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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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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晏峋這幾天都沒有回過家。

那天從楊梅胡同離開, 他便直接開車回了公司。

他的辦公室,配了個小套間。以往忙得來不及回家時,便會直接住在公司。

可其實, 如今一切已上正軌, 他並不需要時時刻刻留在那裏。

地下車庫, 諸洋陪晏峋一道,先回一趟家,晚上還有場酒會, 倆人再同去。

那柄蘇繡團扇,手續通關,已經被送去了四合院。晏峋要去看看。

臨近車位,卻看見個不速之客。

滿臉青紅交錯,又拼命堆笑的宋運盛迎上來, 殷勤道:“女婿啊,終於等到你了。”

諸洋一看他五彩繽紛的臉, 眼皮一跳,下意識想攔:“宋先生您這是……”

晏峋微點頜,示意諸洋不用攔, 停下腳步,淡道:“有事?”

宋朝歡那兒, 宋運盛是暫時不敢去了, 只好還是來賭賭運氣, 等晏峋。

不是看不出晏峋的冷淡,宋運盛卻把這歸為宋朝歡的“不識擡舉”, 牽連了他。

看了眼諸洋, 不確定離婚的事有多少人知道,宋運盛意有所指地對晏峋說:“女婿啊, 我前兩天去找過……找過她了,她說知道自己惹你不高興,知道錯了。女孩子臉皮薄,叫我來和你道個歉。”

晏峋看著他,眸色一下涼沈。

不要說宋朝歡有事,絕不會借由他人之口來同他說。

就算真的是找人來說項,也絕對不會是他宋運盛。

諸洋目光一掃,瞬間明白了晏峋的想法。

晏峋這人,會覺得你愚蠢,但不會不耐煩。

因為大多數時候,在那些位置上匹配不了該有能力的,第一時間就被替換了。他不會給你犯錯的機會,所以也談不上容忍。

可此刻面對宋運盛,他平淡的臉上卻有無跡可尋的厭煩。

晏峋不會認為宋運盛對宋朝歡能有什麽舐犢之情,也不認為宋朝歡需要。

“宋先生,您是不是忘了?”他開口,話音平淡卻凜涼,甚至不願意叫一聲伯父,眸色暗如寒螀,“宋朝歡和您,在法律上沒有任何關系。”

宋運盛猛地一滯。

錯覺般覺得,晏峋這話,只是在單純地告誡他:不要再去找宋朝歡麻煩。

片刻,仿佛剛剛駭人的森森寒意從不存在,晏峋無聲提了提唇角,話音平靜:“伯父,我知道您來找過我。但我不見您,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晏峋笑了笑,和他說,“您是宋運盛。”

宋運盛猛地咬緊牙,青紅交加的臉上,卻要勉強堆出笑意。

他對宋朝歡,可以想罵就罵想打就打,可面對比他小一輩的晏峋,卻下意識地忌憚畏懼。

其實晏峋十幾歲的時候,他就見過。

在晏家為晏老太太舉辦的一場宴會上。

當年,他千方百計求人弄到邀請函,又將宋清佳和宋朝歡,打扮得極盡出眾。

宴會當天,他還是沒能擠進那個圈層的中心,卻遠遠看見了少年時的晏峋。

仿佛天生的擅權者,用斯文與教養的皮,蓋住野心與自負。

可無意間流露出的嗜獵的天性,又叫人明白,這些人骨子裏,就是冷血寡情的。

如果說宋朝歡和晏峋沒離婚之前,他好歹還頂著個晏峋“岳父”的名頭,世家的教養,至少能讓他維持一下表面的禮儀。

如今的溫潤笑意下,就只剩下居高臨下的不屑嘲諷,和震懾警告了。

-

車子開出停車場。

“宋家最近有什麽事?”晏峋問諸洋。

“聽說南山那片溫泉山莊,連虧幾個季度了。”諸洋坐在副駕,看了眼後視鏡,回他,“宋家也在想辦法融資。”

但生意這種事,就是這樣,大多人只願意錦上添花。

撩了下眼皮,晏峋說:“沈家的東西。”

諸洋點頭:“是。但這兩年,都是宋氏在經營。”那片溫泉酒店,一度也是北城一處地標性建築,諸洋自然也知道。只是如今管理混亂定位不明,才蕭條起來。

默了片刻,晏峋微垂眼,淡道:“挺好的一塊地方。替沛容阿姨管兩年吧。”

諸洋微楞,又即刻點頭:“好的晏總。”

