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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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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第六十八

江東商城劍拔弩張, 而遠在千裏之外的姜貞的營地此時也波濤暗湧,蓄勢待發。

只是與江東商城的情況不大一樣,所有戰將的目光看的不是隨時前來攻打他們的皇叔盛元洲, 而是被姜貞俘虜又委以重用的席拓。

這位沈寂數年的大司馬再一次著甲領兵, 只是這一次,他不是盛朝的大司馬, 而是兵鋒直指皇叔盛元洲的封地, 千軍萬馬在他身後站定,他擡頭,看著前來送行的英姿颯爽女將。

“在遇到我之前, 大司馬從來戰必勝,攻必取, 小小的鄭地,想來對大司馬來講不過是信手拈來, 不足為懼。”

秋風烈烈,姜貞的猩紅披風揚在空中, 她斟酒一盞, 送到席拓面前, “大司馬一路保重, 我在此靜候大司馬的佳音。”

這些都是送行的客套話, 席拓不知征戰多年, 不知聽了多少遍,如今從姜貞嘴裏說出來, 倒與旁人有些不同。

——在姜貞之前, 他的確從無敗績。

但這點不同並未讓他有太多反應, 他的神色依舊淡淡,只是當視線看向姜貞時, 那雙素來冷冰冰的眸子比尋常時候深了一分,像是飛龍在天時濺出來的一點墨色,無端帶著些警告味道。

席拓瞧了眼姜貞遞來的送行酒,並未接,“姜二娘,我並非你的部將。”

“這是自然。”

姜貞含笑道,“大司馬與我只是交易一場,待鄭地平定,我便放大司馬自由。”

奴隸出身不代表敏感自卑,且恰恰相反,這位奴隸出身的大司馬有著一身傲骨,若不是她的話打動了他的心,他縱然引頸就戮,也不會為她做事。

當然,哪怕此時他願意領兵出征,也並非歸降於她,而是與她做了一筆交易,他替她拿下鄭地,她放他自由,讓他想做什麽便去做什麽。

若以這個交易來看,這位大司馬心中毫無家國,只有個人榮辱,可若再聽聽他的其他話,便不難明白,他冷峻面容之下的胸腔裏,有著一顆火熱而赤誠的心。

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他顛沛流離半生,貧賤富貴半生,終不過一句話便能概括。

“大司馬,願您斬將奪旗,再現當初戰無不勝大司馬的風采。”

姜貞說道。

席拓瞇了瞇眼。

“大司馬大可放心,與君一諾,必守一生。”

姜貞朗聲一笑,“大司馬助我天下一統,我會還大司馬海晏河清。”

女人清越的聲音散在空中,蕭瑟的秋日氣息似乎變得濃烈起來,陽光開始晃眼,秋風開始張揚,他們都受著她的影響,在她的慷慨激昂中湧出無限力量。

半息後,席拓收回視線。

手指微擡,掠過姜貞送來的酒盞,擡手一送,酒盞中的酒被他一飲而盡。

“砰——”

空著的酒盞被席拓擱置在親衛捧著的案幾上,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聲響。

姜貞笑了笑,“大司馬好酒量。”

席拓沒有再答話。

他轉身上馬,玄色的披風在他身後翻滾如夜幕,金銀線交織著繡著饕鬄與奇窮兇獸,在秋日稀薄的陽光下張牙舞爪著。

“出發。”

席拓一聲令下。

軍士緩緩而動。

從緩慢到急行軍,大地最早做出反應,隨著馬蹄聲與軍士們的腳步聲輕輕顫動。

毫無疑問,這是一支極其精銳的部隊,一把插在盛元洲心臟的尖刀。

而現在,他們兵發鄭地,利刃出鞘,讓這座搖搖欲墜的大盛王朝徹底消失於歷史長河。

彼時的盛元洲並不知道這一切。

彼時的盛元洲,正在看中原之地的地形圖,與麾下諸將制定下一次的進攻目標。

盛元洲頗有長兄之風,乃能征善戰之將,爛熟於心的地形圖在他面前鋪開,他便有了破敵之法,只是破敵之法需要大量的情報作為支撐,而他派出去的斥衛,卻十有九不回。

“斥衛可曾遞消息回來?”

