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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作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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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作俑者

大殿裏的燃香幾乎要焚盡,熏爐裏的尾香帶著氤氳的煙糾纏著升起。

沈木靜心凝氣,初始時候虛化發甘,到了尾調卻帶上了沈積的苦澀。

沈江鑒蜷起拳頭在嘴邊輕輕一咳。

身邊的公公明了,立刻給簾子後面屏息待命的小侍女使了一個眼色。

那小侍女持扇婷婷裊裊上前來,掀起那香爐上的蓋兒將裏面僅剩下的一小節木香給掐滅了。

她拿著扇子輕輕將不散的一小塊濃煙吹散,正要預備著再添一節新的。

“不必再填了。”沈江鑒適時擡頭淡聲道,“把四周窗戶打開透透風。”

“是。”那小侍女垂下眉眼順言。

沈江鑒放下手裏的折子,將目光落在了旁邊側席上正安然看著手上折子的沈晏清身上。

晨光躍在他臉上,過分白皙的鼻翼投下一片睫毛陰影,他端坐,幾乎似乎一動不動。

這是一個長得像極了自己的孩子。

他的思緒飛得好遠,似乎從他身上又想到十年前送進宮來的那頂小轎子,壓著積雪“嘎吱嘎吱”慢悠悠停下,馬背上紅燦燦的僵繩上兩只小鈴鐺“泠泠”一響,消瘦挺拔的孩子沈默著從馬車上撥開簾子。

他與自己打的第一照面,很陌生,帶著濃厚的警惕。

那時候他的頭頂上有帝王的華蓋,風雪不侵。可是看著眼前那個仿佛身上帶著寺廟香火味、穿著單衣的孩子,細雪如紙墳落在他的發間,他冷的打哆嗦卻不及眉目間的疏遠。

那時候身為帝王卻確確實實感受到了寒涼。

生平第一次覺得悔恨。

悔恨將這個孩子留在那寺廟中整整九年。

後來他悉心教導,父慈子孝,能給的都給他,就算是不能給的也給了……若是能彌補一點。

“咳。”沈江鑒又攥起拳頭輕輕咳了一聲。

宮人們蓮步輕移給他重新更換了溫熱的茶水。

“父親?”沈晏清便是再心無旁騖此時也察覺出不對來,他放下手裏的折子擔憂地擡起頭向著這邊望過來。

瞧著沈晏清擔憂的眼神沈江鑒微微擺了擺手,順手拿起那茶水來順著喝了一口潤了潤喉嚨:“不打緊。”

“父親既然咳嗽殿裏就不要熏這麽重的香了。”沈晏清提著下衣襟站起來行了一禮,以臣子勸諫的姿態誠懇說道。

“殿下有所不知。”沈江鑒微微一挑眉,他身邊的公公連忙陪著笑臉上前來說道,“這是太醫院那邊開的香,是一種療法,溫養止頭痛。”

沈晏清擔心皺眉:“父親居然還在頭疼?”

沈江鑒瞥了那公公一眼示意他說多了,又安撫焦急的太子:“不是什麽要緊的事。”

“父親,我那裏有一株新得來的香,是西域友人所贈,最是溫養清沁,我回府去叫人給父親取來。”沈晏清道。

“阿晏有心。”沈江鑒欣慰點頭。

沈晏清乍聽見沈江鑒這樣稱呼他微微有些楞神,或是太久沒有這麽親昵的稱呼了吧,他直起身,剛欲落座。

“阿晏,對眼前這事怎麽看。”沈江鑒放下摁在太陽穴的手,堪稱為和藹可親看向沈晏清。

沈晏清將要坐下的動作緩了,他面色覆雜,卻還是溫聲細語道:“兒臣不認為這是子禮做出的事,強行嫁禍荒謬又沒有邏輯,像是一盆明晃晃的臟水。”

‘明晃晃的臟水。’沈江鑒何嘗不知這是一盆明晃晃的臟水,只是不知道這盆臟水是潑到張演之身上就會結束還是另有深意啊。

大殿裏靜了一靜:“至於假傳聖旨刺殺,兒臣不便多加猜測,或趙大人一向公正嚴明,能給子禮一個公正。”沈晏清慢慢說道。

沈江鑒聽到趙驊,心中一動,可他忘不了趙驊是如何從他那個兵部侍郎的爹手裏死裏逃生一舉成了刑部侍郎,甚至能與趙千秋平起平坐。這樣公正嚴明的人若是在救命之恩的加持下若是有袒護、若是並不十分公正呢……

沈晏清見沈江鑒不再多說什麽,心中輕笑,坐了下來。

“陛下,張大人來了。”隔著一層宮門外面的公公伏在門後輕悄悄說道。

沈江鑒從深思中脫身,一楞:“哪個張大人?”

“啟稟陛下,是張相丞。”那公公回覆他。

他怎麽來了,不是說傷得很重嗎?沈江鑒壓下眼底的情緒,繼續問道:“就子禮自己來的?”

“是。”那公公回答。

張蕭寒居然沒來?沈江鑒遲疑,這不是他的風格啊,昨天不是還揚言要把刑部房子拆了給祖國的邊疆添磚加瓦嗎?

