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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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宋朝歡在S省待了一周, 期間和茍樂心聯系過，也知道了晏峋第二天去過店裏後，就再也沒出現。
她明白, 感情裏的隱瞞和欺騙, 是最叫人無法接受的, 也是最傷人的。
這回，晏峋終於放棄了。
她出發前，趙藹玲便同她約好, 等她回來後，以獨立設計師的名義，參加她的生日宴。
回程的飛機因為交通管制延誤，宋朝歡到了北城後，怕來回折騰遲到, 幹脆直接去了趙藹玲發給她的那家酒店。
她在回程前看了天氣預報，明天會有冷空氣到北城, 因此這兩天的氣溫，反倒有所回升。
等她下了出租車到酒店大門口時，夜空還飄起了小雨。
細細疏疏的, 凝不成水珠子。倒有些像南亭鎮的冬天了。
不過這樣的小雨到了後半夜，大概也就成了雪。
服務生上前來幫她拿行李, 問她是預定了客房, 還是參加宴會。
聽說她是宋朝歡, 便客氣地說周太太已經幫她開了客房，讓她休整一下, 等宴會開始了再下樓就好。
宋朝歡笑著同他道謝, 跟他一起穿過花園草坪。
卻在酒店外，看見了預料之外的人。
男人穿著黑色大衣, 煢煢而立，輪廓蕭索得仿佛這冬夜疏落的雨。
像有意識般，他在她出現在視野間時，僵滯地擡起頭，朝她這裏看過來。
宋朝歡腳步微頓，有些琢磨不透，他為何出現在這裏。
晏峋卻已經朝她這邊走過來。
“你回來了？”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低聲同她說。
宋朝歡安靜地看著他，看著他唇角努力撐起的疲憊的笑意，看著他冷白下頜上新刮的，很淺的青。看著他驀然瘦削到有些脫相的，淩厲的骨相。
叫自己不要去想，這些天，他到底是怎麽作踐的自己。
服務生下午送客人進來時，便看見這個男人了。
明明氣質矜貴，卻好似生了病的模樣。他本想上前詢問他，需不需要幫忙。經理卻叫他去忙自己的就好。
原來……是在等這位小姐。
服務生禮貌地同倆人道別，告訴宋朝歡將她的行李送去客房，將空間留給倆人。
等人走了，晏峋似乎還有些恍惚。
仿佛這才看清，她大衣裏穿的，還是那一襲綠蕪色的旗袍。
他怔怔地想，原來這樣的盛裝，從來都不是為他一個人準備的。
但晏峋不好去質疑，也不好問她，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同她說。
“朝朝，”他站到她面前，盡量讓自己平靜些，輕聲問她，“我們找個地方聊聊，好嗎”
可是下一秒，那抹玲瓏清冷的身影開口，語氣是一慣的溫柔，當下卻平淡到疏離：“晏先生，麻煩您讓一讓，好嗎？”
他呆呆地看住她，眼尾一下紅起來，沙啞出聲：“你叫我什麽？”
宋朝歡垂在身側的手捏緊。
即便面上再平靜，也再清楚不過自己不會回頭，可看見這個男人失魂落魄的模樣，依舊會慣性地心疼。
但宋朝歡沒有回答他，她漠然地偏開視線，錯開身，從他身邊經過。
她不知道晏峋在這裏站了多久，只是餘光看見細雨如密針，綴濕他眉目，也惹他眼眶暈紅。
宋朝歡看著前方明亮的廳堂，叫自己朝前走就好。
可片刻後，身後卻傳來跌跌撞撞的腳步聲，手腕驀地從後被人掐住。
晏峋知道，身邊有人經過，也有人側目。
或許不認識他們，或許也有人認得。
可他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無論如何，無論她將自己放在什麽位置，他都要讓她留下來。
“朝朝。”微顫指尖從後環住她腰，男人小心翼翼低頭，突然對她說，“你可以不喜歡我，可以不愛我，沒有關系的。”
宋朝歡微滯，卻聽他再次開口，黯啞哽澀的嗓音，近乎卑微祈求，“但別……不要我。好不好？”
喉間猛地一窒，心上依舊會有尖刺的痛意劃過。
依舊會想沖動地問問他，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非要讓自己，在一份感情裏丟了底線，卑微至此。
可她不能也不想，再給他任何希望。
於是閉了閉眼睛，盡量平靜地對他說：“你先放開我，好嗎？”
晏峋抱著她，不敢放手，也不敢拒絕。
許久，他僵硬地強迫自己松開手，好讓她面對自己。
“晏峋。”她轉過身。
這次沒喚他晏先生，卻擡頭看著他說，“我們是領了離婚證的。”
晏峋微瞇了瞬眼，本能痛苦地看著她。
宋朝歡看著眼前的男人，仿佛丟了殼子的蝸牛，隨便誰，都能傷害他。
仿佛僅僅是拿指尖觸碰他，都能讓他疼得蜷縮起來。
於是他慌亂地攀爬，遇上一片碎裂的瓷片，便以為它也能保護自己。
他撐起它，叫人看見鋒利碎裂的邊緣。
“趙藹玲沒和你說過，周家的這間酒店，有晏氏註資嗎。”晏峋嗓音仍哽滯，卻是平靜地，陳述般同她說。
宋朝歡靜靜地看著他，許久，驀地輕笑了聲。
仿佛在說：晏峋你看，你同從前，又有什麽區別呢。
