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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查官員失職, 乃是禦史廷尉之責,今大司馬要繞過這兩個府衙,擅自命令崔二郎追查絞殺平陽縣縣令, 恐有逾職之嫌。”

王相手執笏板, 微微側身, 讓老邁卻不失穩重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宇之內響起,久久回蕩在與會朝臣的耳廓之間。

他凝眸, 看向謝狁,預備著從這位年輕的權臣臉上捕捉到一絲一毫的驚慌:“我又唯恐大司馬是得了皇命而我們不知,誤了陛下的大事,故而還特意去問了陛下。”

他話音剛落,群臣之間就響起了喧嘩,這位久聞大名、卻總是幽居深宮、甚少可以在外臣面前露臉的小皇帝正身著冕服, 頭戴旒冠, 從側殿而出, 步步堅定地往皇座邁去。

在竊竊私語中, 一直凝視著謝狁的王相露出了運籌帷幄的笑:“壽山很忠心,可是我的好外甥, 你還是忘了制衡之術。”

王謝共分天下, 將皇權作為兩家私庫, 一毫一厘莫有遺忘, 都分得清清楚楚。

王家得了相權, 謝家得了將權, 到了大明宮內, 則要倒懸過來, 謝家擁有掌管諸位內相的權力,而王家理所當然地拿走了對大明宮的衛戍權力。

壽山當然忠心, 可若王家鐵了心要把小皇帝帶出後宮,只需要一兩個侍衛就能把去了勢的老太監制服。

謝狁轉臉看去,沒有壽山陪同的小皇帝,已經順順當當地坐上了皇位。

那是他第一次坐上這個位置,迎著群臣的目光,表現得很拘謹,但口齒清晰:“朕不同意大司馬稽查平陽縣縣令。”

王相露出了極為滿意的笑。

一時散朝,各大臣都聚在王相身邊,謝狁目光輕掠而過,不出意外,都是太原王氏、範陽盧氏、臨安郗氏的子弟,這一次反擊戰打得漂亮,他們給了權勢滔天的謝狁當頭棒喝,還是用他的石頭砸了他的腳,免不了要自鳴得意一陣。

謝狁輕哂,步出議政大殿,王之玄疾步追來。

“謝三郎!”王之玄高聲疾呼,顧不得儀容,一把拽住了謝狁的廣袖,將他扯住,“我喚你也不理我,你越發孤僻偏執了。”

謝狁淡著神色將袖子扯回來:“聽到你的聲音就知道你想與我說些什麽,我不想浪費這個時間。”

王之玄一噎,也是生了氣:“我勸了你那麽些話,你可曾有一句聽進去?”

謝狁步下階梯:“又非良言,我何必理會。”

王之玄氣得拿手裏笏板砸謝狁,偏謝狁好似後腦勺生眼,他輕輕歪了下頭,就叫笏板落了個空,墜在階梯上,一彈,又劈裏啪啦掉下去好幾階。

謝狁住了步子,看了眼那笏板,又轉頭看向還站在上方階梯上的王之玄。

今日是個艷陽天,明燦燦的陽光照得王之玄臉頰泛出汗意,將新敷的脂粉浮開,膩滑無比。

而在他身後是被眾星拱月的王相剛剛步出了議政大殿,正遙遙向謝狁望來。

謝狁只說了一句話:“大晉已是外強中幹,如若任由它被屍位素餐的世家腐蝕中空下去,你我遲早要做亡國奴。道不同不相為謀,王之玄,你不必再勸我。”

*

謝狁坐上回府的馬車。

謝炎幾乎以為聽錯了,側頭隔著竹簾再詢問了一遍:“大司馬,不去兵衙?”

謝狁閉目,因為失了淩冽如寒星般的眸光,讓他的五官顯得格外俊秀漂亮。

他道:“不去。”

謝炎便不再多問,催動了馬車。

車輪轔轔而動,壓過被雨打風吹去的青石板,謝狁感覺到了些許的疲憊。

疲憊。

這是謝狁甚少能感覺到的情緒。

他自小就習慣將每一件事做到最好。

做謝家兒郎時,他上承父訓,博通古今,詩名才絕,下導子侄,芝蘭玉樹,不墜謝家門楣。

但他很清楚,這並非出於孝心或者家族榮譽,他只是有一股傲氣,覺得他這樣的人,天生就該把所有的事做到最好,否則與蕓蕓眾生有何區別。

所以後來入朝為官也是如此。

可是為官作宰與做君子不同,君子只需慎獨,入朝入世卻需要同流合汙。

如若不然,便有許多的事可以來綁架他,親情、血緣、師生情、同門情誼,樣樣種種的陰影下,左邊寫著有福同享,右邊寫著高擡貴手,觥籌交錯之間,酒水碰撞出一個逐漸腐朽、偏安一隅的大晉。

