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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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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魂野鬼

無論沈晏清和張意之說了什麽,身為君王,沈江鑒心中自有思量。他重用裴鏡淵正如張意之所言:此人幹幹凈凈,沒有世家大族之間千絲萬縷的關系。因此張意之的話在細微處,微妙的,給了他兩點啟示:

一、如果正如張意之所說、他認為的,那麽裴鏡淵幹幹凈凈與此事無關,是有人想要嫁禍給他才投擲了這枚硬幣在牢中。如此,栽贓嫁禍之人其心莫測,不得不防。

二、可如果假設錯了,那也就是說裴鏡淵並不似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簡單,與後宮中人有了牽絆,則往後不但不能重用還要堤防。

兩相權衡,沈江鑒摸著那枚新幣,瞇起了眼。

可這,偏偏是從趙驊手裏呈上來的……

沈江鑒在腦海中如此峰回路轉,卻沒想到這正是張意之想要的。她在狹隙中猛然醒悟了趙驊與裴鏡淵此舉的深意,由此順水推舟說了這一番話。沈晏清自以為這是離間裴趙兩人且把裴鏡淵拉下臺的大好機會,卻從沒有想過此舉動同樣會把自己陷入險境。

一旦沈江鑒知道了這枚新幣是沈晏清發現交到趙驊手上的,那麽他無疑就會有一半的幾率開始懷疑他的二十四孝好鵝子是不是有點問題了。

此事之於張意之,百利無一害,所以她順水推舟親手在帝王心中埋下了懷疑的種子。

順德在外面敲門,將他思緒喚回,順德小心翼翼回稟他:“陛下,裴大人來了。”

沈江鑒瞬時回神。他面色如常請裴鏡淵進去,見來人官服服帖行為合乎禮數,既沒有對於政敵下獄的幸災樂禍,也沒有對風言風語的畏懼退縮,唯一來說,便是一夜雨幕之中的奔波,叫他身上多了一絲塵土的氣息。於是自帶清冷疏離的氣質被削減,初始時不顯,等站定,便沈澱下來。

“臣,拜見陛下。”他一如張意之不卑不亢。

“嗯。”沈江鑒示意他平身,君臣兩人一站一坐,先說了一些南下行政雜事。

裴鏡淵對此自然對答如流,正如殿試那天沈江鑒第一次見他時那樣,頭腦清晰做事果決,好像什麽事都不能使他失去條理與原則。

沈江鑒的眉頭逐漸放緩。

“寒深。”他打斷了裴鏡淵的侃侃而談。

“你對張演之遇害一事總有些想法吧。”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很和煦的,就像朝中的老臣也總喜歡給喜歡的小孩兒張演之撐腰,或是因為他是自己大刀闊斧打敗了所有的反對意見提拔上來的,他也莫名總喜歡給眼前這個小孩兒撐腰。

“臣不擅長破案,那是趙侍郎的工作。”裴鏡淵淡道。

這個臣子果不其然只是淡淡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就想要打發過去。

至於他探聽到的,裴鏡淵為此事一夜未眠奔走於李家馮家,還使喚趙驊早早入宮稟報他只字未提。

而那些他正在猜忌的,更是絲毫沒有沾邊。

“那些風言風語你聽說了多少?”沈江鑒狀似無意說道。

“臣都聽說了。”裴鏡淵簡言概之,可面上仍舊是雷打不動的安穩,乃至於低下聲音快速說的那句,“臣只覺得荒謬”,成功叫沈江鑒略有滄桑的臉上彎了唇角露出酒窩。

他揮了揮手:“朕現在不得給子禮免職已堵住天下悠悠眾口,可是朕亦然惱怒,惱怒佞臣邪惡之輩拿這些威脅朕。”

裴鏡淵何嘗不明白皇帝的未盡之言。只恐怕他現在真正是反應過來又無可奈何的氣頭上。

古往今來,君臣之間一貫如此。

他行禮,沈聲:“臣一定會助張大人早些查明真相。”

