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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撫郎衣(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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撫郎衣(五)

自綠蟾外頭去後, 丫頭們廊下玩耍,繡閣屏空,冷清清剩簫娘與玉臺對坐。

久等綠蟾不歸, 簫娘欲向廊外辭回家去。誰知才起身,聽見玉臺驀地吐了句, “我如今才是曉得了, 那個軟玉,是你安插往我家去的,是不是?”

這一席玉臺話不多,比往日嫻靜了不少,簫娘只當她轉了性, 冷不防一開口,還是如常夾槍帶棍。簫娘又坐回去, 見她瞳仁裏閃著一點白光,像寒噤噤的刀尖。從前那點張揚的怨, 都化作了幽幽的恨。

簫娘將唇抿出條細細的弧線,慢歪下頜,“我有那個本事?你愈發瞧得起我了, 你家的漢子喜歡哪個丫頭, 是我能管得住的?”

玉臺把胸口起伏兩下, 好似把對她的恨往肚子裏咽了咽。如今她們扯不上幹系, 簫娘是官太太了,她是嫁了人的婦人,她的手再長, 也伸不到她家裏去。卻能伸到仇九晉心裏, 讓他對冷擺著她, 像一只漸漸染塵的空寂精美梅瓶。

她再恨, 也只能下咽。

可她想知道個因由,慢吞吞擱下箸兒,“我曉得是你。你走都走了,還要埋下個火引子對付我,你就這樣恨我?”

“你說錯了,不是恨,”簫娘摸了絹子揩嘴,剔起眼,“是討厭。我最討厭你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臉,想作踐我嚜,我就得讓你嘗嘗叫人作踐的滋味。也是你自家太不中用,這點子小事情,就鬧病鬧災的。”

說到此節,她用指端拈起支象牙箸,輕輕地晃一晃,伴隨她幸災樂禍的一縷笑,“聽說你病了一場?如今可大安了?”

玉臺跟前那丫頭跳起來,“好歹毒的人!我們姑娘不過與你絆幾句嘴,你就要置人死地!還假惺惺問什麽?你不是巴不得我們姑娘不好?”

“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要去死?嘖嘖嘖、犯不上呀。”簫娘險些笑得抖散骨頭,笑聲嘩啦啦的,像一把一把的銅錢,終於撒回了玉臺身上。

玉臺把唇錯一錯,陡地站起來摑了她一巴掌,“我犯不著去死,倒稱了你的心!”

舊仇未消,簫娘又添新恨。但她沒還手,而是懷著這郁憤,誓要把玉臺這蠢人逼到進退兩難的境地。

她隨手蹭蹭臉,又笑,“死又死不得,活又活不好,日子真是難熬。我真是可憐你,你打我這一下,我不同你計較,反正你在仇家,有的是不高興的日子過。不過我這人呢,有些心善,我給你支個招,你的一生都系在仇大爺身上了,你去求他呀,畢竟是夫妻,只要你肯放放身段。他我還是曉得,最心軟不過的一個男人,你是他的發妻,還能真不管你不成?”

玉臺果然是個蠢人,還真就把這話存在心上。歸家趕上斜陽漸灺,往太太雲氏屋裏去請過安,就回房呆坐著。

直到上燈,鏡裏鏡外兩盞明滅的燈火,像一對魅惑人的眼睛,忽閃忽閃地,扇出她一些低三下四的念頭來。

第二天,就往娘家,托她母親使人往秦淮河偷偷請了個老道的鴇母來,要請教些討好男人的法子。

奈何衙門裏頭正忙著檢點秋稅上繳戶科,仇九晉更不得閑,時常早出晚歸,衙內上上下下,皆是忙得腳不沾地。

趕上這年是頭一回改收銀兩,各村裏長捧著賬冊擡著箱子來繳銀過秤,滿衙皆是叮叮咣咣的碎銀響。席泠查過賬本,遞與白豐年,“府衙裏戶科的人都看過不曾?”

白豐年自與席泠擯棄前嫌後,待他十分恭敬,只怕一星半點的不對付,叫席泠暗裏絆他的前程。

這廂把肥肥腰輕折著,笑呵呵答話:“回二老爺,戶科的人都在外頭堂上瞧著的,每村每戶都是當著他們的面過稱裝箱,出不了岔子。”

“火耗可催繳了?”

