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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開霧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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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開霧散

張意之本料想經過種種事,登山祭祀萬萬不可能再行,誰知第二天就傳出繼續前行的消息。

她的手腕一頓,不可思議看向窗外:“不是說江王的軍隊已經快要到嘉陽了麽?”

窗外崇善面色也很差,顯然他更不可能知道沈江鑒的想法,所有只能愛莫能助地搖搖頭。

張意之抿了抿嘴,把手裏的最後一行字迅速寫好,蓋上自己的私印,親自密封在那個小竹筒裏放在青杉手上,低聲:“看來這封信一定要盡早交到外祖父手上。”

“我明白。”青杉低聲說。

“崇善你進來,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張意之交代完青杉,轉頭笑瞇瞇對張崇善道。

“嗯?”張崇善沒多想,他從窗戶前繞到門口,張意子見他繞著那些花花草草的走的費勁,等他到門口的時候就自然伸出手來想要牽他一把。

張崇善下意識牽住她的手邁過那一大步卻在下一刻猛地反握住張意之的那只手,他皺起眉頭:“好涼,兄長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是麽?”張意之不動聲色收回那只手。

“可能是衣裳穿少了吧,細數應該也快過秋了。”

這倒是,前幾天一場夜雨,好像再也沒有燥熱過,樹林子裏的蟬聲也都已經熄滅。

再看天邊,雲絲淡了,遠天藍汪汪的一塊翡翠似的。

“那兄長你多穿兩件。”張崇善道。

“崇善,過兩天就要上山了,我希望你留在山下照看著母親和妹妹。”張意之沈思後說道。

“為什麽,不是說……”不是說所有人都要上山嗎?張崇善不解地問。

“崇善,嘉陽很快就要不安全了,我想叫你和崇孝帶著母親和婉儀抄小路到南部佘氏去避難。”她快速說完,從衣袖中抽出一卷地形圖偷偷塞到他的衣袖裏,“青杉會一路護送你們離開,我已經叫外祖他們接應你們,路上要註意安全。”

崇善察覺她的動作隱蔽,出了一身冷汗,他斜著眼睛朝窗外看,外面只有風聲。

張意之笑著,卻字字寒心冷血:“沒錯,外面有人在監視我們。自從我活著回來,於陛下而言,就是一顆不牢固的棋子了你明白麽。”

張崇善只覺得五雷轟頂,他瞪大眼,又聽張意之說道:“而且我估計父親他一直沒回來,或許是兇多吉少了。”

“陛下他為什麽!”張崇善在沒說完,他咽下後面的話,咬緊了牙關。

“他不信任我們,崇善。從決議要為李老師證道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我們忠誠的不是君王。”

張崇善因為害怕而藏在袖中的雙手微微顫抖。

張意之感受到了,她就像是一顆定心丸牢牢握起他的手,直視他的眼睛,直到他受到感染,慢慢沈靜下來。

“崇善,要是我跟父親都遭遇不測,家裏就只有你跟崇孝了。可你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你從小就在我身邊長大是不是?我什麽道理都跟你說過的。”

“可是兄長……”他怎麽聽怎麽覺得這番話是在托遺,他緊緊攥著張意之的手,“要是我走了,剩下的呢?”

“你願意相信我嗎?崇善。”張意之突然說道。

她笑笑:“我雖然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可勉強還算是惜命,不到最後一刻,我不會離開的。”

如果張崇善再敏感一點,他一定能察覺,張意之用的是‘離開’而不是‘赴死’,雖然只有一詞之差,卻已經是千差萬別。

“……只能這樣嗎?”

“為今之計,只有這樣。”張意之堅定說道。

“你們留在這裏,就會有一個把柄在陛下手中,如果有一天陛下要利用你們對付我呢?我該怎麽辦?”

張崇善一震,他或是沒想到張意之想的已經這麽細,也可能是因為沒想到事態居然這麽嚴重,他垂下睫毛。

“我知道了兄長。”

“我們明天上山,今晚上,你們必須要離開嘉陽。”張意之最後囑咐道,“崇善,你是一個好孩子,堅強一點,有主見一點,知道嗎?”