“唔,好得很。”沈江鑒欣慰點頭,他合上手下壓著的那本折子,剛欲要叫他先離開,卻不小心將桌子上那枚新幣露了出來。

“臣的新幣。”裴鏡淵一沈吟,似是好奇,“臣不是交給殿下打版了嗎?怎麽會……在陛下這裏。”

他說完擡起頭,果不其然看見了沈江鑒愕然而警醒的面目。

“你給了,太子?”沈江鑒面色上有風雨將來的陰沈,裴鏡淵看得一清二楚。

“自然,臣不久之前剛交給殿下的。”裴鏡淵見了他的愕然與猝不及防,卻卻沒有思索的情緒轉移,倒像是已經想過此事一般直接進入了暴怒。他意識到已經有人在暗中添火,也能很輕而易舉想到是張意之。

他眉骨一動,眼中思量更深。

他突然意識到,這出戲,本應該費盡心思掌控尺度的一出戲,已經有人四兩撥千斤替自己鋪好了路。

這個人只能是剛剛出殿的張意之。

裴鏡淵先是驚訝,然後慢慢收緊手心。

沈江鑒一時無言,大殿中又沈默下來。

良久,沈江鑒難掩疲憊,揮揮手,叫他先去了。

*

張府,張演之舊院。

裴鏡淵從宮中出來就徑直來了張家門院。帶路的小從一路匆忙將自己從大門引到張意之的書房,言行間謹小慎微,合乎禮數,裴鏡淵見府中下人已經與前幾日國安公主出殯時全然不同。

他裝似無意問:“這府中光景像是不同了。”

“是,”那小從低眉順眼卻大大方方說道,“先前是二院裏管家,長公子收權回了大院,現在是咱夫人掌家。”

裴鏡淵心中本就對張意之識破了自己的小計且所行之事驚訝,現在聽了這一系列的事內心反而漸漸平靜一般,他又問:“張夫人持家的當,府中更有高門風範。”

“是了。長公子親自擬寫了九章十六書刻在前頭園中石壁上作為府中理律,無人敢不從。且公子待下人寬容慷慨,府中人如獲新生,對主子們感恩戴德。”

裴鏡淵但笑不語。

等到路過那石壁的時候,小從刻意慢下步子等叫裴鏡淵看個清楚。只見面前高九尺、寬一丈的石板上一字一刻寫著府中章法。

當頭一句:知法犯法當仗。已然是威嚴十分。裴鏡淵微微一笑,背手離去。

張意之書房後面是一個小露臺,與水榭相通,三面環水一面靠書,湖邊三四棵兩人抱花樹,簌簌落花,沾染袖香。

裴鏡淵踏進書房露臺時,張意之正穿著一層月白色的薄衣盤腿坐在書案前。

沒了那身極具有壓迫感的朝服震懾,她看起來就像是剝了殼兒的嫩果子、枝頭上的芽尖似的在光中伸展,顯露本色。

裴鏡淵從來知道這是個如玉君子,今天方能更加中肯。

她專心致志半俯頭,手裏攥著吸飽墨的毛筆在紙上筆走龍蛇,青絲從肩胛處散落下來柔順地飄在紙上,微尖圓潤的下頜珠玉在磨,密長睫毛遮住天光不見日月,薄如骨削的後背挺立微傾,除卻白袖挽起堆疊在肘處而顯露在小臂上的幾道傷痕生生破壞了美感,她簡直與朝上衣冠楚楚的張演之格格不入。

書案上地上到處都是寫成的紙張,有的洇了墨有的只寫了幾個字,還有的畫著他不懂的高矮胖瘦的符號。

張意之圍坐在那些紙中間,踔厲奮發,篤行不怠,似與那些紙張融為一體。

她骨節分明又漂亮的手行字極快,等裴鏡淵走到跟前方知她並不是在寫字而是在畫畫。

畫的是……裴鏡淵微微一頓。

怎麽天突然暗了嗎?張意之還陷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出來,眼見紙上落下的陰影,傻楞楞擡起頭去看。

眼前,裴鏡淵站如青松,隨意一點頭:“張大人。”