“火耗的錢也朝裏長們交代清楚了,他們早一月已開始向各戶解說,年關前必定收齊的。”

席泠點點頭,整衣踅出案,招呼鄭班頭出廳。那白豐年在後頭將鄭班頭掣住,偷麽塞了張寶鈔與他,“有勞老兄素日費心,沒少在二老爺跟前替我說話。入了冬就是大節了,我沒甚好處,今日叫家仆打點了些禮送去二老爺家中,老兄自然也不敢忘。”

鄭班頭瞧一眼,是張三十兩的寶鈔,便卷入袖中,把他肥噠噠的肩頭拍拍,“怪道陳通判如此惜白主簿這個人才,白主簿的為人,怎叫人不欽佩?”

這廂出廳,往外頭追上席泠,衙門口又撞見仇九晉自應天府集議歸衙,穿著補服,繡的黃鸝,襯得人沈斂不少。

仇九晉下馬就瞧見席泠出來,思慮再三,把眼皮輕剪,在匾下叫住他,“席翁哪裏去?”

席泠穿的也是綠袍,胸前繡的是鵪鶉,矮人一等,恭敬作揖,“回稟縣尊,入冬了,卑職去瞧瞧秦淮河內各處閘口,有失修的記錄在案,開春好及時修繕。”

日未正中,撒在衙門口,照得兩座石獅莊嚴肅穆。仇九晉稍稍欠首,笑得兩分落拓,又似含著不屑,“我成日忙新策落實之事,倒把這樁要緊事忘了。民生大事,虧得席翁記得。”

“老爺事忙,情有可原。”

仇九晉抿抿唇,見他要走,又喊住他,踟躕著跨一步上去,“老夫人,貴體可還安康?”

繞了一圈,原來是問這個。席泠把腰桿拔得悠揚,莞爾間,透著些難以撼動的淩厲,“蒙大人惦記,尚好,偶時閑吃閑睡,偶時在外頭走動走動,倒胖了兩斤。”

仇九晉只好點頭,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補子上,心緒也恍惚迷幻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彩線裏。簫娘柔軟的四肢有否像這些蜿蜒的線這樣癡纏席泠?是否已經迷失在他的懷抱、他的身下?是否情難自禁地吟喚,喊著誰的名字?

從前她喊的是他的名字,“阿九、阿九…”求他挽救。

但如今,他除了點頭,什麽也做不了,江山易了主,他業已成了一段再難翻身的歷史。他垂垂下頜,沒再講話,跨進衙門,刺目的陽光似一浪巨大的又酸又澀的海潮,把他吞噬。

席泠則撤身往下行,鄭班頭緊隨其後。秦淮河畔已預備了船,游了一下午,幾乎所有閘口都被河中草蔓堵塞。席泠蹲在床頭撈一把水草,因問:“為何不清理?”

“衙門人手不夠。”鄭班頭蹲下來,朝河岸遠脧一圈,“自打今年稅收新策施行,往年服差役的人家都折算了銀兩交稅,衙門服役的人不多,要清理,得另雇河工。要出銀子,得應天府批文。”

席泠甩甩手,甩出一連串水花,蒸發在虛無的空中。他站起來瞭望交匯的河流,“回去叫白主簿行文應天府,請他們撥銀子。還有十幾處的閘口失修,今年夏天雨水不多,入秋亦少雨,恐怕明年夏天會暴雨成禍,長江漲潮,倒灌秦淮河,再不修,不知兩岸商戶會遭多少損失。”

鄭班頭笑一笑,“南京內澇都多少年了,官府百姓都習慣了。從前沒遷都,倒還好些,如今遷了都,大家就都不大管。也不是今年壞的,一年壞一年,要修少得五千兩銀子,應天府舍不得出這個錢,只好大家多‘習慣習慣’了。”

“‘習慣’災患?真是可笑。”席泠摸了條絹子揩手,踅入船艙,“先行文,不成再想別的法子。”