張崇善使勁點頭,張意之終於松了一口氣。

*

張崇善剛剛離開離開,院子外面突然有異響,順德公公經大變而不變神色,仍舊還是笑瞇瞇的模樣站在那,用一副親近也不過分親近的嗓音說道:“相丞,陛下傳召,想要您秘密覲見。”

張意之從容站立起身,她與順德隔著一扇窗,彼此都看不太真切,可順德總覺得她是含著笑意的,帶著淡淡的光彩。

他情不自禁將面上虛假的笑意收了收。

“好啊。”他聽見張意之在屋裏說道,“我已經好久沒見過陛下了。”

這是實話,她自從北上啟程,整整大半個月都沒有再得見聖顏。

話音剛落,順德見她已經收拾妥當站在了屋門口。

實則,即使是說收拾妥當,不過是妥妥貼貼穿好官服而已。

她早就已經穿好了在等著自己了。順德公公驚疑之下細看,卻左左右右看不出什麽端倪。他只記得從春天葬了國安公主開始,一直到蟬聲即將熄滅,她好像經歷了許多磨難,人越來越消瘦。可無論什麽時候他看見她,又總是見她帶一點笑意的,從容而胸有成竹。

狼狽時亦然。

“您……”順德公公張嘴,卻又不知道該多說些什麽。

“走吧公公,不要叫陛下等急了。”她笑著說完,率先走出了大院的門。

順德徹底沒了言語,他跟在張意之身後,快步走過磚瓦小道,夏風吹的時間有點久了,自從昨晚上下過雨之後好像就再沒有那麽燥熱。

難道秋天快來了?

順德摸摸腦袋,稀稀疏疏的幾根頭發擋不住風的,反而涼颼颼的。

再看天邊,雲絲淡了,遠天藍汪汪的一塊翡翠似的。

……

沈江鑒的身體他自己最清楚,雖然仍舊在椅子上坐著,靠著自身的力道卻已經支撐不住了,他倚靠在椅子背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張意之還沒進門,剛站在他面前就已經察覺到他猩紅的雙眸微微上翻,帶著濃厚的戾氣,見張意之踏進來,四周的大門‘嘭’全都關了嚴實。屋裏除了上上下下在光影裏飛舞的灰塵,就只有他們一坐一立,一君一臣。

沈江鑒目光一瞬不瞬,就那麽死死盯在張意之身上。

“臣,張演之,拜見陛下。”

“張演之?”沈江鑒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

“你不是張演之。”他輕輕說道。

“臣不明白陛下在說什麽。”張意之心中一動,卻還是裝做滴水不漏的樣子。

沈江鑒看她鎮定自若,似乎是覺得好笑:“你是不是覺得朕像是外面說的那樣,大限將盡,甚至瘋癲了。所以你板板正正站在朕面前,覺得這樣才能襯托出你清正名流來。”

張意之皺眉:“臣從未那樣想過。”

沈江鑒往前微微俯身:“那好。朕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是誰?”

張意之這次抱手沈默往前看,沈江鑒印堂發黑,面目可憎,像是中毒已深救無可救。

沈江鑒見她不說話,又往後倚靠在椅背上,從鼻腔裏‘哼’出一聲。

他道:“把人帶上來吧。”

張意之心裏一個‘咯噔’,聽見門響,驚然往後看,卻見有兩個侍衛從門外將一個人直直丟了進來。

她在看清楚人臉的那一瞬間彎下腰想要替他減緩一點壓力,可張蕭寒就地一滾,痛苦地蜷縮著腰,以頭觸地,擺手拒絕了張意之。

張意之看見他腫脹的臉和從口鼻中流出的汙血已經感到心驚肉跳,可等她又看到他行動不便的雙腿時腦海裏瞬時炸開了鍋。

她不可思議輕輕喊了一聲:“父親?”

