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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行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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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行蹉跎

張意之從沒有想到自己再醒來的時候會看見這麽一大屋子的人:佘氏坐在自己的床頭握著自己的手順著傷口慢慢摩挲,張婉儀乖順站在她身旁。

其他的,面色擔憂的張崇善和精瘦蒼白的張崇孝兩兩在屋裏四角站著,像是充當頂屋柱的隱形人。

佘氏恨,冷聲垂淚卻又一言不發。

她心疼張意之,從一開始心疼自己的孩子到後來單純心疼張之玉,她也不知道這個孩子造了多大的罪孽註定要在她兒身上替她兒吃苦受罪。

可她不知道現在還有什麽立場去管,也不知道這個無論做什麽都那樣絕決的孩子是不是需要別人去心疼她。

她顫聲:“要是真就這麽水裏熬火裏熬,叫她活著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她這話說的頗有深意,卻嚇了其他人一大跳,以為她是受了驚說出來的瘋話。

“母親。”張婉儀蹙眉,輕輕捏上了她的肩膀。

月餘,她隨著佘氏管家,兩人親近了很多。佘氏心眼宏達,不是容不下家裏私出的庶子庶女,只是她不屑於違心照理,只有責管的義務,卻從來不行一些表面上母慈子孝的事。是以張婉儀如同敬愛兄長,敬她,怕她,卻從未與她這般親近。

她看著床上沒什麽血色的奄奄一息的張意之,心裏難過,只看了一眼就匆匆挪開,只低聲勸著佘氏:“兄長若是聽見了,該有多難過。”

“更何況咱們這是在嘉陽,不是在京都,有些話只能偷著說也罷了……”

可她若是個真男兒就算了,不過是一個女兒家,做什麽要受這些苦!佘氏氣不打一處來,可偏偏心中苦無從訴說,只能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

張意之悠悠聽著,剛睜開一條縫的眼睛又閉上了。

“藥膳差不多了,我得親自去看看。”佘氏看了一眼外面的日光,側過頭對身邊的女孩子說。

“母親放心去,我自會守著兄長。”張婉儀眼觀鼻鼻觀心。

佘氏剛一走張意之就睜開了眼。

張婉儀早有察覺,她正含著淚紅著眼圈要說什麽,張意之先發制人:“別難過,我沒什麽事。”

這一句雖然輕,在屏障外面的張崇孝張崇德聽得一清二楚。

他兩人對視一眼越過屏風匆匆到床前。

“兄長。”張崇孝先說,“您沒事了吧?”

“我還沒問,你們怎麽都來了?”張意之勉強撐坐起來,“現在你們不應在京都好好呆著嗎?都來這邊湊什麽熱鬧。”

她內心千般想問的,卻只能一件件問起來。

“陛下昭旨許父進嘉陽,此逢多難之秋,父親不放心留我們在京都,叮囑我們偷偷後腳跟來,以便相互有個照應,不想在路上就聽見了兄長你遇難失蹤的事,母親好一陣害怕,我們小輩的雖然勸著卻也憂心不已。”張崇善回答。

“等我們行至嘉陽,可巧陛下派遣的趙將軍就將你們救了來,這母親才稍微松了心。”

張意之心中一驚,先是問道:“何故召父?”

張崇善面上凝重卻還是搖了搖頭。

“陛下派趙驊親自找人?”

“是。”張崇善點點頭,“他救起裴大人,現在也已經回到了嘉陽吧。”

“好。”張意之慢慢點點頭,“裴鏡淵,他……”

他人有事嗎?

張崇善見她欲言又止,不甚明白。

張意之聽著外面隱隱的雨聲,陰雲翻滾肅穆,屋裏暗的幾乎只能看見幾步遠的梨花桌木和上面晶瑩剔透的琉璃盞。

雲裏隱隱有雷聲,滾來滾去。

風越來越大吹著窗戶一角總也壓不住,掀開一絲窗戶紙“劈劈啪啪”拍打在上面,灌進雨風。

張婉儀起身去那窗邊伸手把窗戶紙平平整整地捋順。

“陛下那裏呢?現在是什麽情況?”