下晌歸家,沒嗅見飯食香,屋裏擺著件大理石描金蘇繡屏風。簫娘穿著件黑色素軟緞比甲,露著裏頭湖綠潞綢衫的兩只小氅袖,底下半截孔雀藍的裙,圍著那屏風打轉。

轉到前頭來,腦後的髻斜簪著兩只水綠的蝴蝶花鈿,底下露著一片脖頸的皮膚,朝下慵懶地蔓延,又被衣襟暧昧地遮掩。

轉到側面去,濃密的睫毛起起落落地,像蝴蝶振翅。席泠靜靜地欹在門框,抱起雙臂把她望著。

冷風在背後縈紆,拂皺他心內一片潮水,他望她的手、她的裙,跌宕漣漪的裙,廣袤得足夠包裹一個男人滔天的霪心。

他歪著嘴角笑了下,逐漸意識清,男人都這樣,他也不例外。

直望到簫娘察覺到一線發熱的目光,扭過頭來,“哎呀唬我一跳!你走路又不出聲。”

她歡歡喜喜蹀躞過去,那架勢,好像要蹦到他懷裏。卻只是十分矜持地掣了他的衣袖,掣到屏風前頭,“晌午,你們衙內那個姓白的打發了他們家小廝擡來的,還送了些好緞子,我收起來了,只是這屏風不曉得往哪裏擺才好。咱們家,攏共就這兩間屋子,哪裏襯得上這樣好的屏風?我瞧著,得值二三十兩銀子呢。”

滿室都是些陳舊家具,顯得這架屏風有些突兀。席泠環顧一圈,把墻根底下一張長長窄窄的案望住,上頭供奉著席慕白礙眼的牌位。

他朝那頭擡擡下巴,“暫且擱在那裏,等往後搬了家再挪過去。”

說話間,他往墻根底下擡,簫娘在另一頭搭手,不過偷奸耍滑地裝樣子,壓根沒使兩分力,還有功夫歪著一張乍驚乍喜的臉,“咱們要搬家,搬哪裏去?”

“不急,眼下縱有屋子,也不過四五間屋舍,大不大小不小的,要添了下人,還不夠人住,往後換座大宅子。”

簫娘也是住過大園子的人,水光山色,什麽都好,只是沒有他。如今有他了,她再想起那些嶙峋的太湖石、滿池的水蓮花,彎彎曲曲的游廊水橋……就有些飄飄然了。

飄著蕩著,倏地把眼色冷下來,“可不許打我那些銀子的主意,要買得你自家掏錢!”

她是指仇九晉貼補她的那筆錢。叫席泠動他還不願動,鼻稍若有似無地哼了聲,拍拍手,“你放心,我就是死了買不起棺材,也不使你那些錢。”

簫娘自省有些過於計較,訕訕一笑,“你給的錢我都攢著呢,如今也百把兩了,再攢個一年半載的,買處大宅子,也不是買不起,只是不買他的地契罷了。”

席泠矚目她彎起眼角,想摟著她親一親,可想起前兩回親她,她不是像個淋了雨的鵪鶉狼狽逃竄,就是那副事不關己散散淡淡的模樣。

他得給她時間慢慢適應肢體的親密,於是他克制地擦過她的肩,走到椅上落座,挑了挑眉峰,“沒燒飯?”

簫娘美夢回轉,瞪他一眼,“沒有,我歸置那些東西歸置了一下午,乏了睡了一覺,起來得遲了。我又不是生來給你燒飯的!”

“那我往河邊買些飯來。”

席泠起身要走,她便把心提到嗓子裏。日影西垂,門口斜斜地曬進來一片陽光。整整一日,整整一日呀,她除了做活計、招呼白家打發來的小廝、歸置那些禮品,唯一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等他。

好容易等到他回來,又要走了。

哪怕他只是往河邊館子裏買幾個飯菜,她也像有些綿綿的舍不得,情願空著肚皮,與他多磨幾句話。

但她羞於啟齒。

席泠似有所感,停在她面前,把她窺一窺,手擡起來撥弄她一只珍珠珥珰,迤逗地笑了,“沒功夫燒飯,倒有功夫描了個妝?”