張蕭寒想要張嘴應答她,卻猛地吐出一口血。

張意之俯跪在地上想要替他先擦幹凈,可張蕭寒的血越流越多,還沒擦幹凈就又流到張意之的衣袖上,黑紅的汙血和她幹凈的朝服沾染在一起,她震驚間擡起頭。

沈江鑒對面前這一幅父子情深的圖畫絲毫沒有興趣。

“您這是要做什麽?”張意之沈下聲音,“父親他若是有罪責,大可有刑部執法,也有牢獄懲戒,他做了什麽事值得您動用私刑。”

張蕭寒雙眼腫脹不能視物,卻費力拉住張意之的袖子叫她少說兩句。

張意之感受到了,她定了定神。

“他犯了什麽罪你不清楚麽?朕再問你一遍,你究竟是誰!”

“臣……”張意之咬住牙,脖子上青筋爆出。

“說吧、說吧孩子……”她聽見旁邊張蕭寒用盡了力氣小聲呢喃道,“我是個軟骨頭,早就已經說幹凈了。”

張意之的話卡在喉嚨裏。

沈江鑒冷笑看著她:“你是詐屍的國安公主?是死了還活著的張意之?你還真是好大的能耐!你們張家還真是好大的能耐!”

張意之半抱著張蕭寒,他一直在顫抖,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別的。

可張意之了解他,他膽小懦弱卻最維護家族權益,他怎麽可能輕而易舉就把這件事吐露出來,說嚴刑逼供,張意之更願意相信是沈江鑒威脅了他。

用什麽?欺君之罪?誅滅九族?

張意之擡頭看向沈江鑒,眸中千變百化,沈江鑒看得清清楚楚。

他早就知道張意之不是尋常人。兄長死了,她披上一件衣裳就能撐起來一個家,官事、家事,她就沒有馬虎的時候。這樣的人,才是最像張甫的人。

“你想知道什麽?”張意之突然說道。

沈江鑒輕蔑看著地上的兩個人,可一個無用之臣、一個女子,再加上一個欺君之罪,張甫的百年謀劃,張家終於還是走到了終點。

他不在乎張意之不再用敬語,在他心中,這已經與一個死人沒什麽區別。

“你想知道什麽,我都能告訴你。你不要再折磨他。”

他敬佩她到了這時候還能這麽冷靜地談出條件,所以冷笑著扯了一下嘴角:“你覺得到了這時候,你還能跟我講條件麽?你覺得是你的皮硬還是朕的刑罰更硬,還是你覺得我會再相信你說的話。”

“陛下,你說的沒錯,你的臣民都應該屈服於你的刑法你的權威,可是我也想知道,您還能活到那個時候麽?”張意之仰起脖子,恨恨說道。

她跪在那裏與站著沒有分別。

這一幕突然叫沈江鑒想到陸家將要臨刑之前,見刑場上有陸家人被羈押著跪在地上,他覺得戲謔,便說:“這些硬骨頭的文人,有一天也能這麽狼狽跪在那裏?”

張甫就站在他身邊,他聽了這話,分明笑了一下,他說:“可是,陛下,他們跪著與站著沒有分別。”

沈江鑒莫名,對這句話記了很久。他那時候覺得,他對這些文人厭惡至極,分明這應該是沈氏的天下,可他們善來推波助瀾,筆墨喉舌上緊緊要挾著一個帝國的命脈,使他被脅迫、被壓制,只能做他們認為的大道上的事。

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

是他們將他推上帝位的,是他們策劃沈江安反的,是他們使他徹底成為一個孤家寡人還要用所謂的仁義禮智信約束著他的。

可他們永遠打著臣民的名號,永遠騎在他的頭上。

沈江鑒輕笑一聲,他還挺像看著這一張酷似他老師的、波瀾不驚的臉上,出現一些有意思的表情。

所以他說:“如果朕要你指認,裴鏡淵要造反呢?”

