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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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聖女
明白嗎？其實又能有什麽不明白的？
只是世事大多如是，知易行難。
齊珩煜不想跟她多加爭執，深吸一口氣後便調轉過頭去，擰緊眉頭怒聲道：“你莫要提我母親來壓我！將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而我母親如今……如今……”
齊珩煜攥緊了拳頭，一張臉一時間沈得仿佛要黑成碳一般的，半晌沈聲怒道：“莫說我母親如今已經去了，便是在這裏，我行軍打仗，也不容讓人置喙！更莫說你。”
說罷，齊珩煜沈沈瞪了曲嫣然一眼，揚聲便向外喊道：“天聾地啞！將昭陽郡主送回京城！”
方才還在營帳外推脫著誰去送飯的兩個小兵，此時忙趕進了營帳內。
但一瞧見曲嫣然那一張盛氣淩人的臉，瞬間便怯懦得不敢上前了。
曲嫣然仿佛早已料到齊珩煜這個剛愎自用的人，會是這般態度。
揚起紅唇冷笑一眼，冷眼瞧著齊珩煜譏諷道：“一個心存死志，拖著十萬大軍一同英勇就義的人，我當真是不曉得，他有什麽臉面來談什麽君命，又談什麽母親！”
曲嫣然揚唇嘲諷著，不待齊珩煜再次開口，便利落地從袖中拿出一大疊信件來——
“一月初八，你說你見慣了戰場上的血腥與廝殺，希望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換來大周朝的太平盛世！”
“二月十五，你說你看到天上圓月，思念故鄉故土，盼望早日打完這一場戰役，帶領著十萬將士們回家——”
“齊珩煜，你如今這般，還能夠帶領他們回家嗎！！！”
曲嫣然恨鐵不成鋼那般，怒瞪著齊珩煜將手中信件砸在他身上。信件輕如蟬翼，一時如雪花般飛揚四散。
齊珩煜在這一封封信件砸在臉上時，聽見曲嫣然冷笑著問他：“朗朗乾坤先生，這就是你追求的朗朗盛世嗎？”
曲嫣然的聲音清亮，頃刻間回響在整個營帳。
她冷眼瞧著齊珩煜那張原本就沈冷的臉，一寸寸緊繃下去，看著他薄唇翕動，到底是什麽也沒問出口。
曲嫣然只勾起紅唇，微微瞇起鳳眼冷笑：“你想問我怎麽知道是你的？你的字跡，即便是我不知道，那位與你認識了將近半生的昭陽，怕是也能一眼認出你的字跡。”
曲嫣然瞇了瞇眼，聲音冷冷卻又擲地有聲：“齊珩煜，你以為你裝得有多像。”
曲嫣然說完這話，營帳內徹底寂靜下來。齊珩煜的背脊仿佛被人壓彎了一般的，整個人都頹唐了下去。
他不得不承認，他恐懼聽到他母親的名字。
更恐懼聽到昭陽的名字。
他對他們不住。有時他想，他若是能死在這沙場上，或許也不枉此生了。
曲嫣然看著這一點點低下頭去的男人，不知怎麽，心頭陡然生出一股強烈的悲憫來。
她忽然覺察到這個數月前還不可一世的男人，其實骨子裏既可憐又可悲。
在這短短的數月裏，他身邊的人幾乎都離開了他。
昭陽，柳玉顏，嘉和夫人……
天地間只留下他孤零零的一個。
他什麽也沒有了。
那個驕傲的永安侯，如今孑然一身，什麽也沒有了。
曲嫣然只這麽靜靜地瞧著他，一瞬之間仿佛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只長嘆出一口氣，轉身便走了。
天聾地啞二人面面相覷，不知是不是該追上去。