那抹笑在簫娘眼裏十分可惡,她有時候恨他總是拆穿她,有時候又恨他不拆穿她。歸根到底,是恨他不痛快淋漓地拆光她一切嚴嚴實實的包裹。

此刻,她就希望他能拆穿她裝得若無所事的模樣,像先前一樣親吻她。可她裝得太矜貴,在席泠面前十分要臉要皮,“蓬頭垢面的,來客怎麽好?快去,我也餓得不行。”

席泠總是要務實一點,聽她喊餓,就顧不得逗她了,“想吃什麽?”

“我可不挑,買什麽吃什麽。”簫娘擡著下巴旋了個身,落到椅上,望著他出去後,她就不由把嘴巴撅起來,盯著門口,恨不能一雙眼照著他往秦淮河去,又往秦淮河歸。

熬得春花也謝,斜陽退出去兩三寸,席泠可算回來了,提著個食盒。簫娘歡歡喜喜地擺飯,對他的誇張的相思都以肚餓做了借口,光明正大地笑得坦蕩蕩,“可餓死我了,我以為你掉河裏了呢。”

席泠噙著個笑,不講話。簫娘想講,卻苦尋不到個由頭。平日咕咕嘰嘰像只麻雀,此時多講一句,都怕暴露她喧囂的想念。

她倏地記起白家送來的拜匣,丟下碗去拿給他,“我瞧見裏頭是張拜帖,你瞧瞧寫的什麽。”

席泠接了匣子,是一封草綠的帖,一翻開就滑出一張紙,摁住一瞧,是一張百兩寶鈔,帖子上無非是唱喏兩句好聽話,無關緊要。

他勾著唇角笑一笑,把寶鈔遞給簫娘,“你收著,不用等個一年半載了。”

簫娘接了票子瞧一眼,乍驚乍喜,“這姓白的還真是有錢,他做什麽這樣奉承你?”

她的高興驅散了席泠的一絲寥落,笑了笑,“他怕我在公務上刁難他,你收下,他就不怕了。”

簫娘懵懵懂懂,橫豎有銀子,她就高高興興收了,“正好,缺什麽來什麽。”

時至今日,席泠像是立在清澈與渾濁的兩端,後顧,他已不再是原來那個清高純粹的讀書人;前瞻,又遠不及貪蠹昏官。他無端端想起趙科歸鄉前對他的評價:做不了純粹的昏官、清官、貪官。

他恍惚有些被撕裂之感。

縱然他被撕碎,也仍然能從這日漸殘亂的一顆心裏,開辟一片幹幹凈凈的地方,供養著簫娘。只為她的一顰一笑,他就拋棄了一切自責內疚,“你想住個多大的宅子?”他問。

簫娘瞇起眼,無限暢想,“依我的喜歡呢,得是陶家那樣的,園子大,屋子多。綠蟾的屋子抵得上咱們家整個大呢,裏頭那些陳設,別提多精致,好些我見也沒見過!”

席泠自斜斜的門口遙望東墻,零落的樹蔭好似在他目中晃了晃。須臾他收回眼,握著箸兒敲敲她的碗,“先吃飯,不是喊餓?”

這種管束使簫娘很受用,乖乖地捧起碗,吃一口飯,窺他一眼,吃一口飯,再窺他一眼,盼到地老天荒,他也沒來“招惹”她。

入夜,簫娘就成了個“小怨婦”,在妝臺解卸朱鈿,一面咒罵他,一面又懷疑是徐姑子的咒失了效用,一面又望著窗外漫漫輕雲露月華,似一片緘默的深情,薄而溫柔地撒了滿院。

薄薄的寒氣襲來,已是十一月。到中旬還未曾下過雪,天氣還似往年深秋,多時金烏高懸,透著一絲暖。

席泠晝夜觀天,心料冬日無雨雪,來年入夏必定暴雨頻多,長江水勢必倒灌入秦淮河。因此加緊摧白豐年行文,朝應天府請修繕各個閘口的銀子。

果如鄭班頭所料,白豐年這日得了應天府的話回來,臉上有些難看,“回二老爺,應天府那邊回文,只批了請河工清理閘口的二千兩銀子,修繕的五千兩,那廂推脫了,說再挺個一二年,到時候一並修了是好。”

席泠由案後踅出來,接了回文看一眼,對著他和煦地笑一笑,“我記得白主簿與陳通判很是說得上話,可找他說過此事了?”