張崇孝與張崇善對視一眼,雙方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覆雜與不知從何說起。

“陛下命人圍了太子暫居的閣室,就連太子黨的幾個朝臣也被控制住。朝中惶惶不安,誰都猜不到陛下此番是何含義。”張崇孝壓低聲音。

他每說一個字張意之的面色就凝重一分。

“不僅如此。”一直沒有說話的張婉儀卻突然開口。

三個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只見那小女子靠在窗邊,眼中沒有畏懼,連話都是輕輕的:“兄長,宮禮擬出,江世子要尚公主。”

張崇孝張崇德收回目光沒有說話。

“宮裏一邊籌備著紅事一邊籌備著白事,整個嘉陽亂哄哄的。”張婉儀心緒不佳,張意之看得出來。

“江王,以江世子成親為名頭,從南撤紮攜軍北上了。”張崇孝低下頭。

“協禮北上就算了,攜軍,為什麽?”張意之又躺著又坐著,脊椎有些麻木,卻還是撐坐著問。

當然是為了謀反!可是怎麽會這麽富麗堂皇地做這件事,他是什麽理由?

張崇善皺起眉,這些事原來父親母親都有囑咐不叫他們說的,就恐怕張意之勞心勞力。怎麽又一一說出來了。

他剛想要插話,目光落在張意之臉上卻見她平淡而鎮靜,似乎早有所料。他自知瞞不住,遲疑說道:

“南方水患,三溪流民徹底反了。”

平地起驚雷,張意之狠狠閉上了眼睛。

屋裏靜得只能聽見外面雲雨不斷氤氳蒸騰的聲音和了了幾聲落葉聲。

很久,張意之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所以陛下將大公主嫁給江檐川是為了換兵權,無論是壓制流民還是防止太子造反,都需要兵。”

“好一手算計。”張意之輕笑。

可所謂‘換’,得有頭上的壓制,得叫交易的人心甘情願或是被逼無奈必須要換。沈江鑒他究竟是走投無路還是鋌而走險?明明現在局勢已經清晰,他壓根就是以卵擊石,還要送著沈月明去死?

不知為何,張崇善紅了臉。他驚惱自己方才生出的想要對張意之的隱瞞。

“我有些話想要單獨問問婉儀。”淡淡的話一出口,三個人都是驚訝不已。

“我知道母親看完藥膳就會回來,一定要想辦法拖住她。”張意之擡頭看著兩個神色各異的弟弟。

個子怎麽長得那樣高,站在床前黑壓壓似的,本就不明亮的屋裏便更加壓抑。

張崇善想說什麽。

“崇善,不要叫母親擔心,現在她最好什麽都不要知道。”張意之打斷了他。

張崇善啞口無言。

等到那兩人離開,張婉儀小心翼翼從窗邊挪動過來:“兄長?”

“我知道你一定不會無緣無故說起這樁婚嫁,是有人想要你告訴我。”張意之淡淡掃過去,張婉儀“噗通”一聲先跪了下來,心跳如雷。

“兄長。”她的聲音有些顫巍,連同著身子在抖。

“我不是在怪你。”張意之一楞。

“你告訴我,是誰致使你這麽做的?”張意之問。

張婉儀跪的板正:“是大公主身邊的女官。”

張意之有些晃神,似是想到了山洞外一雙清澈含淚的眼睛和不算太過於溫暖卻小心翼翼的懷抱,原來那真的是宣寰,她怎麽會跟著趙驊來山間搜尋?

張婉儀沒有發現張意之的出神,她擡起頭,幾月不見似乎又素凈了一些,白皙的臉微微有些發白:“她送兄長回來,私下裏見了我懇求我透給兄長這句話。”

張意之擡起眼:“你便就答應了嗎?”

