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97

◎你若無情我便休（三）◎

山林裏野物多, 還沒等鶯娘想出設陷阱的法子，厭青便用暗器射到了兩只野雞。

這是鶯娘第一次看厭青殺生，一套動作行雲流水, 隨意地如吃飯喝水, 鶯娘卻連那兩枚暗器是從哪裏掏出來的都沒有觀察出來。

這便是殺手麽？

厭青把野雞撿回來，熟練地放血，褪毛，用木棍穿起, 吊在火堆上烤。做完這一切後, 他又去撿了些野果，用內力捏出酸酸的汁液來，滴在野雞表面，去味提鮮。

明明他才是傷者, 卻反而叫他照顧了，鶯娘頗為不好意思。她起身，想去多撿點柴火備著, 等半夜裏用, 但厭青看著她皺眉：“你在這兒坐著, 我去就是。”

鶯娘道：“可你受了傷。”

厭青有些別扭：“我縱然受了傷，也比你這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好用。”

鶯娘覺得自己被嫌棄了，有些不大高興：“我不會走遠的，只是在附近撿柴火而已, 撿柴火有什麽難的？”

厭青道：“可你走路太慢了，又穿著裙子，怎麽好走山路？”他的態度也很堅決, “你幫我照看烤雞, 我去去就來。”

說著, 他運起輕功，眨眼就在鶯娘面前消失了。

好像早早猜到鶯娘不會同意，因此腳底抹油，跑得極快。

鶯娘微怔，幽幽嘆口氣。

她確實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可在謝府時，需要操心的事也很多，一日下來，光是為了謝四郎和囡囡的事都能團團轉得忙上一宿。

和厭青在一起，還是她頭一回什麽事都不必操心。

被一個小她這樣多歲的殺手關照，鶯娘覺得怪怪的。

*

厭青雙手抱著許多柴火，不一時就返了回來，他把柴火隨意堆放在幹燥的山洞裏，又從腰間取出剛砍回來的一截細竹，很認真地用一把匕首削了起來。

鶯娘托著下巴，看會兒烤雞，又看會兒厭青，慢慢的，也叫她瞧出了端倪：“你在削哨子嗎？”

厭青嘴角微微上翹：“對啊，削來送給你的。”

鶯娘有點意外：“好端端的，送我哨子做什麽？”

厭青覺得她明知故問，道：“雖然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保護你，可是難免會有剛才那樣的意外，讓我不得不暫時離開你，如果那時候你遭遇了危險怎麽辦？我的哨子聲音清亮，穿透力強，你吹一下，我就能聽到。”

他說完後，忐忑地等著鶯娘的反應。

他比不上鶯娘的前夫，能搶個相位來做，可是他有一心一意待鶯娘好的心，不像那個該死的前夫，能把鶯娘欺負到和離。

厭青希望鶯娘能稍微發現一點他的好處。

可他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鶯娘的答話，厭青的氣再沈不住，便擡頭看向鶯娘，就見她目光覆雜地看著自己，但一碰到他的目光，便逃也似的移開了視線，垂落的耳墜銀鏈亂晃，墜子在懸空慌亂地打轉。

她不回應他。

厭青的心一點點黯淡了下去。

即使如此，厭青對那只竹哨也沒有半分的敷衍，他悉心地剔幹凈毛刺，還在哨身刻了他的名字，然後在鶯娘沒有察覺其中的貓膩之前，迅速地塞進她的手裏。

“不許還給我，我可不想滿世界找你，太累了。”

厭青兇巴巴地說，但眼眸裏透露出的情緒分明叫緊張。

那個名字刻得還是有些大了，鶯娘不必細看，只要用指腹摸摸，就能摸出那是他的名字。

這樣的禮物，對於墨守成規的鶯娘來說，還是過於冒犯了。她猶豫著想要推拒，但厭青不但撤回了手，還將雙手背到了身後，擺明了非要強迫她收下的態度。

鶯娘覺得她沒有辦法裝聾作啞下去了。

她比厭青足足大了九歲，不僅多了九年的做人經驗，還養育過一個孩子，鶯娘覺得她很有必要掰正厭青的想法。

“厭青，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我？”

厭青的臉蹭得紅了，腦袋頂上幾乎都要冒出熱氣來，他的瞳孔亂轉，目光無論怎麽瞟就是落不到鶯娘的臉上。

“你，你在胡說什麽？”

鶯娘認真地說：“我可能真的在胡說，畢竟我大了你九歲，不僅和離了，還有過一個孩子，我們並不合適，怎麽想，你都不會喜歡我。”

厭青的目光一下子就靜了下來，他定定地看著鶯娘。

鶯娘道：“能說清楚就是好的，若你是因為喜歡我，而想保護我，與謝四為敵，那當是真的不值得。”

“為什麽？”

厭青的貓眼睜得很大，透著濃濃的不理解：“為什麽你覺得你比我大，成過親，有過孩子，就能得出與我不合適的結

論？”

他當真困惑無比：“我又不介意當後爹。”

鶯娘驚：“什，什麽？”

厭青一本正經：“我確實是年輕，可年輕也有年輕的好處，我與孩子年歲差近，正好陪著孩子玩，消解隔閡嘛。”

