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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下部——一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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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下部——一眨眼

胡一曼回家。關門之後,她換鞋,察覺到地毯上多出了一些白色粉末。她知道,是剛才自己關門太用力,一些幹裂的墻皮落下來了。這畢竟是一間很老的屋子,也是她唯一能稱之為家的屋子。客廳中央的地毯,是父親搬到敬老院之後,她才重新拿出來鋪上的,因為總算不會有人喝醉酒吐在上面了。地毯中央是一張實木四方桌。她把路上買的裝著冷凍速食的塑料袋擱在上面,看著塑料袋四周慢慢塌陷。她左手伸到桌子下方,手掌翻轉,指尖感觸著桌沿裏側那一整排小小的劃痕。小時候,她在這桌上做作業,走神了,不自覺地用小削皮刀在那刻出痕跡,擡起手的時候,掌心裏都是木屑,然後她走到窗邊,把它們吹到空中。媽媽撿拾滾落到桌底的一只紐扣,終於發現了小胡一曼的罪行,把她關進屋裏訓了一頓,但是沒有告訴丈夫。

胡一曼很早就認識到了,家裏擁有的東西不多,她擁有的東西不多,曾有的朋友也多半因為結婚育兒遠去。母親已選擇別的家庭,父親仿若身陷牢籠,有時候在夜裏,孤獨從房間四壁滲透出來,逼近胡一曼,她會想,雖然她無法想象自己成為一個男人的妻子,但如果沒有家庭,沒有日覆一日共同生活的爭執和摩擦,一個人是否真的存在。也有人能獨自生活得很快樂,或者是不快樂但圓滿,但這些人通常擁有許多許多。而譚懷勝,一個擁有更多的人,威脅要奪走她所僅有。

手機響了。她接聽。伊璇打來的。

“一曼,今天怎麽換人了?老譚是不是為難你了?”

“對,撤掉我了,具體的你還是問他吧。”

“我都不用問就知道他會說什麽,我想聽你本人說一說,出了什麽差錯。”

“姐,對不起,我現在真的沒什麽心情談,反正我沒生病,這也不是我自願的,我要是說多了譚老板更有意見,這邊有事,我掛了。”

胡一曼對伊璇沒有任何不滿。譚懷勝不在身邊時,伊璇和兒子如何表現,胡一曼最為清楚。譚懷勝在的時候,伊璇會更活躍;若丈夫不在,她會顯得松弛,甚至是一種懶惰。懶惰在這裏不是壞詞。胡一曼能清晰感覺到,譚懷勝身邊像永恒存在著一大圈看不見的柵欄,伊璇在柵欄內外,並不完全是同一個人。她有自己的世界。而擁有自己的世界,恐怕是能和譚懷勝日夜相處而不失控的秘訣。

吃過加熱的速凍食物後,胡一曼給母親發了信息,說想視頻通話,並且補充了一句,不是說我爸的事。母親回答,好,等我十分鐘。胡一曼拿出筆記本電腦,在客廳坐下。十二分鐘後,見對面沒動靜,她發出了視頻通話邀請。過了一小會,母親沈英惠出現在屏幕上。她擦擦眼鏡,戴上去,對女兒露出笑容。

“一曼,吃過飯了嗎?”

“吃了餛飩。”

“就吃個餛飩啊?”

無特殊意義但必須的母女對話。雖然和同齡人相比,胡一曼與父母共同相處的時間不多,但她也知道,這就是家庭成員最本質的互相驅逐孤獨的方式。用最俗氣的語言,確定對方做到了生存的基本。

“一曼,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沒有啊。”

“我看你眼睛躲躲閃閃的。你小時候一回家這個樣子,我就知道,肯定是又有考試成績下來了。”

“別說我小時候的事了 。”

胡一曼說得急躁。這就是她長期以來很少和母親單獨聯系的原因。越是懷念一些遠去的“小時候”,越會滋養她內心中永不會徹底熄滅的怨怒。她自認不是一個聽話、能幹的小孩,但也輪不到她在父母婚姻中搞什麽破壞。是他們犯了錯,也許一方的過錯大於另一方,而多年後,仿佛是她一個人仍然埋在地震後的廢墟下。她想從廢墟中爬出來,建造起新的棲身之地,但那些已經斷裂、腐敗的建築廢料,已經完全不可再回收利用。

“你最近忙嗎?”沈英惠說。

“不忙。”

“要不向老板請個假,來媽這裏住幾天。”

“這能行?”