晏峋被她的笑狠狠刺了下，可他好像已經沒有知覺了，於是依舊道：“和我上樓，我們好好談談。”
-
宋朝歡跟著他進了酒店，上了頂層套房。
可到了門口，晏峋卻沒了剛剛的淡然，似乎又有些緊張起來。
宋朝歡不明白他又怎麽了，也不願再去猜測，垂著眼，等他開門。
房門被推開的那一刻，宋朝歡擡眼。
入夜的城市在落地窗外，閃爍著零星細碎的光。
高矗空曠的房間裏，卻是滿眼嫣金色的花。從她腳邊一路鋪開，像要生到窗外去。
宋朝歡一頓，生出奇怪的預感。
卻被晏峋手足無措又迫不及待地，捉著她手腕拉進了客廳。
房門關上，晏峋直奔目的地。
客廳落地窗前的吧臺上，放著一只敞開的首飾盒。
宋朝歡滯頓地看著他，將那枚戒指取出來。
鉆石熠出恍惚的光。
粉色的，像一顆碩大的，倒墜的眼淚。
也有些像那四合院外，成熟時的欒樹果實。
然後看著他在她面前，單膝跪下來。
“朝朝，你看。其實我一直想和你說，錯過的東西只要用心，還是可以找到的。我們不用等到夏天的，還是可以看見你喜歡的花。”
“所以，我們結婚吧。”晏峋看著她，眸底有執拗的迫切與期冀，同她說，“我們簽好婚前協議，從今往後，我在晏氏所有的股份，我名下國內外所有的房產、現金，都是你的。”
“我也會支持所有，你想去做的事。你要繼續開旗袍店也好，你想拓展生意做自己的品牌也好，我都會幫你。”
“還有，我不會再和任何人有緋聞的，也不會再做叫你不安心的事。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我知道你喜歡女孩子，那我們以後，盡量生個女兒。我會愛你，也會愛她。將來這一切，也都是她的。好不好？”
眼前單膝跪地的男人，即便憔悴到眼下染上一片淡青，依舊清雋又精致。漂亮的桃花眼淩淩瀲灩，叫人心動。
他近乎偏執地同她描述著美好未來。
可她卻沒有絲毫感動，只覺得荒謬至極。於是將手背到了身後，木然地同他說：“你先起來。”
“你……你是不喜歡這個款式嗎？還是不喜歡這個顏色？”晏峋突然局促起來，指尖微顫，不知道該把這枚宋朝歡不喜歡的戒指，放到哪裏去，於是問她，“那你喜歡什麽樣的，你給我些時間，我再去找，好嗎？”
“你先站起來。”宋朝歡看著他，語氣涼硬地重覆道。
大概是明白她失了耐心，晏峋終於站了起來。卻茫然到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不會同你結婚的。”宋朝歡看著他，冷淡到他不如個陌生人，“請你以後，不要再做這樣沒有意義的事情。”
“可是朝朝……”他看著她，漂亮的眸子泛起潮意，仿佛曾經那個矜驕的貴公子，早已將自己碾進塵埃裏，低聲請求她，“你不可以說話不算話的啊。是你說，你喜歡一個人，從來都不會是心血來潮。認定的東西，就不會輕易改變。”
宋朝歡輕怔，聽他繼續沙啞道：“是你說，如果我帶著黃刺玫來找你，你一定會告訴我，你喜歡我。也會長久長久地，喜歡我。”
可為什麽，他尋來了那麽多，還是換不回她一點點的回心轉意。
宋朝歡楞在原地。此時此刻，怎麽會還不明白，當年那封未曾送出去的信，一早到了晏峋手裏。
她腦子有些亂，卻也不想去問他到底怎麽拿到的那封信。
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於是她看著他，冷淡地同他說：“晏峋，我當初對你的喜歡，本來就是個意外。”宋朝歡頓了頓，將話說得更重了些，“也或者，本來就是個錯誤。”
晏峋錯愕看著她。
“我當初會喜歡你，是因為我們初見的那天，你幫了我。”宋朝歡看著他，平靜陳述般，“但你那天經過，卻只是個偶然。”
“不是的，不是的朝朝，”晏峋慌亂道，“我從來都知道那是你啊！”
宋朝歡驀地一楞。
“你不記得你剛來北城的那年暑假，去過老太太的私宅嗎？”晏峋急切地問她。
回憶猛然襲來。宋朝歡的確記得她剛來北城時，被沛容阿姨帶著，去過一處很漂亮的宅院。
可她並不知道，那是老太太的私宅。
就算她在老太太最後的時光裏陪伴過她，她也並沒有同自己說過太多的話。
可……就算晏峋一開始就知道是她。那又怎麽樣呢。
他們早就在後來的路上，一次又一次地交錯而過了啊。
於是她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氣，淡道：“或許那天幫我的是別人，我也會喜歡ta吧。”
晏峋惶然又困惑地看著她。
許久，自嘲般輕笑，低聲自語般：“原來先心動的那個，真的會輸得徹底。”
晏峋第一次遇見宋朝歡，是在老太太的壽宴上。
那個夏天的暑假，卻也像今夜一樣，剛落過一場雨。
偌大的宅院裏，都是面生的賓客。
那天的主角並不是他，他也懶得應付那些場面上的事。
只是站得遠遠的，看著他曾經待過的閣樓外面，那株枝垂冠闊的側柏下，掉落了一只羽翼未豐的雛鳥。
它還不會飛，它還那樣弱小。
可它似乎也很想活下去。於是它拼命地扇動著翅膀，發出稚嫩的低鳴。
晏峋沒有上前，只安靜地站著，漠然地觀察著。
物競天擇，再正常不過的自然選擇。
他沒有任何幹預的必要。