張意之微訝,卻反手從旁邊一摞廢紙上隨意抽出一張就蓋在了自己正在即興的畫作上。就像是考試時害怕抄自己答案而掩蓋遮蔽的幼稚鬼。

裴鏡淵還是笑意盈盈,裝作沒看見的樣子。

張意之微松了一口氣,伸手,手上粘墨,難以為情伸回,換另一只手,更臟。

無奈,只能雙手伸回,點頭示意,一臉隨意:“坐吧。”

裴鏡淵伸手理袍,從容而坐。

等到裴鏡淵坐好了,張意之沖外面輕輕道:“青雀。”

“主子?”青雀在門口手裏提著幾株子正在漏泥的綠植,滿手滿臉都是淤泥的探頭應答。

張意之的話一噎,她瞧著青雀滿頭的泥點子,伸臂指著那草木:“這這這,這是做什麽?”

“主子,您不是說這草藥夏日可以滅蚊嗎?”青雀看起來委屈。

“是我是隨便說過一嘴……但是……”但是執行力有必要這麽高嗎?

罷了,雖然主仆兩人看起來都有點拿不出手,但是張府的茶好喝啊!張意之擺擺手,著重強調:“裴大人來了,你去叫個手幹凈的給大人沏茶,沏最好的茶!”

“已經去了!”青雀答道。

張意之滿意,收回目光。

張意之側頭說話時裴鏡淵一直在觀察她,從一開始的警惕到後來的疑惑,張意之沒有看見,自然也不知道裴鏡淵心中經過了怎樣的掙紮。

他通過沈江鑒在殿中的反應已然推測張意之識破了他與趙驊‘新幣局’的真正目的且順勢推舟添了一把暗火,按理說他此番行徑這與明面上當前博弈局勢全然不符,依著她的性子她不該貿然這麽做,可她偏偏做了,而在事後風輕雲淡,似乎只是做了一件尋常事。

他已經漸漸看不懂她,而事情一旦脫離了掌控,就容易讓他生好奇探索心。

“張大人身子可好些了?”裴鏡淵順勢開口問道。

“好很多了。”張意之回答,主打見招拆招。

“趙驊難以脫身,托我來告訴大人,此事刑部還在審訊,一連栽贓與謀殺朝堂重臣兩件大案,若是公堂上傳召,雖有辱大人清明,卻是查案的必備手段,還請大人屆時一定配合。”裴鏡淵慢慢說道。

張意之一開始坐的不甚雅觀,反正這小水榭裏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三兩枝晚春花開的開謝的謝,三三兩兩擠在枝頭斜枝探過鏤窗展露在春光中。其他人都默默離得她遠遠的。

可後來,對面裴鏡淵坐的實在是好看且體面,花枝斜影輕顫映在他身上,無限年少,倒顯得自己松散而不體面。張意之呆楞楞看著他胸口處宛若畫布的衣襟,趁著他說話,默默撐著腿坐正了一些。

趙驊先前親自就上門拜訪謝罪過,這些話他已經說過一遍,張意之也把那天所有知道的猜測的東西全告訴了他。她身上,幾乎沒有那些文臣的包袱。這幾日她實打實見了獄中酷刑、見了勾心鬥角波詭雲湧,甚至見了到處發瘋賣慘哭哭啼啼的張蕭寒以及她的兩個弟弟,自覺內心已經逐漸麻木了。

“沒關系,現在是罪臣平民張演之,不是朝臣之首張相丞,算不得有辱清明。”張意之大筆一揮,她一動或是扯到了身上的傷口,頓時笑意消散,皺著眉捂住了左側肋骨。

“大人為什麽不力爭?”裴鏡淵笑如隔山霧,張意之明明坐在他對面卻總覺得看不透那霧,像是被困在其中。

“力爭什麽?”張意之訝然。

可隨即她反應過來。裴鏡淵一直觀察著她的反應,見她從困惑不解到略有狡黠一般輕笑不語。

她不必力爭。這件事她越是自辯越會陷入對方設置好的陷阱中,現在她在明亮處,對方在暗處,一舉一動都容易被牽制,不可不防。所以不如反其道行之,便能叫有心者露出馬蹄。

她現在最需要知道的是沈江鑒和沈晏清父子對張家撲朔迷離的感情。她現在越是示弱越對自己、對張家有好處。

張意之雙手疊於胸前:“不必力爭,裴大人是個清明人。個中緣由自然也能想明白。”

