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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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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9

第六十九

使者突然有種不好預感。

別說使者了, 連左騫這會兒都感覺不太對,沒由來的,他想起自己跟隨兄長起義前一夜時兄長交代自己的話:

“小騫, 一旦造了反, 便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那時的兄長還沒現在這般圓滑, 也曾有過一身的傲骨, 擡手拍著他肩膀,對著他不住長籲短嘆,“若有一日被抓了去, 別奢望兄長能用旁人性命去換你,自己尋根繩或者尋個刀, 自行了斷算了。”

聽到這話的左騫楞了一下,差點沒破口大罵。

——不能罵, 這廝跟他一個娘,罵他就是罵自己。

左騫忍了又忍, 才堪堪忍住想要問候相豫祖宗十八代的心, 憋憋屈屈吐出來一句話, “大哥, 這是你身為兄長該說的話?”

“這不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嗎?”

這話著實虧心, 相豫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你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也是命, 都是爹娘生養的, 憑什麽要用別人的命來換你的命?”

話是大實話。

相豫與姜貞揭竿而起打的就是陳勝吳廣當初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旗, 自然不會在起義後再將人分個三六九等,否則便是與他們的初心背道而馳, 自己背棄了自己被活不下去的百姓們擁立的根本。

左騫明白這個道理,但不妨礙他覺得相豫的話極其刺耳,他嫌棄扒開相豫拍在他肩膀的手,沒有好氣道,“你放心,要是真有那一天,我絕對不會成為你的累贅。”

“我會不等別人獅子大開口,便先去找我那短命的死鬼爹!”

而現在,他還在大哥身邊,被抓的是趙修文,與他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大哥的繼兄的兒子。

趙修文雖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但卻是大哥同父異母兄長的最後一點骨血,大哥的父親去得早,早年是被繼兄拉扯著長大的,否則大哥也不會待修文這麽好,幾乎把修文當兒子看待,以至於流傳出修文才是大哥認定的繼承人這種讓人啼笑皆非的流言蜚語。

修文在大哥心裏的位置這麽重,大哥會對他見死不救嗎?

還是說,大哥從來初心不改,哪怕盛元洲當著他的面把修文千刀萬剮,大哥也不會把眼睛眨一眨?

左騫思緒翻湧,認真想了好一會兒,然後發自內心地覺得應該是後者——大哥不會救修文。

相蘊和手指緊緊攥著衣袖,黑湛湛的眼睛裏滿是緊張神色。

石都察覺她的忐忑,斟了盞茶,送到小姑娘手邊。

“公主,吃茶。”

石都溫和開口。

突然間的奉茶的確將相蘊和的思緒岔開,相蘊和接了茶,感激地看了石都一眼,“多謝。”

“公主客氣。”

石都笑了一下。

相蘊和捧著茶盞,小口小口飲著茶。

思緒雖因茶水而短暫被岔開,但趙修文的事情橫在她面前,她著實有些無心飲茶。

姜七悅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但不等她開口,肩膀上便落上一只手,她感受到手的重量,轉身回頭,入目的是嚴三娘神色嚴肅,緩緩搖了搖頭。

——這是讓她不要插嘴的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相豫身上,等待著這位亂世梟雄開口說話。

相豫的性格說好聽點是落拓不羈,說難聽點是道德底線極低,在這種大哥唯一的孩子被盛元洲抓了去,而且這孩子還是自己一手帶大的、自己視如親子的人的情況下,一代雄主掙紮猶豫短短一息後,便做出了選擇。

“大哥,豫沒本事,護不住修文。”

相豫朝著自己兄長墳頭的方向一鞠到底。

這話是明擺著要放棄趙修文,斥衛眼皮狠狠一跳,沈聲開口提醒,“豫公,少將軍是您嫡親的侄子,更是您兄長唯一的骨血,您難道就這樣將他舍了去?”

“豫公,您這般舉動,如何對得起您死去的兄長與父親?!”

使者疾言厲色,就差指著相豫的鼻子罵他沒道德。

但在沒道德的這種事情上,相豫比所有人想象得都更加沒道德,面對斥衛的指責,相豫頻頻點頭,很是認同斥衛的話。

“你說得很是,我的確對不起我死去的兄長與父親。”

相豫一聲長嘆。

這話似有峰回路轉之意,斥衛心中一喜,“豫公明白便好。”

“少將軍乃是豫公的嫡親侄子,更自幼長於豫公膝下,與豫公有父子之情恩養之意,豫公怎能這般棄少將軍於不顧?”