直到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穿著件青檸綠的倒大袖旗袍，像個天外來客，倏然出現在他視野裏。
小心翼翼，靠近那只跌落的雛鳥。
她明明背對著他，晏峋卻覺得，她該是心疼的模樣。
他是有些興味的，也有些好奇。好奇她會要做什麽。
畢竟那樣潮濕的，稀疏羽翼上沾滿碎土與落葉的雛鳥，是弱小的，也是骯臟而醜陋的。
可他還是看見她，毫不猶豫地蹲下身。
似乎還嘀嘀咕咕了一些奇怪的，他聽不懂的綿軟方言。然後小心翼翼，將它裹進幹凈的掌心裏。
應該是不會爬樹的。
或是帶著那弱小的東西，也不好去爬樹。
於是她墊腳張望了下，便即刻作出了決定。
晏峋微揚眉，等了會兒，仰起頭。
沒多久，那木窗敞開的閣樓處，少女撐著窗棱，大半個身子都探出窗外。
她努力地舉起那只雛鳥，將它小心萬分地，放進樹叢間的窩巢裏。
而她努力伸出的手腕上，有一抹特殊的盤扣。橘金色的，像一朵漂亮的鳳仙。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她。
在無人窺見的角落。
他看見她揚起最明媚的笑，卻極溫柔地說：“別怕。”
“總有一天，會能飛的。”
她沒有指名道姓，仿佛那話，也是在同他說一般。
某一剎那，心臟怪異地，由裏朝外，帶出微微的刺痛的顫栗。
仿佛生出細細密密的荊棘。
這樣陌生的情緒，叫少年本能便想抗拒。仿佛讓這種感覺滋生蔓延開來，便是萬劫不覆的存在。
晏峋也不知道，卑劣如他，是不是從那一刻開始，便想將那一抹溫暖又柔軟的笑意，圈進牢籠，占為己有。
又不叫任何人，窺探覬覦。
可欲.望能掩藏，痛苦能隱忍。
直覺般心動的喜歡，卻半點由不得人。
或許是因為，在見到她的第一刻開始，他便已經預料到，喜歡一個人，終究會俯首稱臣，終究會將自己，置於受制於人的境地。
所以才會在後來的每一刻，害怕又抗拒，渴望又沈溺。
…………
“我可沒有那樣泛濫的同情心。”晏峋看著她，驀地笑了笑，“我那天會出現，是因為在你還不知道我的時候，早就知道你的存在。”
“我同你說的第一句話，也從來不是你以為的那句。”他看著她，眸中有不自知的情深，低聲道，“我問的是，疼嗎？”
疼嗎？朝朝。
那個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能飛的小姑娘，你會疼嗎？
宋朝歡怔忡地看著他。
看著他就像個困囿於過往的少年，留在迷霧中，找不到出路。
宋朝歡喉間哽得生疼，指節攥到發麻。
可她……再也幫不了他什麽了。
也沒有辦法，再朝他伸手。
她只能淡漠地看著他，問他：“晏峋，你說我說話不作數，那麽你呢？是誰說，陪你去個地方，回來就放手的？”
晏峋眼眶發紅，咬緊牙，不說話。
“是不是一定要我喜歡上誰，和別人在一起，你才能放手？”宋朝歡艱澀地，又問他。
晏峋死死地盯著她，牙根咬出血腥氣，克制著渾身的輕顫。
卻又在下一秒，突然變了腔調。
“我騙你的啊。”他翹了翹唇角，輕笑了聲，淡問她，“不可以嗎？”
你不是，也騙了我嗎？
宋朝歡楞住。
仿佛又看見了在那三年錯位的婚姻中，永遠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晏峋。
“朝朝，你知道離婚那天，你是用什麽樣的眼神看我，才讓我不由自主答應你的嗎？”他擡手逼近，覆上她面頰，拇指指腹，輕揩上她眼尾，慢條斯理道，“但我現在，還真有點兒後悔了。為什麽要心疼你呢？”
宋朝歡僵滯地看著他，看他眸底翻湧開絞纏在一起的痛苦和迷茫。
仿佛如今的晏峋，曾經的晏峋，年少時的晏峋，割裂地撕扯著眼前的人。
直到他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平靜到有些瘆人地看著她，低道：“或許我就該用自己的方式，才能把你留在身邊。”
心臟猛地一滯，宋朝歡問他：“晏峋，你什麽意思？”
晏峋看著她，神色有溫潤的殘忍，無聲笑了笑，淡道：“不如先看看，宋昭靠自己能做到什麽地步？”
他說完，靜靜地看著她倉皇與懊恨的表情。
片刻後，他卻慢慢低下頭，微錯臉，垂下睫，像是要吻她。
卻在同時，宋朝歡猛地揚起手。
晏峋覺得自己，該是意外的，該是憤怒的。
可他只是平靜地，將自己被她抽偏過的臉轉回來，神色淡漠地看著她。
這是宋朝歡第一次打人。也是第一次扇人耳光。
用這樣侮辱人的方式，對待曾經深愛的人。
然後冷聲同他說：“晏峋，別讓我恨你。”
“那就恨我。”他掌心覆上她發，溫柔地輕撫，臉上有叫人瑟縮的偏執，嗓音蹇澀到像被利刃劃破，“恨一輩子。別放手。”
宋朝歡仰臉，眼眶暈紅，死死地盯著她。
“你休息一下，好好想想。”對上她視線，晏峋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什麽，還是這密閉的空間叫他喘不上氣來。他啞聲又強硬地說出這句話，卻有輕顫的意味。
說完，便不再去看她，轉身想要離開。
“晏峋！”