“婉儀知道兄長怕婉儀為奸邪所用做出錯事,婉儀也怕,只是她說大公主心悅兄長,自從賜旨下來便魂不守舍,她唯恐公主一時想不開做出什麽悔事,便一定要兄長知道此事,所以她隨趙將軍來找您,就是為了能第一時間把這些話兒說給您聽的……”

張婉儀流下兩行清淚:“若是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婉儀最知道那是什麽滋味,便說起此事。兄長是最最聰明洞察的人,自然也瞞不住的,不過是想要圓了那位公主的一點念想。”

張意之斜坐著,她沒有言語,聽起來這些小女兒的心思那樣細膩卻也無可指責,她現在需要應付的東西那樣多,這樣一樁兩件的小事她不想插手,更何況是這樣的小弱女子,三言兩語就跪在自己身前的。

張意之揮揮手叫張婉儀起來。

“我不責怪你,你去吧。無論如何,照顧好你的嫡母。”

張婉儀聽她說這話實在是奇怪,不過她一向心思細膩卻從不敢用在兄長身上,只他說什麽就是什麽了,所以擦擦淚趕緊站到一邊去。

*

張意之潛進裴鏡淵的房門,見他不緊不慢倚靠在床前養傷,好像諸多事情都與他再無瓜葛,盡管張意之明白這不過是他在思考時的片刻寧靜。

見張意之進來,他放下手裏的信箋,擡起頭認認真真看著她。

“我送你那把刀,你要是總用不好甚至還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我就再要回來。”

張意之料想不到他會率先這麽說。

可那晚上發生的一切都歷歷在目,她事後記得清清楚楚,包括如何混亂中刺傷了他。

她情不自禁往他的手腕上瞟,裴鏡淵用衣袖擋著,只能露出隱約的白邊。

所以她輕聲清了清嗓子,問:“你的目的成了麽?”

裴鏡淵小幅度點了點頭。

“水至渾,便可渾水摸魚。沈江鑒、江王,他們明明都知道這不過是個局而已,可是他們一個疑心當年的人是不是還活著,又起了愧疚的心思。另一個害怕所有的事敗露就會失去收網最好的時機。所以誰都不能按兵不動,誰都做不到隔岸觀火。江王北上、沈江鑒答應婚約,都是我想要的最好的局面。”

他說完,轉頭望向窗外,窗外有一大捧花,本應該開得正好,可惜連綿的雨都已經把花瓣兒打落還剩下幾瓣殘留的枯枝爛葉,柔和的光線照進窗來,落在他長長的睫毛上。

張意之扶著桌子,慢慢坐下來。

“而你,自然也不用擔心沈月明無辜不無辜,這些事都是她知曉的,她願意這麽幹。”

只有順從他的意思,用一個和平的名號允許他北上來,才不會讓沿途百姓飽受戰亂之苦。她願意為此背上一紙婚約。

“好。”張意之說完,起身就想要離開。

“我還有一件事,一直想要問問你。”裴鏡淵見她要走,突然開口。

他成功叫張意之停住了步子。

“我那天雖然問過你……”他話沒說完,因為張意之轉過身,突然伸出手。

裴鏡淵的眼睛生的好看,她不輕不重摁在他的眼眉處,一觸即離。

她笑了笑:“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我怎麽就突然要改變主意攪進這趟渾水裏了呢?”