恰逢其時，一陣風急馬蹄輕。
蘇長運與平陽二人匆匆來到營帳，迎面見著曲嫣然出去，本想招呼她一聲的，卻見這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蘇長運狐疑了一聲，一進營帳見著齊珩煜那張陰沈沈的臉，即便是個傻子，也明白方才多半是發生了什麽不快了。
“聖上聽聞戰事告急，特派我與平陽，還有昭陽郡主一同來運送物資。”
蘇長運朗聲同齊珩煜說道。
齊珩煜聽得一楞，再擡起頭來，卻見蘇長運仍舊笑得吊兒郎當的，悠悠續道：“同時，還加了十萬精兵，一同前往。昭陽郡主麽，帶了她父親留下的潛龍位，但聽將軍差遣。”
齊珩煜聽完抿緊了薄唇，視線不自覺地往營帳在看去。
彼時風乍起，吹得簾子飄搖。
卻不見，故人身影。
……
曲嫣然方出了營帳不久，就被天聾地啞追上來，說什麽將軍吩咐，讓他們給她安排營帳歇息。
曲嫣然打了一巴掌的事，很快就在軍營裏傳開了。
其實這件事本可以壓下來的，只是齊珩煜這人向來就是如此，他覺得沒必要，打了便打了。
他的確有錯，她這一巴掌也打得該，便也沒什麽見不得人了。
既如此，他們要說就讓她們說去罷。
只不過這一巴掌打過來，曲嫣然在軍中的威嚴登時就起來了。
次日天聾地啞來給她送飯時，見著她還有些發怵。
“夫，夫人。”
天聾給她送飯的手，還不由得打了下顫。
嚇得他哥哥地啞連忙過去接住，賠著笑說：“夫人，您遠道而來一趟，要不要我們給你接風塵，快活快活？”
“快活？”
曲嫣然這端起茶杯的手一頓。
她挑了挑眉，隔著茶杯意味深長的看了眼這二人，“你們倒說說看，你們平日裏都如何風流快活的？”
這話可把二人給問傻了！
天聾忙把哥哥拽到身後去，一面擺手一面忙不疊的解釋：“夫人你可千萬別誤會！那種事在咱們軍營裏，可是萬萬沒有的！！”
天聾人都快嚇傻了。
曲嫣然只笑而不語，她自然也知道，軍營這種地方，最不缺的，就是軍妓了。
戰事面前，女子竟叫他們變得如此輕賤。
“夫人您有所不知，在將軍的部隊裏，從來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將軍有言，憑什麽女子的清白就要放在家國之後？”
“待戰事結束之時，百姓會感激那些保家衛國的將士，難道他們會有一個去感激那些被拿來洩y的軍妓嗎？”
天聾繪聲繪色地說著：“當時還有人反駁將軍，結果將軍勃然大怒，索性就扔過去了一句：難道你們沒了女人，就走不動道，打不了仗了嗎？這樣的廢物留在軍營裏也無用！趁早滾出去！！”
曲嫣然聽得不住莞爾。
很奇怪，她覺得這像是齊珩煜說得出來的話。
她甚至能腦補到他說這話時，將有多惱怒。
恐怕就像是當時，他誤以為她跟西秦有所勾連一樣。
“所以夫人，您就放心罷，將軍清清白白的，絕沒有亂來什麽。”天聾笑嘿嘿的。
曲嫣然被這人逗笑了。
她心說一個男人不亂來，這不是他應當具備的品行嗎？怎麽這也值得拿出來誇耀幾句？
果然啊果然，每個時代皆是如此。
對女人就要求三從四德，對男人呢……
老天，他是個男人本身就很值得驕傲了好不好？
要是能喘氣兒會說話，那真是祖上積德的好事了。
但曲嫣然也懶得跟他們多爭辯。
她想想忽然問：“聽他們說，你們是兩兄弟？叫天聾地啞？”
曲嫣然笑：“怎取了個這麽名字？”
他們既不聾也不啞啊。
兩兄弟笑笑對視一眼：“我爹娘給取的，說是賤名好養活。”
“那什麽，夫人，我們就先出去，您先吃，有事兒您吩咐我們就成。”
天聾地啞一同走出了營帳。
曲嫣然順著他們的視線望出去，外頭黃沙飛揚，還有傷者在強忍著疼痛。