盛元洲問副將。

副將面有難色,“王爺,這次派出去的人,只有兩人遞來了消息。”

兩軍交戰之際雖互派斥衛打探軍情,但在中原百姓同仇敵愾的情況下,他們派出的斥衛很難打探到什麽有價值的情報,往往是剛潛入姜貞的勢力範圍,便被世代居住中原之地的百姓們發現端倪,百姓們奉姜貞猶如神祇,發現他們的斥衛,自然是能抓便抓,不能抓便舉報,弄得他們折了許多斥衛,卻什麽都打探不到。

這次也一樣。

他一下子派出五十多個斥衛,想著派出的人那麽多,這次總能打聽到姜貞的消息,不曾想這次並沒有比上次好多少,直到昨夜,只有兩人回來,還是身受重傷命懸一線,強撐著精神才說了幾句有用的話。

“斥衛言道,姜二娘軍中有異動,似是想繞後,對我們形成包圍之勢。”

副將道。

周圍諸將頓時開始緊張起來。

天下戰將,當推大司馬席拓,別的不說,單只說他在權貴把持朝政的大聲朝堂以奴隸之身做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司馬一職,便足以說明他的戰功究竟有多卓越,讓世間武將難以企及。

可就是這麽一個人,卻在盤水河畔被姜貞打敗,二十萬人馬敗了個幹幹凈凈,連他自己都被姜貞俘虜了去,一世英名成了姜貞的踏腳石。

如此厲害的席拓尚且不是姜貞的對手,那麽姜貞排兵布陣的能力,又是怎樣一種恐怖?

這種心理一旦占了上風,便很容形成仗尚未打起來,便對姜貞有了畏懼之意。

打仗打的是士氣,若士氣低落,便是難以取勝,更別提姜貞還有意繞後,讓斷絕他們的糧草,讓他們不戰自敗。

諸將心中忐忑不安。

盛元洲將周圍諸將的表情盡收眼底。

“姜貞想繞後?”

一位將軍忍不住問副將。

“不錯。”

副將點頭,“斥衛發現了大量的馬蹄印與軍士的腳印,以斥衛多年經驗來推斷,人數應在三千以上。”

盛元洲眼睛輕瞇。

“三千人便想繞後?”

將軍懷疑自己聽錯了。

別說這位將軍,連副將在聽到斥衛的話時都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他們滿打滿算有三十萬兵馬,若想繞後對他們形成包圍之勢,那麽繞後的軍隊必須在他們的人數這樣,這樣才能順利合圍,將他們甕中捉鱉。

可姜貞別說有三十萬了,她甚至連十萬都沒有,用了三千多人,便想攻打他們的後方。

哪怕他們的後方防守薄弱,主要是輜重與糧草,但也沒有薄弱到讓三千多人能威脅的程度。

諸將懷疑人生。

副將卻在諸將懷疑人生中的視線裏點了點頭,一臉的他也不知道姜貞是怎麽想的疑惑。

“你們沒有聽錯,姜二娘的確只派了三千多人。”

副將道,“這三千多人去的地方的確是咱們的大後方,目標是咱們的輜重與糧草。”

“這、這簡直是癡人說夢!”

“三千人馬包圍三十萬人馬,姜二娘莫不是犯了癡心瘋?”

“是啊,這麽點人便想打咱們的輜重糧草的主意,姜二娘把王爺當成了什麽?”

諸將交頭接耳,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一向精明的姜二娘怎會出次昏招。

若不是大司馬的確敗在姜貞手裏,若不是姜貞的確有兩把刷子,他們幾乎懷疑自己對陣的是位庸才,而不是用兵如神的姜二娘。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議論著姜二娘這步棋到底是怎麽走。

而彼時的盛元洲,他的眸光卻越來越深,他死死盯著面前的地形圖,幾乎把羊皮圖紙盯出一個洞來。

“姜二娘不是想劫我們的糧草與輜重,她的目標是鄭地。”

盛元洲緩聲出口,打斷主帳裏的議論紛紛。

嘈雜聲音瞬間停止,偌大主帳寂靜無聲,靜得幾乎能聽到針落在地上的聲音。

——這簡直是比劫掠他們的糧草輜重更加昏聵的主意。

王爺在鄭地經營多年,抵禦匈奴,防備外患,麾下城池座座易守難攻,皆是兵家重鎮。

攻城之際,要數倍於守城兵力才有可能取勝,以三千兵馬便想將這些城池納入囊中,姜二娘怕不是在做夢!