“豫公,血緣親情您還是要顧一顧的。”

使者語重心長道。

左騫心情格外覆雜。

他這位在道德標準上從來沒有道德的兄長居然今日能良心發現?決定要救修文?

不能吧?

當初是誰擲地有聲說普通兵士的命也是命,斷然不會拿成百上千個普通將士們的安危去換親人的性命?

還是說隨著年齡的增長,兄長那顆冷硬的心竟也變得軟起來?

年少氣盛時能果斷放棄親人,而三十多歲的兄長卻再也舍不得?要犧牲普通人的利益換一個親人的平平安安?

思及此處,左騫心裏如打翻了調料盤,一時間五味成雜。

他說不準這種改變是好是壞,但對於與修文一同長大的小叔叔來講,他還是希望修文能活下來的。

左騫試探開口,“大哥,此事之後,修文定然會吸取教訓,不會再讓你陷入兩難之地,您就想辦法救一救修文吧。”

“主公,修文是穩妥之人,此戰失利被擒並非他一人過失,而是盛元洲花重兵故意針對他所致,縱然論功過是非,也罪不至死。”

左騫聲音剛落,嚴三娘便跟著勸道,“主公,修文值得一救。”

其他將士紛紛附和。

你一言我一語,懇請相豫出手救趙修文。

相豫虎目微動,似乎被眾人的話所觸動。

使者眼底閃過一絲得色。

——到底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人,相豫哪能真的眼睜睜看著趙修文去死?

既然舍不得,那便是任由王爺開價了。

或將城池拱手送上,或退兵數裏讓王爺在戰事上占盡便宜,總之是任由王爺拿捏,再不覆之前與王爺兩軍對壘之際的耀武揚威。

相蘊和秀眉微蹙。

不,不是這樣的。

阿父從不是這種人,阿父不可能把將士們浴血奮戰才打下來的城池因為親人的被擒而拱手相送,正如他當初揭竿而起的宣言一樣,普通將士的命也是命,他永遠不會做出背棄將士們的事情。

相蘊和慢慢垂下眼。

——阿父不會救修文哥哥。

“敢問貴使,鄭王要怎樣才會放了少將軍?”

石都眼觀鼻,鼻觀心,問出眾人想問但沒敢問的話。

上道!

這才是想要贖人的態度嘛!

使者捋須輕笑,“什麽放不放的?石將軍這般說,便是把我家王爺看扁了。”

看扁?

你以為你家王爺是什麽好人?

說什麽光風霽月剛正不阿,結果抓修文為質,逼迫大哥讓步?

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大哥都沒好意思用,你家王爺倒用得風生水起,一看就沒少幹缺德事,與世人眼中的光風霽月剛正不阿沒有一文錢的關系!

左騫冷笑出聲,“你家主子行事這麽下作,還擔心被人看扁?”

“哼,既然有這種擔心,那就別做讓人瞧不起的事情!”

“兵者,詭道也。”

使者一笑置之。

無能狂怒的話理他做甚?

盡快讓相豫割讓城池與土地,才是他今日過來的目的。

“什麽詭道不詭道?”

左騫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破口大罵道,“你們擒拿修文威脅大哥,就是不擇手段,就是無恥!”

長子相豫是個混不吝,相老夫人在對待自己小兒子的時候便格外用心,唯恐小兒子再跟相豫一樣不著調。

是以,左騫比相豫的道德底線高,也比相豫要臉,在罵人的事情上遠不及相豫,哪怕氣急了,翻來覆去罵的還是那幾句話,使者聽得不痛不癢,只覺得相老夫人是位妙人。

——要是相老夫人把左騫養得跟相豫一樣,罵人的話拈手就來,他還真不知道如何招架。

亂世中做人使者的都不容易,重則丟腦袋,輕則被打罵,能全須全尾回去都是祖墳冒青煙。

可是這並不代表使者們能心無芥蒂接受自己被打罵被丟腦袋的事情,如果能毫發無損完成任務,誰願意遭人埋汰呢?

使者對左騫罵不出花的性子很是滿意,“少將軍消消氣。”

“事已至此,您再罵也是無用,沒得又急又氣,反倒弄壞了您的身體。”

一邊說,一邊還斟上茶水一盞,雙手奉到左騫面前,“小將軍,吃茶。”

——趙修文是晚輩,稱為少將軍,這位相豫的幼弟,自然便是小將軍了。

“......”

吃個鬼的茶!

別以為你這麽殷勤我就能不罵你!