張意之猛地擡起頭。

沈江鑒看著她的表情,盡管只有一瞬間,卻仍舊覺得有意思極了。

他說:“朕的確快要不行了,可朕仍舊能在最後,讓你做出當年你祖父,逼著朕、逼著朕的皇弟——一個心智只有六歲的孩子,做出的選擇。”

他笑著笑著,流出淚,荒唐的大笑溢滿了整個空間,又在不停地碰撞、擠壓、動蕩。

他看著張意之眼底濃厚的殺機,輕聲道:“你有兩個選擇。一,朕滅你九族卻留下你,你就好好看著裴鏡淵——那個陸氏與朕結合留下的孩子,登基為帝,你嫁給他還是輔佐他,都隨你,這千裏江山都會是你們的;二,朕不滅你九族,你將他有謀反之心昭告天下,很快,勤王的旨意會從四面八方湧出嘉陽,王軍的鐵騎會踏平這一座城、不,是大梁所有的城池,很快戰火的苦痛就會燃燒到每一個無辜的百姓身上。”

沈江鑒補充道:“當然,你還有第三個選擇,就是現在,殺了朕。”

他搖搖頭:“那你們同樣不會活著走出這裏。”

張意之明白他在什麽,早在剛才她的手摸上袖刀的那一瞬間,她就聽到了門外面弓箭搭上膛的‘哢噠’聲。

只恐怕四面八方,都已經是他的弓箭手。

可張意之沒有任何回應的意思,她先是笑了,繼而搖搖頭:“我原以為,你當年送那個孩子出宮心裏是被迫無奈。可我倒是真的高估了你,你原來,真覺得他不該活著,覺得陸氏是有罪的。”

“陸氏沒有罪麽?”沈江鑒提高聲音,張意之聽到他胸腔中‘嘶呵嘶呵’的抽氣聲,知道他恐怕真的要命不久矣了。

沈江鑒說完,微微冷靜下來:“你覺得朕在逼你,可你覺得你們不是在逼迫朕麽?”

“從朕坐上這個位置開始,你們就想著要怎麽把朕變成一個孤家寡人!你們不是大愛勝過小愛麽?那就表現出來讓朕看看,看看你們又如何大公無私!”

張意之覺得荒謬極了。她攙扶著張蕭寒想把他扶起來,可那老頭試了好幾次都只能趴在地上,他的血沫還在留著,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別……別管我了,張之玉啊,你自己、全身而退吧。”

張意之聽見他附在耳邊小聲說道:“問安王……給我餵了毒,我……我,我活……”

我活不成了。

他說完一陣劇烈的咳嗽。

他說:“對不起。”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壓著張意之抽出的袖刀。

“你想辦法……自己……全身,全身而退吧……”

“閉嘴。”張意之剛說完,四面傳來抽刀聲。

四面的刀劍手察覺到不對,紛紛逼近。

“嘭。”殿門四面大開。

三面四層圍攻的刀劍手二層對準著他們,兩層對準著座椅上的沈江鑒。

他們將張意之和張蕭寒牢牢包圍在內,形成肉墻的保護。

葉疏柔手裏拿著一把鋒利的小刀,抵在沈江鑒的脖子上。

她輕輕搭眼看了地上的張意之一眼,確保她沒事,收回視線落在不可思議的沈江鑒身上。

“十年磨一劍。不枉費我在你身邊這麽久,你這毒可有三分功勞都是我幹的。”她吐氣如絲。

她輕輕一笑:“關門……殺。”

剎那間所有殿中門層層關閉,房檐上俯臥著的弓箭手幾乎在瞬息之間就被外層的俯跪射手射了下來,漫天血星變成閃爍的雨點。葉疏柔把沈江鑒嘴裏塞上手絹。

她三下五除二邁下高臺,見張意之已經將張蕭寒平躺,幫他在止血。動作麻利無有不周全之處,這果然不是一個一般人。

她蹲下,探手去摸張蕭寒的鼻息。張蕭寒兩眼睜得一般大,到現在為止還在用手緊緊捂著心臟,不可思議剛剛看到了什麽。

“呼吸均,應該沒什麽大事。”她話音剛落,張意之猛地擒住了她的手,葉疏柔眉頭一挑,張意之已經把她的手腕處翻出來露出了淺色梅花形的胎記。

葉疏柔見張意之面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不鹹不淡把手伸了回來。

“幫我把他搬起來,我已經準備好一頂小轎子連夜把他送到南邊佘氏去。”張意之低聲說道,“他這傷,即使是死不了也要養好久,已經不適宜留在這裏了。”

“等等。”葉疏柔阻止了她的動作。

她不管張意之的目光,問地上的張蕭寒:“他問了你些什麽?”

