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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山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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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山越海

他們最終還是沒能一起看到日出。

戰事吃緊,第二天天還沒明裴鏡淵就匆匆起身穿上硬甲離開了。

他以為張意之沒有醒,可實際上她醒地比他要早。

黑暗裏不辨白日青天,耳朵就能聽到比平時多百倍不止的嘈雜聲。

等到他走的時候,她順從閉上眼,裝成一個木頭娃娃,聽他安安靜靜出了房門。

張意之知道,打仗他不會落得下風,可惜對方用的是攻心之計。

她一天不死,他一天不會贏。

但是這次,她想成全他,讓他贏一次。

*

張意之扯下衣裳上的一塊布料蒙住眼摸索著出了門。

山上能打仗的人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官都被帶下去打仗了,還有一些婦孺之類的,把門緊緊閉著不敢出來。

張意之一路上沒有碰到一個人。

可她還是很順利就摸到了安祈的住處。

沈江鑒死到臨頭了吧,卻還有心力安排一個新祭司,新上任的祭司不是旁人,就是那天晚上搬柴的僧人安祈。

張意之摸著步子一步一步走到他大殿前,恰逢有一人擦肩而過,帶起的風熏刮著臉頰,不曾有停留,甚至決意凜然,帶著幾分匆忙。

張意之往那人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自然什麽都看不到,只覺得有些細微的陽光落進眼周,細細麻麻帶著酸澀,似乎要把淚水逼出來才算完。

張意之擡起手輕輕摁了摁蒙著布子的眼睛,將細小的淚水隱去,轉過身,沒有停留,循著香火味絲毫不差地走進殿中。

“我想請您幫個忙。”張意之開門見山。

安祈,他熱著一盞茶早就已經坐在那裏等她了。

他見她白衣如雪,削肩天成,而眼布負面,青絲披散。殿外的陽光包裹著她,她暖洋洋的又全然輕松。

“在下為什麽要幫大人。”安祈擡頭問道。

張意之突然笑了,她手指扶著門框撐著,可身量筆直:“大人知道麽?我識人不是靠看。而是通過聞香。所以京中寧守君,除了第一次見他胭脂味和酒味實在是太濃辨別不出,我第二天見他就發現了他實際上就是在獄中逼迫我要我就死的那個公公。而他的假婚妻子屈姑娘入宮成了大公主身邊的女官宣寰。我斷定他們是江王身邊的人,所以早就安排了線人一直守在他們身邊。

或許可能江王自己都疑惑,這麽大的事,怎麽他到不了場吧。可他永遠不會知道了,因為寧守君早就已經做了我的刀下鬼。”

安祈安安穩穩聽完,‘哦’了一聲,他不明白張意之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於是喝著茶想要聽她繼續講下去。

“所以,我前幾天一見您就已經認出您來了。皮囊只是人行至於世間最樸素的裝飾,可各人各香就像是骨髓血肉永不會改變。趙驊是長槍血銹,沈晏清是佛子誦經,沈月明是墻頭梅花,沈江鑒是銀興落葉香,宣寰一開始是夜香後來變成了蘭心草香,張蕭寒是抄書墨紙香,李先生是廬山雲霧香,裴鏡淵是黑山月光,而您、您身上,總是有潮濕樹香。岳長願岳姑娘。我不會認錯您吧。”

“哈哈哈哈。”安祈驚訝片刻後突然笑起來。

“可你說一人一香,永不會改變,怎麽宣寰後來就變了呢。”安祈或說是岳長願,她雖然被認出來,卻絲毫不緊張,只是笑看張意之,靜靜聽她解釋。

“那是因為她人也已經變了。”張意之輕輕說道。

岳長願點點頭,她欣賞地看著張意之,見她仍舊不悲不喜站在那裏。

“我是岳長願。可我能幫你什麽?”

“很簡單,我知道裴鏡淵快死了。你燒了我,把我的血還給他吧。”

“還給他?”岳長願挑眉,“此話怎講呢?”

“我一直說各人各香,卻沒有一直說我是什麽。我是雪地海棠。”

張意之眼前漆黑一片,卻像是看到了千萬株海棠一起在雪地中盛開的奇觀,鮮紅的顏色就像要從枝頭抖落,在一片潔白中染成血的顏色。

“我出生那年,海棠花異常開放,在寒冬十二月開滿了枝頭。”

“我知道也是那個時候,裴鏡淵在雪地裏耗盡了最後一絲心頭血,倒在了去往國廟的路上。”

張意之平靜說道:“我就是他缺失的心頭血。也就是因此,我承擔著他一半的命格,有他同樣的悲慘經歷,有他同樣的性格,也註定會遇見他、心疼他,最後把命還給他。”

風從側邊來,吹鼓她的衣袖。

岳長願突然覺得,她嘴裏的茶索然無味。

她放下茶。

“我知道他快死了。在山洞裏,他流了好多血,昏迷過去,就要死了。”

“那時候我看見了那棵在您院子正中的枯樹,它說我有機會救救他,只要我一點心頭血餵給他。可相應的,我會漸漸冷凝、漸漸五識俱失。到最後如果不能在一場火裏完成祭祀,我們兩個都會死。”

“我想,我是時候該回去了。我可以把他的命還給他了。”

張意唇邊帶上淡淡的笑意。

“好。”岳長願沈默了很久卻只有這一個字能說出來。

她問:“你想要我怎麽幫你。”

張意之綻開一個笑容。

*

趙驊半趴半臥在稻草堆上,把散亂的頭發用細小的木根一點一點戳進帽子裏,嘴裏還叼著不知道是稻草還是野菜一類的東西。他悠哉悠哉把劍擦好,把剩下的血垢隨便抹在臟亂成布條的褲子上。