如若他不從,便有許多的惡名往他頭上冠,每一種惡名在這個講究天地君親師的朝代,都能成為殺死他的利器。

那是謝狁第一次感受到疲憊,也是在那一次,他明白了手握天下兵權的祖父最後為何會郁郁而終。

可笑的是,在祖父纏綿病榻時,才走到山陰就放棄了游歷的他為了讓祖父高興,特意到祖父床頭起誓,終有一日,他會收回故土,帶著祖父回到故鄉去。

須知少日擘雲志,曾許人間第一流。

他還是太年輕了,以至於日後想起祖父的那一眼,他那顆被凍得冰冷結實的心還是想流淚。

馬車駛入了垂花門,他踏下步梯時,看到了坐在馬上,正要出府的謝二郎。

謝二郎看到他,立刻翻身下馬,將韁繩丟給下屬,快步向他走來:“三弟我t有話要問你。”

謝狁知道他想問什麽,自從班師回朝,謝二郎只在謝府住了一晚,就以操練為由,仍舊住到兵衙去了,對家裏發生的一些事,他知道得自然慢些。

謝狁道:“若你想問父親的病,我告訴你,是我幹的。”

謝二郎的瞳孔驟然縮小,比起意外,倒更像是觸動了舊情,他搓了下掌心,道:“是嗎?你打算留他幾時?”

謝狁的聲音微沈,在這個艷陽高照的日子裏,劈出了幾分涼意:“他留了祖父幾時,我就留他幾時,總要他吃夠苦頭才是。”

謝二郎用力點頭:“是他應得的。既然是你做的,我便放心了,對了,再告訴你一聲,今天母親去找過弟妹,你好生處理。”

謝狁斂了眸色:“我知道。”

二人平靜地擦肩而過,連靴底的塵土都未驚起。

*

謝狁到鶴歸院時,謝夫人已經抹著眼淚離開了,正房也收拾好了,李化吉正困頓地蜷縮在花窗邊的榻上瞌睡,謝狁走了過去,也未曾將她驚醒。

好像只要和他睡在一起,她夜裏就總是睡不安穩。

謝狁擡手,捏了捏她的臉頰,陽光將她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油脂一樣淌在白皙的臉上,曬出了幾分熱意,以致於他的手碰上去後,也有了些許滾燙。

在他的作弄下,李化吉嚶嚀了聲,從夢中清醒過來,緩緩睜開的雙眼目光渙散,過了好會兒,才聚焦起謝狁的身形。

“郎君?”她很詫異,手撐著矮幾坐直了身子,被碰歪的簪子就這般斜掉出了蓬松的發髻,她微有些難為情,“你怎麽回來了?碧荷也不叫我。”

謝狁道:“無妨。”

他將那支簪子揀了起來:“怎麽挽發?”

李化吉有些詫異,但還是打著手勢比劃給他看,謝狁給自己簪慣了玉冠,手指很靈活,熟練地將李化吉散落的一縷頭發挑起,用簪子重新簪了回去。

他後退了一步,打量了會兒,道:“很漂亮。”

也不知道究竟是在誇讚自己的手藝,還是誇讚李化吉。

李化吉扶了扶鬢,抿唇,道:“郎君容我去凈一下臉,過會兒我有事要與郎君說。”

謝狁頷首,等李化吉起身,他卻又握住了她的手腕,自己往陽光篩不進的那側位置上坐了,順勢將李化吉拉到懷裏,將她抱坐在結實的膝蓋上。

很狎昵的姿勢,不像夫妻,倒像是恩客與妓子。

偏他手未頓,捏著李化吉的手玩著:“要與我說什麽?”

李化吉顯然是不適應的,她意圖挪動身子,可這姿勢委實又尷尬,怕不小心蹭到謝狁,於是只能這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僵著身子還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與他道:“今日母親來見我,說是要送我調理月事的偏方,實則是為了要我與郎君求情,放過平陽縣縣令。”

謝狁‘唔’了聲,道:“因她沒了法子,父親病了也不中用了,所以她拿我沒有辦法。”

他的手貼著李化吉的腰,也不用什麽力氣,只需輕輕一攬,就能卸掉李化吉矜持的力量,讓她徹底坐了個實。

李化吉結巴道:“我也這樣說呢,我又不懂政事,哪裏能跟郎君說上話。可她見我不肯,與我分析了好一通時局,我才知郎君竟然被步步緊逼至此。”

謝狁聽到這話,方才緩緩轉動瞳孔,看向李化吉。

她是極為柔順溫和的,明明生著一雙瀲灩桃花眼,可是望著人時總顯得無辜又無害,與人溫言軟語時,又像是一支暖融融的蠟燭,慢慢將自己燃燒幹凈,好將為數不多的熱意一點點擦暖旁人。

李化吉道:“我便想著,或許我真能幫上郎君。郎君與王家的鬥爭,無論怎樣,名義上都是臣子之間的爭鬥,逢祥雖無實權,但到底還是名義上的皇帝,若由皇帝直接下了諭旨,想來王家也不敢有他話,郎君亦可放開手腳,去實現自己的抱負。”

謝狁似笑非笑看向她:“你當真想幫我?”

李化吉斜了他一眼,似乎有幾分嗔意:“郎君不相信我?阿爹阿娘可是死在山匪的馬刀下,我平生最厭惡匪患,郎君願意平定平江縣水匪,於我來說是天下最快意的事,何況郎君還與我立下諾言,說平完平江縣水匪,就要去剿山陰的匪徒,我豈能不期待?”

大約是因為她那一眼太可愛了,又或者是自信李化吉在他手心裏翻不出什麽浪花,所以鬼迷心竅的,謝狁想信她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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