“父親。”沈晏清站起身,面目愧意,見沈江鑒望過來,他請罪,“有一事還未來得及與父親說,張伯父去三更堂擊鼓鳴冤,還……”

他咽下嘴裏的話,欲言又止。

張意之雖逝,他還是保持著習慣稱呼他為張伯父,似乎並無不妥之處,

沈江鑒眉心一跳,他伸手壓住眉毛,問:“還怎麽了?”

“還把李大夫打昏過去了。”沈晏清把最後一句話說完,輕輕擡眼去看沈江鑒的神情。

“這個張蕭寒!朕就知道。”他頭疼嘆息,伸出一只手示意身邊的人,“去去去,把相丞請進來。”

張意之進殿時穿著一件幹凈的白裏襯,外面套了一件赤紅的朝服,明晃晃襯著一張蒼白無色的臉。

在殿裏的父子兩個俱是一恍惚。

沈江鑒更是神色覆雜,他看著昔日裏最是強勢果決的臣子瘦雀雀的骨架上空蕩蕩披著衣裳,似乎走兩步就要倒下了。他恍惚想起來這原來不過是一個將將要弱冠的少年,只比自己的孩子虛小一些罷了。

多年前下轎勉強站定而單薄的身影在大開著的宮門前與張意之現時的削瘦身影重合為一體,沈江鑒自己都不覺得,原來自己心裏已經有了憐惜。

而沈晏清,他卻從那件血紅欲滴的衣裳中晃似看見了張意之穿上嫁衣的模樣,而眼前的人,分明因為失血過多而臉色蒼白卻又因為高燒而絳唇如血,在嗟磨裏顯現出難得一見的脆弱,分外妖治。

沈晏清掐著手心強迫自己收回了視線。

而沈江鑒,見了她這副樣子方才對張蕭寒的那點埋怨也頓時無影無蹤了。

張意之想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不卑不亢站在殿中行禮:“臣拜見陛下、殿下。”

微微彎腰是時或是觸動了傷口,她直起身來的時候臉色更加蒼白。

“趕緊給子禮搬椅子!”沈江鑒揮揮手。

張意之正欲謝禮。

“免了免了。”沈江鑒趕緊說。

“子禮確實在刑部受了委屈。”他上上下下打量她,“怎麽不等著傷口養一養再來?”

“臣現在是戴罪之身,不敢有所怠慢。”張意之慢慢說。

“戴罪之身”,沈江鑒被她的話一刺,眸色一閃。

他不是傻子,他能聽出來張意之的話中話,也能聽出來些許委屈。

委屈?他擡頭引眸朝著那道端坐著韶潤雅俊的小臣子看去,見她慣是處事不驚的面目上有一絲賭氣。

沈江鑒訝然,卻莫名受用,高高在上的帝王甚至軟下聲音來,像是哄著年幼的兒子一般哄著:“子禮,朕從未想過要打殺你,這件事情直到現在朕仍舊是一頭霧水。”

他伸手指著刑部的方向:“趙驊辦事不力,朕一定會狠狠責罰他,至於假冒聖命威脅你那人,朕也會徹查到底。”

果然,這便是帝王之意,縱使看不慣臣子得意,卻又在他手裏莫名委屈吃了別人苦楚的時候心中不甘……張意之低垂著眼眉,眼中笑意一閃而過,更多是深不見底的思量。

等她再擡起頭,還是那個端然不動的張演之,可她既不問刑部如何給她公正,也不急迫狀告在馮家受了什麽冤屈,更不在於在牢獄之中的皮肉之苦,好像只在乎天子對她的信賴與否,重覆:

“馮家之事,不是臣所為。”她拱手。

沈晏清頗有驚訝,他轉眸一動不動看著她,像是第一天剛認識她。

“朕知道。”沈江鑒對此不置可否。

他低下頭將手邊上被屏後之風吹動而微微翻動的折子壓好。

“可是朕不能公然用言語為你洗平。”

他擡起頭來:“這是規矩。”

“臣明白……祖父,也曾與臣言及。”

身居高位,理應以德服人;百官之上,更宜惜身謹慎。

張甫啊,沈江鑒乍聽‘祖父’二字,沈默了半晌。

“朕想聽聽你的意見。”他問。

“臣願意以戴罪之身吊職,協助趙大人徹查此事,為民利國,也……自證臣之清白。”她站起來,將早就想好的托詞娓娓道來。

“子禮!”沈晏清在旁邊聽著,終於忍不住開口,面上染上淡淡的憂慮。

張意之和沈江鑒都朝著他看過來,沈江鑒不認可地目光如同一根鋼針。他似乎打定了沈晏清是為了徇私舞弊,所以皺起眉頭。可沈晏清還是視若無物柔聲勸張意之道:“朝中形勢多變,你十天半月不回,流言蜚語便多了,到時候該如何立命自處。”

沈江鑒聽罷,又欣慰他能想到這一層,目光一轉落回到張意之身上。

卻見張意之拱手側立在殿上,向沈晏清微微一笑,似是安撫:“殿下不必擔心,臣一定會竭盡全力早日破案。”