話至如此,便是裴鏡淵心知肚明張意之是對自己有防備才會打啞謎,卻也已經不好再問。

“我將遵從聖上旨意,積極偵察真相,早日使大人官覆原職。”裴鏡淵緩緩道。

“有勞大人。”張意之虛偽且十分上道。

這時候兩個小侍女蓮步輕移過來,悄無聲息俯跪在在書案一側,將托盤上的兩杯茶和一盞茶壺端下來。

張意之把散亂的公式和推演隨意往裏一推,留出個空來叫她們好將茶壺放下。

裴鏡淵看不習慣,伸手,自然地把那些被張意之隨便推到一邊的紙張一張張摞起來規規整整伸開被她不小心壓到折了的角,排成厚厚一沓,輕輕放在一邊。

那書法,全然不能稱之為書法,唯些筆畫重新組合在一起,不同於文人小楷或是行書,乍一看缺橫少畫風骨盡失,可仔細看才得簡樸中要害,非但不失卻又自有真章、自由灑脫。

張演之是有名的書法大家,前來進京趕考的學子不出乎意外都曾習練過他的書法,就連裴鏡淵都不出其右,有三分張書筋骨。

只是裴鏡淵考上了便嫌棄那字過於圓滑了一些,舍棄了又練出了自己的章法。

現在的學子又要寫張書又要模仿裴書,可惜其中之意截然不同,苦哉苦哉。

裴鏡淵楷書行書甚至草書皆有涉獵,卻唯獨對這一種書法前所未聞,他眉骨一動,握在手中多看了幾眼。

張意之咳了一聲,心虛。

那上面是她用前世簡體字寫成的‘論族學’,張意之其人,字規整,橫行數列猶如規畫,然少年意志終有不可規束,時常一根橫還沒有寫到底的就格外長的拉出來、頓出去。

於是乎她的字並不全然是規整的,也多有變化。

張意之瞧見他不動聲色幫自己整理好亂草一樣的紙張,一時間有點不好意思。

“張大人,方才殿中進言,在下在陛下的禦桌上看到了丟失不久的新幣。”張意之還在楞神,聽見裴鏡淵似在耳邊不鹹不淡說道。

張意之擡了頭,裴鏡淵不動神色,兩人對視,張意之淺笑:“裴大人知道嗎?那是殿下用來陷害您的手段,他稱他在獄中撿到了您的新幣,還串通我在陛下面前將火引到您身上,他說那假冒聖旨前來暗殺我的人該是您的人。”

“不僅如此,我猜那時他托趙驊的手呈到禦前的。我此番在獄中出事,趙大人受到牽連難免心中怨懟。他想要借此挑撥你們兩人之間的關系。不過……就算是趙驊與你‘情深不負’,沒有將它呈到禦前也沒有關系。因為那就是包庇,他更可以利用可以借此將你兩個一塊把柄在手。”

她始終沒有變換動作或是表情,仍舊不慌不忙。雖然隨著她的一番話水榭中幾乎劍拔弩張暗流翻湧,但她仍舊說完了最後一番話後才不緊不慢挑了一下眉,直視面前表情微微有裂痕的裴鏡淵。

她說完,水榭中只有不遠處的風聲合著水中波紋蕩漾的細微流動聲。

張意之含著笑,裴鏡淵還好好坐得住。

她想,他確實很不一樣,任何人被這麽拆穿至少應該有惱羞成怒的。

可他沒有,翩翩少年像是隔山霧罩,又像是清風朗月,但更多的是背後虛無又看不破的深淵一般。張意之漸漸意識到,這是個很棘手的對家,他至少目前為止,仍舊與自己站在對立面。