可她卻在他身後，突然大聲叫住他。
晏峋覺得自己，應該是高興的。
你看，這樣的辦法，的確有用。
可他卻只覺得，自己眼眶都濕熱。
他轉過身，遙望著她。
“怎麽了？”心臟像被淩遲，卻掣了掣唇角，問她，“擔心了？怕了？”
宋朝歡看著他，像是已經恢覆了平靜。只緊繃的肩線，洩露了她強撐的堅持。
“你知道為什麽，這段時間以來，我明知道你做了這麽多，還是不想回頭嗎？”
“你覺得我們之間的問題，只是李思，只是宋恬恬，只是你曾經逢場作戲的問題嗎？”
晏峋沈默地回視著她。
“我承認，有無數個細小的瞬間，我感動過，我動搖過，甚至想就此沈溺過。”宋朝歡咽了口，緩聲問，“可我依舊叫自己，不要回頭。你知道為什麽嗎？”
晏峋有些僵硬起來。
只覺得接下去的話，將是一把回刺他的利刃。
“因為晏峋，你結婚之後，是不是也同樣在用……”宋朝歡突然笑了笑，只是唇角泛起蕭瑟的苦意。終究克制不住，音量都提高，大聲問他，“用你在晏家學到的東西，潛移默化地規訓我啊！”
晏峋猛地滯住。
只覺得那根長久以來攀纏在他心臟上的荊棘，被人驀地用力，狠狠抽緊。
他像一條被人狠狠摜在河堤石岸邊的魚，大口呼吸，也汲取不到氧氣。
宋朝歡盯著他，自然看見他臉上掙紮的痛苦。
離婚至今，她從沒想過用他曾經受到的傷害，化作利器，再次地攻擊他，傷害他。
也從來不希望他覺得，他已經成為自己曾經最厭惡的模樣。
可此刻，她再也顧不得了。
“晏峋，人從小耳濡目染的東西，甚至是比基因更刻進骨子裏的，太難改變了。我不是賭徒，我也賭不起。那樣的牢籠，我是不會再進去的。”
對，他在學習，在改變。
可那也是基於，他認為自己喜歡她。
可人的本性，哪裏是這麽容易改變的。
如果有一天，他發現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心有不甘。
他發現這一切不過是求而不得的怏怏不平。
又或只是，他不再喜歡她了。
他又會怎麽樣？
宋朝歡不敢去想。
“所以晏峋，我不會回頭的。”她唇顫抖看著他，就當她是醒悟了也好，就當她是自私只為自己也好，“不論你拿什麽來感化我，拿什麽來威脅我，我都不會回頭的！”
像這麽多年積壓的所有情緒再也壓抑不住，再也不想要所謂的體面，再也不想要所謂的“懂事”，她猛地一下失聲哭出來。
“對！我就是不想要你了啊晏峋！”眼前已然一片雨霧，宋朝歡幾近崩潰地問他，
“因為我更想好好愛自己！可以嗎？！”
晏峋瞳色驀地加深，唇張了張，只覺得胸腔裏潰堤般，滾湧起漫天蓋地的尖銳又灼燙的疼痛。
那些被他撿拾起來，想要貼回血肉上的鎧甲裂片，在這句話面前簌簌地剝落下來。
鮮血淋漓，潰不成軍。
當他看見這樣的宋朝歡的一刻，仿佛什麽都不重要了。
他的愛意和付出能不能有回應不重要了。她的喜歡不重要了，她的陪伴不重要了。她能不能回頭也不重要了。
仿佛曾經的自己，同此刻的宋朝歡，有某一剎那的重疊。
而他只希望她……不要哭，不要難過。
只希望她像她說的那樣……掙開牢籠，好好愛自己。
宋朝歡喊完那句話，只覺得渾身都脫了力氣，身子發軟，一下跌坐到身下的地毯上。
晏峋本能地上前，接抱住她。
她卻將自己蜷縮起來，抗拒道：“別碰我！”
“別哭……”可他卻不敢放手，他不知道現在的宋朝歡，是不是像當初的他一樣……其實，也在無人處渴望過擁抱。
所以他跪在她身邊，抱住她，環過她背，掌心覆上她發，低聲重覆道，“朝朝，別哭……”
他一聲聲地顫抖地叫她別哭。
可人有時候就是這樣，有人安慰，反倒放肆起來。
“你之前看見我接宋昭的電話避開你，很嫉妒，是嗎？”宋朝歡發洩般地問他，“那你知不知道那些年，我忌妒得都快發瘋了啊！”
“你知不知道，我一邊猜忌你同旁人有關系，又一邊說服自己相信你接受你的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我下賤得不值得任何人同情啊？”
他長睫顫抖，潮熱再也凝不住，驀地滾落下來。
“不是的朝朝……不是的啊，不是這樣的……”無措又艱澀的道歉，一遍遍從喉間溢出，“對不起朝朝，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害怕……”
“如果我喜歡你，從一開始就是錯的，那我也受到懲罰了不是嗎？”她哭得有些續不上氣，似乎也沒有聽見他說的任何話，哭腔哽咽又斷續，終於無力地問他，“我到底有什麽義務，要和你綁一輩子啊？”
晏峋哽窒得說不出話來。
只能抱著她，任由她發洩許久以來的委屈與惶恐。
他實在沒有辦法了，實在沒有辦法了，才會說剛剛那樣的話。
可是朝朝……
晏峋低頭，潮潤的灼燙落在她發心，呢喃自問般：
“我明明……從沒想過要傷害你啊。”
我明明……比我自己以為的，都要愛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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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歡在S省待了一周, 期間和茍樂心聯系過，也知道了晏峋第二天去過店裏後，就再也沒出現。