裴鏡淵迷亂喃喃:“張演之死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極大的痛苦下抱著樂觀的幻想,覺得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張家從此就能全然退出這個局面。這也是江王在指使沈晏清謀殺他的初衷。張棋死,則我會沒有掩飾全暴露在眾人視野裏。”

一開口,趙驊整個人被震麻,他完全聽不懂裴鏡淵在說什麽:在他的認知裏還能夠留在死的是張意之這件事上,以至於現在他雲裏霧裏,一半能聽懂另一邊好像又很勉強。

可現在,趙驊更加疑慮的是,裴鏡淵口中死的‘張演之’不正在自己身前好好站著?他僵硬轉動脖頸看向面前的‘張演之’,正在裴鏡淵口誤和確有玄虛之間反覆橫跳。

面前的人與記憶裏的人好像一樣,又好像完全不一樣。

張意之冷笑:“你說的沒錯,依著張蕭寒隱晦的想法,早在兄妹兩個雙雙離世的時候張家就已經流幹了心血再不欠誰,這也就是為什麽他原想一開始幹脆瞞著我爽快出局,所以任憑我如何發問都只是一副不知曉的樣子。”

“誰知道他算錯了人心,也低估了在其位謀其政的威懾力。先是你事事都要扯我一把,後是陛下表演的臨門一腳……甚至總想著完全除去張家以絕後患……就像當年的陸家。”

聽到‘陸家’,趙驊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他咂舌暗暗看向裴鏡淵,卻見他一動不動與張意之對視,眼裏早就已經沒了一開始的平靜。

“前幾天,我與盧老師深夜裏下了一盤棋,那老先生不愧是你的開蒙老師,有什麽話都不肯明說,就在棋上點撥人。可最終茶壺見了底,我也總算是明白了他想要我真正知道的是什麽。”

“他想叫我幫幫你,他怕你要成不要命……我答應他了。”

張意之看著裴鏡淵,手臂直直指著完全石化的趙驊:“除了他。”

又指著自己的鼻頭:“便是我。”

趙驊:“好好好,太精彩了,原來只有我是局外人。”

“不是不對不對,你不是張演之你究竟是誰?你分明與他生得別無二致啊。”

“我是誰重要嗎?重要的是他究竟是誰?”張意之收回手抱在胸前向裴鏡淵點點頭。

彼時,和煦的日光映照在她的薄衫上,她穿著佘氏從京都給他帶來的便裝,頭上簪著簡樸的簪子,像是和光同塵的一顆粒子。

“不是,你分析這個分析那個的,他是誰你不知道?”趙驊反問。

“我一開始也以為我知道,畢竟所有隱晦的證據以及你的反應都證明他就是那個陸皇後在冷宮誕下的孩子,沈江鑒唯一的皇嗣。可惜我一向擅長反覆推敲,正如大公主無心所言,父子之間即使是離心也總有相似之處,我卻不見他與陛下之間有任何相似。後來我想,他為了行事方便,給自己披了一層偽皮。”

“就像這次,沈江鑒誤認他的身份覺得自己是虧欠了他,孰不知他是黑白通吃。”

“趙將軍你說呢?”張意之見他不說明話,也不著急,隨手拿起架子上五顏六色的琉璃瓶罐就開始細看,像是在欣賞呈色。

“既然現在知道我是誰了,難道就不打算把你的名字也告訴我?”張意之偏偏頭。

“你真是好厲害。”趙驊瞪大了眼,他點點頭,麻木地中肯回覆,“你知道我從這個套路裏走出來用了整整十三年,你倒是好,半年就足夠看的這樣透徹?”

他早就知道有這麽一個棋局,是先皇在世的時候就擺布好的,一頭是被權臣壓制被兵權脅迫的皇權,另一邊就是那些意圖謀亂心懷不軌的舊臣武將。先皇死後,黑白兩子執棋人就變成了年少的沈江鑒和雄心謀略的江尚陣。

在這個局裏,所有留下輔佐的老臣不外乎都是以身謀士的棋子,包括絕對清正嚴明的權臣大族陸氏、包括世代帝師謀略文章的張氏、包括隱居而掌握天下動態的盧氏,乃至於包括謀逆罪名慘死的忠臣安王。