正重覆著,搭眼一瞧,就見裴鏡淵正面走過來。

他還感慨呢,大家都是一樣雨裏淋火裏淌的,他殺的人不見得必比自己少,怎麽自己已經潦草成這個樣兒了他看起來還是人模人樣的,甚至有點……精神煥發。

趙驊一言難盡。

他從稻草上跳下去,因為太用力差點崴著自己的腳。

他上上下下打量裴鏡淵,裴鏡淵就任憑他上上下下打量。

“你不對勁。”趙驊開口說道。

“戰況如何了?”裴鏡淵一句話就截住了趙驊嘴裏所有的未盡之言。

“還能怎麽,對面打又打不過我們的,就是引發了民憤來惡心我們唄,我這邊框框一頓揍就完事了不算,還得給自己人做心理建設,告訴他們對面他媽的說的都是狗屁。”趙驊的話裏頗有激憤。

裴鏡淵抿著嘴目光卻寒涼,趙驊舔著牙試探著問:“你這身子板還能撐幾天啊,不會我們還沒打完的你就已經歸西了吧。”

“在我們贏之前,死不了。”他言簡意賅。

“你今天活力是看著還行,昨天的時候真跟死了半截一樣啊……”他剛說完,或許是意識到他因為守著張意之三天兩夜沒睡,又緊急閉了嘴。

暗戳戳問:“那個,那個誰,沒事了?”

“嗯。”他回覆。

“你有沒有跟她說我們現在……”

“趙驊。”裴鏡淵淡淡一句趙驊又不得不閉上嘴。

可他咬咬牙,又覺得不得不說:“可她一個人的性命換這麽多百姓的性命你覺得值不值?我們的士兵也是父母血肉養起來的,對面天天血祭請命,就在我們面前點火焚身,你說要是你你能不受影響?”

“趙驊,我只信公正與公道。若我今日只為了贏燒死她,與我憎惡之人憎惡之事沒有分別。”

趙驊啞口無言。

可見裴鏡淵即將走遠,他還是追上去,他不服氣,大聲問:“你到底是因為喜歡她才包庇她還是你真是這麽覺得。”

“……”裴鏡淵沒有再回應。

良久,他聽見裴鏡淵帶著釋然似的,小聲回應他:“趙驊,我死和她死沒有分別的。他們並不是真的覺得她是妖女要燒死她,只是相信了只有她死了我才會受到詛咒而痛苦,想要我一輩子活在悔恨和追憶裏而已。那何必犧牲她呢……”

他看著遠遠天邊澄凈的顏色,低聲說道:“我受不起任何一個人再為我死了。我已經累了。”

*

裴鏡淵今日比昨天晚了很久,一直等到天色快要熄滅才由趙驊攙扶著他踉踉蹌蹌走到張意之門口。

趙驊冷著一張臉,看他因失血過多而蒼白無色的側臉恨鐵不成鋼:“你今天受了那麽重的傷,緩一天再來不就好了,為什麽還非要上山來呢?”

裴鏡淵撐著門,輕輕搖了搖頭,他頭腦愈發沈重,耳朵旁錚鳴作響,可甩甩頭,他說:“她現在看不見我的樣子,不會知道我受傷了。但是趙驊,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趙驊咬住嘴唇。

他低聲:“你今日已經親眼看到了,對面的百姓力求處刑,不惜布衣前行當肉盾。我們士兵的心也是肉長的,那些父老鄉親,叫他們怎麽下得去手。”

“我知道的趙驊,但是這件事不要再說了。回去吧。”

裴鏡淵拂開趙驊的手,輕輕搖了搖頭。

趙驊恨鐵不成鋼,看看著他腰都直不起來又不忍心再說,只能轉頭離開了。

裴鏡淵長嘆出一口氣,他試著直起腰,還是像昨天一樣開始一件件解下外甲。

腹部的傷口又添了新的,新舊的血痂與外衫沾在一起,他輕輕一撕就感受到了千刀萬剮的疼痛。

可他面不改色,咬緊牙關,還是一點一點按著肚皮上的肉撕下來。

他專心自己手上的活,絲毫沒有發現張意之就在不遠的窗戶旁。

她的眼睛越來越疼。白天流了兩次血淚,可她仍舊支撐著把青蟬青雀最後還在她身邊的人的歸宿交代給沈月明。現在她身邊已經空無一人,黑暗裏只有生命點點滴滴流逝的聲音,她甚至不能像從前那樣在草稿紙上寫一寫公式打發時間。

但是她再也不用算了。她也永遠不可能算不出第二個結果。

她柔軟的指腹壓在窗戶上。

沒關系,她想。這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

*

那晚上,她照常給裴鏡淵倒了一杯水叫他喝下。

兩人躺在床上,息息相扣,彼此都把那晚上當最後一面相見。

張意之沒有刻意提起他的傷疤,裴鏡淵也沒有把聽到話講給她聽,兩個人就像是蜷縮著抱團取暖,在秋月崖邊入眠。

張意之把顫抖的手捂在他的腹部,將耳朵貼在他的心臟上。

直到他好像已經呼吸勻稱,

她說:“裴鏡淵,我有很多次都可能活不下去的瞬間。

我這一生,從出生到現在

可能凍死在出生那年雪地裏

可能死在兇殘的父緣母薄裏

可能埋沒在岌岌無名的山溝

可能放棄在被冷視輕蔑的汙溝

可能崩潰在信仰破滅的夜裏

可能大夢一場從此一蹶不振

可能隨波逐流

可能隨遇而安

可能就此幻滅

可能與一捧骨灰長眠

也會想以死賠罪

但是我也可以活下去

黑山上的月亮會一次一次經過那狹小的窗戶

破碎的神像還在神龕上泛著青綠色的光芒

月光始終打落在我身上

我披著那光輝一遍一遍翻山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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