“陳通判也無法,這是治中大人親自批的回文。”白豐年腆著臉笑,作難地請他太師椅上坐,“不是卑職多嘴,您老何苦來,秦淮河三四年就要倒灌一遭,淹也不過臨岸幾條街的事情,且淹不完南京城呢,也死不了人,不過走動有些不便宜,臨岸的商戶關門歇幾日而已。您老何苦去討上頭這個嫌,他們不說您老是為百姓,倒說您事多。”

席泠一擡眼,將案牘上頭那張題“守己愛民”的匾額望一望,牽著唇角笑了下,微妙的不屑。旋即接過他手上的回文,“我去問一問縣尊。”

這廂走到仇九晉的內堂,把事情原委講明後,呈上回文,“還請縣尊親自行文一封,朝應天府請修繕的五千兩銀子。”

仇九晉正寫公文,擱筆將回文看一眼,又闔上,唇上含譏,“縣丞愛民之心,本官體諒。可我行文與你行文並沒甚差別,應天府不給你批,自然也不會批給我。”

“令尊在應天府任通判,大人行文,應天府總少不得賣大人個面子。”

“我的面子沒那麽大,官高一級壓死人,父長一輩也能壓死人。”仇九晉揚揚聲,笑起來,不再是譏他,倒似嘲諷自己,“先緊著這幾百兩銀子,請河工將河道清理了吧。多的事情,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

言訖將回文又丟回案端,相交著手照探席泠,“席翁真是叫人看不明白。你為官,到底是為民,還是為己呢?”

如今再說為民,都是虛偽的說辭了。席泠撿回貼,在手上揚一揚,剪起條胳膊,坦率而無奈地笑了,“別的說不清,有一點倒能斷定,是為簫娘。”

仇九晉心裏有些刺痛,將笑意半斂,冷挑著眉峰,“那就別得罪上頭的人,保重性命要緊。倘或哪天你死了,叫她又再投奔誰?”

話音甫落,連他自己也驚一跳,但他沒改口,又提起筆朝席泠擺擺袖。在他眼底,席泠睇見堂外日影垂落下去,好似是他掠奪了本來屬於他的一抹日光,然後殘忍地拂衣而去。

輾轉一日,席泠尋到何家,在何盞書房裏說了整修閘口之事。何盞忙把回文接來翻一翻,見是治中王大人的批文,攢著眉落回椅上,“他們不清楚,咱們臨河住了這樣久,可是清楚的。每逢長江水倒灌,連著咱們這後巷到前頭兩條街,都得淹。河岸與前頭街上加起幾百家商戶,還有居住的百姓,雖淹不死人,到底損失不小。”

“正是。”席泠欹在椅上點頭,“因此我才尋到你這裏來。不論如何,如今你好歹在應天府當差,請你去說一說,好歹批下這五千兩。”

何盞自然應承,“你等我的信,我去找治中求求情。”論完公事,又議私事,“碎雲,我也有件事情托你,我的婚書,上頭的證婚人非你莫屬,你可千萬要應了這樁差事。”

“我?這倒好笑了,你不請族中尊長,請我個外人做什麽?”

“我家哪來幾個尊長?證婚人一向不是請親就是請貴。你二甲的進士出身,又做著縣丞,還不算貴麽?你別推,這事情我已稟明了我父親,他也屬意於你。大不了你往後成婚,我來給你簽婚書!”

提到何齊,席泠眼色晦澀起來,“既然是令尊吩咐,我不敢辭。”

萬事妥帖,何盞春風得意,又盤桓起他的私事,免不得問他何時成親之列。席泠旋即想起家中簫娘,岑寂地笑起來。

何盞只當他有了中意的人家,忙招呼小廝設席擺酒,非要探聽探聽,“你縱有幾房親戚,到底隔得遠了,家中只得伯娘,又是年輕女人,只怕有些話你不好同她講。不妨事,你告訴我啊,是誰家的,我去替你說和!”