安王和陸氏本其實都沒有什麽過錯,可過錯與否並不是做錯了事才能被評估的。

安王死,以勤王之名收回了一半的兵權;陸氏亡,郡督大換血坐穩了一半的邊疆。

二十年,江王看到的利用到的都變成了沈江鑒想讓他看到的利用的,局面越來越向著沈江鑒傾斜,眼看就要到了收網的時候。

除了兩個最意想不到的變數,沈晏清和裴鏡淵。安王的遺子和陸氏的遺子。

一個成了江王的傀儡被當作太子去國廟‘修行’又送回宮,一個被盧氏撿了去養大又自己布局考回京都。沈晏清與裴鏡淵,兩個相似起點的人因為絕不相同的經歷和脾性各自在這盤棋裏發揮了絕不相同的作用。

不同於沈晏清的隱忍與自憐自哀,裴鏡淵從來都是野心勃勃且恨之入骨的縱橫家。盡管在那時的布局下,他亦然知道沈氏非犧牲陸氏不能保全天下,卻仍舊對君臣之間的齷齪有著通透的恨意。他一定要沈江鑒為陸氏無辜慘死的冤魂償命。

“真是不巧,我偏偏就比你聰明一點。”張意之輕輕笑道。

“就是你想的那樣。”裴鏡淵規規整整坐在床邊,看著面前的張意之。

“好得很,陸鏡淵,或者你根本不叫這麽個名字?你叫什麽?”張意之從門口徐徐走過來。

裴鏡淵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你說的不錯,不過是變了兩個字。”

鏡中月、水中花,淵淵脈脈知寒深,他變景苑為鏡淵,就像是打碎映照著虛假繁榮的鏡子,徑直紮進寒徹骨的深淵。

張意之靜靜看著他。

趙驊在旁邊嘀咕:“好啊,我認識他這麽多年也沒見他跟我說過他以前叫什麽。”

裴鏡淵身上有傷,他起不了身。等到張意之行至他面前,他只能仰著頭觀她。

張意之低頭,恰到好處能見他微仰著的脖頸和眼底的水色。

她想要伸手摸摸。

她這麽想就這麽幹了,趙驊察覺氣氛有些奇怪,回頭一看便見張意之伸出手指慢慢摸上了裴鏡淵的側臉。

欺騙與隱瞞叫她心生怨懟,可那晚上不曾入眠的海棠花與鐘聲卻叫那脆弱的不滿下衍同樣生出憐憫與愛意,她一遍又一遍認識他,親手剝開他的一層一層偽裝,剝開得越深,就越不能恨他。

她想到很久之前,實則也不算是很久,就在那城隍廟外的臺階上相對,他們說要彼此扒開對方的皮。可時至今日仍舊不能全然把他扒光,他還是隔著雲端在裏面,遙遙相望著。

不過沒關系啊,她難道就一點秘密都沒有了嗎?張意之輕輕笑笑。

指肚柔軟,盈盈袖香。裴鏡淵睫毛一顫卻沒有任何反抗。

屋裏的氣氛迅速暧昧且升溫。

趙驊: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麽,原來裴鏡淵好這一口,原來張演之,啊呸不是張演之,那是誰!張之玉?他怎麽也!

“出去。”微啞的嗓音帶著對他不識擡舉的不悅,趙驊渾身打了一個顫,他幡然醒悟,滿臉通紅提著刀,一個堂堂正正的大男人表現地就像是一個偷雞捉狗的小人,躡手躡腳退出了屋子。

這聲呵斥也叫張意之稍微回了回神,她眼底的朦朧像霧一樣融化,精光如同大霧裏隱現的小舟出現在水面之上。她清楚看見裴鏡淵眼底的心甘情願和欲望,驚訝之餘笑了笑,所以她幹脆手心向下探摸了一下那仰脖上的鼓包。