她明白, 感情裏的隱瞞和欺騙, 是最叫人無法接受的, 也是最傷人的。
這回，晏峋終於放棄了。
她出發前，趙藹玲便同她約好, 等她回來後，以獨立設計師的名義，參加她的生日宴。
回程的飛機因為交通管制延誤，宋朝歡到了北城後，怕來回折騰遲到, 幹脆直接去了趙藹玲發給她的那家酒店。
她在回程前看了天氣預報，明天會有冷空氣到北城, 因此這兩天的氣溫，反倒有所回升。
等她下了出租車到酒店大門口時，夜空還飄起了小雨。
細細疏疏的, 凝不成水珠子。倒有些像南亭鎮的冬天了。
不過這樣的小雨到了後半夜，大概也就成了雪。
服務生上前來幫她拿行李, 問她是預定了客房, 還是參加宴會。
聽說她是宋朝歡, 便客氣地說周太太已經幫她開了客房，讓她休整一下, 等宴會開始了再下樓就好。
宋朝歡笑著同他道謝, 跟他一起穿過花園草坪。
卻在酒店外，看見了預料之外的人。
男人穿著黑色大衣, 煢煢而立，輪廓蕭索得仿佛這冬夜疏落的雨。
像有意識般，他在她出現在視野間時，僵滯地擡起頭，朝她這裏看過來。
宋朝歡腳步微頓，有些琢磨不透，他為何出現在這裏。
晏峋卻已經朝她這邊走過來。
“你回來了？”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低聲同她說。
宋朝歡安靜地看著他，看著他唇角努力撐起的疲憊的笑意，看著他冷白下頜上新刮的，很淺的青。看著他驀然瘦削到有些脫相的，淩厲的骨相。
叫自己不要去想，這些天，他到底是怎麽作踐的自己。
服務生下午送客人進來時，便看見這個男人了。
明明氣質矜貴，卻好似生了病的模樣。他本想上前詢問他，需不需要幫忙。經理卻叫他去忙自己的就好。
原來……是在等這位小姐。
服務生禮貌地同倆人道別，告訴宋朝歡將她的行李送去客房，將空間留給倆人。
等人走了，晏峋似乎還有些恍惚。
仿佛這才看清，她大衣裏穿的，還是那一襲綠蕪色的旗袍。
他怔怔地想，原來這樣的盛裝，從來都不是為他一個人準備的。
但晏峋不好去質疑，也不好問她，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同她說。
“朝朝，”他站到她面前，盡量讓自己平靜些，輕聲問她，“我們找個地方聊聊，好嗎”
可是下一秒，那抹玲瓏清冷的身影開口，語氣是一慣的溫柔，當下卻平淡到疏離：“晏先生，麻煩您讓一讓，好嗎？”
他呆呆地看住她，眼尾一下紅起來，沙啞出聲：“你叫我什麽？”
宋朝歡垂在身側的手捏緊。
即便面上再平靜，也再清楚不過自己不會回頭，可看見這個男人失魂落魄的模樣，依舊會慣性地心疼。
但宋朝歡沒有回答他，她漠然地偏開視線，錯開身，從他身邊經過。
她不知道晏峋在這裏站了多久，只是餘光看見細雨如密針，綴濕他眉目，也惹他眼眶暈紅。
宋朝歡看著前方明亮的廳堂，叫自己朝前走就好。
可片刻後，身後卻傳來跌跌撞撞的腳步聲，手腕驀地從後被人掐住。
晏峋知道，身邊有人經過，也有人側目。
或許不認識他們，或許也有人認得。
可他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無論如何，無論她將自己放在什麽位置，他都要讓她留下來。
“朝朝。”微顫指尖從後環住她腰，男人小心翼翼低頭，突然對她說，“你可以不喜歡我，可以不愛我，沒有關系的。”
宋朝歡微滯，卻聽他再次開口，黯啞哽澀的嗓音，近乎卑微祈求，“但別……不要我。好不好？”
喉間猛地一窒，心上依舊會有尖刺的痛意劃過。
依舊會想沖動地問問他，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非要讓自己，在一份感情裏丟了底線，卑微至此。
可她不能也不想，再給他任何希望。
於是閉了閉眼睛，盡量平靜地對他說：“你先放開我，好嗎？”
晏峋抱著她，不敢放手，也不敢拒絕。
許久，他僵硬地強迫自己松開手，好讓她面對自己。
“晏峋。”她轉過身。
這次沒喚他晏先生，卻擡頭看著他說，“我們是領了離婚證的。”
晏峋微瞇了瞬眼，本能痛苦地看著她。
宋朝歡看著眼前的男人，仿佛丟了殼子的蝸牛，隨便誰，都能傷害他。
仿佛僅僅是拿指尖觸碰他，都能讓他疼得蜷縮起來。
於是他慌亂地攀爬，遇上一片碎裂的瓷片，便以為它也能保護自己。
他撐起它，叫人看見鋒利碎裂的邊緣。
“趙藹玲沒和你說過，周家的這間酒店，有晏氏註資嗎。”晏峋嗓音仍哽滯，卻是平靜地，陳述般同她說。
宋朝歡靜靜地看著他，許久，驀地輕笑了聲。
仿佛在說：晏峋你看，你同從前，又有什麽區別呢。
晏峋被她的笑狠狠刺了下，可他好像已經沒有知覺了，於是依舊道：“和我上樓，我們好好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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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歡跟著他進了酒店，上了頂層套房。
