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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瀾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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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瀾潮生

張意之昏迷了三天三夜。

青蟬三日三夜一直牢牢守在張意之床邊悉心照顧,也牢記著張意之給她的囑托,不許叫別的醫生來給她診脈、不許自己貼身伺候。

她衣不解帶,餵藥上藥又或是用粥都絕不允許別人碰張意之一下。

太醫來了,被咧牙呲眼的小姑娘橫眉冷對又趕了出去。

他們無奈,便只好開了一些治療燙傷的藥,逢人笑著說:“張大人身邊的侍妾是個好生厲害的。”

裴鏡淵也曾想辦法欲為張意之診脈,見竹簾前面色不善的小丫頭防賊似的,便屈指敲著通透的木門,冷冰冰提示道,“他們誤會了你與她的關系,你要是再不讓開,便會有言官上折子彈劾。”

“那些人可不管她究竟是生是死。”

小姑娘有一瞬間的動搖,卻在下一秒用指甲縫牢牢扣住了身邊的木門,結結實實擋住裴鏡淵的去路,她比劃的很快,裴鏡淵不懂她在說什麽。

可是她神情堅定,盡管唇已經被咬白,害怕之色也染上眼眸,仍不肯相讓。

他不知道,青蟬比劃的是:“那我就去死,以證大人清白。”

他進不去,只好找了一把椅子坐在屋檐外,靜靜看著不遠處的火光隨著天明,一點點熄滅。

他心裏並不平靜,三日前的那一場大火和滾滾濃煙以及沖進去看到渾身狼狽的人,都會想起最近時常做過的夢。

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搬著椅子在寒露中枯坐了一夜又一夜,潮濕的袖子結了薄冰,凍霜掛在身上,他不明所以聽著門裏的那道呼吸聲一點一點微弱下去,直到再也聞不見。

天下人都說陸止晚陸皇後是羞愧自縊死的,卻不想那個從來果敢的女子在生命的最後,穿著衣帶漸寬的孝服,一把大火燒了困住她的冷宮。

她從大火裏被救出來,只茍活了三日,那三日她不許裴鏡淵進屋見她,大概是怕被火燒傷的樣子嚇著他,裴鏡淵便一言不發坐在屋外,聽著咳嗽聲漸漸也熄滅。

最後,是乳母悲愴的嘶啞聲:

“陸皇後,歿了!”

世人當中,唯有張之玉解的她的意思。

她用那生命的火光吸引來了幼小孩子的一線生機。

自此陰陽兩隔,不再相見。

她留給自己最後的囑托便是那句“好好活著,不要再回來了。”

可是他,還是辜負了她,再次站在了這裏。

*

青蟬見張意之睜開眼,驚喜地站立起身,一下子踢倒了坐著的小竹椅。

沈月明聽見了屋裏的動靜,輕輕放下了手裏張意之桌子上被鎮紙一張張壓好、字跡淩亂的公式草稿紙。

“青蟬,當心些,不要摔了。”張意之盡管看不見,仍舊沙啞著喉嚨囑咐她。

“嗳。”青蟬心裏應著,去給她端茶,也不提防沈月明進來站在了張意之床邊。

她低頭看著她,若有所思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張意之擡頭‘看’她,肩頭的頭發絲絲縷縷垂順下來。

“你怎麽從來不告訴我,你明明是……”沈月明剛說完,覺得自己這個問題實在是太蠢,又抿著嘴停下。

張意之很冷靜,她問:“是誰告訴你的?”

“是裴鏡淵。”沈月明回答。

“他人呢?”

“江王的人不肯乖乖就擒,山下打起來了。”她言簡意賅,“趙驊攜軍,他打主陣,你三天前暈倒,他昨天剛走。”

“這樣啊……”張意之收回目光。

沈月明察覺不到她的異樣,只是覺得她似乎又消瘦了一些。

“沈晏清呢?”張意之又問。

沈月明猛地哽住。張意之看不見,卻聽見她的克制著的哽咽。

“他死的踏實麽?”張意之淡聲問道。

“你不是張意之嗎?你不是他的未婚妻嗎?為什麽他死了你還能這麽平靜問起來。”沈月明話裏有埋怨和憎恨。

“因為我不是。”張意之淡聲說道。

“公主殿下,皇室裏就只剩下你一個人了。裴鏡淵就算贏了也不會做皇帝,以後你就是大梁的皇帝。不要再隨隨便便哭了。”

她的話淡淡的。

沈月明抿嘴:“裴鏡淵會贏嗎?”

“江王帶來的人很多嗎?”張意之反問。

這次,沈月明沈默了很久,張意之從她的沈默感受到不同尋常的意味,她知道了面前的人一定有事情是瞞著自己的。

“他要是一不小心戰死了,殿下想好自己的後路了嗎?”