這件事比剛才更讓人震驚,諸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再說話。

皇天在上,原諒他們正常人真的不懂曠世奇才是怎麽想的,這種不亞於送死的戰術他們著實看不懂。

諸將看不懂,但有人看得懂,副將乃盛元洲之下第一人,盛元洲神情肅穆,他也跟著緊張,憑借著追隨盛元洲多年的經驗,以盛元洲的思維去推斷姜二娘的行為。

半息後,他推斷出來了——

這的確是姜二娘一貫的作風,兵行險招,劍走偏鋒,雖風險極大,但收獲更大,一旦將鄭地納入囊中,那麽王爺的三十萬大軍便不攻自破。三十萬人馬的供養是個大數字,沒了鄭地源源不斷送來的糧草傷藥與棉衣盔甲,三十萬大軍根本撐不過一個月。

“......”

艹,不愧是姜貞,這種九死一生的主意也敢打!

副將當即便拱手請命,“王爺,末將願親率一萬兵馬,殺姜貞奇襲之兵於鄭地!”

一萬對三千,怎麽看怎麽都是他贏。

副將信心滿滿,只等盛元洲一聲令下,自己便能踩著姜貞的名聲名傳青史。

——大司馬席拓敗於姜貞之手,姜貞敗在他之下,那麽四舍五入,就是大司馬席拓都不是他的對手!

然鵝下一刻,盛元洲的一句話卻讓他躍躍欲試的念頭瞬間消散大半——

“你確定?”

盛元洲擡眉看副將,“攻取鄭地之事關系到此戰勝敗,姜貞必會派能獨當一面的心腹之人領軍。”

聲音微微一頓,盛元洲的眸色沈了下來,“又或者說,領軍之人是姜貞。”

“......”

我錯了!我不該有能贏姜貞的荒唐念頭!

哪怕只帶著三千兵馬的姜貞也不是我這種人能打的啊!

副將立刻認慫,“末將愚昧。”

盛元洲見怪不怪。

能打敗席拓的人豈是好相與的角色?副將畏懼於她,著實不讓人意外。

若是不畏懼,知道領軍之人是姜貞還迎難而上,那便不是在他麾下做副將了,而是在席拓手下大殺四方。

思及此處,盛元洲為席拓鞠了一把同情淚。

可嘆一生英明從無敗績的大司馬席拓,竟這樣折在姜貞手裏。

若他還在,若他不曾敗給姜貞,大盛又怎會崩塌得如此之快又如此徹底?

盛元洲擡手掐了下眉心。

罷了,敗了便敗了。

對於席拓來講,敗給姜貞或許是一種解脫,他再也不用一邊征戰四方,一邊平衡朝堂的勢力,一邊看帝王表面對他恩寵有加,一邊又要提防帝王對他下殺手。

百年難遇的將才不應該是這樣的待遇。

他值得更好明主,更政治清明的朝堂,而不是拖著一艘爛船在波濤洶湧的大海裏航行。

盛元洲輕嘆一聲。

席拓能就此罷手,在世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卻不可以。

他身為盛氏子弟,裂土封王的鄭王,他註定要為大盛戰至最後一滴血,縱然前面是萬丈懸崖,抽身便能富貴安穩,但他依舊會選擇向死而生,誓與大盛共存亡。

長兄雖為大盛開國皇帝,卻是欺負孤兒寡母得的皇帝位,為此頗受世人詬病。

二兄端平帝更不必提,一生的聰明都用在玩弄權術的事情上,將長兄留下的盛世太平治得戰亂四起,國不將國,是人人唾棄的亡國昏君。

兩位兄長皆如此,身為幼弟的他怎能不好好描補一番?

就當為兄長們贖罪,就當向世人證明——腐朽不堪的大盛王朝,也有一位頂天立地的好兒郎。

盛元洲緩緩擡眉,“姜二娘雖厲害,但我們也不差,我大盛兒郎何時怕了亂臣賊子?”