左騫罵罵咧咧接過茶,擡手把茶水送到嘴邊。

罵了半日,嗓子幹得冒火,這盞茶正好能潤潤喉嚨。

喝完茶潤完喉嚨,左騫放下茶盞,繼續開始自己的罵街。

左騫顛來倒去還是那幾句話,連使者的祖上十八代都沒有波及,使者心態極好,攏著衣袖,笑瞇瞇看左騫罵街。

端方持重的石都不忍直視。

——少將軍實在詞窮的話,換他來也可以的。他雖不大會罵人,但好歹比少將軍強點,會順道問候一下使者的祖上十八代與未來的十八代。

“小騫,閉嘴。”

相豫十分嫌棄,瞪了左騫一眼。

連罵人都不會,這人是他的親弟弟嗎?

你自持身份連罵都沒罵,還好意思嫌棄我?

左騫比相豫更嫌棄。

兩兄弟相看兩厭。

“幼弟頑劣,貴使莫放在心上。”

趙修文在盛元洲手裏,相豫沒拿出之前的混不吝,而是對使者頗為客氣。

使者笑道,“豫公這是哪裏話?”

“少將軍天真爛漫,著實讓人喜歡,怎可以頑劣論之?”

罵人都不會,可不就是讓人喜歡?

與那位臨危不懼三番五次險些逃脫的豫公的大侄子趙修文相比,這位少將軍被人一激就怒的氣度顯然遠遠不及趙修文。

相豫同樣是這樣想的,“我這位弟弟不及修文的萬分之一。”

“那您便更該盡快接少將軍回來了。”

這話雖有埋汰左騫之意,但使者還是要說,“王爺雖待少將軍極為親厚,但少將軍到底人生地不熟,在王爺那裏住得並不安穩,您早一日將少將軍接回來,便是讓少將軍早一日安穩。”

石都眼皮微擡。

——這話是不著痕跡的威脅。

相豫虎目輕瞇。

——他最討厭別人來威脅他。

“您們若不曾將哥哥捉走,哥哥又怎會日夜不曾安穩?”

察覺相豫的細微表情變化,相蘊和秀眉微動,緩聲開口,“雖說兵者詭道,可你們的手段也著實下作,譽滿天下的皇叔,世人交口稱讚的鄭王,竟是這種貨色?”

這話雖不帶一個臟字,但卻比左騫罵了半天罵不到正格上的話毒辣多了,使者瞧了又瞧面前這位看上去頗為溫柔嫻靜的小姑娘,心中頗為納悶,一個女孩子家家的,說話怎這般辣?

使者心裏腹誹著。

不曾想,更加毒辣的話在後面——

“還是說,皇叔本就是這種人,之前的行徑不過是沽名釣譽罷了,而今大盛天子在他手中,朝政軍政皆由他來做主,所以他便不需要再邀買人心,而是原形畢露?”

相蘊和擡眉看著使者,譏諷的話一針見血,“既如此,我便提前恭喜皇叔了,恭喜皇叔位尊九五指日可待,將大盛兄死弟及的優良傳統發揚光大。”

使者面上一白。

這話不僅是罵王爺人面獸心,更將大盛的前兩位皇帝一起罵了進去——什麽兄死弟及?分明是欺負孤兒寡母得了位!

大盛開國皇帝如此,端平帝如此,而今的王爺更如此,兄弟三人個個手段下作落井下石,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哈哈哈哈,阿和說得極是!”

左騫簡直想拍手稱快。

相蘊和這一罵,讓怎麽都罵不到正格上的左騫恍然大悟,對對對,就是這樣罵!

“大盛開國皇帝以臣弒君得了江山萬裏,端平帝有樣學樣,弒殺自己的侄子,毒殺自己的長嫂,很有開國皇帝之風。”

相蘊和開口,姜七悅跟著出聲,“到了盛元洲這裏,自然要繼承兩位兄長的毒辣狠絕,今日擒殺修文,明日便是弒殺你們的皇帝跟太後,後日便是龍袍加身,做了這大盛之主。”

“盛元洲之心昭然若揭,你還留在我們這做什麽?”

姜七悅譏諷之語比相蘊和更甚,“我看你還是早些回去,給你家王爺準備黃袍跟天子冠冕吧!”

左騫一拍大腿,“對!快滾回去,給你家王爺準備謀逆登基的東西!”

如果說相蘊和是綿裏藏針,姜七悅便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左騫是毫無法一通亂殺,使者聽得面上青一陣白一陣,頓時不覆剛才的囂張氣焰。

——王爺有沒有黃袍加身的想法他不知道,但底下的將士們是有讓王爺自立為帝的念頭的。

國賴長君,更別提是現在的亂世,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天子,哪裏比得上軍事政治皆拔尖的王爺?