她心頭微微一沈，人哪有什麽高低貴賤的啊。
上戰場，人都是一樣的輕如草芥。
軍營中的營帳比不得京城。處處簡陋，主打一個能睡能住人。
夥食也能不要多想，能有肉有湯，便已是極好的了。哪又能奢求什麽？
曲嫣然倒也沒多大的計較，迅速地吃完了飯菜，將東西一擱，往那被褥上一躺，便預備要補補覺了，這連日來的奔波，著實讓她有些疲憊了。
巧雲卻著實沒有她這份松弛感，她扒拉完手裏的飯菜，笨拙的將頭盔從腦袋上摘下來——因為用力太猛，她還抱著那頭盔，兀自踉蹌了幾步。
好不容易站穩了，她瞧著自家小姐，長嘆了一口氣道：“小姐，上回同您來軍營時，您還沒嫁給侯爺呢。這次來，你們都已經和離了。”巧雲悶悶的，瞄了曲嫣然兩眼還是按耐不住，好奇地嘟囔：“巧雲以為，您不會再來了。”
曲嫣然那廂正假寐著，聞言紅唇上揚，瞬即就明白過來這丫頭的意思，畢竟自打她和離後，這丫頭每回收到那些王公貴族的拜貼，都樂得合不攏嘴來。
曲嫣然揚起紅唇淡然一笑，連眼睛都不曾睜開的，淡聲回道：“巧雲，我來這裏與齊珩煜無關，更與我同他是否還是夫妻，也毫無關系。說句大逆不道的，甚至同聖上也關系不大。”
曲嫣然說得坦然又平和，悠悠一嘆才續道：“我只是想瞧瞧，一個王朝的興起與覆滅究竟是如何發生的。我並不想再如此被動的去接受——接受某一天，我國戰敗，我從一個大周朝的郡主，陡然成了西秦的俘虜。”
她的命運自始至終都是這般被動的。
柳玉顏曾赤紅著一雙眼說過她本性懦弱，她當初自然是不認的，可此時此刻，她竟莫名感到有幾分正確。
她不想這樣聽天由命下去了。她要奪回一切的主動權。
能凱旋也好，戰死沙場也罷，總而言之，她要為自己戰鬥一次了。
巧雲聽得似懂非懂，一旁扮作小兵模樣的追風卻低垂下了腦袋，一時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本不願來的。
他從前說的淩雲壯志，可如今也不得不承認，日覆一日又碌碌無為的日子，是會消磨掉一個人的意志的。
他早已沒了當初的熱血。
可在看到她那樣一腔孤勇地請命上前線時，他那顆早已沈寂的心，竟莫名鮮活起來——
追風，你便甘願如此渾渾噩噩一輩子嗎？
你昔年的抱負與熱血呢？當真是找不回來一丁點了嗎？
……
曲嫣然在營帳裏休養生息一陣，再度醒來時，卻發現巧雲這丫頭早已在外頭晃悠了一圈，四處搜刮一通，幾乎是滿載而歸。
曲嫣然見著她時，這丫頭正抱著不知從哪裏搜刮回來的一籮筐果子，樂樂呵呵的朝她走來，嘴裏還說著：“小姐，這些大哥人還挺好的。有好東西還想著給姑娘吃。”
曲嫣然但笑不語，悠然從巧雲手裏薅了一個果子來吃。
巧雲這丫頭雖許多時候對她的做法都不甚理解，然而每次總是無條件地站在她身邊，大有一種即便她今兒殺人放火了，這小丫頭氣急敗壞，卻還要幫著埋屍的義氣。
這不，這一會的功夫，這丫頭竟還幫她打聽了一籮筐軍營裏的消息。
“小姐，西秦那邊說是找回一個什麽聖女，聽名字像是……和顏玉？”
“唔，聽著好像是玉姨娘的名字？”
曲嫣然聽著這話一楞，實則自柳玉顏失蹤後，她還讓追風暗中調查了一二。
從那個所謂的柳家幼女查起。曲嫣然驚訝的發現，原來那位柳先生，實則也跟西秦有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或許當年的“妖言惑眾”，也不過是西秦刻意安排的一場戲。
想到這裏，曲嫣然心頭微沈，再想起鄭雲朗那張清風霽月的臉時，也隱隱感到一陣惡寒。
西秦這盤局，下得這麽大，也這麽狠毒。