擲地有聲的一句話聽得眾將心頭一震。

是啊,仗還未開打,他們怎就怕成了這個模樣?

他們是將軍,大盛的將軍,將軍就該馬革裹屍,為自己誓死效忠的王朝肝腦塗地。

既然如此,他們有什麽好怕的?

左不過一死罷了,他們何時怕了死?

“王爺,末將不怕!”

一位將軍朗聲開口,“為大盛死,為王爺死,是末將的榮耀!”

他的聲音剛落,另一位將軍的聲音便慷慨響起,“末將誓死追隨王爺左右,百死無悔,萬死不辭!”

“末將願為王爺死!”

“末將亦如此!”

一聲又一聲的誓死追隨,一聲又一聲的熱血沸騰。

這群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將軍們,義無反顧追隨著自己的明主踏上不歸路。

“好,很好。”

盛元洲眼眶一熱,扶起周圍眾將,“這才是我大盛兒郎的錚錚鐵骨!”

帝王棄城而逃,儲君倉皇北上,兩人行徑讓原本風評便不好的大盛王朝更加聲名狼藉。

體統,氣度?

不,大盛從來沒有。

大盛有的是昏聵的帝王,有的是懦弱但自我感覺良好的儲君,在歷史長河中,再尋不到第二個將尊嚴與骨氣盡踩腳下的王朝。

可是,那又何妨?

大盛還有他。

他會撐起大盛的脊梁,擔起大盛的體統,縱然這個王朝千瘡百孔,但在他戰死之前,他會將它修補成勉強能入眼的長袍,讓後人在提起大盛之際,不至於滿篇惡語,不屑一顧。

最起碼還有他,有他這麽一位鄭王,在大盛崩塌之際,他以自己性命為代價,當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體面退場。

是的,他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心理準備。

他沒有經天緯地之才,他唯一能做的,是將大盛好生安葬。

他是大盛的守墓人。

盛元洲道,“雖是姜二娘領兵,但我們不必太過擔憂,鄭地易守難攻,縱然姜二娘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憑借三千兵馬便能盡收鄭地於掌中。”

“王爺說得極是。”

諸將紛紛附和。

“姜二娘劍走偏鋒,我們便穩紮穩打。”

盛元洲豎手一指,指向自己的鄭地,“傳令元菱,讓她全城戒嚴,以待姜二娘。”

盛元菱,盛元洲的胞妹,也是與盛元洲最像的人,一手陌刀耍得虎虎生風,早年與盛元洲並肩作戰,一同抵禦匈奴。

多年的征戰沙場誤了她的婚嫁,如今再嫁,不是給人做填房,便是嫁給遠不及自己的小郎君,靠她自己支撐門楣。

兩兄妹自幼相依為命,盛元洲當然不願意讓她在這種事情上讓人挑揀委屈,前幾年便謝絕了前來說親的官媒私媒,並大手一揮,在軍營中給她挑了數十個年輕力壯的俊郎君在她身邊伺候著,還言道只要是她的孩子,便都是盛家兒郎,日後他定會上書天子,許她封地與食邑,絕不讓她餘生荒涼。

盛元洲待盛元菱一片赤誠,盛元菱亦投桃報李,外可領兵鎮壓匈奴羌族,內可治理封地民生,是個極為難得的文武全才,有妹如此,盛元洲才能放心出征,親領三十萬大軍攻取中原之地。

如今姜貞有意釜底抽薪,繞道攻打鄭地,那麽他的妹妹便正好能派上用場。

斥衛飛馬傳信盛元菱。

“縣君,姜二娘雖兵力不多,但不可不防,您需多加小心,萬不能被她趁虛而入。”

斥衛拱手送信。

陽光溢進窗臺,盈在女將的臉上,女將微頷首,點漆似的眸子透著一股兒淩厲,不像是養尊處優的縣君,更像是一位征戰沙場的女將。

——事實上,她也的確是。

認真掰扯起來,嚴三娘能被端平帝破例封為將軍,還是占了她的光。

因為有她的先例,所以端平帝在嚴三娘的事情上願意網開一面,認下一位女將軍。

而盛元菱之所以沒有被封將,原因再正常不過——她是宗室女,是盛元洲的嫡親妹妹,更是端平帝登基以來封的唯一一位縣君,她的賽道在宗室那,晉升方式是縣君郡君,而不是以人臣來論封將軍。

“阿兄身體可好?”