裴鏡淵喉結一動,渾身一顫,張意之瞧見他白裏透紅的小臉和迷離的神態,惡劣地收回手。

裴鏡淵卻猛地抓住了她的手拉扯間留在了那一處上。

張意之驚訝而意外,一時間也忘了反應。

裴鏡淵輕笑,竟占了上風。

張意之眼底柔情似水卻又情不自禁想,她當時暗中向青杉打探,他確認定安王死於謀逆,便對陸氏存疑卻又僅僅是出於佘氏朦朧不知的態度。這麽一個人就了了如此,那麽別的人註定也就不會再為這些過去的事倒反天罡證一個清白。

這些事活像一座山,風雪無形,壓在眼前這人的肩膀上。可血與雪之間,還能有幹凈的皮肉,似乎已經是天大的清明,她不該再祈求他有絕對的信任和坦誠了。

更何況……張意之眼眸一深……她現在似乎也有了不能言說的秘密。

那便壓在心底吧,就一響貪歡又如何人?

她擡起頭瞧見穿著單薄白衣乖巧坐在床邊上與往日絕不相似的裴鏡淵,長睫低垂,頗有幾分美人的姿態,不禁心中一動。

然而這份溫存沒能過多久,因為馬上趙驊在外面‘哐哐哐’砸門起來,帶著陰陽怪調:“裏面的人行了麽。我還有事。”

張意之收回手,看著面下赤色潮紅呼吸不勻的乃至於有些發絲淩亂的裴鏡淵,‘嘖’了一聲:“看來,趙驊不太同意阿。”

“說吧,什麽事?”張意之大步過去把門打開,抱手問。

趙驊壓低聲音:“宣寰啊!大哥大姐們,我們把宣寰差點忘了!”

聽到宣寰的名號,張意之眸光一動。

“人還在我們手裏,這是個好機會。”趙驊暗戳戳憋了一團火,他眉間的焦急顯露無疑。

張意之自然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宣寰也是江王那邊的人,就不得不快刀斬亂麻,盡早除之而後快了。而要是臨死還發揮一些作用,比如說招供一些有用的消息之類的,那真是再好不過。

她看向裴鏡淵,後者卻一直在註視著她。

張意之遲疑問趙驊:“你打算怎麽做?”

趙驊在興頭上,沒有留意到張意之的遲疑,他將心裏的成算全盤托出:“宣寰是江尚陣的人,這些年潛伏在宮裏不一定做過多少混蛋事,一定不能輕而易舉放過她,趁著這次機會斬草除根!先拷再斬,一石二鳥。”

“不行。”張意之想都沒想接繼說道。

她脫口而出,下意識擡頭回望裴鏡淵,卻見對方似乎也沒有多少意外一般,還是沈靜如水,似乎等著自己的解釋。

相比起裴鏡淵,趙驊險些急得跳起來:“為啥?你你,你,她不就是救了你一次麽?也能對她有感情了不成?”他有些結巴。

不僅僅是這個緣故。張意之虛握的手心裏出了汗,她不敢再看裴鏡淵的神色,只低聲說道:“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先不用動她。”

“?”趙驊迷惑。

張意之頓了一下,“我還有事沒找她問明白。”

趙驊更加迷惑:“這兩天問明白了過兩天再殺,並不矛盾啊……難道你想要放虎歸山不成?”

“可是萬一她已經後悔了不想替他們賣命了呢。她也帶你們找到了我們不是嗎?”張意之毫不讓步。

“趙驊。”裴鏡淵突然開口適時阻止了兩眼扽的一樣大,想要高速輸出的趙驊。他狀似無意說:“你自己要想好,當斷不斷,必受其亂。你受她牽制對你或許不是一件好事。”

張意之張不開嘴,她沒有再說什麽,掉頭就要往外走。

“他這是?”趙驊指著張意之狼狽的背影,看向床邊的裴鏡淵,頭上頂著一個大大的問號。

“她有事瞞著我們,不過這件事恐怕我們再怎麽問她也不會告訴我們的。”裴鏡淵這才慢吞吞說道,他不敢說太多話,每一次開口腹部都像是有鋼針在紮。

“給她時間,我們做兩手準備。”

趙驊見她走遠,不理解但是聽從裴鏡淵的話:“那我們是?等著她?”

