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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下部——深山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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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下部——深山回響

在加油站,傅長松對趙敬義說,車就停這吧,剩下的走路。趙敬義說,不是還有三公裏嗎。傅長松說,再往前你就沒正經地方了,除非停在林子裏面,我不知道現在民風怎麽樣,要是以前,過兩三個小時出來,發動機輪胎座椅全給你卸掉。趙敬義對前方的司機說,聽到了嗎,停車。

於是他倆和兩名手下一同下車了,朝加油站的西側走。和一群並非自己朋友的人在荒山野嶺中前行,對他們四個人來說都比較無趣,而且為了照顧受傷的趙敬義,步伐不能太快。傅長松發現,與二十年前相比,通往傅家村的路況沒有太大改善。他們走上不存在於傅長松記憶中的水泥路,但是只延續了不到半公裏,工程就中斷了。再往前,碎裂的滾石掩蓋了半邊泥濘地,另外半邊上仍然能看到交錯縱橫的車轍印,可見還是有許多車輛,機動或者家畜拉動,每日冒著風險從此地通行。走了三十多分鐘,看見路旁插一個牌子,前方500米左轉,前進村歡迎你。

傅家村已經很多年不叫傅家村了,但絕大部分對此地有記憶的人,根本用不上這個無比簡單的行政新名字。它的名聲是有歷史的。不知是不是山裏的水有問題,養出過不少能人狠人。大清時就有人在村裏自立為天子,選定國號,發布詔書。46年前後,有一戶從傅家傳出去的地主,躲回村裏,號稱擁兵三千,數字肯定是誇大了,但剿匪花了快半年才剿幹凈。再往後的大名人,就是企業家傅玉棟。傅長松記得,1990年是祖父名聲最盛的時候。他從全市挑選了六名最優秀的學生,坐飛機上北京觀看亞運會。但因為有人劫機,飛機迫降,死了不少人。這次墜落,就是傅家衰亡的開始。傅長松的大伯,替傅玉棟保管著一個賬本,其中是賄賂各路官員的詳細記錄。這賬本不僅是為了算清財務往來,也是傅玉棟為了自我保全而留下的最後一手。後來大伯家出了亂子,其具體過程傅長松並不清楚,結果是賬本洩漏,而他的堂兄弟自殺了。之後過去了一年半,在一次當時頗轟動的公審公判大會中,傅氏家系共有十四人被判刑。無期徒刑的判決砸向了傅玉棟,但這就像用火箭炮轟向一只已經折了翅膀的禿鷲,僅僅三年他就在牢獄中病故。又過了五年,傅家村正式改名前進村。

在村口前,傅長松說,我不保證你想要的東西還在這裏。趙敬義說,我有心理準備,來都來了,試試。傅長松說,那走。

村中人口稀少,那蒼老的瓦房,如一排無法拯救的齲齒,錯落歪斜地插進土地。它破落得令人不安,哪怕最濫情的游客,恐怕也不會在這村裏假意誇一句“遠離城市喧囂的質樸”。四個城裏男人,有些顯眼,走到哪都有村民目光盯上,但村民無意緊隨,註意力很快又回到自己僻靜和枯燥的生活空間中。

在傅長松的帶領下,他們穿越村子,登上後山。下午三點,他們抵達半山腰,眼前是一間泥磚房,房屋前劃出了一個小院子,地上曬著大片幹辣椒。一名年近八十的老人坐在門前壘起來的幾塊磚頭上,翹著腿抽煙。傅長松等人剛跨進院子,老人就喊,“誰啊”,嗓音洪亮。

傅長松示意後面的人稍等,然後說:“曹叔,是我,傅長松。”

“長松?你出來了?”老人的語氣很隨性,仿佛在問吃了沒有。

“出來快兩個月了。”

“你帶了誰?”

“幾個兄弟。”

“你一個人進來。”

傅長松轉過身,對趙敬義說:“你們等一等吧。”

趙敬義對一名手下使眼色。手下把一只裝著禮盒的袋子遞給傅長松。傅長松接過,進入院子。其他人留在原地。

傅長松走到老人面前。

“曹叔,給你帶了你最喜歡的茶葉——”

老人站起來,眼眉一挑,狠狠抽了傅長松一個耳光。

“出獄兩個月了都不過來,來就送禮,你曹叔和你就這麽見外?”

“真的不好意思,剛出來有很多事情要忙,我前幾天還在幫蔣蕾辦後事。”

“你老婆?她出事了?”

“也是沒料到,生了個急病。”

曹叔的神情緩和了。

“我早就覺得那姑娘命不好。那你娃呢?”

“娃還行,和我過。曹叔,你不喜歡我太見外,那我就直說了。我來這一趟,是為了拿東西。”

“是你拿,還是你後面那些小兄弟要拿?”

“我們是一起的。規矩是我爺爺的東西,只有我爸和我能動,現在只剩我了,但我一個人也用不上。我這些兄弟,也不是沒關系的人。你看一眼,吊著一只手那個。他是英濤的兒子,叫趙敬義。”

“英濤的兒子?”曹叔朝院落門口看了幾眼。“是挺像。你剛出來,那是你跟著他幹?”