張蕭寒面如死灰:“什麽都問,但我什麽都不知道。”

“好得很。”葉疏柔皮笑肉不笑,“這些老家夥裏便數著張伯父最聰明,他知道您受不住刑,幹脆什麽都不告訴您。”

葉疏柔沒什麽好問的了,幹脆站起身活動活動筋骨。

張蕭寒趁機拉住了張意之的袖子,他皺著眉頭:“孩子啊,現在他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更何況這是想要你死啊。我們既然要走就一塊走吧,到南方去就算是做不成官兒了,憑借你外祖父的威視我們也能生活富裕。”

“您現在怎麽不喘了。”張意之卻笑問。

“……我不那麽裝,他還以為折騰我折騰得不夠再打我一頓怎麽辦。”他一笑,露出缺失的兩顆大門牙。

張意之啞然失笑:“不過父親,我還不能走。”

葉疏柔也朝著這邊看過來。

張意之說:“我還有沒做完的事。等到做完……我就回家。”

張蕭寒一把鼻涕一把淚被擡了下去,走得很遠了還揮著手示意張意之萬事小心。

葉疏柔看得稀奇,抿嘴問道:“沈江鑒說你是國安公主,你居然還活著。”

張意之直立站好,抱手彎腰行禮:“張意之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葉疏柔笑著點點頭:“你穿這身衣裳並不比你哥哥差,要不是你父親吐露出來,我們沒有一個人能識破的。”

她說:“之前寒深說他不想當皇帝,那好啊,那皇帝就叫月明來當好了。正好那你就能名正言順地用女兒身上朝為官了。以後還是張相丞。”

她的笑和煦且溫柔,配上這樣的語調一點都不叫人懷疑她話裏的力量。

就像她默認裴鏡淵一定能成功,所有人都會在即將到來的這場聞風喪膽的大戰中活下來一樣。

“那我們還要上山去麽?”張意之瞥了蓬頭垢面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沈江鑒一眼,他的臉被憋得通紅,整個人快要窒息而亡。

“當然啦。”葉疏柔嗤笑,“只有到山上去才能把相當一部分朝中骨幹完整地保存下來……這才是上山的真正目的。要不就文官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只有一把硬骨頭。”

張意之這才明白他們的真正目的。

葉疏柔拍拍張意之的肩膀,笑笑:“之玉啊,別害怕。我們能贏的。”

*

那天晚上,又淅淅瀝瀝下起小雨,天邊含著滾動的雷聲,一聲接著一聲。

張意之撐著一把傘,從小路穿到了囚禁沈晏清的舊院子。

沈江鑒對他情感想必覆雜,那些侍衛說是囚禁實則並不怎麽嚴苛。後來沈江鑒被葉疏柔半囚,那些侍衛就都成了‘自己人’。張意之從正門進,並無人攔她。她將雨傘收起來站在了他的屋外。

夜深了,他的屋子仍舊亮著燈光。

張意之莫名心跳有些快,可能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的緣故。

可就在她糾結的時候,那扇門自己開了。沈晏清還是那副常見的模樣,溫溫婉婉的,映襯著柔和的光站在門口。

他看著自己的眼神,三分虛實四分追憶,還有剩下的笑意。

他給張意之一種錯覺,好像他天生就該是這樣的。

他見了張意之,似乎並不驚訝。甚至他說:“你沒事太好了。”張意之也不覺得違和。好像他本該就是這樣一個人,像是三兩春風,決然無害,裹著濕潤的雨水潤物細無聲地緩緩流淌。