“當然沒關系,老彭也會歡迎你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胡一曼上一句回答,是怨氣影響下的自言自語。但仔細想想,這不是個壞主意。如果去深圳和母親團聚一段時間,譚懷勝應該暫時會知趣地不打擾她。

但這不能解決問題。

“想來嗎?”

胡一曼用左手撐住腦袋,像是有意識地防止自己點頭。

“我不知道。”

“媽一看就知道,今天你有心事。”

“沒有什麽你能幫得上忙的。”

“不一定吧,你說說看。”

胡一曼搖頭。

“媽等你說。”

“我說了沒有!”

胡一曼往後一靠,相對朝前伸展的腳踢到桌子,筆記本震顫了一下。

在提出視頻要求前,她沒有完全想好要說什麽。也許內心隱隱約約有求助的念頭。也許現在她正在求助,但這就像正在溺水的人,不說明自己的遭遇,只是對遠方的人高喊身上有些冷,而對方哪怕有千萬種善意,也只能說,多加一件衣服。

“是錢的問題?還是……感情問題?”沈英惠不依不饒。

“我整個人都有問題。”

胡一曼用雙手捂住臉。然後指頭慢慢下滑,看見母親取下眼鏡,擦眼淚。

“我後悔以前管你管得太嚴了。媽知道你一個人辛苦,你覺得媽幫得上忙的就說,自己有什麽想做的就去做。”

“你有沒有後悔過和爸離婚?我不是說現在,我是說過去這些年。”

“沒有。我唯一後悔的就是那時拗不過法院,讓他把你留下了。我這輩子給自己拿過的最大一個主意,就是和你爸離婚。你現在,也到了什麽事都該自己拿主意的年紀了。媽那時候看清得太晚,不知道自己想過什麽日子。你一定不要犯和媽一樣的錯。幾十年真的一眨眼就過去了。”

視頻裏突然傳來模糊的敲擊聲。沈英惠回過頭說,沒事,我和一曼在視頻。

“我下線了。”母親再次面向屏幕時,胡一曼說。

“有事一定要聯系我。”

胡一曼合上電腦屏幕。她想了想母親剛才說的,想做就去做,幾十年一眨眼就會過去。她倒是想一槍打死譚懷勝,一種情緒上的向往,然而沒有動手的可能性。這種荒謬性把她自己逗笑了,雖是苦笑,但也讓心情有了歇息的空間。

該去上夜校了。胡一曼回到臥室,打算換衣服,於是先把這件衣服裏的鑰匙等雜物掏出來。丁琳咣當一團金屬和細繩纏繞的小物件落在桌面上。她看見了自己的高級員工證,心想,譚懷勝沒讓她把這東西交還,估計還是期待著她服軟吧。她確定了,無論發生什麽,她都不會服軟的。

員工證本身是紅色卡紙,包裹在亞克力板中。胡一曼盯著它看了一會,腦中突然透亮。槍擊這種誇張事且不提,她知道自己能做什麽了。她把員工證從細繩中解放出來,握在手裏。

她一邊換衣服,一邊給譚嘉爍打電話。對方接聽後,她說:

“嘉爍,你還是想找我爸聊一聊吧?”

“想啊。但上次我就進不去,下次肯定更加——”

“我有辦法。”胡一曼打斷了她。“但是我們倆都得下定決心。可能只有一次機會。”

傍晚。

這旅館臥室堪稱家徒四壁,但是對傅寶雲來說,也不比自己的家差太多。事實上,這張床要比她自家的床舒適。雖有窗戶,但只能朝上頂出不到一寸的空間,何況這裏是五樓。房間配色讓傅寶雲特別難受,窗簾是艷得嚇人的紫色,一半墻漆成深綠,裝飾畫是粉色黃色相間的荷花池塘。

手機被收走了,傅寶雲坐在床上,無所事事。她確實也想不出有什麽事情急著需要她去做。唯一惦記的就是還放在殯儀館的骨灰。失去了母親,她更加明確地意識到,自己過去幾年的生活,幾乎完全是圍繞著為了和母親共同擁有一個還算寬裕的未來。她知道,有的人會更加努力工作、生活,所謂麻醉自己,但現在她腦袋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世界上還有哪一味針劑能麻醉她。

門打開了。雖然傅寶雲覺得自己已經不會害怕父親身邊的那些人,她還是反射性地退到床裏頭,背部靠著墻。看清了進來的不是男性,而是一個年輕女子的時候,傅寶雲產生了一種錯置感,就好像她沒有被事實上的綁架,眼前的女子只不過偶然闖進了她訂的客房。

“傅寶雲,來吃飯。”

“你是誰?”