“不能等。”裴鏡淵好像又成了趙驊認識的那個裴鏡淵,冷靜客觀,唯獨冷冰冰少了些人之常情,“沈晏清已經劃歸我們陣營,且聯姻一計又把江王的行軍舉措擺在了明面上,他現在賠了夫人又折兵,最惱怒的時候。我們必須要在他進一步行動之前先他一步占領高地。”

“現在就等著沈江鑒那邊行動,他動,則萬事皆宜。”

“行!眼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趙驊咬牙一拍大腿,他“倏攸”一下站起來,面色凝重,“不過江尚陣一直就是個瘋子,你這樣咬了他他指不定怎麽就發瘋呢。”

裴鏡淵只冷笑:“我還怕他畏手畏腳不肯瘋出來呢。”

*

將要出院門的時候,張意之莫名回頭看了一眼。

夏天不知怎麽的好像就快要過去了,蟬鳴聲漸漸熄滅在厚雲之間,聽說南方流民暴亂,文人學士無有不憂慮上書的,可嘉陽仍舊是陰雨綿綿的清冷氣候,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

她眼角有些酸澀,強忍著回過頭,一步一步走遠。

*

她穿過小徑經過夕陽下波光粼粼的池塘,在小亭子裏獨自坐了很久。

只為了一雙相似的眼睛,值得嗎?

她聽見自己這麽問。

那一雙只在夢裏出現過的,也會溫柔把自己含著的眼睛。

張意之無比確認那是國廟之後才出現在宣寰身上的,明明先前也曾見過她卻從未有過類似的感覺。

而三月三求簽解簽時,那張被解出來的話仍在耳邊:“輪回星轉,親寒情也薄,或許有機會得見你一直想要見的人。”

正是因此,那張簽文鬼使神差的,叫她一直裝著,裝到了現在。

她最想見的人到底是誰呢?是張九媋嗎?還是曾幻想過的‘母親’。

她手裏緊緊攥著那被疊成三角形的黃色符紙,又一次察覺到荒謬。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

從‘慕容’開始,她就已經逐漸放棄了掙紮、自顧自意識沈淪,一次又一次在夢裏得見所有她想要的一切。

她想,這又能如何呢?她從沒有得到任何她真正想要的,所有的人都能為了他們想要的東西拼搏,豁出命去也要護著也要得到,因為那些東西都是以後的東西。

可她不是,她想要的早就已經死了。

她此生,但凡清醒一天,都絕不可能再擁有那些東西了。

張意之臉色越來越蒼白,浮光躍金,在她裙角鍍上金邊,她一動不動宛若入定。

為什麽,又憑什麽,她要一次次清醒著殺死自己。

她猛地站起身,剛想要離開亭子,不預防腳下臺階,腳一扭險些跌下去。

有人一下子從後面抓住了她的胳膊。

“小心!”

張意之聽聲猛然回頭,宣寰站在臺階上扶著她皺著眉看她的腳:“太不小心了,你沒事吧。”

她的眼神那樣清澈,就算所有人都沒有發現有不對的地方可張意之一眼就能註意到。

她在幼時曾無數次幻想要是張九媋沒有經過這些意外和周折,只好好地被呵護,在她父親身邊安然長大,該是什麽模樣。

直到有一天,她發現老師衣裳的懷兜裏縫著有一張永不褪色的照片,上面的孩子跟張意之像到了□□成,其言笑晏晏,開朗活潑便如嬌妍海棠旺盛鮮活,而眼中清澈美好,讓張意之徹底崩潰。