張意之想要質問的心思突然就淡了。他只是江王的一顆棋子而已,甚至還是安王的遺腹子,他身世悲慘又不能自已,這些年總活得像個傀儡,問他又能問出什麽來呢。

可他見張意之不言,便自言自語,他看著夜幕中勉強能分辨出來的山寺上的燈光,輕輕說道:“你看,那是國廟的光。國祠裏人少,地方卻大,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樣子,可光總在夜晚一年四季亮著。”

張意之聽他這麽說,轉過身。

山頂虛虛實實的光透不過雨,只能大概看到個影子。

“你進來,我們說說話。”沈晏清拿走了她手上的傘。

也就是這時,張意之想起來他扮演了二十多年太子,前十多年都是在這廟裏寄養著的,裴鏡淵死裏逃生,他卻沒那麽幸運。

“殿下現在還記得那時候的事情?”張意之問道,順著他的意思進了屋子。

沈晏清見她進了屋子,卻沒有關門,雨聲很喧嘩傳進屋裏,掩蓋了人說話。

“嗯。”

“總也忘不掉。記得殿前的裊裊香煙,七彩金銀的花枝羅裙,珠玉亂顫的春景,多少人踩著臺階進殿,添香火、頌功德,希望各路神像能夠顯靈。”

張意之幾乎看見了那個六七歲已經眉眼如畫的小沙彌,穿著寬大的衣裳,藏在三人抱柱的大殿立柱後面,探出頭悄悄打量四方香客。

“有時候有些姐姐夫人偶也瞧見我,她們不識得我是誰,卻也叫我過去,叫我講講那供奉著的神明,頌一段經給她們聽。”

“殿下居然會誦經。”張意之這次真的驚訝非常,她好奇問道,“我能聽聽嗎?”

沈晏清其實沒說完,那些人叫他誦經,實際上手腳並不幹凈,慢慢就摸上了他的臉蛋或是腦袋。

他那時候不經事,不明白那是在做什麽,可是瞧見她們三兩個人結伴坐在自己面前笑得一臉羞紅,也不免覺得羞恥。

他生來高貴,偏偏落身下賤。那住持早就有所察覺,可是為了那薄弱的香火錢,即使自己百般不情願也只能留在前殿。

到最後,他幹脆只笑,卻能叫人不寒而栗。

“有何不可呢?”沈晏清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這時候與沈江鑒幾乎別無二致。

他口若蓮花,淺淺誦了一小段,那是為眾生送福的詩文。

張意之半知半解。

只是她始終靜靜聽著,聽得很認真。

風起雲見,霧散漸開,綠綠叢原,裊裊香煙。

她還記得張演之和‘張意之’記憶裏沈晏清的樣子。那時候他剛從國廟中被接回來,十多歲,瘦瘦小小的,看見人就躲,卻唯獨信任徐夫子。徐夫子總是牽著他的手,告訴他看人要不卑不亢,做人要堂堂正正。

‘張意之’曾一直覺得像徐夫子這樣的人,竟會如此恪盡職守,以至於管顧著皇宮裏的孩子,家裏的孩子完全不管,生生養成一個紈絝。

可現在張意之得知真相後再看,徐夫子無論覺得他就是陸皇後的孩子還是已經知道這是安王的遺腹子,大概都是有愧疚在的吧……

沈晏清頌完,停頓下,嘴裏有些幹,可儀態絲毫不亂。

“殿下誦得很好。”她中肯評價。

沈晏清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有一個人,輕描淡寫就把那一段生死不如的歲月一掀而過。而那些曾必須要費力遮掩的不堪都化作一縷青煙從指間溜走了。

“你喜歡?”沈晏清輕聲說道,“我可以天天為你頌。”

很輕的一句話,卻見張意之一下子想到他曾對原身說過的話:“意之妹妹喜歡這枝子花嗎?我可以日日為你采擷。”

於是他真的一連送了好多天好多天。

不過那慕容花卻是奪命之花,輕而易舉就奪走了兄妹兩個的性命。

眼見張意之沈默,沈晏清似乎也發現了不妥之處,連忙改口:“我與你開玩笑的。”