他不會忘了頤園那片地方,是怎麽落到晏峋手裏的。也不會忘了頤園前度主人,拿到對賭協議時的狂喜,與輸了個徹底時的絕望。

看來南山溫泉酒店,是又要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了。

支垂在後座扶手上的指節微蜷了瞬,晏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那樣的話。

大概是因為,有利可圖吧。

至於別的……

晏峋閉了閉眼,頭微側,擡手摁住太陽穴。

隔著車窗,一路降噪後的胎音,讓他突然覺得有些興味索然。

松開指節,晏峋說:“前面掉頭,回公司。”

司機立馬變換車道。

“怎麽了晏總?”諸洋擰身問他。

“晚上的酒會,你去吧。”晏峋說。

“啊?”諸洋下意識問,“我一個人去會不會……”

晏峋對上他視線:“你這兩年做的,不就是執行副總裁做的事嗎?”

諸洋聞言,心臟一下狂跳。

晏氏執行副總裁這個職位,一直是空缺的。從前老太太掌權的時候,任何權利,都會牢牢抓在手裏。

而他擠掉先前老太太給晏峋配的特助,跟了晏峋之後,做的許多事,的確好像有點超出職能範圍。

他原以為,是晏峋要看看他真正的能力。沒想到……

“那、那先送您回家。”諸洋激動得壓平自己的聲音。

“不用。”晏峋說,“我有東西忘了拿。”

-

晏峋捧著一束包裝精美,像極了花束的東西進後罩樓找鄭姨的時候,鄭姨一下欣喜。

她以為晏峋終於想通了,也會想要著送些,願意討小姑娘歡心的東西了。

結果等晏峋走進來,看清他那包裝裏枯幹成銀杏葉似了的小黃花,忍不住“哎喲”了聲。

哪個殺千刀的,花都這樣了還敢賣?這跟把蔫巴了的小青菜賣給沒上過菜市場的男人,有什麽區別!

“這哪兒買的啊?”鄭姨忍不住說,“地址給我,我今天非得叫他給你換一束不成。”

晏峋默了默,問:“放水裏,還能養活嗎?”

“這肯定養不活了啊。”鄭姨下意識說。

晏峋也不知道為什麽,喉間幹咽了口,指節下意識地發緊,骨節泛白。

他本來覺得這幾天,在沒看見這束黃刺玫前,都是沒什麽感覺的。

反正他同宋朝歡說好了,過幾天就會去找她。

可是無緣無故地去找她,似乎也有些不妥。

叫人回來,總要有些實質的誠意。

所以他想,備些什麽她想要的東西,一起帶去。

譬如那柄團扇。

他也不是不知道,這花悶在車廂裏,大概率很快就會枯萎。

可他也不清楚,他該把這束黃刺玫,放去哪裏。

於是他將那封舊信,仍藏在車上置物屜裏,也將那束花,一起留在了原位。

可當他剛剛打開車門,看見原本柔軟的花瓣,因失水而皺縮時,心臟也在一瞬間縮緊。

一種莫名的難以言狀的情緒,不由分說地裹挾住他。

某種好像再一次錯過了什麽的感覺,讓他思緒又變得混亂起來。

他理不出頭緒,像是抱著一線生機,想回來問問鄭姨:這花,還能養活嗎。

見晏峋久久不說話,鄭姨試探著問:“是……前幾天就買的?”

晏峋好像沒聽見,仍舊沒言語。

“先生。您……”鄭姨卻似乎明白了,聲音都低下來,“您拿回來的,太晚了啊。”

看這缺水的程度,說不定早一天,都能重新養活。

“嗯。”晏峋終於低聲應了她,卻好像有什麽東西哽在喉間,發聲艱澀。

“那扔了吧。” 他將那花交予她,淡道。

“啊……”鄭姨唇微張,到底沒說什麽。接過來,走去那黃檀木的垃圾桶邊。

晏峋知道,他從來都不是什麽多愁善感的人,活物的生死對他而言,不過是自然的選擇。

沒有任何需要勾動情緒的必要。

可他不明白,為什麽如今,單單知道那束枯萎的鮮花,要被丟擲進垃圾桶,也會如此難以接受。

鄭姨卻突然想到了什麽。

“先生,”她問他,“這束花,是要送給太太的吧?”