可到了門口，晏峋卻沒了剛剛的淡然，似乎又有些緊張起來。
宋朝歡不明白他又怎麽了，也不願再去猜測，垂著眼，等他開門。
房門被推開的那一刻，宋朝歡擡眼。
入夜的城市在落地窗外，閃爍著零星細碎的光。
高矗空曠的房間裏，卻是滿眼嫣金色的花。從她腳邊一路鋪開，像要生到窗外去。
宋朝歡一頓，生出奇怪的預感。
卻被晏峋手足無措又迫不及待地，捉著她手腕拉進了客廳。
房門關上，晏峋直奔目的地。
客廳落地窗前的吧臺上，放著一只敞開的首飾盒。
宋朝歡滯頓地看著他，將那枚戒指取出來。
鉆石熠出恍惚的光。
粉色的，像一顆碩大的，倒墜的眼淚。
也有些像那四合院外，成熟時的欒樹果實。
然後看著他在她面前，單膝跪下來。
“朝朝，你看。其實我一直想和你說，錯過的東西只要用心，還是可以找到的。我們不用等到夏天的，還是可以看見你喜歡的花。”
“所以，我們結婚吧。”晏峋看著她，眸底有執拗的迫切與期冀，同她說，“我們簽好婚前協議，從今往後，我在晏氏所有的股份，我名下國內外所有的房產、現金，都是你的。”
“我也會支持所有，你想去做的事。你要繼續開旗袍店也好，你想拓展生意做自己的品牌也好，我都會幫你。”
“還有，我不會再和任何人有緋聞的，也不會再做叫你不安心的事。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我知道你喜歡女孩子，那我們以後，盡量生個女兒。我會愛你，也會愛她。將來這一切，也都是她的。好不好？”
眼前單膝跪地的男人，即便憔悴到眼下染上一片淡青，依舊清雋又精致。漂亮的桃花眼淩淩瀲灩，叫人心動。
他近乎偏執地同她描述著美好未來。
可她卻沒有絲毫感動，只覺得荒謬至極。於是將手背到了身後，木然地同他說：“你先起來。”
“你……你是不喜歡這個款式嗎？還是不喜歡這個顏色？”晏峋突然局促起來，指尖微顫，不知道該把這枚宋朝歡不喜歡的戒指，放到哪裏去，於是問她，“那你喜歡什麽樣的，你給我些時間，我再去找，好嗎？”
“你先站起來。”宋朝歡看著他，語氣涼硬地重覆道。
大概是明白她失了耐心，晏峋終於站了起來。卻茫然到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不會同你結婚的。”宋朝歡看著他，冷淡到他不如個陌生人，“請你以後，不要再做這樣沒有意義的事情。”
“可是朝朝……”他看著她，漂亮的眸子泛起潮意，仿佛曾經那個矜驕的貴公子，早已將自己碾進塵埃裏，低聲請求她，“你不可以說話不算話的啊。是你說，你喜歡一個人，從來都不會是心血來潮。認定的東西，就不會輕易改變。”
宋朝歡輕怔，聽他繼續沙啞道：“是你說，如果我帶著黃刺玫來找你，你一定會告訴我，你喜歡我。也會長久長久地，喜歡我。”
可為什麽，他尋來了那麽多，還是換不回她一點點的回心轉意。
宋朝歡楞在原地。此時此刻，怎麽會還不明白，當年那封未曾送出去的信，一早到了晏峋手裏。
她腦子有些亂，卻也不想去問他到底怎麽拿到的那封信。
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於是她看著他，冷淡地同他說：“晏峋，我當初對你的喜歡，本來就是個意外。”宋朝歡頓了頓，將話說得更重了些，“也或者，本來就是個錯誤。”
晏峋錯愕看著她。
“我當初會喜歡你，是因為我們初見的那天，你幫了我。”宋朝歡看著他，平靜陳述般，“但你那天經過，卻只是個偶然。”
“不是的，不是的朝朝，”晏峋慌亂道，“我從來都知道那是你啊！”
宋朝歡驀地一楞。
“你不記得你剛來北城的那年暑假，去過老太太的私宅嗎？”晏峋急切地問她。
回憶猛然襲來。宋朝歡的確記得她剛來北城時，被沛容阿姨帶著，去過一處很漂亮的宅院。
可她並不知道，那是老太太的私宅。
就算她在老太太最後的時光裏陪伴過她，她也並沒有同自己說過太多的話。
可……就算晏峋一開始就知道是她。那又怎麽樣呢。
他們早就在後來的路上，一次又一次地交錯而過了啊。
於是她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氣，淡道：“或許那天幫我的是別人，我也會喜歡ta吧。”
晏峋惶然又困惑地看著她。
許久，自嘲般輕笑，低聲自語般：“原來先心動的那個，真的會輸得徹底。”
晏峋第一次遇見宋朝歡，是在老太太的壽宴上。
那個夏天的暑假，卻也像今夜一樣，剛落過一場雨。
偌大的宅院裏，都是面生的賓客。
那天的主角並不是他，他也懶得應付那些場面上的事。
只是站得遠遠的，看著他曾經待過的閣樓外面，那株枝垂冠闊的側柏下，掉落了一只羽翼未豐的雛鳥。
它還不會飛，它還那樣弱小。
可它似乎也很想活下去。於是它拼命地扇動著翅膀，發出稚嫩的低鳴。
晏峋沒有上前，只安靜地站著，漠然地觀察著。