微微蹙起眉頭，曲嫣然又問：“那，那位所謂的聖女，又是個什麽來頭？”
“唔，這個……巧雲也不是太清楚。”
巧雲正吃著果子，腮幫子被塞得鼓鼓的，宛如一只小倉鼠一樣，模樣要多可愛有多憨厚。
“巧雲就聽說，那位什麽聖女，好像還是世襲的。她家裏祖祖輩輩都是，所以她一出生也是。”
“說是被神明庇佑，有她在，就能保他們西秦平安。”
“不過似乎這些年是不怎麽靈啦。似乎從她母親那輩，就不怎麽靈了。所以……”
咕咚一聲，巧雲一鼓作氣地，將嘴裏那果子給吞了下去，一面擦擦嘴一面說道：“所以西秦的子民仿佛有些意見。直到十多年前小聖女失蹤，西秦又回到了那長期被欺壓的日子，這才想到聖女的好了。”
“所以這次出征，那位聖女也一同上陣了。說是要保佑西秦的所有子民。”
親自上陣？
所以……
那位聖女——那位名叫和顏玉的聖女——也要在這戰場中廝殺？
曲嫣然揚起紅唇，想起柳玉顏那張楚楚動人的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她忽然有些期待，期待見到這位聖女了。
如果當真是她，那麽齊珩煜此次節節敗退，屢攻不下，或許也不稀奇了。
柳玉顏跟了他快十多年，對他的脾氣秉性，包括怎麽排兵布陣，都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她了解他。遠勝過他了解她。
只不過……
眼珠子一轉，曲嫣然忽然玩味地瞧了眼還在一股腦地吃果子的巧雲，“這些事連追風都沒打聽到的，你又是怎麽曉得的？”
巧雲聽得臉色驟然僵住了！
就連嘴裏的果子一時都忘了咽下肚。
卻見曲嫣然已經挑了挑眉，悠然掃了眼她手裏的果子，“老實交代罷，你這些果子究竟是怎的來的？”
“果，果子自然是從樹上摘下來的！哦，不！不！是那些大哥送我的！也不是……”
巧雲這小臉越說越紅，到得最後腳一跺，羞得將果子一扔，捂著臉就跑了，“哎呀小姐，我再去給您摘一些！”
曲嫣然瞧著巧雲逃竄出營帳，唇邊的笑容只越來越深。
哪有少女不懷春啊。
只可惜，她的春天，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軍營的夜似乎漫長又沒有歸期。
曲嫣然睡意全無，只拿出紙筆來，再整理了一番巧雲方才所說的話。
西秦那邊，此次有聖女親自保駕護航——且不說這聖女是否當真靈通——單單是這名頭打出來，估計就足以鼓舞士氣了。
更莫要說，領軍作戰的，還是那位在大周蟄伏多年，領軍作戰的一把手，鄭雲朗。
想到他那一張臉，以及最後一次見他時發生的種種，曲嫣然提筆的手一頓，心頭也升起一陣驅散不開的濃霧。
長嘆一口氣，曲嫣然放下手中狼毫，理了理衣裙，正預備出去透透氣。
卻不想剛一挑開簾子，就看到一張沈悶又緊繃的臉。
他像是站在寒風中良久了，此時驟然見著曲嫣然出來，猩紅的眼眸一怔，下意識地想躲開，卻不想站得太久，雙腿仿佛在此生根了一般，想要拔出，卻又使不上一點氣力。
於是這麽嘗試了幾次後，他到底是有些頹唐的作罷，長嘆一口氣道：“我來……”
像是很久不開口了，齊珩煜此時聲音沙啞得可怕：“是想問你，要不要去……”
“祭拜一下我母親。”
提到“母親”二字，齊珩煜語氣不自覺的一沈。
可實則也不止是他。
這件噩耗也一樣刺痛著曲嫣然的心。