鶯娘簡直哭笑不得：“當父親哪有這般簡單的？何況還是後爹，那就更難了。”

她本想感嘆一句‘果然是十八歲的小郎君，想事情就是簡單’，但厭青一句話，就叫她啞口無言。

厭青說：“我知道了，你是嫌棄我，從小沒爹沒娘，所以不知道當爹該是什麽樣子，做不來好爹爹。”

鶯娘只好放棄和厭青講道理，先安慰他：“我沒有這樣的想法。”

厭青道：“那你為什麽要說與我不合適？”

鶯娘道：“厭青，你為什麽喜歡我呀？”

厭青沒有任何猶豫的：“因為你好看啊，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小娘子了，看到你，我就移不開雙眼了，想一直看著你，如果能一直看著你的話，我覺得白天都沒有那麽無聊啦。”

鶯娘嘆氣：“見色起意，這是最膚淺的喜歡了。”

厭青不解其意：“什麽叫膚淺？”

鶯娘道：“你只是喜歡我的皮相，總有一日，色衰而愛弛，等那時，你就會後悔了。”

“什麽叫色衰而……而什麽？”厭青作為不識字的小文盲，根本聽不懂鶯娘的話，可是這並不妨礙他理解了鶯娘對他喜歡

她外貌的不滿，他對此很不理解，“我見了那麽多的人，好不容易有一個喜歡的皮相，我不該牢牢地抓住嗎？”

他這樣的單純，想法猶如一根筋的簡單，讓鶯娘更覺得很有替他著想的義務：“可我會老，老了就沒有這麽好看了，那時你就不會喜歡我了。”

厭青就不吱聲了。

鶯娘看著他滿臉糾結的樣子，覺得她把該說的話都說了，剩下的就要留給厭青好好去想了。

她不懷疑厭青自己就能想開，於是便打算離開，給他騰出個清凈的地方。

鶯娘剛轉身，厭青就在身後小聲嘀咕：“你與你前夫和離，是因為這個原因嗎？你覺得他年紀大了，不好看了。”

鶯娘道：“當然不是，謝四郎與我年齡相近，年紀並不大，他還是很好看的。”

厭青很不高興：“我很高興你不是一個以貌取人的女郎，不會被美色所惑。”

他彎彎眉，弧線流暢的貓眼微微瞇起，有些狡黠：“你色衰了，我也一樣會色衰啊，到時候，沒準是你嫌棄我呢。我覺得這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既然是很久以後的事，誰又能說得準呢，不如當下活得痛快些。”

鶯娘微怔，她心內大動。

當下活得痛快……嗎？

這樣的想法，從未出現在鶯娘的世界裏。

她從小被規訓，學習禮儀、女工、詩書、治家，都是為往後做個門當戶對的郎君做準備；等出閣了，阿娘就教她要早早懷上孩子，生個兒子，為以後老來有靠做準備；等她一年兩年都未生下孩子，女眷們便勸她從陪嫁裏挑個奴婢開臉，這樣日後後院能清凈些。

她過去每一日的生活似乎都是在為往後許多年在做打算，而從未想過可能當下她更願意和姐妹們待在一處鬥茶；她還小，剛與郎君成親，很享受蜜裏調油的日子，不願生養孩子；她也不想主動為郎君納妾，既給郎君納妾，後院怎麽可能清凈，她

寧可等來一個變心的郎君，教她心死，那才是真正的清凈。

而更可笑的是，她一步步未雨綢繆地走來，得到的結果卻如此得不盡人意。在囡囡死後，鶯娘也無數次想過，若再等幾年，等她長大些，身子強健些，是不是不會生下一個如此體弱的女孩？

可這些終究只是假設與妄想而已。

反而是厭青這句無意中的‘當下’，倒誤打誤撞，合了鶯娘的心意。

可就算活在當下，也是要人想明白了，否則就是稀裏糊塗的得過且過。

鶯娘繼續勸厭青：“我們認識才兩日，我怕你分不清好感與喜歡。”

厭青道：“我發現你對待感情好麻煩，在我看來好感是喜歡，喜歡也是好感，何必要區分得那麽清楚？”

他見鶯娘皺起眉頭，忙舉起雙手，道：“好吧好吧，那請你告訴我，什麽是好感，什麽是喜歡？我見了你，就想保護你，

甚至不惜與官府為敵，這是好感還是喜歡？”

他這話倒是把鶯娘弄得很為難。

世家的夫妻皆為利益結合，精於算計，所以才有至親至疏夫妻之言，她何曾遇到過如此熾熱的愛意，又要怎麽才能招架得住這樣掏心掏肺的愛意。

鶯娘道：“大約是……喜歡。”

厭青眼前一亮：“我的感情並不膚淺對吧？既如此，你還猶豫什麽？”他又懷疑地看著鶯娘，“莫不成是你未瞧上我？”

這本就是個假設，但厭青偏偏覺得極為有道理。

他掠過屋頂時，曾掃了眼鶯娘的小白臉前夫，確實長得極好，是當下女郎喜歡的那種敷粉何郎，扈從又多，官差都能為他所驅使，騎在馬上，很是氣派。

不像他，只是個會殺人，能掙幾個湊錢的孤兒罷了。

鶯娘看不上他，也是情有可原。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