張意之微微笑笑,之前她總覺得沈晏清身上真的有一種很割裂的矛盾,硬生生將他劃分成兩個人,以至於她不懂他。現在,她終於能夠明白了。

“殿下……”

“你不要叫我殿下了,就叫我阿晏好不好,你已經知道我不是什麽殿下了。”

他輕聲說道。

“阿晏……阿晏,你現在打算怎麽辦呢?”張意之說完這話,眼中迷茫。

“裴鏡淵讓我繼續裝著不要與那邊斷了聯系。”他輕輕一笑,露出兩個酒窩。

“他跟他的父親、祖父一樣,都打得一手好算盤。他明白我的剩餘價值,也清楚我有沒做完的事,所以他盡可以利用我,也讓我由此心安理得。”

他平靜地說起來:“我到現在才發現他這盤棋下的有多大。他為了挑撥帝王的疑心,早早就在巷子裏散播了假假真真的童謠,同樣也讓江王擾心自亂陣腳。”

他笑笑:“很多事很多人看不透的,現在想想他還真是深謀遠慮。”

“他全心全意下著一盤棋,用了二十年。”張意之頓了頓說道。

“可他背後不僅僅是他,還有每一個為他牽線的人,他善於利用每一個犧牲的人。而真正做起事來像一個瘋子,他什麽都豁得出去。”

沈晏清先是認真聽著,聽到這裏突然低下頭低低笑了一聲:“果然你還是了解他。”

“我或許了解他,因為我們一樣可憐謀算。”張意之輕聲回答,“也都算不上好人。”

“那……你喜歡他麽?”沈晏清突然問道。

張意之驟然擡起眼睛,沈晏清與她對視,張意之從他眼睛裏看到了很多,覆雜的情緒。

沈晏清似乎察覺出自己用詞的不妥當,但是他張了張嘴仍舊沒有修改,他咽下嘴裏的話,覺得此時似乎並不需要解釋。

可能是因為默契使然,也可能他覺得沒必要為喜歡修飾上性別。

張意之直接回答了他。

“我心疼他。”她一言概之,沒有再掩飾。

“談不上喜歡。如果我愛他,更有可能是因為我愛自己。”張意之陷入回憶,淡淡說,“我們有時候,就像是照鏡子,總能在對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那他……應該比我幸運很多吧。”沈晏清了然,他溫溫說道:“我聽說很多人,憋著一口氣,大仇得報的時候突然輕松下來,覺得活著沒有意義就回去尋死。至少他大仇得報的那一天還有你陪著,叫他想不到離開。”

他這話很輕,壓在雨幕之下,張意之聽不太真切。

“之玉你呢,你還有沒做完的事麽?”他突然問道。

兩人像是要促膝長談。只是未免猝不及防,張意之乍被他問到,顯示出一點狼狽。

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

“不回答就是還有……”沈晏清卻莞爾一笑,並不在乎她是否真的能夠回答。

“之玉,你還恨著我麽?”

什麽?張意之下意識擡頭,然後搖了搖頭。

可明明他都沒說是哪件事,可她似乎每一件事都對他釋懷了。

“對不起,我之前喝醉了酒實際上是裝的……我那時只是在想,要是你能察覺到什麽,或許還能覺得我是個好人。”沈晏清絮絮叨叨說。

“……”張意之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但實際上他似乎也並不需要張意之的回答。

“謝謝你,這時候仍舊能想著我。”他說完,帶著笑緩緩闔上眼睛。

從進來到他明顯要送客前後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他一直在說,張意之就安穩聽著,雖然不知他今天為什麽如此反常,可張意之突然發覺,自己似乎沒有像從前那樣恨著他忌諱著他了。或許是因為覺得他只是一個可憐的傀儡而已。

張意之沒有察覺,他那晚一直不曾叫過她阿玉了。

而他的寧靜,在這樣的雨夜裏,悄悄孕育著一種下定決心後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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