可這樣一來,便是如相蘊和三人所講,欺負孤兒寡母上位,徹底做實大盛得位不正的傳言,讓大盛原本便聲名狼藉的名聲更加臭不可聞。

使者臉色變了變。

被人精準拿捏著七寸,使者的能言善辯在這一刻失去優勢,尷尬笑了笑,努力把話題重新轉到趙修文身上,“小將軍消消氣,我若是走了,誰還能給您帶來少將軍的消息?”

“您與少將軍自幼一起長大,情誼極深,如今少將軍獨自在外,您難道不掛念少將軍嗎?”

“……”

狗東西,就會拿修文來拿捏他!

左騫梗了一瞬,“你少拿修文來威脅我!”

“我告訴你,我大哥跟嫂子厲害著呢,肯定會把修文救出來的!”

“這是自然。”

使者微頷首,很是認同左騫的話,“豫公與夫人視少將軍如子,當然會想辦法救少將軍的。”

說話間,從衣袖裏取出來一張羊皮地圖,雙手奉給主位上的相豫,“豫公請看。”

親衛接過使者手上的地圖,拿給相豫。

相豫打開地圖平鋪在案幾上。

相蘊和離得近,站起身走到相豫身邊,與相豫一同看地圖。

姜七悅跟在相蘊和身後。

左騫大步一跨,立刻湊過來。

石都與嚴三娘亦頻頻看向案幾上的地圖。

說是地圖,更像是盛元洲的獅子大開口,但凡是中原之地的緊要城池,全被盛元洲用朱色毛筆圈了起來,只等相豫為了救趙修文而讓步,雙手把這些城池全部奉上。

相豫眸色微冷。

“鄭王爺怎好意思只要這些城池?”

看到被盛元洲圈起來的城池,饒是相蘊和的脾氣好,此時也變了臉色,“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將中原之地全部討了去。”

左騫拍案而起,“你們這跟明搶有什麽區別?!”

“當然有區別。”

相蘊和冷笑出聲,“山賊們攔路搶劫不會標榜自己是救世之人,鄭王爺便不一樣了,堂堂大盛天子的皇叔,端平帝親封的鄭王,名滿天下華蓋京都,滿口仁義道德與體統規矩,可做起事來,卻還不如山賊流寇光明正大,專做一些讓人瞧不上眼的下作事!”

下作不下作有什麽重要的?

重要的是趙修文對於相豫一行人來講很重要,為了趙修文的安危,相豫必須讓步。

這就夠了。

打仗嘛,手段臟點很正常。

仁智禮儀信是儒家們才講究的東西,兵家不講究這個,只講究勝者為王敗者寇。

使者攏著手,“女郎切勿動怒。”

“您是豫公的獨女,若為這件事氣壞了身子,那便是不值當了。”

石都眼底閃過一絲不悅之色。

使者的話一語雙關,獨女兩字指相豫沒有兒子,打下的偌大家業需要旁人來繼承,要麽是弟弟,要麽是侄子,弟弟莽撞些,侄子更穩妥,繼承人的上上選自然是侄子。

既然侄子是繼承人,那麽不計成本也要把侄子的性命保下來,否則百年之後後繼無人,一生心血付之東流。

石都瞇了瞇眼。

——他不喜歡這種話。

相豫眸色沈了沈。

“正是因為公主是夏王獨女,公主在這件事情上才更有發言權。”

石都涼涼出聲,“少將軍若出了意外,便是斷公主一只臂膀,公主如何不為少將軍左右奔走?”

使者微微一訝。

石都雖是降將,但也是相豫的嫡系,如果沒有得到相豫的暗示,他怎麽說出這樣的話?

難道市井傳言真的是真的?相豫有意把這個是有十三四歲的小女郎立為繼承人?

如果真是這樣,那可真是——太好了!

國賴長君,尤其在亂世的情況下,相豫立一個半大孩子當繼承人,與自掘墳墓沒什麽區別。

——更別提這個半大孩子還是個女孩兒,能不能過得了生育的鬼門關都是兩可。

使者春風滿面,向相蘊和一鞠到底,“多謝石將軍提醒,方才是我思慮不周,胡言亂語,萬望女郎切莫放在心上。”

“?”