誰知死活撬不開席泠的嘴,反把他自己吃個爛醉。席泠只淺償了兩杯,映著月色轉回家中。

月照如晝,憑仗西風,吹動冷香。西廂窗戶上亮著一圈燈,好似打瞌睡,昏昏沈沈,伴著窸窣輕微的動靜,安寧恬淡。

簫娘正在妝臺解釵珰,把烏油油的髻扯得蓬松,穿著身墨綠的寢衣,對著皓月嬋娟,倦聽席泠沈穩的腳步聲。

倏聞叩門聲,起身去開,席泠端著個盛滿銀炭的銅盆,火光照得他的臉倏明倏暗。簫娘噠噠的腳步跟在他後頭歡喜埋怨,“不是說一會就回,怎的又在何家耽誤到這時候?”

“他治了酒席,我們吃了兩杯。”

“可吃多了?”簫娘去拉他胳膊,要觀他臉色。

他把銅盆擱在床底下,轉了身,“只吃了兩杯,不妨事。”

簫娘一下就跌入他浩瀚的眼裏,心尖蘸了蜜,目光也甜絲絲的,把那火紅的炭盆望一眼,“今年卻好,這時節也還不大冷呢。炭麽近年關再點不遲,這會就燒起來,多費呀。”

“往年是沒錢,今番不--------------銥誮遭那個罪了。我上月給秋稅的事情忙得忘了,否則該早早點上的,暖暖和和的不好?”說著,他把手掌伸進鋪好的被褥裏摸了摸,“捂著湯婆子,倒還好。”

簫娘眼瞧著他那帶著清晰經絡的手鉆進她的被窩,莫名的有些旖/旎,像是在往她隱秘的裙底爬進去。她抿抿唇,自抑著夜深人靜裏的異動,心虛地把眼搦開,“別只顧我,你屋裏點沒點呀?”

席泠立起腰,朝她慢悠悠走過來,隔很近,眼色帶著一絲朦朧的狡黠,“可比你屋裏點的這炭還好,隱隱透著股香,又說不出什麽味道。要不瞧瞧去?”

霜月潺潺,落在簫娘有些氣鼓鼓的腮上。她是最見不得人家日子過得比她好,心裏雖不信他待自己比待她好,可禁不住好奇。

正要潑口應,忽然叫那沒闔攏的門縫裏刮進來的冷風,吹醒了她“蠢笨”的頭腦。

她才警覺,險些著了他道,他空口白話哄她去他的臥房裏,免不得就要叫他輕而易舉占了便宜去。那哪成呢?他連句有分量的話還沒給呢。

於是悻悻地旋裙坐到床沿上,乜他一眼,“你掙的錢嚜,別說好炭,就是燒銀子我也沒什麽話好講。”

席泠靜靜睨她一會,仿佛在探索的她百轉千回心腸。簫娘正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他就把一只膝蓋落在了她面前,風攪起他身上一縷酒香,令她也險些迷醉。

她狠狠把那些綺麗的心思驅散,不想他又擡起手,將她惺忪的鬢發掠一掠,掠著掠著,溫暖的手掌落在她腮上,“你到底想要什麽,能不能告訴我?”

簫娘心一抖,渾身都跟著軟下來,在他手中化作了一池綠水。其實就算他此刻把她摁在這鋪上,她大概也不會掙紮的,頂多欲拒還迎地推將幾下。

可偏偏他那股讀書人的死腦筋,與他沈甸甸的愛呀,使他待她連沖動也帶著敬重,敬又敬得沒個章法,務實得不得了——簫娘有限的智慧只能這樣低估他,所以眼底兜著甜蜜的幽怨,釅釅地剜他一眼。

她自以為她對男人了如指掌,其實她不過是被愛、或是被他斯文的皮相迷惑了眼,忽略了他眼中的待發的貪婪。

一切斯文溫柔有禮的舉止不過是席泠的“假寐”,他在耐心地把她的心猿意馬釀成一片空虛枯竭的河床。屆時他給予的一場雨,一定是令她終生沈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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