物競天擇，再正常不過的自然選擇。
他沒有任何幹預的必要。
直到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穿著件青檸綠的倒大袖旗袍，像個天外來客，倏然出現在他視野裏。
小心翼翼，靠近那只跌落的雛鳥。
她明明背對著他，晏峋卻覺得，她該是心疼的模樣。
他是有些興味的，也有些好奇。好奇她會要做什麽。
畢竟那樣潮濕的，稀疏羽翼上沾滿碎土與落葉的雛鳥，是弱小的，也是骯臟而醜陋的。
可他還是看見她，毫不猶豫地蹲下身。
似乎還嘀嘀咕咕了一些奇怪的，他聽不懂的綿軟方言。然後小心翼翼，將它裹進幹凈的掌心裏。
應該是不會爬樹的。
或是帶著那弱小的東西，也不好去爬樹。
於是她墊腳張望了下，便即刻作出了決定。
晏峋微揚眉，等了會兒，仰起頭。
沒多久，那木窗敞開的閣樓處，少女撐著窗棱，大半個身子都探出窗外。
她努力地舉起那只雛鳥，將它小心萬分地，放進樹叢間的窩巢裏。
而她努力伸出的手腕上，有一抹特殊的盤扣。橘金色的，像一朵漂亮的鳳仙。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她。
在無人窺見的角落。
他看見她揚起最明媚的笑，卻極溫柔地說：“別怕。”
“總有一天，會能飛的。”
她沒有指名道姓，仿佛那話，也是在同他說一般。
某一剎那，心臟怪異地，由裏朝外，帶出微微的刺痛的顫栗。
仿佛生出細細密密的荊棘。
這樣陌生的情緒，叫少年本能便想抗拒。仿佛讓這種感覺滋生蔓延開來，便是萬劫不覆的存在。
晏峋也不知道，卑劣如他，是不是從那一刻開始，便想將那一抹溫暖又柔軟的笑意，圈進牢籠，占為己有。
又不叫任何人，窺探覬覦。
可欲.望能掩藏，痛苦能隱忍。
直覺般心動的喜歡，卻半點由不得人。
或許是因為，在見到她的第一刻開始，他便已經預料到，喜歡一個人，終究會俯首稱臣，終究會將自己，置於受制於人的境地。
所以才會在後來的每一刻，害怕又抗拒，渴望又沈溺。
…………
“我可沒有那樣泛濫的同情心。”晏峋看著她，驀地笑了笑，“我那天會出現，是因為在你還不知道我的時候，早就知道你的存在。”
“我同你說的第一句話，也從來不是你以為的那句。”他看著她，眸中有不自知的情深，低聲道，“我問的是，疼嗎？”
疼嗎？朝朝。
那個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能飛的小姑娘，你會疼嗎？
宋朝歡怔忡地看著他。
看著他就像個困囿於過往的少年，留在迷霧中，找不到出路。
宋朝歡喉間哽得生疼，指節攥到發麻。
可她……再也幫不了他什麽了。
也沒有辦法，再朝他伸手。
她只能淡漠地看著他，問他：“晏峋，你說我說話不作數，那麽你呢？是誰說，陪你去個地方，回來就放手的？”
晏峋眼眶發紅，咬緊牙，不說話。
“是不是一定要我喜歡上誰，和別人在一起，你才能放手？”宋朝歡艱澀地，又問他。
晏峋死死地盯著她，牙根咬出血腥氣，克制著渾身的輕顫。
卻又在下一秒，突然變了腔調。
“我騙你的啊。”他翹了翹唇角，輕笑了聲，淡問她，“不可以嗎？”
你不是，也騙了我嗎？
宋朝歡楞住。
仿佛又看見了在那三年錯位的婚姻中，永遠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晏峋。
“朝朝，你知道離婚那天，你是用什麽樣的眼神看我，才讓我不由自主答應你的嗎？”他擡手逼近，覆上她面頰，拇指指腹，輕揩上她眼尾，慢條斯理道，“但我現在，還真有點兒後悔了。為什麽要心疼你呢？”
宋朝歡僵滯地看著他，看他眸底翻湧開絞纏在一起的痛苦和迷茫。
仿佛如今的晏峋，曾經的晏峋，年少時的晏峋，割裂地撕扯著眼前的人。
直到他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平靜到有些瘆人地看著她，低道：“或許我就該用自己的方式，才能把你留在身邊。”
心臟猛地一滯，宋朝歡問他：“晏峋，你什麽意思？”
晏峋看著她，神色有溫潤的殘忍，無聲笑了笑，淡道：“不如先看看，宋昭靠自己能做到什麽地步？”
他說完，靜靜地看著她倉皇與懊恨的表情。
片刻後，他卻慢慢低下頭，微錯臉，垂下睫，像是要吻她。
卻在同時，宋朝歡猛地揚起手。
晏峋覺得自己，該是意外的，該是憤怒的。
可他只是平靜地，將自己被她抽偏過的臉轉回來，神色淡漠地看著她。
這是宋朝歡第一次打人。也是第一次扇人耳光。
用這樣侮辱人的方式，對待曾經深愛的人。
然後冷聲同他說：“晏峋，別讓我恨你。”
“那就恨我。”他掌心覆上她發，溫柔地輕撫，臉上有叫人瑟縮的偏執，嗓音蹇澀到像被利刃劃破，“恨一輩子。別放手。”
宋朝歡仰臉，眼眶暈紅，死死地盯著她。
“你休息一下，好好想想。”對上她視線，晏峋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什麽，還是這密閉的空間叫他喘不上氣來。他啞聲又強硬地說出這句話，卻有輕顫的意味。