又一個把她看扁的人。

“我當然不會放在心上。”

相蘊和黑湛湛的眼睛看著使者,“禍從口出,病從口入,貴使比我更明白這樣的道理。”

使者眼皮跳了跳。

怪事,相蘊和的話明明說得溫溫柔柔,話裏更不見絲毫威脅之意,但他還是覺得一股寒氣自腳底而起,頃刻間便沖向他的頭頂,哪怕此時秋老虎餘威尤盛,周圍一派暖洋洋之意,可處在這種環境下的他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如同置身冰窟之中。

“阿和說得極是。”

相豫伸手拍了下相蘊和的肩膀,“人不止要為自己的話負責,更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

使者呼吸一頓,心中突然有種不妙預感。

“豫公這是何意?”

使者擡頭發問。

相豫上前半步,將自己的小姑娘護在身後,常年掌兵的手抓起被親衛拿過來的羊皮地圖,擡手一擲,砸在使者懷裏。

“回去告訴你家王爺,修文的命是命,但跟隨豫征戰天下的將士們的性命更是命,豫做不出拿他們浴血奮戰打下來的城池去換修文一條命。”

相豫沈聲開口。

使者臉色微變,“豫公?!”

相蘊和懸著的心終於死了。

——阿父果然不會救哥哥。

嚴三娘輕嘆一聲。

石都擡手掐了下眉心。

左騫冷哼一聲,沒有接話。

因為他知道,此時無論說什麽,都無法改變兄長的主意。

所有人因相豫的話陷入沈默,姜七悅看看這個,瞧瞧那個,跟著眾人一起沈默。

“你這人雖滑頭,但有一句話說對了。”

迎著使者震驚目光,相豫自嘲一笑,“我放棄修文之事,的確對不起我死去的兄長與父親。”

使者如同抓到救命稻草,“既如此,豫公便該——”

“噌——”

相豫佩劍出鞘。

寒芒在相蘊和眼前閃過,她尚未反應過來,便被相豫反手推開。

腳步向前蹌踉的那一瞬,她清楚看到突然拔尖的父親幹脆利落把佩劍往上送。

使者徹底傻眼。

不是,相豫不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嗎?怎會因為他的三兩句話便尋短見?

這種場景別說使者沒見過,以相蘊和為首的眾人更沒見過,一時間阻攔的阻攔,勸說的勸說——

“主公三思!”

“阿父!”

“義父你做什麽?”

房間裏亂成一團。

相蘊和雖不精於武功,但石都與嚴三娘卻是好手,兩人一左一右抱著相豫的胳膊,阻止相豫的動作。

“主公心懷天下,豈能因這點小事便拔劍自刎?!”

嚴三娘急聲說道。

老成持重的石都的聲音此時不比嚴三娘好多少,“主公縱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公主與姜王想一想,您若是去了,姜王與公主——”

石都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他看到一縷青絲晃晃悠悠落下,仿佛在無聲嘲弄,他們此時的動作有多滑稽。

“你們想到哪去了?”

相豫一言難盡,“我是那種一言不合便自盡的人嗎?”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像他這種缺德到家的人,一看就是能長命百歲的主兒。

相豫甩開一左一右的兩個人,俯身撿起自己削下來的發絲,隨手割了塊衣袖纏著,遞到使者懷裏。

“?”

您鬧成這個樣子是想做什麽?

人的想象力到底有限,使者擡頭看了又看佩劍還鞘的相豫,沒有想明白他到底想表達什麽意思。

“唉,放棄修文的確是我不對,我也的確對不起大哥與父親。”

相豫一聲長嘆,“既如此,我便割發代首,與我那短命鬼的兄長父親一刀兩斷,再沒他們這樣的兄長與父親。”

“????”

您這是大逆不道!!!

相豫一唱三嘆,“既然沒有了兄長與父親,那麽修文便與我沒有任何幹系,既然沒有幹系,那我憑什麽要拿那麽多的城池來換他?”

“????”

您說的這是人話嗎?!

“哦,對了,幫我給修文捎句話。”

相豫道,“就說我沒本事,救不了他,這以城池換他性命的賠本買賣,讓他另請高明吧!”

“......”

確認過眼神,這位梟雄是位比狠人多一點的人——簡直是個狼滅!

“石都,送客。”

相豫吩咐石都送瘟神。

相豫的這麽一波操作下來,別說使者難以接受,此時的石都也有點發懵。

但畢竟是在盛軍中備受霸淩的人,在應變能力的這種事情上石都一騎絕塵,聽到相豫叫自己名字,石都很快反應過來,嘴角微微抽著,對原本機警善變此時呆若木雞的使者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貴使,請。”

石都道。

使者回神,但沒有完全回神,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整個人都暈乎乎的,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我在哪?