這異世裏，唯一能同她交心的人，彼時也終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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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世事大多如是，知易行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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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珩煜攥緊了拳頭，一張臉一時間沈得仿佛要黑成碳一般的，半晌沈聲怒道：“莫說我母親如今已經去了，便是在這裏，我行軍打仗，也不容讓人置喙！更莫說你。”
說罷，齊珩煜沈沈瞪了曲嫣然一眼，揚聲便向外喊道：“天聾地啞！將昭陽郡主送回京城！”
方才還在營帳外推脫著誰去送飯的兩個小兵，此時忙趕進了營帳內。
但一瞧見曲嫣然那一張盛氣淩人的臉，瞬間便怯懦得不敢上前了。
曲嫣然仿佛早已料到齊珩煜這個剛愎自用的人，會是這般態度。
揚起紅唇冷笑一眼，冷眼瞧著齊珩煜譏諷道：“一個心存死志，拖著十萬大軍一同英勇就義的人，我當真是不曉得，他有什麽臉面來談什麽君命，又談什麽母親！”
曲嫣然揚唇嘲諷著，不待齊珩煜再次開口，便利落地從袖中拿出一大疊信件來——
“一月初八，你說你見慣了戰場上的血腥與廝殺，希望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換來大周朝的太平盛世！”
“二月十五，你說你看到天上圓月，思念故鄉故土，盼望早日打完這一場戰役，帶領著十萬將士們回家——”
“齊珩煜，你如今這般，還能夠帶領他們回家嗎！！！”
曲嫣然恨鐵不成鋼那般，怒瞪著齊珩煜將手中信件砸在他身上。信件輕如蟬翼，一時如雪花般飛揚四散。
齊珩煜在這一封封信件砸在臉上時，聽見曲嫣然冷笑著問他：“朗朗乾坤先生，這就是你追求的朗朗盛世嗎？”
曲嫣然的聲音清亮，頃刻間回響在整個營帳。
她冷眼瞧著齊珩煜那張原本就沈冷的臉，一寸寸緊繃下去，看著他薄唇翕動，到底是什麽也沒問出口。
曲嫣然只勾起紅唇，微微瞇起鳳眼冷笑：“你想問我怎麽知道是你的？你的字跡，即便是我不知道，那位與你認識了將近半生的昭陽，怕是也能一眼認出你的字跡。”
曲嫣然瞇了瞇眼，聲音冷冷卻又擲地有聲：“齊珩煜，你以為你裝得有多像。”
曲嫣然說完這話，營帳內徹底寂靜下來。齊珩煜的背脊仿佛被人壓彎了一般的，整個人都頹唐了下去。
他不得不承認，他恐懼聽到他母親的名字。
更恐懼聽到昭陽的名字。
他對他們不住。有時他想，他若是能死在這沙場上，或許也不枉此生了。
曲嫣然看著這一點點低下頭去的男人，不知怎麽，心頭陡然生出一股強烈的悲憫來。
她忽然覺察到這個數月前還不可一世的男人，其實骨子裏既可憐又可悲。
在這短短的數月裏，他身邊的人幾乎都離開了他。
昭陽，柳玉顏，嘉和夫人……
天地間只留下他孤零零的一個。
他什麽也沒有了。
那個驕傲的永安侯，如今孑然一身，什麽也沒有了。
曲嫣然只這麽靜靜地瞧著他，一瞬之間仿佛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只長嘆出一口氣，轉身便走了。
天聾地啞二人面面相覷，不知是不是該追上去。
恰逢其時，一陣風急馬蹄輕。