看完書信,盛元菱問斥衛。

沒有問戰況,而是問身體,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在她心裏,兄長的性命遠比戰場的勝負來得重要。

斥衛笑了一下,“縣君放心,王爺一切安好。”

“王爺彼時已抵達中原之地,與姜二娘兩軍對峙,互有試探。”

盛元菱不問戰局勝負,斥衛便不說,只撿盛元菱愛聽的話來說,盛元菱聽了一會兒,眼角眉梢的淩厲迫人之氣散去大半,日光盈在她眉頭,她拿著書信笑了起來。

“既如此,我便也放心了。”

盛元菱笑道。

盛元菱手指輕叩案幾。

親衛大步而入,拱手聽命,“縣君。”

“我命你準備的東西眼下如何了?”

盛元菱問道。

親衛道,“回縣君的話,此時已準備妥當,停在王府後院之中。”

“很好。”

盛元菱微頷首,眼睛依舊在笑,只是此時多了些其他味道,“既已準備妥當,你便與斥衛一同走一趟,將這個禮物親自送到阿兄面前。”

“喏。”

親衛拱手應下。

盛元菱與兄長盛元洲的關系極好,如今盛元洲出征在外,盛元菱送些東西再正常不過,斥衛習以為常,送完盛元洲的書信,便與親衛一同去取盛元菱送給盛元洲的禮物,準備今夜便出發,盡快送到盛元洲面前。

但當他來到後院,來到盛元菱準備的禮物前,見多識廣從屍山血海裏活下來的斥衛雙腿一軟,險些跪在禮物面前。

——那哪裏是禮物?而是用上好的金絲楠木打造的棺材!

給正在打仗的人送棺材,這簡直是咒那人去死,更別提那人是皇叔盛元洲,是大盛最後一顆擎天柱,給這樣的人送棺材,是盼著擎天柱戰死沙場,然後大盛滅亡嗎?

盛元洲不在鄭地,盛元菱便是鄭地的主子,這樣的話斥衛哪敢問?

只驚悚看著面前做工精致又華美的棺材,磕磕巴巴問一旁的親衛,“呃,你是不是帶我走錯了地方?縣君送給王爺的禮物另在他處?”

“沒有,這具棺材的確是縣君給王爺準備的。”

斥衛一臉驚恐,親衛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斥衛的肩膀,“縣君道,她已做好王爺為國捐軀的準備,若王爺去了,她便來替他,斷不會讓王爺有後顧之憂。”

斥衛微微一楞。

他忽而想起,從他送信到出來,縣君不曾問過一句王爺的戰況如何,他以為縣君是關心王爺更甚戰況,所以只問王爺的安危,而不在意戰局如何。

可如今來看,這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幼跟隨王爺南征北戰的縣君從不是困於個人得失之人,更不在乎富貴是否能夠長久,她眼裏看的,耳裏聽的,是與王爺一樣的山河萬裏,家國情懷。

斥衛靜了一瞬。

半息後,斥衛緩緩轉過身,向盛元菱所在的庭院一鞠到底。

“縣君,屬下一生最眼拙之際,便是將您看輕。”

斥衛低聲說道,“您與王爺一樣,都是大盛的肱骨之臣,國之棟梁。”

王朝如行船。

在王朝即將崩塌之際,會有無數人想盡辦法逃離這艘破船,可也有一種人會逆天而行,死而後已。

兩種行為沒有誰比誰高貴,但後者的行為,哪怕在助紂為虐,也會在青史上留下濃重一筆。

——順勢而為是人性使然,可逆流而上,卻是摒棄了人性的所有劣根,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人性的璀璨奪目。

·

雖已過了盛夏,但秋老虎的日頭依舊毒辣,席拓一路急行軍,將士們累得滿頭大漢,映著明晃晃的日頭,他們幾乎有些睜不開眼。

“原地休整一刻鐘。”

敏銳察覺到將士們的辛苦,席拓勒馬,一聲令下。

副將與親衛對視一眼,從彼此眼裏看到疑惑。

——這位有冷面閻羅之稱的大司馬竟是一位仁義的主兒?