我是誰?

我在幹什麽?

哦,我是使者,來談判,但相豫這廝不僅不接受談判,還直接把桌子掀了——當場跟趙修文恩斷義絕這是正常人能幹出來的事情?!

使者深深為趙修文感到不值。

“豫公,您當真如此?!”

使者悲憤開口。

這一刻,他仿佛不是盛元洲派來的使者,而是被相豫放棄的趙修文本人。

相豫沒搭理使者的哀怨發問,只對身旁的嚴三娘道,“回頭寫信告訴貞兒,讓她寫家譜的時候把父親大哥和修文全部剔除出去,就說母親感而有孕,所以有了我。”

“喏。”

嚴三娘神色覆雜點了頭。

“......”

簡直是一群瘋子!

有這群群瘋子當對手,絕對是王爺一生之恥!

使者罵罵咧咧走出房間。

“石都,七悅,你們兩個跟著使者走一趟,把我的話說給修文聽一聽。”

怕使者不把自己的話說到位,相豫不忘安排人,“就說我沒本事救他,讓他自己想辦法吧。”

“……”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麽不要臉!

使者拔腿就走,生怕慢一步,就被這群沒道德沒底線的人玷汙了自己為數不多的道德底線。

“義父,我知道了,我這就跟使者一起去見兄長。”

姜七悅脆生生應了下來,與相蘊和一行人簡單道別後,便去追使者。

兩人身影徹底消失在長廊,相豫再不端著虎踞一方的王者風範,屈膝盤腿,一身匪氣,“盛元洲這位王爺做事這麽不講究,咱們還跟他講究什麽?”

“傳我將令,全力搜捕盛元洲親近之人,剁了手腳割去耳鼻送到盛元洲面前。”

相豫笑瞇瞇道,“他既想打不擇手段的仗,咱們便奉陪到底。”

論沒有底線,他還沒怕過誰。

*

“相豫果真是這樣說的?”

消息傳到盛軍主帳,盛元洲寫信動作微微一頓,從案幾前擡起頭來,“相豫竟不認趙修文這個侄子?”

使者連連點頭,把相豫割斷的頭發擡手奉上,“王爺,有相豫斷發為證。”

親衛取下斷發,快步送到盛元洲面前。

盛元洲放下狼毫,手指撿起斷發。

這的確是習武人的頭發,而且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精壯男人。

“王爺,相豫派來義女姜七悅與趙修文斷絕關系。”

想起這件事,使者便替趙修文委屈,“趙修文為姜二娘出生入死,竟換來這樣一個結果,屬下為他不值。”

盛元洲掀了下眼皮,倒不覺得太過意外,白手起家走到這一步的人哪會是仁義敦厚的人?不擇手段與薄涼狠辣,才是這位梟雄的底色。

正是因為知曉這位梟雄會對趙修文見死不救,所以他的計劃裏根本就沒有相豫會拿城池換趙修文的舉動,他的計劃是聲東擊西,以趙修文為誘餌,將姜貞與相豫的註意力全部吸引在他身上,從而放松對其他地方的防禦,如此一來,西北的梁王與江東的楚王便有可趁之機。

不錯,他已私下許了這兩位亂臣賊子的王位,只要能合力絞殺相豫的勢力,便對他們裂土封王。

當然,這只是權宜之計,相豫身死兵敗的那一日,便是他對梁王楚王動手的黃道吉日。

梁王楚王也知他的用意,但此時相豫夫婦聲勢浩大,他們三家若不聯起手來,這九州天下定會成為相豫的囊中之物。

故而他們摒棄前嫌,暫時結盟,待殺了相豫,奪了中原之地,他們三方勢力再一決雌雄。

只是趙修文雖是一個引子,但也不能疏忽大意,被相豫救走,聽使者對相豫大罵特罵,盛元洲淡淡一笑,只問自己關心的事情,“石都有將帥之才,不可不防。姜七悅的本事又如何?”