蘇長運與平陽二人匆匆來到營帳，迎面見著曲嫣然出去，本想招呼她一聲的，卻見這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蘇長運狐疑了一聲，一進營帳見著齊珩煜那張陰沈沈的臉，即便是個傻子，也明白方才多半是發生了什麽不快了。
“聖上聽聞戰事告急，特派我與平陽，還有昭陽郡主一同來運送物資。”
蘇長運朗聲同齊珩煜說道。
齊珩煜聽得一楞，再擡起頭來，卻見蘇長運仍舊笑得吊兒郎當的，悠悠續道：“同時，還加了十萬精兵，一同前往。昭陽郡主麽，帶了她父親留下的潛龍位，但聽將軍差遣。”
齊珩煜聽完抿緊了薄唇，視線不自覺地往營帳在看去。
彼時風乍起，吹得簾子飄搖。
卻不見，故人身影。
……
曲嫣然方出了營帳不久，就被天聾地啞追上來，說什麽將軍吩咐，讓他們給她安排營帳歇息。
曲嫣然打了一巴掌的事，很快就在軍營裏傳開了。
其實這件事本可以壓下來的，只是齊珩煜這人向來就是如此，他覺得沒必要，打了便打了。
他的確有錯，她這一巴掌也打得該，便也沒什麽見不得人了。
既如此，他們要說就讓她們說去罷。
只不過這一巴掌打過來，曲嫣然在軍中的威嚴登時就起來了。
次日天聾地啞來給她送飯時，見著她還有些發怵。
“夫，夫人。”
天聾給她送飯的手，還不由得打了下顫。
嚇得他哥哥地啞連忙過去接住，賠著笑說：“夫人，您遠道而來一趟，要不要我們給你接風塵，快活快活？”
“快活？”
曲嫣然這端起茶杯的手一頓。
她挑了挑眉，隔著茶杯意味深長的看了眼這二人，“你們倒說說看，你們平日裏都如何風流快活的？”
這話可把二人給問傻了！
天聾忙把哥哥拽到身後去，一面擺手一面忙不疊的解釋：“夫人你可千萬別誤會！那種事在咱們軍營裏，可是萬萬沒有的！！”
天聾人都快嚇傻了。
曲嫣然只笑而不語，她自然也知道，軍營這種地方，最不缺的，就是軍妓了。
戰事面前，女子竟叫他們變得如此輕賤。
“夫人您有所不知，在將軍的部隊裏，從來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將軍有言，憑什麽女子的清白就要放在家國之後？”
“待戰事結束之時，百姓會感激那些保家衛國的將士，難道他們會有一個去感激那些被拿來洩y的軍妓嗎？”
天聾繪聲繪色地說著：“當時還有人反駁將軍，結果將軍勃然大怒，索性就扔過去了一句：難道你們沒了女人，就走不動道，打不了仗了嗎？這樣的廢物留在軍營裏也無用！趁早滾出去！！”
曲嫣然聽得不住莞爾。
很奇怪，她覺得這像是齊珩煜說得出來的話。
她甚至能腦補到他說這話時，將有多惱怒。
恐怕就像是當時，他誤以為她跟西秦有所勾連一樣。
“所以夫人，您就放心罷，將軍清清白白的，絕沒有亂來什麽。”天聾笑嘿嘿的。
曲嫣然被這人逗笑了。
她心說一個男人不亂來，這不是他應當具備的品行嗎？怎麽這也值得拿出來誇耀幾句？
果然啊果然，每個時代皆是如此。
對女人就要求三從四德，對男人呢……
老天，他是個男人本身就很值得驕傲了好不好？
要是能喘氣兒會說話，那真是祖上積德的好事了。
但曲嫣然也懶得跟他們多爭辯。
她想想忽然問：“聽他們說，你們是兩兄弟？叫天聾地啞？”
曲嫣然笑：“怎取了個這麽名字？”
他們既不聾也不啞啊。
兩兄弟笑笑對視一眼：“我爹娘給取的，說是賤名好養活。”
“那什麽，夫人，我們就先出去，您先吃，有事兒您吩咐我們就成。”
天聾地啞一同走出了營帳。
曲嫣然順著他們的視線望出去，外頭黃沙飛揚，還有傷者在強忍著疼痛。
她心頭微微一沈，人哪有什麽高低貴賤的啊。
上戰場，人都是一樣的輕如草芥。