到後來,她逐漸接受,直到再次遇見這一雙類似的眼睛。

“宣女官。”張意之聲音有些沙啞,她收回胳膊。

“請別這麽叫我,公主已辭去我女官的頭銜,或許你可以直接叫我宣寰。”宣寰巧笑,堅持要扶著張意之,“你腳扭了,我扶你去亭子裏坐坐。”

“你是什麽時候來的。”張意之的語氣有些生硬,不過宣寰好像並不在意。

“來了很久了,我見大人心情好像不是很好,便想著能在這裏陪陪大人。”宣寰坦然說。

張意之像是要把她看穿:“為什麽不進來一塊坐坐呢?”

“大人一定想要一個人靜靜。”宣寰搖搖頭,“我雖然不知道大人為什麽事煩惱,不過我能解決的事實在有限。”

“不瞞你說,我在為你煩惱。”張意之轉過目光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此情此景,若是稍有情意,便很像是癡男怨女的深情對白,只可惜張意之做不了癡情鳳凰,宣寰也不是蒙脫無知的池中之物。

她稍微有些驚訝,但稍縱即逝:“在為了我煩惱?為我什麽煩惱呢?”

那一刻,張意之腦海中閃過無數零碎的片段,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告訴她!告訴她你是誰!告訴她所有的前因後果。不要把痛苦一個人埋在心裏,不要再孤孤單單一個人!”可長時間的思念和欲望像是被紙糊住了嘴,她大腦一片空白,七零八落的蝴蝶一樣翩躚的白光從全身脫離,在那一刻,她的靈魂感受了空前絕後的幻想的境界。

她張張嘴,一個字都沒法說出來,於是笑笑,低聲問:“你現在過的好嗎?”

這種爛俗套,既陌生又熟悉的話術很快逗笑了宣寰,她奇怪且認真:“挺好的……我一直有想幹的事,前二十年日日月月迫不及待,要恢覆自由身去完成心願。我馬上就能徹底自由了。”

是啊,無論是從沈月明身邊離開,還是時機已到擺脫江王和沈晏清的掌控,她很快就能自由自在去做一切她想做的事情。

真好啊。

在這個世界裏,全然幹凈、自由、快樂。

張意之聽著那歡快的聲音在耳邊,心卻像是呼嘯著走了一萬年,幻覺出現時心疼的征兆被無限放大,又在結束時猶如鉆心剜肉,生生割舍。

張意之站起身。

“你的腳好了嗎?”宣寰詫異。

“小傷,沒事的。”張意之轉頭就要走。

“說起來,大人曾騙過我呢。”

這句話成功叫張意之又回過身。

宣寰站在亭子裏,光的反射使得一些景色沒法正式進入眼睛,就像臺階下陰影中隱秘的掙紮一樣只消失在陰與光的交界處。

“我騙過你什麽?”張意之問。

“我問過大人有沒有兄弟姐妹之類的。你告訴我他們與你並不親近,我看卻不是那樣……你的父母弟妹看起來皆疼愛你關心你,視之頂梁視之珍寶。”宣寰記起那晚上佘氏從自己懷中接過張意之的樣子,便是她心中亦莫名感同身受,創傷淒涼。

“我?”張意之隱隱笑,宣寰看不清也沒有想過要看清她面上的光影斑駁,可張意之卻一直看著五六步遠站在臺階上光線處的宣寰。

可那些好是有條件的,不是她自身能夠創造的條件,而是絕不屬於她的,一身虛假的皮囊。

張意之攥住了身側的那截衣裳。

她沒有再說什麽,只是從亭子外面抿著嘴離開。

直到張意之的背影看不見,宣寰才從手心裏慢慢展開那張被自己揉皺了的紙。

上面寫著江王給自己恢覆自由身前的最後一個任務。

朱紅的筆點著曲繞的花邊,上面赫然寫:“獻祭神明”四個小字。

宣寰猛地回過神,太陽將要落山,風吹過,似乎有些冷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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