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小樣兒跺著腳哭鬧叫喊，碼頭上的幾個眼睜睜看著小船兒漸漸遠去。

小的倒在地上滾著爬著耍賴，大的揪住大哥死命地掐他的腿，咬他的胳膊，挖他的臉，將怒氣撒到他的身上。

大龍最生氣，他突然跳起來去揪哥哥的頭發，揪著了二牛的頭發，竟尋著他的耳朵啃上了一大口，痛得二牛捂住耳朵直是叫喚，鮮紅的血從指縫間流下來，滴落到雪地上。

孩子們生活和學習的負擔越來越重了，靠大禮一份收入養家實在太難，大許還學畫買顏料更得不老少的錢，一家人的生活遭遇到暫時困難。

北方佬想利用工作之餘光掙點錢，就借了輛板車到火車站接客人拉貨。

他還害怕見到熟人，老遠看見有熟人就急著躲避，陌生人信不過他，好不容易接到了客人，人家見他一副熱心腸的樣子，以為是碰著了活雷鋒，到了目的地以後，客貨一下車，只是跟他道聲謝謝或者向雷鋒叔叔學習。

北方佬沒洩氣，依然每天都去火車站，慢慢坐他車的人多了，再沒有先前那樣多的人把他當成是在無怨無悔地學雷鋒，也能夠掙到或多或少的錢回來貼補家用。

大許有繪畫的特長，本是可以進文化單位的，中學畢業後待業很久了卻安不了工作。

大禮急得四處奔走，求爺爺告奶奶地找人哭鬧，這孩子還是被送去了廣闊天地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北方佬自己攢下了一個板車，他在火車站拉客拉貨，揪著有空檔就學著別人的擺地攤做開了小買賣，他賣炒熟的花生、瓜子，也賣舊書、舊報紙、舊雜志，這能夠使他多掙一份錢。

大禮就更是對北方佬氣不過了，心裏一不痛快就數落他的不是，數落來數落去就會上火，火氣大了就顧不得有沒有旁人在場。

北方佬挨罵受氣多了，時常站在自己女人面前發呆，像個罪人一樣，他不洩氣，繼續利用工作之餘掙點外快。

七羊和八馬在學校加入了少先隊。

大許從鄉下回來，高考就恢覆了。

大許參加了美術招生，成績闖關而過，卻還是沒有被錄取。

大許連續考了三屆，都得到同樣的結果，最終她絕望地離家出走，永遠從青松鎮消逝。

經濟形勢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但手表、自行車、縫紉機和布料還是得憑計劃供應，尤其是前面那大三件，指標只在城市裏供應，鄉下幾乎求不到。