軍營中的營帳比不得京城。處處簡陋，主打一個能睡能住人。
夥食也能不要多想，能有肉有湯，便已是極好的了。哪又能奢求什麽？
曲嫣然倒也沒多大的計較，迅速地吃完了飯菜，將東西一擱，往那被褥上一躺，便預備要補補覺了，這連日來的奔波，著實讓她有些疲憊了。
巧雲卻著實沒有她這份松弛感，她扒拉完手裏的飯菜，笨拙的將頭盔從腦袋上摘下來——因為用力太猛，她還抱著那頭盔，兀自踉蹌了幾步。
好不容易站穩了，她瞧著自家小姐，長嘆了一口氣道：“小姐，上回同您來軍營時，您還沒嫁給侯爺呢。這次來，你們都已經和離了。”巧雲悶悶的，瞄了曲嫣然兩眼還是按耐不住，好奇地嘟囔：“巧雲以為，您不會再來了。”
曲嫣然那廂正假寐著，聞言紅唇上揚，瞬即就明白過來這丫頭的意思，畢竟自打她和離後，這丫頭每回收到那些王公貴族的拜貼，都樂得合不攏嘴來。
曲嫣然揚起紅唇淡然一笑，連眼睛都不曾睜開的，淡聲回道：“巧雲，我來這裏與齊珩煜無關，更與我同他是否還是夫妻，也毫無關系。說句大逆不道的，甚至同聖上也關系不大。”
曲嫣然說得坦然又平和，悠悠一嘆才續道：“我只是想瞧瞧，一個王朝的興起與覆滅究竟是如何發生的。我並不想再如此被動的去接受——接受某一天，我國戰敗，我從一個大周朝的郡主，陡然成了西秦的俘虜。”
她的命運自始至終都是這般被動的。
柳玉顏曾赤紅著一雙眼說過她本性懦弱，她當初自然是不認的，可此時此刻，她竟莫名感到有幾分正確。
她不想這樣聽天由命下去了。她要奪回一切的主動權。
能凱旋也好，戰死沙場也罷，總而言之，她要為自己戰鬥一次了。
巧雲聽得似懂非懂，一旁扮作小兵模樣的追風卻低垂下了腦袋，一時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本不願來的。
他從前說的淩雲壯志，可如今也不得不承認，日覆一日又碌碌無為的日子，是會消磨掉一個人的意志的。
他早已沒了當初的熱血。
可在看到她那樣一腔孤勇地請命上前線時，他那顆早已沈寂的心，竟莫名鮮活起來——
追風，你便甘願如此渾渾噩噩一輩子嗎？
你昔年的抱負與熱血呢？當真是找不回來一丁點了嗎？
……
曲嫣然在營帳裏休養生息一陣，再度醒來時，卻發現巧雲這丫頭早已在外頭晃悠了一圈，四處搜刮一通，幾乎是滿載而歸。
曲嫣然見著她時，這丫頭正抱著不知從哪裏搜刮回來的一籮筐果子，樂樂呵呵的朝她走來，嘴裏還說著：“小姐，這些大哥人還挺好的。有好東西還想著給姑娘吃。”
曲嫣然但笑不語，悠然從巧雲手裏薅了一個果子來吃。
巧雲這丫頭雖許多時候對她的做法都不甚理解，然而每次總是無條件地站在她身邊，大有一種即便她今兒殺人放火了，這小丫頭氣急敗壞，卻還要幫著埋屍的義氣。
這不，這一會的功夫，這丫頭竟還幫她打聽了一籮筐軍營裏的消息。
“小姐，西秦那邊說是找回一個什麽聖女，聽名字像是……和顏玉？”
“唔，聽著好像是玉姨娘的名字？”
曲嫣然聽著這話一楞，實則自柳玉顏失蹤後，她還讓追風暗中調查了一二。
從那個所謂的柳家幼女查起。曲嫣然驚訝的發現，原來那位柳先生，實則也跟西秦有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或許當年的“妖言惑眾”，也不過是西秦刻意安排的一場戲。
想到這裏，曲嫣然心頭微沈，再想起鄭雲朗那張清風霽月的臉時，也隱隱感到一陣惡寒。
西秦這盤局，下得這麽大，也這麽狠毒。
微微蹙起眉頭，曲嫣然又問：“那，那位所謂的聖女，又是個什麽來頭？”