“至於流言,臣相信等到萬物落定,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她錚錚而言。

沈晏清不便再說,只是搖頭,又急著說:“那子禮有什麽能用到我的地方一定要跟我說,我幫子禮……”

他話還沒說完。

“你幫什麽幫,夫子給你的課業作業都看完了還是南下新政的折子都批完了?”沈江鑒調侃又半帶著唬呵。

沈晏清無措停下口中的話。

反而是張意之,看出來沈江鑒不過是在逗他,淺淺一笑。

“阿晏,你先出去,我有些話要單獨對子禮說。”

沈晏清驚訝,但還是起身行一禮又不急不緩跟張意之微點頭便出去了。

張意之亦是微點頭回禮。

這樣的禮數,在沈江鑒看來不過就是玩得相好的兩個孩子保持客套,可是張意之卻明白沈晏清真正的意思。

在她的右手裏有一張小紙條,是她在跨身上馬的時候張崇善塞給她的。

她在殿外候著的時候打開看了,上面只有三個字:裴鏡淵。

那是沈晏清設法交到自己手上的,也表明了他的態度。

初看到時她亦然有些驚訝,想沈晏清生的人畜無害綿綿軟軟的樣子,與裴鏡淵相處又表現得那樣親密,可背後栽贓起來卻又絲毫不留情。可後來她便逐漸釋然,朝中波詭,這樣的事早就應該在意料之中。

“子禮,你說,會是誰?”沈江鑒又吃起那杯茶來,慢慢說道,似乎只是在談家常。

“在沒有偵察之前,臣不能妄下定論。”張意之明白他問的是誰欲要栽贓嫁禍給她,又是誰決意要在牢中急匆匆殺死她,她假意如此,只是為了不過分展露出自己的目的。

沈江鑒放下了手裏的茶盞,淡笑:“你向來敏銳,我不信你沒有絲毫洞察。”

張意之不言語。

這樣子落在沈江鑒眼裏就是有想法卻不敢說了。

可是身為臣子在帝王面前卻有顧忌對帝王來說是何等大忌。

沈江鑒瞇起眼。

“臣只是覺得未免巧合。”張意之做好鋪墊,適時開口。

“臣前幾日剛與裴大人在殿中爭論完,便出了這樣的事。”她的暗示稍縱即逝卻又立刻道:

“不過臣相信,那人並不是真的想要臣的性命,只是想要臣賦閑在家幾日罷了。”

恰好,這也是沈江鑒心裏的想法。不過在獄中的險招分明是招招斃命的,他總覺得前後實在矛盾,或許不是同一個人做的。

“子禮。”他一頓,還是從折子底下拿出一枚閃亮的銅幣。

張意之眼皮一跳。

沈江鑒繼而說道:“這是趙驊呈上來的,他在獄中發現了這枚硬幣。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一個名字在胸中躍躍欲出,張意之的目光從那枚硬幣身上摘下,顯然沒想到沈晏清用來禍水東引裴鏡淵的硬幣居然從趙驊手中呈在了禦前,她從善如流:“臣知道朝中文武只有裴大人身上或可能有這種新幣。”

她見帝王面色愈發冷硬,突然話鋒一轉:“不過,裴大人是朝中新秀,沒有世家族氏之間千絲萬縷的關系,臣就算不信任他的品德覺得他確實想要置臣死地,卻不認為他有指使後宮之人的本事。”

是了,那個人可是個閹人,裴鏡淵 一介白人出身,有什麽能認識宮裏的人。沈江鑒面色梢霽,他疲憊地捏了捏眉心,提點她:

“這件事在沒有定論之前尚無需多疑,朕也以為裴祭酒不是那般齷齪之人。”

“臣自然相信陛下,相信裴大人。”張意之趕緊表態。

“你先回去,這件事記得留在心裏。”沈江鑒威嚴。

“臣明白。”張意之拱手告退。

張意之順著空曠的春風站在殿門前,四面朱墻高聳,一溜兒道宮道通到門口。

順刮起來的風吹得她的袖子向後兜去,張意之拿手壓住。

“張大人。”她沒走兩步,迎面看見走在宮道上進殿來的裴鏡淵,不知為何想起殿中順意而為的栽贓嫁禍,莫名有些心虛起來。

可是她面上仍舊端得平穩,站定行禮:“裴大人。”

她不得不這麽做,並不是為了依附太子,相反,直覺告訴她沈晏清與張家之間沒那麽簡單。只是沈江鑒將南方新政的事情推給太子,沈晏清卻急著把臟水潑在新政政領人裴鏡淵身上,實在讓人想不通。

既然一時半會理不清頭緒,她便只能順勢入局且走一步。

只是,她微擡頭直視眼前奔波而一夜未睡、蒙了一層薄薄青眼圈的裴大人,自覺並不厚道就是了。

裴鏡淵一瞧她的樣子,往身後那看不見盡頭的宮道瞧了一眼,也不知想到了什麽,輕笑,隨口答道:“這裏風大,張大人傷病未愈,還是先回去吧。”

他頓了頓:“等我回稟完陛下自會去張府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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