫁入陸家,想與諸位嬸嬸和平相處,奈何諸位嬸嬸瞧不起我母親的出身,給我父親出主意擡胡姨娘進門、聯合胡姨娘欺辱我母親,哄騙我母親將她的嫁妝拿出來孝敬你們、由你們幫我母親去父親面前說好話……你們當年做下這麽多惡心的腌臜事,在陸家又當人又當鬼,將我母親折磨得不成人樣,你們都有分逼死我母親。”

王氏辯解道:“二郎,這是你母親和你父親的私人恩怨,我們這些做妯娌的哪能掀起那麽多風浪來。二郎,你當時年紀小,肯定是記錯了。”

“三嬸,你當年收了胡姨娘兩張房契,在我母親病中冤枉她紮小人害你的胎,讓我母親被祖母厭棄,是我記錯了嗎?”

“四嬸,t z你當年拿了胡姨娘一副翡翠頭面,讓你兒子自己跳入花園湖中,我母親救你兒子上來,你卻讓你兒子誣賴是我母親將他推到湖裏,讓我母親被祖父責罵,是我記錯了嗎?”

陸元照依次瞟過陳氏、薛氏。

陳氏、薛氏二人羞愧得無地自容。

“我長姐有一樁很好的婚事,二嬸你當年舍不得自己的長女入宮,推我長姐入宮,而原本我長姐要嫁的郎婿卻成了二嬸你的女婿。我母親與長姐受嬸嬸們如此照拂,我當替她們報恩。”陸元照指向那扇靈位,“你們跪下!向我母親懺悔!”

陸如珠扶著差點倒在地上的王氏,“二哥哥,人各有命,這些事情都不怨我母親的。”

“你閉嘴!”陸元照剜了陸如珠一眼,“你當年用一個彈弓打爛了我端給我母親的救命藥,我人人都可以不怨,但你陸如珠,我不能不怨。”

“我只是頑皮罷了,誰知道大伯母不喝那藥就會死的,是你的手不穩,是那藥碗太薄了,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陸如珠毫無悔改之心。

陸元照撫摁腰間的長劍,脖頸間青筋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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