“唔，這個……巧雲也不是太清楚。”
巧雲正吃著果子，腮幫子被塞得鼓鼓的，宛如一只小倉鼠一樣，模樣要多可愛有多憨厚。
“巧雲就聽說，那位什麽聖女，好像還是世襲的。她家裏祖祖輩輩都是，所以她一出生也是。”
“說是被神明庇佑，有她在，就能保他們西秦平安。”
“不過似乎這些年是不怎麽靈啦。似乎從她母親那輩，就不怎麽靈了。所以……”
咕咚一聲，巧雲一鼓作氣地，將嘴裏那果子給吞了下去，一面擦擦嘴一面說道：“所以西秦的子民仿佛有些意見。直到十多年前小聖女失蹤，西秦又回到了那長期被欺壓的日子，這才想到聖女的好了。”
“所以這次出征，那位聖女也一同上陣了。說是要保佑西秦的所有子民。”
親自上陣？
所以……
那位聖女——那位名叫和顏玉的聖女——也要在這戰場中廝殺？
曲嫣然揚起紅唇，想起柳玉顏那張楚楚動人的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她忽然有些期待，期待見到這位聖女了。
如果當真是她，那麽齊珩煜此次節節敗退，屢攻不下，或許也不稀奇了。
柳玉顏跟了他快十多年，對他的脾氣秉性，包括怎麽排兵布陣，都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她了解他。遠勝過他了解她。
只不過……
眼珠子一轉，曲嫣然忽然玩味地瞧了眼還在一股腦地吃果子的巧雲，“這些事連追風都沒打聽到的，你又是怎麽曉得的？”
巧雲聽得臉色驟然僵住了！
就連嘴裏的果子一時都忘了咽下肚。
卻見曲嫣然已經挑了挑眉，悠然掃了眼她手裏的果子，“老實交代罷，你這些果子究竟是怎的來的？”
“果，果子自然是從樹上摘下來的！哦，不！不！是那些大哥送我的！也不是……”
巧雲這小臉越說越紅，到得最後腳一跺，羞得將果子一扔，捂著臉就跑了，“哎呀小姐，我再去給您摘一些！”
曲嫣然瞧著巧雲逃竄出營帳，唇邊的笑容只越來越深。
哪有少女不懷春啊。
只可惜，她的春天，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軍營的夜似乎漫長又沒有歸期。
曲嫣然睡意全無，只拿出紙筆來，再整理了一番巧雲方才所說的話。
西秦那邊，此次有聖女親自保駕護航——且不說這聖女是否當真靈通——單單是這名頭打出來，估計就足以鼓舞士氣了。
更莫要說，領軍作戰的，還是那位在大周蟄伏多年，領軍作戰的一把手，鄭雲朗。
想到他那一張臉，以及最後一次見他時發生的種種，曲嫣然提筆的手一頓，心頭也升起一陣驅散不開的濃霧。
長嘆一口氣，曲嫣然放下手中狼毫，理了理衣裙，正預備出去透透氣。
卻不想剛一挑開簾子，就看到一張沈悶又緊繃的臉。
他像是站在寒風中良久了，此時驟然見著曲嫣然出來，猩紅的眼眸一怔，下意識地想躲開，卻不想站得太久，雙腿仿佛在此生根了一般，想要拔出，卻又使不上一點氣力。
於是這麽嘗試了幾次後，他到底是有些頹唐的作罷，長嘆一口氣道：“我來……”
像是很久不開口了，齊珩煜此時聲音沙啞得可怕：“是想問你，要不要去……”
“祭拜一下我母親。”
提到“母親”二字，齊珩煜語氣不自覺的一沈。
可實則也不止是他。
這件噩耗也一樣刺痛著曲嫣然的心。
這異世裏，唯一能同她交心的人，彼時也終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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