她這麽想的時候,又情不自禁記起那天早朝上兩方人對峙時彼此說過的話。

他那時候在想什麽呢?心裏裝的就完全是他的家國子民嗎?是不是會在僵持中也默默痛恨這‘迂腐’世家口上一套背後一套,又像是銅墻鐵壁橫在他的面前打著長輩的旗號怒罵他呵斥他,說著沒有理由的蠢話。

張意之幡然神醒,越設身處地便會越覺得身後的孤單洪水一般。她從來都理解且善於感知那些孤單,因為她從來都是那樣的。

裴鏡淵眉目一深,他似乎沒有想到張意之會這麽直接說出來。

但是後來,從淡笑到平淡,他看不透張意之的想法,自然也不會明白她正在為自己的感同身受好笑。

“哦?”裴鏡淵循循善誘,他做好奇狀,“難道,張大人不這麽想?”

“裴大人,話太虛假沒有意思。”張意之輕笑,她將茶杯放在嘴邊,眼中輕蔑更深,“我不僅知道,那是殿下想要陷害大人您的,還知道大人不僅知道還親自設計了這個局面,就為了反將一軍。”

好一句‘話太虛假沒有一絲’,裴鏡淵擡起頭,面前的如玉君子眉目間惹上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

張意之不知道他的心裏已經掀起了浩然大波,他貼背出了一身冷汗,可臉上神色不變。

春風過水榭,桌面上紙張‘嘩啦啦’響動,翩躚的墨字像是振翅蝴蝶,在白紙的影子上飛躍。他壓了壓袖邊,鼻尖始終縈繞著一股淡淡海棠花香。

“張大人遠遠比在下想的,聰明許多。”裴鏡淵如是說道,可他繼而淡薄一笑,“不過,從前在下還以為殿下與大人情不可摧,現在看來,倒不是這樣。”

“太子畢竟年輕,他不明白,現在我如此處境,唯能依賴的是刑部的公正嚴明和大人你的高擡貴手,而殿下的信任不過如同梁上燕,三兩真心而已。”

“臣忠君,不是儲君。裴大人你該是記得,與殿下有婚約的家妹已經死了,情意斷恩義絕,張家不一定就要捆綁在這條船上。”張意之將嘴邊茶杯放下來,微微向前傾身,她做足了暗示,在裴鏡淵看過來的那一瞬間驟然說道:

“裴大人,你一介白身卻謀行不軌,想的該不會是為臣之道吧。可你應該明白,我不管,張家不管,你才有可能得償所願。可要是你把爪子伸到了我們面前我就不得不管了。到時候,必然精彩。”

她咬著“我不管、張家不管”幾個字,壓低聲音。

裴鏡淵好笑:“大人難道不好奇我究竟意欲何為?”

關我屁事?

張意之勾唇一笑,不言語。

水光之上,波光粼粼,河邊長柳,隨風飄揚。

張意之不急不緩為他重新添茶。

裴鏡淵順勢打量眼前的人,她披著一件薄薄的衣裳,柔順地依附在單薄的肩膊上,身量筆直,不曲不折,青絲撥到一邊,便露出另一邊的脖頸。

這樣的人極其柔弱又無堅不摧,柔中帶剛剛柔並濟,面上莫不關己事可心裏又殺伐果決。

那本是盧氏給他的安身立命之本,卻在這一狹匣春色的一角中得以窺見。

難怪趙驊回去朝著他發了好大一頓牢騷,言那些淺薄的女子只能瞧見張演之的面皮,見一個愛一個。

可如此,他透過皮相窺見骨相,仍舊是強骨錚錚,世間女子並非淺薄,恰恰精妙,可見本質。

“另,我聽說徐侍郎在我離宮後遞帖上諫,想來還是為退婚一事。”他看向她的神情,卻見她始終淡淡的,聽到這裏一撇嘴,滿臉寫著不在乎。

“子禮不擔心受挫嗎?”裴鏡淵輕笑。

張意之一頓,她絞盡腦汁,終於記起來裴鏡淵的小字。

“寒深。”她朱唇輕啟,吐出這兩個字。

不僅是她別扭,便是對面的裴鏡淵亦是一楞。

這是頭一次,有人這樣喊他的小字,太子為顯親昵總愛以‘阿深’稱之,實則他並不喜,身邊友人不多,時常談心的唯有趙驊一個。趙驊也從不喜歡喊他的字,唯有裴鏡淵裴鏡淵喊著才算舒坦。