問完,又替他尋起了借口,“天氣太熱,放在車廂裏才會這樣的,下回您……”

沈默片刻,像是終於想通。他側轉身,打斷她:“不是。”

鄭姨一怔。

“不是,”他再次開口,聲音平而沈,卻有種難言莫辯的異樣,重覆道,“我不會送她這個的。”

喉間艱澀輕滾,話音卻仍低淡,“扔了吧。”

鄭姨托拿著那束失水幹萎的鮮花,莫名地,進退踟躕。

唇微張,她最終勉強笑了笑,對晏峋說:“家裏的垃圾桶太小了,我出去扔吧。”

沈默片刻,晏峋喉間一聲低“嗯”,算是應她。

腳步匆匆而沈緩,鄭姨抱著那束花往外走的時候,不免想到宋朝歡,也想到晏峋。

她知道,小太太上學早,所以大學畢業,嫁給晏峋時,年紀還小。

可好像許多人都忘了,早早登上高位,挑起重擔的晏峋,也不過二十六歲。

她是什麽時候離開晏家的,大概是二十年前。

晏峋六歲前,都是她陪著生活的。

連他幼兒園畢業的典禮,都是她去參加。

也是一個夏天,開學就要上小學晏峋,回來同她說,今天是樓甄的生日。

他準備了禮物,想叫她帶他一道,去晏氏找她。

他將畫好的彩鉛畫——影集裏從前的樓甄,和如今的六歲的他,人為地合在一張畫裏,認真放進個顏色相稱的小禮盒,對她說:“媽媽看見了,就會知道我又長大了。”

那時小小的孩子,說這話時,還會帶著一點點驕傲的不好意思。

早慧的孩子,好像總會比旁人,多些明澈又深沈的心思。

鄭姨心臟都柔軟起來,摸摸他頭發,帶他出門。

進了晏氏大樓,鄭姨同前臺溝通,讓他們幫忙給樓甄打個電話。

結果前臺說,樓經理的辦公室秘書,說她剛剛下來,讓他們稍等一會兒,就能在大廳看見。

小朋友聞言,眼睛亮亮的,指指墻邊的椅子對她說:“鄭姨,你去休息一會兒,我去等媽媽。”

鄭姨笑,直說“好”,去一邊等他。

樓甄很快便下來了。

身後簇擁著得力幹將。

鄭姨看見晏峋抱著禮盒,小小一只的背影,好像脊背都挺直,變得嚴肅又緊張起來。像個威嚴的小騎士。

她笑著搖搖頭,原來再早慧,也到底還是個孩子。

只是……

“這是誰家的小孩兒啊?”颯麗的女人笑著看了他一眼,經過他身邊時,順手摸了一下他的腦袋,隨口道,“還挺可愛的。”

然後頭也未回,領著身後臂膀,匆匆離開。

那一刻,坐在休息椅上等他的鄭姨,一下怔楞住。

也是生養過孩子的人,又是將晏峋從小帶大的,那心酸一瞬間湧上來。她即刻站起來,走過去。

樓甄不是裝的。

她是……真的沒有認出來。

那個小小的孩子,沒有追上去,只安靜地站在原地,微側過頭,看向被人簇擁著,離樓外天光越來越近的女人。

“少爺……”鄭姨心疼道。

聽見身後有人來,晏峋回轉身。

以一種不符合年紀的平靜,對她說:“鄭姨,我們回去吧。”

倒是她,那時仍有些不甘的憤懣。想追過去,問問樓甄,還記得她還有個六歲的兒子嗎?

她不記得,小朋友卻記得,他還有個母親。還心心念念,記得母親的生日。

小小的孩子拉住她,仰起臉,沖她笑了笑,淡道:“她不認識我了,我們回去吧。”

她楞住。

一時竟不知道,到底是心酸多一些,還是震駭多一些。

那時她就覺得,是不是有些太聰明的人,從小就把人和事辨得分明。

他們好像把倦漠和清醒,沈澱進了骨子裏。閱人是骨,看山是塵。

好像,也沒有什麽特別在意的東西。

…………

降香黃檀案幾上,已經沒了那張折成兩半的素描。

鄭姨說,有天下午下雨,那紙背的鉛都被濺濕了一片,透出一層薄灰色的墨團。她覺得淋壞了,有些可惜。便將它放了起來。

他沒有問那頁紙被放去了哪裏,也不想去看。

院中梔子,已經過了盛花期。

那裹挾人的香味,越發地淡。

有些東西,就像那束脆弱易枯的黃刺玫。

經不起消耗和推敲。

窗框裏,晏峋默然垂眼,擡手。

頎長指骨輕蜷,指尖輕撫上那柄,顛沛四百餘年,依舊叫人念念不忘的珍玩。

他有更好的東西,可以給她。

而不是一束廉價貧瘠,輕易就能被人丟棄的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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