說完，便不再去看她，轉身想要離開。
“晏峋！”
可她卻在他身後，突然大聲叫住他。
晏峋覺得自己，應該是高興的。
你看，這樣的辦法，的確有用。
可他卻只覺得，自己眼眶都濕熱。
他轉過身，遙望著她。
“怎麽了？”心臟像被淩遲，卻掣了掣唇角，問她，“擔心了？怕了？”
宋朝歡看著他，像是已經恢覆了平靜。只緊繃的肩線，洩露了她強撐的堅持。
“你知道為什麽，這段時間以來，我明知道你做了這麽多，還是不想回頭嗎？”
“你覺得我們之間的問題，只是李思，只是宋恬恬，只是你曾經逢場作戲的問題嗎？”
晏峋沈默地回視著她。
“我承認，有無數個細小的瞬間，我感動過，我動搖過，甚至想就此沈溺過。”宋朝歡咽了口，緩聲問，“可我依舊叫自己，不要回頭。你知道為什麽嗎？”
晏峋有些僵硬起來。
只覺得接下去的話，將是一把回刺他的利刃。
“因為晏峋，你結婚之後，是不是也同樣在用……”宋朝歡突然笑了笑，只是唇角泛起蕭瑟的苦意。終究克制不住，音量都提高，大聲問他，“用你在晏家學到的東西，潛移默化地規訓我啊！”
晏峋猛地滯住。
只覺得那根長久以來攀纏在他心臟上的荊棘，被人驀地用力，狠狠抽緊。
他像一條被人狠狠摜在河堤石岸邊的魚，大口呼吸，也汲取不到氧氣。
宋朝歡盯著他，自然看見他臉上掙紮的痛苦。
離婚至今，她從沒想過用他曾經受到的傷害，化作利器，再次地攻擊他，傷害他。
也從來不希望他覺得，他已經成為自己曾經最厭惡的模樣。
可此刻，她再也顧不得了。
“晏峋，人從小耳濡目染的東西，甚至是比基因更刻進骨子裏的，太難改變了。我不是賭徒，我也賭不起。那樣的牢籠，我是不會再進去的。”
對，他在學習，在改變。
可那也是基於，他認為自己喜歡她。
可人的本性，哪裏是這麽容易改變的。
如果有一天，他發現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心有不甘。
他發現這一切不過是求而不得的怏怏不平。
又或只是，他不再喜歡她了。
他又會怎麽樣？
宋朝歡不敢去想。
“所以晏峋，我不會回頭的。”她唇顫抖看著他，就當她是醒悟了也好，就當她是自私只為自己也好，“不論你拿什麽來感化我，拿什麽來威脅我，我都不會回頭的！”
像這麽多年積壓的所有情緒再也壓抑不住，再也不想要所謂的體面，再也不想要所謂的“懂事”，她猛地一下失聲哭出來。
“對！我就是不想要你了啊晏峋！”眼前已然一片雨霧，宋朝歡幾近崩潰地問他，
“因為我更想好好愛自己！可以嗎？！”
晏峋瞳色驀地加深，唇張了張，只覺得胸腔裏潰堤般，滾湧起漫天蓋地的尖銳又灼燙的疼痛。
那些被他撿拾起來，想要貼回血肉上的鎧甲裂片，在這句話面前簌簌地剝落下來。
鮮血淋漓，潰不成軍。
當他看見這樣的宋朝歡的一刻，仿佛什麽都不重要了。
他的愛意和付出能不能有回應不重要了。她的喜歡不重要了，她的陪伴不重要了。她能不能回頭也不重要了。
仿佛曾經的自己，同此刻的宋朝歡，有某一剎那的重疊。
而他只希望她……不要哭，不要難過。
只希望她像她說的那樣……掙開牢籠，好好愛自己。
宋朝歡喊完那句話，只覺得渾身都脫了力氣，身子發軟，一下跌坐到身下的地毯上。
晏峋本能地上前，接抱住她。
她卻將自己蜷縮起來，抗拒道：“別碰我！”
“別哭……”可他卻不敢放手，他不知道現在的宋朝歡，是不是像當初的他一樣……其實，也在無人處渴望過擁抱。
所以他跪在她身邊，抱住她，環過她背，掌心覆上她發，低聲重覆道，“朝朝，別哭……”
他一聲聲地顫抖地叫她別哭。
可人有時候就是這樣，有人安慰，反倒放肆起來。
“你之前看見我接宋昭的電話避開你，很嫉妒，是嗎？”宋朝歡發洩般地問他，“那你知不知道那些年，我忌妒得都快發瘋了啊！”
“你知不知道，我一邊猜忌你同旁人有關系，又一邊說服自己相信你接受你的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我下賤得不值得任何人同情啊？”
他長睫顫抖，潮熱再也凝不住，驀地滾落下來。
“不是的朝朝……不是的啊，不是這樣的……”無措又艱澀的道歉，一遍遍從喉間溢出，“對不起朝朝，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害怕……”
“如果我喜歡你，從一開始就是錯的，那我也受到懲罰了不是嗎？”她哭得有些續不上氣，似乎也沒有聽見他說的任何話，哭腔哽咽又斷續，終於無力地問他，“我到底有什麽義務，要和你綁一輩子啊？”
晏峋哽窒得說不出話來。
只能抱著她，任由她發洩許久以來的委屈與惶恐。
他實在沒有辦法了，實在沒有辦法了，才會說剛剛那樣的話。
可是朝朝……
晏峋低頭，潮潤的灼燙落在她發心，呢喃自問般：
“我明明……從沒想過要傷害你啊。”
我明明……比我自己以為的，都要愛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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