“裴大人。”張意之迫近,還是改了稱呼,“我不信他能叫張家受挫,受了委屈的是我家的女兒,不能因為她是一個女子不能站到明處去、不能自行辯白便甘受那些波詭侵害。”

“難道朝堂中清一色都是眼盲心盲之人,只為了曲尖利益便可肆意殺孽、牽累無辜?”

這些話,雖然是小聲說,可是氣息錚錚絲毫沒有因此軟下去半分。

她端坐,目光如炬。

“我也不信。”可是這句話,裴鏡淵說不出口,甚至在一瞬間動搖地想,難道真的不會嗎?

“無辜而死於朝堂的人,難道還少嗎?”他脫口而出,卻又楞住。

張意之沒有驚訝,相反,她微笑:“好啊,那就替他們聲討回來。這些出頭的事情總要有人做的,我們去做就好了。”

裴鏡淵垂下眼眸:“張大人,我自愧。”

因起邪心,自相慚愧。

亭水安靜,四下無聲,唯有風過樹花,瑟瑟而鼓動。

檐下鐸鈴,陣陣泠泠。

“裴大人何須自愧,我時常感慨裴大人風骨,或有不及之處。”張意之淺笑。

裴鏡淵輕搖頭,不語。

他起身,張意之亦相隨起身。

裴鏡淵行文人禮:“張大人,不必相送。”

張意之攏住身上的衣裳,輕笑:“我本便沒有送的打算,裴大人自己慢走便是了。”

裴鏡淵啞然失笑,他再次行禮,便轉身施施然離去了。

張意之見他失之長廊,收回目光,見那一盞茶見底,便想著拿過裴鏡淵先前坐的那壺茶來再斟一杯。

她一提,那邊的毛筆咕嚕一下滾到了地上,“吧唧”一聲濺出幾滴墨水。

她一楞,倒是沒註意,裴鏡淵什麽時候把那毛筆拿過去的?

張意之將身上的那件衣裳摘下來放在一邊,轉走過去,踩著地板上的日光,在那裴鏡淵先前坐的地方發現了一張紙條,正是他說的,那好處。

張意之本不對此抱有什麽太大的期望,隨手扣過來一瞧。

上面赫然用草書寫著:

“張意之之死,存疑。”

“轟!”

張意之緊緊捏著那張紙,驟然睜大了眼睛。

她再三確認,上面確實寫得洋洋灑灑為“存疑”二字。

他,如何知道?

又知道多少?

張意之跪坐在他先前坐過的地方,微微抿唇。

可是她又開始慶幸,那是裴鏡淵,他與張演之政見不合,卻是個真心實意的謀士,不會因為過節而揭露而張大肆張揚。

只是不知,他所謀求究竟為何。

裴鏡淵啊裴鏡淵。

張意之捏著那張紙,將它慢慢撕碎,順著風散落在廢紙中,慢慢嘆息。

*

裴鏡淵已經走出很久,他從袖中掏出了那一張皺皺巴巴的畫紙,上面赫然畫著一只長弩扳機,只是細密的線從它的零件上引出來,做滿了標註。

正是那張見裴鏡淵一進門趕緊壓在袖子底下的圖紙。

張意之改造了管口直徑和箭頭的形狀,利用流體力學克服了部分空氣阻力,把它打磨成了一支殺傷力極其強大的弓弩。

其功效還要交趙驊打造出來才能得知。

張演之啊張演之。

裴鏡淵嘴角含笑,將那圖紙四角疊好。

你究竟還有多少是我所不知道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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