副將親衛心中雖納悶,但還是遵命而行,下馬休息。

原因再正常不過,一來席拓是主將,他們會無條件服從席拓的命令,二來麽,他們也累得夠嗆,千裏奔襲這種事簡直是拿自己的壽命來打仗,一般人根本撐不下來。

怪不得漢朝的霍去病死得這麽早,衛青也不是長壽之人,經年累月急行軍,能活到四十歲便是一個奇跡。

......等等!大司馬今年多大了?

副將眸光微微一滯,視線落在席拓臉上。

男人約莫三十歲出頭,身材高大,眉眼銳利,是典型的沖鋒陷的悍將,一身的殺伐淩厲之氣。

只是與其他將軍不同的是,這位大司馬不太愛說笑,眉宇之間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郁之氣。

說是陰郁之氣,其實也不大準確,認真打量起來,那種情緒應該是極淡極淡的薄愁,好似這個世界上沒有能讓他開心的事情,好似他活在這個世界上,是一種煎熬折磨。

“......”

完犢子了。

擅長千裏奔襲,氣質裏又帶著一股子的厭世情緒,這明顯是奔著英年早逝去的啊。

副將想勸勸。

這麽驚才絕艷的一個人,怎麽說也得多活兩年,不能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不是?

副將遞上水壺,努力拉家常套近乎,“將軍打下鄭地之後有什麽打算?”

“沒有打算。”

滿臉寫著生人勿近的席拓卻意外好說話,手微擡,謝絕他的水,甚至還對他道了一聲謝,“多謝,我有水。”

副將被這句謝砸得暈暈乎乎。

家人們,誰懂啊?傳聞中的大司馬不是青面獠牙,更不吃人,他與二娘大哥一樣禮賢下士,是個難得的好人!

副將還想再說兩句。

但男人似乎有心事,目光看向遠方,原本便略顯墨色的眸色此時比剛才更深了一分。

席拓如此,倒讓副將不敢再亂說話,忍了又忍,才忍不住問了一句,“大司馬有心事?”

“姜二娘的法子行不通。”

男人並未瞞著他,“盛元菱雖懸心盛元洲,但並不會因為盛元洲的安危而方寸大亂,倉皇獻城。”

副將一驚,“這可怎麽辦?”

“咱們只有這點兵力,如果硬碰硬,根本就不是盛元菱的對手。”

“不急。”

席拓轉過臉,面上沒有絲毫表情,語氣也極其平靜,“可讓我單騎入城,由內破城。”

“???”

這真的不是您的金蟬脫殼之計嗎?

副將張大了嘴,半日沒找到自己的聲音。

席拓一曬,“罷了,只當我沒有說過。”

“別,別啊。”

想起姜貞的交代,副將期期艾艾開口,“二娘說了,您是三軍主將,讓我們一切全聽您的,您說怎麽打,我們便怎麽做,決不能違逆您的命令。”

席拓面上沒什麽表情。

這仗本來就沒得打,全靠席拓逆風翻盤,副將咬了下牙,豁了出去,“大司馬,您準備什麽時候單騎入城?需要我們配合您做什麽?”

“?”

真的敢放他走?

席拓掀了下眼皮,目光落在副將臉上。

這是一個很年輕的副將,充其量不過二十出頭,一臉的青澀與稚氣,幾乎把新兵蛋子寫在臉上。

這樣一個人,若在盛軍裏,縱然得上峰提拔,也要二三十年才能做到副將的位置,可現在,他就是副將,是主將之下的統帥全軍。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姜貞的確做到了她揭竿而起時對世人說過的話——不拘一格降人才。

“不需要你們配合我。”

席拓收回視線,淡聲說道,“你們只需要做好準備,十日後前來接手城池便好。”

“???”

大司馬莫不是在說笑?您一個人便能讓全城將士束手就擒?!

副將眼睛瞪得像銅鈴,但到底沒有問出心裏的這句話。

——如果這人是席拓的話,那麽一切皆有可能。

奴隸出身卻能刑掌天下,官拜大司馬,他的輝煌戰功足以讓所有看重家世出身的權貴們啞口無言。

副將遵命行事。

十日後,鄭地最邊緣的那座城池果然如約打開城門,象征大盛的旌旗被人拔下扔在地上,新插上的旌旗,是代表起義軍的旗。

副將瞳孔微微放大。

果然是大司馬,攻打鄭地的事情穩了!