小禮向姐姐求援，大禮只想法搞到一塊手表的指標，自行車和縫紉機的指標卻怎麽著也弄不上。

二牛的婚事快要說好，由於三大件沒備齊卻被拖著定不下來，小禮一著急，就讓小造船匠找熟人在城裏打聽購買，同時也在鄉下發了信。

這一招還算活，沒過去幾個月就訪到了有人手裏拿著兩大件的指標，卻不著急使用，正準備出手。

不過，指標每份得賣五十元，兩樣需要一百元。

賣方怕麻煩，只能由自己出面把東西買好了，再送到桂花壩來，當然得由小禮預先把購貨現款連同買指標的錢一並送去。

這就難為小禮了，僅這一筆錢，起碼得三四百塊，這在當時真算得是一個天文數字。

買布料和其它的開銷已經花光了小禮家的所有積蓄，手表錢借濟了好幾家，眼下這兩大件竟需要這麽大一筆，真個讓人為了難。

一著急，小禮就帶二牛去了香樟樹河湖的岔口，再一次去尋找當年娘親埋金條的那個歪脖子河柳樹。

母子倆還帶去了鐵鋤，逮著歪脖子河柳樹就狠著勁往樹底下深挖，折騰了好幾天，仍然是無功而返。

最後，母子倆跪倒在船家女德的墳墓前，長長短短地哭訴起來。

從香樟樹湖回到桂花壩後，小禮拿出了母親留下來的“火龍袍”。

夫妻倆於夜深人靜時一個人偷偷拆開一件，從裏面掏出一沓紙鈔，還有票據，他們認不出是什麽來，兩個人看了又看，聞了又聞，放進去縫合好。

然後，他倆再一次拿出來，再一次放回去。

如此有多少次，她自己並不知道。

第二天，小禮和小造船匠拿著那“火龍袍”裏掏出來的紙鈔送去了那家。

人家哪裏見過這印著洋字的票子，根本信不過，再說也沒處用。

小禮就跟人家照直講是美鈔，並告知了這錢的來龍去脈。

人家更不肯接了，美國人的錢，誰還敢拿？讓外人知道了不被戴上美蔣特務的高帽子，不被送進大牢裏挨槍子兒嘣才怪呢！

夫妻倆只好作罷。

這事兒讓桂花壩人知曉了，下河的王五找上門說可以幫上小禮一家的忙，聲稱他有個遠房親戚在北方的一個銀行裏做事，能夠想辦法把他們手中的美鈔兌換成中國錢，只是得收一點手續費。

還有，這是犯法的事情，大家千萬不能說出去，弄不好紙鈔可能被國家沒收，辦這事的人和他也得坐牢。

小禮還記著娘親臨終時的交待，當然不肯給王五說實情，也不敢擔那麽大的風險。

可小造船匠就有點蹩不住勁了，他說這美國鬼子的錢閑著也是閑著，頂不到什麽用，左鄰右舍知悉了倒是個禍害。

誰若是去報了，準得戴上一頂美蔣特務的高帽子，不如請王五幫忙換成中國錢，萬一出了閃失也沒什麽，人家都肯擔這大風險。

於是，小禮就依著男人的把那份美鈔交待給了王五。

王五這人解放前在外扛過長工打過短工，被抓過壯丁還當過逃兵，什麽樣的世面都見過的。

王五拿過去紙鈔以後，小禮就遲遲找不到他人。

好不容易找著人以後，他就一個勁嚎喪，說是那紙鈔全被沒收了不說，害苦得他的親戚坐牢也不說，他那親戚在牢房裏死活不肯交待紙鈔的來歷，後來禁不住打就上吊自殺了！

夫妻倆聽後有如五雷轟頂，卻也啞口無言。

事後小禮做過一夢，她夢見娘親回到家裏來，踮起尖尖小腳，掏出胸懷裏的青銅鑰匙，打開了衣箱上滑光晃亮的牛尾巴鎖頭，開了衣箱蓋子，並從厚實的衣堆裏翻找出她的寶物“火龍袍”。

娘親翻開“火龍袍”，見沒有了那些紙鈔，先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轉而就逮著小禮，一口一個敗家子地罵。

小禮被罵得太狠，傷心地哭起來，接著娘女兩個抱到一起哭起來，一直哭到她被小造船匠掐醒。

若幹年後，王五一家果然成了遠近聞名的富裕戶，他還花錢跑通了什麽關系送兒子上了某個大學，那兒子大學畢業後又參加了工作，後來到一部門掌了權。

王五見兒子有了出息，就去當老太爺享了清福。

可王五不樂意只享清福，他幫著兒子操心起了工作上的事，尤其是晉職、特辦、審批之類，有人來找他，只要禮到得扣實，他都可以從中幫忙。

這樣做兒子一家得到的好處自然不會少，開始人家會中華鱉、娃娃魚、地龍之類的寶物成袋成袋地送，他也樂得成袋成袋地收。

轉而人家開始送香煙、名酒，他一律照收不誤。

兒子對老子做的事情一無所知，後來知道了，就不讓他在城裏呆下去了。

王五受了兒子的氣，，眼看著自己沒了依靠，也沒臉面在桂花壩，眼睜睜看著人家朝自己臉面上吐唾沫，只好偷偷地吞下農藥自殺了。

他終於以可貴的人生經歷，留給桂花壩一個流傳後人的故事。

後來的故事，出自城裏的街談巷議或者鄉間的道聽途說。

那些整天拄著一根棍子，敲響一面小銅鑼，地城裏和鄉野間四處討生活的瞎眼睛算命先生們對這事有了所謂科學論斷：

世間萬事，先成於斯，而後必敗於斯。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