張意之說完,窗外傳來一陣秋風,攜帶著秋雨的寒意鉆進人的脖子,沈月明察覺她始終客套而冷靜,突然就打了一個寒顫。

“那我就順理成章嫁給他,尋找機會殺了他。”沈月明這話不像是在意氣用事,像是想了很久才能說出來的。

張意之苦笑。

“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僅僅是因為江王的人很多麽?”她問。

“不。是因為江王帶了南方的躁亂暴民,他們要求血祭妖女平息上天的怒氣。”沈月明猛地回過頭,消失了好幾天的宣寰出現在門口。

她看著床上的張意之,面色覆雜。

“誰是那個妖女。”她問,良久,輕輕笑了一下,自己回答了自己。

“除了我,還有誰。”

她不管顧宣寰,繼續問沈月明:“月明,你知道為什麽江王非要我死麽?”

沈月明冥冥之間有一股不好的預感,她問:“為什麽?”

“因為我能給裴鏡淵換血讓他起死回生,江王想要陸家的後人遭到反噬,就像陛下也曾用安王的血祭祀一樣。”

“你!你胡說八道。”沈月明猛地往後退了一步。

站在門口的宣寰也突然瞪大了眼,她震驚於張意之的話,後背被冷汗浸濕。

“只有我死了,裴鏡淵才會活著,相應的他也會承受那些詛咒,在每一個深夜回憶起我卻被迫厭惡我憎惡我,直到他快要死的時候。”

沈月明瘋狂搖頭:“你瘋了,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你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

張意之搖搖頭,沈月明見她如釋重負地露出一個笑容:“月明,可我覺得裴鏡淵不會輸的。你還是能做皇帝。”

“等你做了皇帝之後,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你……”沈月明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月明,不要急著恨我,我是時候該走了。”張意之緩緩說道。

她的話還沒說完,沈月明就已經著急跑了出去。

“你想讓她答應你什麽?”宣寰忍不住問道。

“我想請她好好寫一寫歷史,給所有不該被抹黑不該被汙蔑不應該受到口誅筆伐的人一個清白公道,然後……”張意之一怔楞,“然後,把我存在的痕跡抹掉。”

宣寰沒有想到她會聽到這麽一個答案。

“你為什麽,難道你真的要去祭祀不成?”宣寰面色覆雜。

張意之微微一笑:“我剛剛跟月明說他不會輸,卻還建立在一個前提上。”

“公道需要人祭血,我知道這不是我們想要的公道,但是祭血平民心,我願意的。我要他親手將我送上刑架,民心平,他便有機會,他們都會有機會的。”

“可你會死的。”宣寰不可思議。

“不,我不會。”

因為你回來了。

祖父臨終前曾對她說過。

只有人活下去,才有機會返回過去的時間,重啟,或許因為紊亂而出現認知差異,但至少可以彌補遺憾。

她的九媋回來了。

所以遠去的那個時空並沒有銷毀,那個時代的人們活了下來,她的公式沒有算錯,她最終沒有辜負老師的心血。

那麽,她也是時候回去了。

她,想回家了。

“你擔心我會死嗎?”張意之突然問道。

宣寰微微一楞,可隨即她反問道:“你不是也曾擔心我過的好不好嗎?”

“是啊,你一定得好好的,你很快就會自由了。這裏的一切都會結束。”張意之喃喃自語。

“宣寰,你沒有對不起我,這個抉擇是我自己做出的。但是我仍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宣寰眼波流轉,張意之輕聲笑道:“叫裴鏡淵過來,我想再見他一面。”

*

不知道宣寰用了什麽手段,或許不需要什麽手段,她只要把張意之醒了的消息傳給裴鏡淵他就會回來。

她昏迷時,他在房間外面守了整整三天兩夜。

天色有點昏沈,他身心俱疲,嘴唇開裂,等到了屋門外才覺得不妥當。於是他在屋門外褪去了染血的披甲和沾滿寒氣的外衫。

等到冷風一陣陣將他身上的血腥洗去,他才打開珠簾。

屋裏仍舊避風避雨,安安靜靜。

張意之安之若素臥在床上小眠。

好像從她醒來一直到現在都沒有變換過姿勢。

裴鏡淵走路驚醒了她,她睜開眼,摸索著坐起來。

裴鏡淵不是青蟬那個傻兮兮單純的小丫頭,也不是沈月明宣寰這一類不願意靠近她的人,他走了兩步,只一眼就看出來坐著的張意之雙目無神,直楞楞看著前面。

他從袖中探出手,伸出一只手在張意之面前晃了晃。

卻不料張意之的眼神極快且犀利地與自己“對”上,空洞洞卻瀲灩萬分的眼底一望無餘。

他似被看透,伸回手,微皺眉。

“有風。”張意之啟唇解開了他的疑惑。

“你來了。”她平靜問道。

“外面天黑了麽?”