二娘到底是二娘,連大司馬這種將才都能駕馭!

一時間,副將對席拓與姜貞的敬佩不分高低,同時達到頂峰。

盛軍不戰而降的消息傳到盛元洲營帳。

與消息一同傳來的,還有盛元菱派人送來的棺材。

棺材抵達營地,諸將臉色微微一變。

縣君簡直荒唐,怎能做這種不吉利的事情來?

諸將覺得不吉利,盛元洲卻很喜歡,他繞著棺材走了一圈,手指輕撫著棺木上面的精致紋路,笑意便從他眼底漫了出來。

“元菱做得很好,我很喜歡。”

盛元洲吩咐周圍親衛,“去,將這口棺材安置在我的營帳前,以後我每次出征,都要擡著這口棺材。”

“???”

王爺,您這種行為與咒自己死有什麽區別?!

親衛與諸將們還想再說什麽,但盛元洲大手一揮,拒絕所有人的勸誡。

——他以這口棺材告訴所有人,他沒有打算活著回去。

棺材擺在自己營帳前,只需擡頭便能看到,盛元洲很是滿意,連帶著對丟失一座城池的事情都不甚在意了。

“往而不來非禮也。”

盛元洲聲音清朗,“姜二娘既送我這份大禮,我自然要雙倍還她。”

是日,盛軍再次調動。

運送糧草的趙修文很快察覺到不對。

可惜的是,他發現的時間已太晚,當盛軍的旗幟從周圍冒出來,他知道自己已成為盛元洲拿捏嬸娘與叔父的軟肋。

但他不會成為嬸娘與叔父的軟肋。

一如阿和當年所說,他應該是嬸娘與叔父的盔甲。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趙修文焚燒所有糧草。

糧草既然送不到嬸娘手裏,那便索性毀掉也不能進入盛軍的肚子裏。

沖天而起的火光為趙修文的撤退爭取了時間,他與剩下的人兵分兩路,將士們往生,他只身赴死。

當箭匣裏的弩|箭消耗殆盡,當周圍全是盛軍,他看著姜貞的方向笑了一下,而後毫不猶豫拔劍自刎。

“叮——”

破風而來的弩|箭撞開他手中佩劍,劍鋒擦著他的脖頸而過,讓那節暴露在盔甲之外的脖頸迅速染上一抹紅。

“本王以兩萬人來追捕你,為的不是換一具屍體。”

盛元洲的聲音響起。

趙修文擡頭,入目的是盛元洲懶懶放下弓弩。

原來皇叔盛元洲真的有百步穿楊之箭術。

趙修文自嘲一笑。

如狼似虎的盛軍沖上來,頃刻間將趙修文綁得結結實實。

盛元洲聲音朗朗,“傳信姜二娘與豫公,言本王與修文一見如故,特邀修文在本王帳下小住幾日,二娘與豫公不必掛心。”

*

“不必掛心個鬼!”

左騫破口大罵,“盛元洲這個時候抓修文能安什麽好心?肯定是借修文來威脅大哥與嫂嫂!”

誰說不是呢?

在這個節骨眼把修文哥哥抓走,為的便是牽制阿娘與阿父。

相蘊和眉頭緊鎖,看向相豫。

大抵不敢相信自己最看重的侄子就這麽被盛元洲抓了去,相豫拿著盛元洲的書信翻來覆去地看,唯恐自己漏下什麽關鍵信息。

看相豫這般緊張趙修文,被盛元洲拍來送信的斥衛微微一笑,“左將軍這話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家王爺光風霽月,怎麽作出那種小人之事?”

“豫公放心,我家王爺不過是與趙將軍一見如故,故而設宴相請罷了。”

斥衛聲音不急不緩,“豫公若是不放心,大可親赴王爺營帳一觀。到那時,豫公便能明白我家王爺待趙將軍之心。”

左騫臉上一白。

——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威脅,讓大哥去換修文。

但相豫從來不是會受人威脅的人。

他聽到聲音,放下手中書信,挑眉瞧了瞧面前因有修文在手而趾高氣昂的斥衛,然後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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