“出來啊。就我一個人在。”

女子說完,就出去了。傅寶雲下床,小心翼翼地走進客廳。女子正在把好幾個塑料碗擺放在茶幾上,飯菜冒出熱氣。

“我叫楊憶。來坐。”

楊憶掰開一次性筷子,不等傅寶雲坐下,先吃起來。傅寶雲的確是餓,她也坐下了。肉末燒茄子,芹菜肉絲和一碗蛋花湯。傅寶雲楞了一下。頭兩個菜,她家攤位上常做。楊憶催她吃。她夾了一筷子,確認這不是父親做的,鹹淡更合她口味。傅寶雲一邊吃,一邊暗暗打量女子。細看之後,發現楊憶沒有第一眼看上去那麽年輕,眼角已有些許紋路。

“你做的飯?”傅寶雲說。

“當然不是我。”

“我爸呢?”

“你爸?我懶得去問。你真想知道?”

“不太想。”

“那就行。”

吃完飯後,楊憶把東西全部紮進塑料袋,把大門打開一條縫,走出去,鎖上門。傅寶雲本來以為她今晚不會再回來,但是十餘分鐘後,她又回屋了,說:“剛才抽煙去了。”

傅寶雲聞得出來。她說:“還有什麽事?”

“其實也沒什麽。”楊憶右手掌按在髖骨上,含著嘴唇,想了想,說,“要玩游戲嗎?”

“游戲?”

“打游戲機。”

傅寶雲皺眉,擡了擡自己厚厚包紮的左手。

“體感游戲。單手玩就可以。離睡覺時間還早,反正我也無聊。”

“……拿出來看看。”

楊憶走到電視機旁邊的面前,踮腳。淺藍色針織背心朝上掀起,傅寶雲看見了她腹部文身的一部分。楊憶把一個帆布包拿下來,從裏面取出東西。轉過身的時候,她主意到了傅寶雲的眼神。

“感興趣?”她把背心卷起來一些。“看。”

“……這麽大一塊,不痛嗎。”傅寶雲有些害羞,把臉轉過去。

“剛文上去的時候,痛是小事,癢比較難受。來玩游戲咯。有人問起你可別說啊,沒人知道我放在這。”

那是一臺老舊的Wii游戲機。楊憶把它接上電視,對傅寶雲說:“你到我左邊站,免得碰到受傷的手。”

傅寶雲照辦了。楊憶把一只手柄交給她,然後說:

“我看看,一個手可以玩的啊……你要玩羽毛球還是保齡球?”

“羽毛球吧。”

“行,剛才我吃得比你少。這時候就比較有優勢了。”

“不一定吧。”

游戲開始,傅寶雲完全沒掌握到揮拍時機,連失兩球。

“我說的吧,吃得少的人占優。”楊憶笑著說。

“再來。”

他們玩了快半個小時,一開始傅寶雲連續慘敗,逐漸趕上來,最後楊憶在總成績上險勝。

“好了,我要走了。”楊憶說。

傅寶雲一邊喘氣,一邊看了看自己在電視櫃旁邊鏡子裏的倒影。她發現自己笑了,而且心中並不把此刻的笑容視為一種錯誤。

楊憶把游戲機收好,放回原來的地方。

“明天還是我帶飯,可能後天也是。你有什麽想吃的嗎?可以提前和我說。”

“想不出。隨便你帶吧。”

“行。”楊憶走向門邊,突然轉過身說,“對了,你別自己動那游戲機,不是我不讓你玩,我怕晚些時候有人來看你是不是老實呆著。”

“你和我爸什麽關系?”

“沒有任何關系。晚上好好休息。”

她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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