“我們合夥,人都是他的人。”

曹叔沈默片刻,然後說:“你讓他們一起來吧。這事辦完了,我心願也了了。”

傅長松把趙敬義等人叫過來。曹叔沒有和他們說話,只是打量了幾眼,轉身就走。他們跟上去,穿過黑漆漆的屋子,在到後墻和山崖之間。門後有一口井,上面蓋著木板。傅長松註意到,石頭砌成的井壁上,並沒有青苔。這說明井中並沒有水。曹叔把木板推到一旁,搖動井軲轆。看他模樣挺吃力,傅長松要上去幫忙,被揮手拒絕。他把一個極大的黑色包裹搖了上來,傅長松再次上前,這次曹叔沒有反對,兩人一起捧著,把東西緩緩地放在地上。曹叔蹲下,解開包裹。其中是十餘支手槍,和大量彈藥。有一名手下顯然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罵了一聲臟。

“這都……能用?”另一名手下說。

曹叔擡頭看了看那人,沒理會,低著頭看著這發出銀光的槍堆,說:“你爺爺剛進去那時候,我每半個月會一支一支做保養,擦幹凈了,上油,老覺得會有大事等著我要辦。你爺爺的膽量,你爸真是一點都沒沾著,死得也窩囊。沒想到你爸死沒幾年,你也進去了,我就想,這些你爺爺的寶貝,看來是要永不見天日了。長松,其實我今天一看見你,就盼著你說,是來拿東西的。你要是說只是來陪我吃個飯,解解悶,那多沒意思!那還不如明天就全上交共產黨,說不定還能獎賞我幾萬塊。”

曹叔蹲下來,拾起一把手槍,把彈夾推出來,看了看,說了句,好東西啊,然後拉開保險栓。傅長松意識到了什麽,但沒來得及行動。曹叔擡手開槍,正中方才質疑槍支是否能用的手下的頭部。那人未出聲就倒地了,右邊眼眶粉碎。罵過臟話的人驚恐地蹲下去,曹叔朝他膝蓋打了一槍,此人慘叫著背部朝上摔倒,曹叔補了兩槍,那人抖了兩下,鮮血湧出,不動彈了,右手還壓在自己的胸腔下面。

這一切發生得非常快,曹叔立刻又把槍口對準了趙敬義,對傅長松說:“別動。”

槍聲依然在遠遠近近的山壁之間回蕩,像有看不見的巨人在天空中敲響了一面生銹的鑼。

“曹叔,”傅長松說,“怎麽回事?”

“你放心,東西我會給你,但是我也要你明白,交到你手裏的是什麽。看這兩兄弟,這一剎那就涼了。你用過槍,但你沒用它殺過人吧?”

“沒有。”傅長松說。

“小趙,你呢?”

“我也沒有。”

“我猜也是。現在只有你們倆了,這麽多東西不容易拿下去,我幫不了你們,年紀大了,不愛上山下山的。還有這兩個倒黴的人,屍體是無所謂,但是怎麽向他們身邊的人交代,都要你們去解決。槍就是這麽回事了。這不像以前,現在你打出一發子彈,會飛回來一百種麻煩事。我要留這一把,剩下的你們拿走吧。”

傅長松蹲下,把包裹重新紮好,試著搭在自己的背上。很重,但這是次要問題,關鍵是太顯眼。在回到車上之前,應盡量不要讓旁人看見。

“我不留你們吃飯了。但是最好天黑了再下去。”

“我知道。謝謝曹叔。”

“快滾。我還要把這兩個埋起來。這麽一來,我對你家的恩情就還清了,以後你沒事別來找我,讓我好好過我的日子。”

僅剩的兩人下山了。因為下坡路滑,在不少路段,只有一只手能用的趙敬義,需要傅長松扶著走。兩人沈默前行約五分鐘,趙敬義開口了:“曹叔和你們家是什麽關系?”

“血緣上沒有關系。67年的時候他全家被清算了,他在我爺爺家裏躲了三個月。後來在我家,什麽苦活都願意幹。”

“那對你應該是有感情的。剛才就能看出來了。”

傅長松不答。

又過了兩分鐘,趙敬義停下了,說:“傅伯,不好意思,他殺了我兩個兄弟,這事不能就這樣算了。”

“你想怎麽樣?”

“拿一支給我。我回去一下。”

傅長松皺眉,看著趙敬義。

“我這次對你沒要求。我一個人去。曹叔自己也說了,打出一發子彈,飛回來一百種麻煩。可不能教了我們這些大道理,自己又不服從道理啊。”

“你也看見了,他是老手。而且你還有一只手不能用。”

“沒關系。你是擔心我,還是擔心他?如果他把我打死,你就什麽都不用擔心了,這麽一想,也挺好笑的。”

趙敬義眼中並沒有興奮或者憤怒,他看上去像在索取一串備用鑰匙。

傅長松把包裹解下來,說:“自己挑吧。”

趙敬義很快拿起了一把,在手中左右看看,然後裝滿一個彈夾。

“等我回來。”

傅長松不說話,看著趙敬義沿著原路攀登。見不到人之後,傅長松在石頭上坐下來,等待。

在這深山老林裏,人很容易對時間失去概念。傅長松大概等了三十分鐘,與之同時,晚霞逐漸覆蓋天空。若擡頭,隔著樹冠之間的空隙,遠望那多彩的雲,就仿佛能在空氣中嗅到一種令人感懷的鄉愁。

“傅伯。”

傅長松站起來。趙敬義回來了。從他消失到再出現,傅長松沒有聽見槍聲。

“情況怎麽樣?”

“解決了。”

“那就好。”

“不過,我們恐怕得回去。現在有三具屍體了,而且我不了解他家的情況,我們得做一些善後。”

“確實有必要。那我們回去吧。實在弄太晚的話,我們就在他屋裏過夜吧。”

“呵,就當度假看風景了。”

傅長松再次把包裹背起來,朝上走。趙敬義沒有把那把槍還給他。畢竟,現在這些東西屬於他了。趙敬義把槍放進兜著手的吊帶裏,覺得挺合適。他們一前一後,回到已經沒有一個活人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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