還沒有,外面只是夕陽昏沈。

“你今天打贏了嗎?”她笑笑。

肯定是打贏了,要不不會好端端站在這裏。

“你怎麽不說話。”張意之輕聲問。

裴鏡淵一楞,他清了清喉嚨,還沒等到說話張意之就指著桌子上的水:“去,那裏有給你留的水。”

裴鏡淵只好先去桌子前面喝水。

茶水不溫不熱,像是特別為他預備下的。

他心裏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只覺得今天一天刀槍劍影,到了此刻都被隔絕在門外。門內仍舊是溫暖而簡單的,就像很久之前他去還她簪子的時候想象的那樣。

只是那時候一句‘冷心冷肺,足夠叫他全然退縮。

“喝完了麽?”張意之問。

“喝完了。”

“你過來,我想問問你一些事。”張意之淡聲回答道。

裴鏡淵依順著來到她的床前,她的目中無光,卻仍舊靈活。

兩只手一觸就摸到他的身上,柔軟的裏衣。

張意之察覺出他脫去了外衫,微微一楞。

裴鏡淵沒動,就任憑一雙手在身上她摸來摸去。

“你受傷了嗎?”張意之問。

“一點。”裴鏡淵言簡意賅,他垂下睫毛,像是歸入晨暮的鐘聲,寧靜又帶著疲憊。

“給我看看。”張意之壓下聲音。

“什麽?”裴鏡淵起先以為自己聽錯了。

“給我摸摸。”她又重覆了一遍,比之第一遍更堅定一點,卻帶著一絲顫抖。

“好。”裴鏡淵壓下聲音。

張意之乍聽見這聲音,微微一楞,之前,她與‘張意之’別時曾做過一場夢,夢裏短暫地窺見了她的一生,到最後荒唐一場空,賜下毒酒,錦繡如堆終有一別的彌留之際,有一個背影站在殿外臺階上。

‘張意之’跌倒在空蕩的大殿中,用盡了渾身的力氣高呼:“求先生給我體面。”

……而現在的聲音,似與夢中的最後那一聲不太真切的“好”融合在一起。

原來他們的緣分,早就已經開始了。

頭疾還沒有完全愈合,她微有些痛苦地擡手捂住了腦袋的一側,卻借著轉過身去作掩飾,她往裏挪啊挪,盡力給他挪出一塊地方。

“你上來。”她輕聲說。

裴鏡淵難以敘述現在的心情,他像是走在棉花頂端,一步一步都軟軟綿綿的,可被回應的心情像是一萬煙花一起釋放,他面對敵軍時都從未害怕顫抖,到了這時候反而一起湧上腦子。

他害怕褻瀆她,又怕辜負了她的心意。

而三天前在火場外,眼看著她的身影逐漸被吞噬而消失的恐懼似乎終於被填滿。

他小心翼翼平躺在她身邊,手心裏冒汗。

他覺得這床實在是太軟,叫人不習慣,可又有似有若無的香氣。

那香味他很熟悉,像是幼時的海棠花香,沾染在人的衣袖上。

張意之感覺床一側塌陷了一塊,等他躺好,她挪靠過來。

她問:“寒深,讓我看看你的傷口好不好。”

她從未用那樣的腔調喊過自己,不是撒嬌也不是嬌媚討好,可就是跟所有人喊的都不一樣。

窗外淅淅瀝瀝又開始下起雨,陰雲密布,寒風陣陣。

她用食指輕輕點在他受傷的肩頭、腹部。手指偶爾抽動,壓得重了,壓疼了他,他情不自禁悶哼。

可她始終舍不得松手,她像是共同承受著他的苦痛,也在歡愉中啞了喉嚨、滾下淚珠。

他吻去她的眼淚,吻她的眼睛,他說她一定會好起來,即使好不起來也沒關系。他將她牢牢摟在懷裏,感受著她的顫抖,感受著她的濕意。

兩個人就像是天作之合。

最後,已經很晚很晚了,雨都已經停下來,只有幾滴從房檐上滴落在瓦氹的‘嘀嗒’聲,張意之想,似乎也沒什麽遺憾了。

她的手無力地搭在他的後背,沾著粘膩的汗水一筆一劃不知道在寫些什麽,她輕聲在他耳邊呢喃:“寒深,我們明天去看日出吧。”

“……好。”裴鏡淵沒有問她該怎麽看,也沒有問戰事該怎麽辦。

他答應她,將她的頭發挽到耳朵後面去。

她又蜷縮著哭起來,裴鏡淵從未發現,原來她的淚水這樣多,一滴一滴砸在他的心上。讓他這個從未有過牽掛的將死之人生出不舍和眷戀。

張意之最後說:“裴鏡淵,我們要一起看一千個日出,一萬個日落。你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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