“此女是相豫收的義女,食量極大,心思單純,除卻力氣漸長外,剩下不足為奇。”

使者本就是人精,與姜七悅一路而來,足以讓他把姜七悅的底細摸清楚,“她之所以被相豫收為義女,是因為相豫的女兒相蘊和喜歡她,故而相豫愛屋及烏,擡了她的身份,充作義女養在膝下。”

聽上去平平無奇,但盛元洲還是交代了一句,“看牢些,莫讓她生事。”

“王爺放心,他們兩個翻不起風浪。”

使者一口應下。

是夜,石都與姜七悅被人帶去見趙修文,盛元洲的衛士們寸步不離跟在他們身邊,生怕他們多說一句話。

聽完石都得轉述,趙修文搖頭苦笑,嘆了一聲,“此話的確是我叔父能說出來的。”

“義父已經不是你叔父了。”

姜七悅甜甜一笑,好心提醒,“義父說了,從今以後與你再無關系,他不是你的叔父,他也不是你的侄子。”

“......”

倒也不用說得如此直白。

趙修文搖頭苦笑。

相豫派來的人竟這般沒心機,衛士們松了一口氣。

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不足為慮,他們只需要把石都看好,趙修文這裏便出不了亂子。

然後,他們很快被打臉——

小姑娘一巴掌拍暈看守她與趙修文的衛士,衛士倒地的時候她又擡腳勾了一下,不至於發出太大聲音,整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堪稱讓人嘆為觀止,哪怕是叔父與嬸娘來做只怕都沒她這麽悄無聲息又幹脆利落。

“......”

失策了,原來只以為是叔父給阿和找了個小夥伴,不曾想卻是給阿和找了個寶藏臂膀。

這種天生神力的人比軍師那種千年老狐貍都稀少,三娘是從哪挖出來送到叔父面前的?

趙修文看了又看面前風風火火忙碌著的小姑娘,心裏又震驚,又疑惑。

“大哥,你楞著幹嘛?”

姜七悅三兩下扯下衛士身上的甲衣,丟到趙修文懷裏,“快換上,咱們要走了。”

趙修文回神了。

——看來石都只是一個吸引盛元洲註意的幌子,真正來救他的人是七悅。

“多謝。”

趙修文道了一聲謝,迅速去穿衛士的甲衣。

作為是盛元洲威脅姜貞與相豫的人質,趙修文的待遇並不差,除了沒有自由外,剩下衣食住都很被優待,身上衣服的料子比他在姜貞手底下做事時穿得還要好,一看就是盛元洲讓人拿自己的衣料裁制的衣服。

這種料子趙修文不大喜歡,不耐穿,而且質地格外滑,外面套上衛士的甲衣時,要將甲衣綁得緊緊的,才不至於甲衣滑不溜秋不貼身。

綁得緊,自然便有些耽誤時間,姜七悅見他低頭綁甲綁了好一會兒,不免有些焦急,“大哥,你別磨磨蹭蹭了,咱們的時間不多,得趕緊走。”

“......好了。”

趙修文道。

長這麽大第一次被人說磨蹭,趙修文有些好笑,但此時的確不能耽擱時間,他將上面的甲衣系好,下面的甲衣便沒再管,甲衣的作用是保護身體的緊要部位,只要胸口護住了,其他問題都不大。

姜七悅看了趙修文一眼。

恩,甲衣穿好了,頭盔也帶上了,外面光線暗的情況下,很容易被人當成盛軍的衛士。

而趙修文方才穿的外衫,已被她換在衛士身上,把穿好衣服的衛士丟在趙修文床上,再把被子蓋在他身上,遠遠一瞧,還真以為是趙修文在床榻上熟睡。

一切準備妥當,只欠一把火。

放火是個細致活兒,既要藝高人膽大,還要心細如發,應變能力極為敏銳,捫心自問,藝高人膽大姜七悅能做到,心細如發與見風使舵便與她沒什麽關系,所以這件事自然交給石都,讓他來完成。

姜七悅把被子蓋在衛士身上。

“走水了,快救火!”

焦急聲音突然響起。

緊接著,是火光沖天而起,讓置身於營帳中的姜七悅與趙修文都感覺到一股熱浪。

“成了!”

姜七悅心中一喜,展顏笑了起來,“大哥,咱們走!”

趙修文微頷首。

“看好趙修文,萬不能讓他趁亂跑了!”

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衛士們的聲音緊接著傳了進來。

姜七悅與趙修文對視一眼,立刻做出選擇——一個坐在案幾旁吃宵夜點心,另一個按劍而立,低頭垂眉。

簾子被人掀開,一隊衛士走了進來。

衛士們看也不看吃東西的姜七悅與杵在一旁裝木頭的“衛士”,徑直走向趙修文的床畔。

“我大哥還在睡呢,你們小聲點。”

嘴裏的東西塞得滿當當,姜七悅說話有點含糊。

盛元洲待趙修文如上賓,衛士們雖有嚴密監視任務,但對趙修文卻極為有禮,聽姜七悅說趙修文還在睡,便放輕了腳步,輕手輕腳往床榻處走。

床榻上的人背靠眾人而躺,從發髻與衣服來看,的確是趙修文。

但衛士們仍不放心,繼續往前走,要看到趙修文的臉才放心。

扮衛士裝木頭的趙修文眼皮輕輕一跳。

——果然是盛元洲的嫡系衛士,行事縝密,從無疏忽,連這種細節都能註意得到。

姜七悅亦察覺了衛士們的用心,擡手拍了拍手上的點心屑,面上笑盈盈,神態一團孩子氣,眼睛卻一眨不眨盯著衛士們的動作。

“石都,你怎麽來了?”

姜七悅突然開口。

眾親衛一驚,連忙回頭。

石都這個時候過來,定然是為了救趙修文的。

看守石都的是那支衛士?怎這般無能,竟將石都放了出來?

衛士心中腹誹,右手已按上腰側佩劍,身體呈進攻姿態。

——王爺要趙修文好好活著,但卻沒說不能殺石都,這種緊要情況下,將石都斬於劍下是最好的選擇。

可當他們轉過身,卻發現營帳裏並沒有石都的身影,只有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一手托著腮,另一只手拿著點心往嘴裏送,神態嬌憨,舉止可愛。

“石都叔叔居然這麽厲害的嗎?”

小姑娘笑瞇瞇問他們,“我只是叫一下他的名字,便把你們嚇成這樣?”

“......”

相豫是怎麽教孩子的?這樣的話也能說?

衛士們虛驚一場,腰側佩劍還鞘。

“七悅姑娘,您是孩子,我不跟您一般計較。”

為首的衛士面冷話更冷,處處透著威脅之意,“但方才那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了,若再說,便不是現在的結果。”

姜七悅輕哼一聲,“哼,什麽結果不結果的?你們就會欺負人。”

“不許我大哥出門,還把我一起困在這兒,當心這件事被我義父阿娘知道了,把你們扒皮抽筋,剁碎了餵狗!”

“七悅姑娘慎言。”

衛士面上閃過一抹不耐之色。

小姑娘做事膽大妄為,幾乎把天不怕地不怕寫在臉上,但一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孩子能掀起什麽風浪?

只要他們看好趙修文,防備好石都,便能讓王爺拿捏住相豫與姜二娘的軟肋,從而讓王爺在這場中原之地的爭奪戰中脫穎而出,讓搖搖欲墜的大盛再一次迎來昌盛。

世人眼底腐朽不堪、早該被踢進歷史垃圾桶裏的大盛,曾是他們的父輩們浴血奮戰打下來的,他們怎會讓父輩們的鮮血付之東流?

他們一定會贏,贏得漂漂亮亮。

衛士們不再理會姜七悅,轉身回頭,去看床榻上的趙修文的臉。

“石都叔叔,你終於來了!”

身後又傳來姜七悅的聲音。

又是小孩兒在逗人,衛士們沒有把姜七悅的話放在心上,但盡管如此,還是有兩人回頭瞧了一眼,唯恐這次是石都真的來了。

可他們只覺得眼前一花,後脖頸處便挨了狠狠的一下,劇痛讓他們瞬間失去意識,悄無聲息倒在地上,而領頭的衛士尚未發現身後的異樣,此時已走到床榻前,擡手去掀“趙修文”身上的被褥。

一記手刀落在衛士後脖頸。

掀著“趙修文”身上被褥的動作微微一頓,衛士倒在床榻上。

姜七悅拍了拍手,聲音裏帶著小驕傲,“石都叔叔雖沒在,可是我在啊,我的功夫不比石都叔叔的差。”

“是,我們七悅最棒了。”

趙修文忍俊不禁。

姜七悅下巴微擡,“那當然。”

營帳內的衛士們全部被放倒,營帳外的火光越來越烈,這時不走更待何時?

三日後,火光沖天而起,瞬間將盛軍營地點燃。

“走水了,快救火!”

“不要亂,保護王爺!看好趙修文!”

短暫慌亂一瞬後,盛軍答應很快恢覆秩序,有條不紊地組織救火與防備。

這種情況下,在盛軍手裏救人不亞於天方夜譚,可就在所有盛軍都從張皇失措中逐漸平息下來時,一個個頭還沒長槍高的小姑娘縱馬挺槍,在固若金湯的盛軍營地中殺出一條血路來——

“擋我者死!”

馬背上的人聲音脆生生,卻無人質疑她的話——因為真的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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