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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ull:我該怎麽辦?】

三人小群裏彈出這句話。

高鐵站人潮洶湧,各色聲音混成一片。喬逢雪站在出口的角落裏,一手拎著傘,另一手拿著手機飛快回著工作郵件,時不時還擡頭看看列車到站消息,防止錯過時間。就是在這時候,他註意到了群聊消息。

看清內容後,他眼神不動了。屏幕裏,消息繼續彈出,是“寒冰傳奇”迅速回覆了消息。

【寒冰傳奇:嘶,看看看看,我就說!你這什麽破爛考驗!】

寒冰傳奇手速很快,一轉眼就敲了好幾段長文字,接連表達了鄙視、幸災樂禍、冷嘲熱諷。換成以往任何一個時間,Null都不會輕易放過他,必定會陰陽回去,說不準還要在現實中稍微搞他一下。Null那個人就是這種小心眼,也有能力做到。

但這一次,Null一言不發,活像發完消息就消失,任由寒冰在群裏開炮。

寒冰也發現了,過了會兒嚷嚷:【人呢!】

Null卻又迅速出現:【說夠了就幫我想想辦法】

沒有不滿也沒有陰陽怪氣,那個印象裏虛偽又記仇的Null,現在似乎一心一意只想解決他的感情危機。

不光喬逢雪察覺到了他的異常,粗線條如寒冰也發現了不對。

【寒冰傳奇:你幹啥呢,咋不回嘴】

【Null:想出有用的辦法我送你10%公司份額】

【寒冰傳奇:真的?!就咱們那公司?】

【Null:嗯】

【寒冰傳奇:那我可不客氣了啊】

隔著屏幕,都能想象出寒冰傳奇那喜上眉梢、摩拳擦掌,一副“天上掉餡餅我得接住”的急切樣子,也不想想自己到底有沒有解決問題的能力。

Null只是催促:【快想!】

催完了又發:【@拾貳幫主你也幫我這個忙,份額好商量】

【寒冰傳奇:啊?啥叫好商量?不就是10%?】

【Null:幫主不一樣】

【寒冰傳奇:你就是覺得幫主更靠譜!】

【Null:嗯】

【寒冰傳奇:……雖然我也這麽覺得,但你可以假裝反駁我一下的,真的】

Null沒有搭理寒冰的耍寶。他明顯心思焦慮,只想盡快得到辦法,顧不上其他。

喬逢雪的指尖動了動,險些要就敲擊屏幕,開啟一段消息。他早已預料到今日的情形,也想好了如何應對:他會繼續旁觀Null犯錯,繼續假裝不知情,甚至似有若無地加以暗示,好讓他在錯誤的泥潭裏越陷越深。

過去幾年裏,他一直都是這麽做的。他懷著冰冷的惡意,靜靜等待著Null出局的那一天,並日夜祈禱那一刻快些到來。

可現在,他真的等來了Null的出局,他卻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中的高興。

在他印象裏,Null是個混賬。這個人虛偽、無聊、自私,覺得所有人都是他的玩具,而他是所有玩具的上帝,可以隨便審判他人。他們以前玩網游,Null覺得一個陌生人的昵稱不好聽,就花錢雇人去殺對方,一次又一次殺到對方銷號為止。後來他們不玩網游了,改玩一款小眾的競技游戲,Null也因為無關緊要的小事,找人開盒對面,終於讓對方崩潰棄游。事後Null在群裏哈哈大笑,毫不在意地說出這事,那是個大群,就有人看不過去、出面指責他,也有人直接罵臟話,Null一點不生氣,只問:你們也想體驗?

那都是喬逢雪出國前的事。他當時就不大喜歡這個人,但因為寒冰和他們兩人關系都不錯,三個人就還是一起玩。後來他出了國,正好距離Null不遠,寒冰也在,他們就線下見了面,算正式認識,又發現幾人的投資意向很合拍,就決定一起做點事,合夥開了個公司。

生意上的事很順利,又趕上了數字貨幣的熱潮,幾人的身價翻了數十倍。寒冰很得意,喬逢雪也有些興奮,他當時對國內的情況一無所知,還策劃了一系列驚喜,想回去告訴心上人。

唯有Null——那時喬逢雪已經知道他叫李憑風,唯有李憑風對資產的增長沒什麽反應,當然不會不高興,卻也沒有很高興,雖然嘴上很捧場地說“真好啊”、“激動人心”,但那副懶洋洋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隨口敷衍。他甚至都不在矽谷,而早早跑到了國內,說是要為藝術體驗人生,聽起來就像閑得無聊的富家子弟的又一次突發奇想。

“我們簡直像霸道總裁聘請的高級打工人。”寒冰曾經這麽吐槽。寒冰本名江雪寒,中學就移民,但高強度在中文網絡沖浪,時刻緊跟國內互聯網潮流。

李憑風具體什麽來歷,喬逢雪和江雪寒都不清楚,只知道他不缺錢,也不缺地位。

人有錢之後常常能感受到自己其實地位不高,比如江雪寒,他暴富後第一時間想去買輛柯尼塞格——世界頂級超跑之一。找到實體店,銷售彬彬有禮地接待他,並且彬彬有禮地告訴他,他們很樂意為他提供服務,只需要全款繳納幾百萬美元的車款,再耐心排隊半年,就有望提車。江雪寒思來想去,還是沒買,出了店才抱怨:“聽上去我像個大冤種。”

他在群聊裏抱怨,國內的李憑風也看到了。李憑風當場大肆嘲笑,發了一堆表情包,陰陽怪氣說江雪寒是韭菜,氣得江雪寒摳著手機殼小聲罵霸總不懂人間疾苦。

但李憑風陰陽完,就說,他可以打個電話,讓品牌給江雪寒留一輛,還問江雪寒喜歡的是哪一款。江雪寒悶了半天,道謝然後說算了,轉頭悄悄跟喬逢雪感嘆:“有錢和有地位果然是兩碼事。”

喬逢雪根本不在意這些。他十幾歲的時候熱衷於在全球網絡裏發掘“世界的另一面”,早就知道權貴的財富和勢力超出普通人的想象,尤其是這種發達國家的權貴。他已經過了感嘆階級差距的時候,現在他只知道自己不僅事業成功,還確認手術成功、徹底痊愈,終於有資格堂堂正正走到心上人面前,告訴她自己的心意。

那一天,不僅是江雪寒被階級差距震撼的日子,也是喬逢雪終於結束漫長的覆查,確定自己踏入健康人行列的日子。他迫不及待地聯系姨媽一家,告訴了他們這個好消息。他聽著親人的歡喜和哽咽,拼命忍耐住內心的急切,最後到底忍不住,期期艾艾地問:“我現在……可以聯系她了嗎?”

沒有說名字,不必說名字,他們都知道他說的是誰。此時距離他不告而別已經兩年,他在異國的冬日裏呼出白氣,想她已經大一下學期,想下一個春天已經不遠。

但他等來的,只有親人一段長久的沈默。他們的喜悅仿佛被無形之手掐斷,尷尬地懸在半空,留著太平洋兩岸的風兀自地刮。

“……姨媽?”他不安起來,但強忍不安,“七七?”

群聊的視頻電話,他的兩個親人都沈默。

最終,七七苦笑幾下,輕聲說:“表哥,你不要太難過。”

他聽不明白。不,其實他已經明白,早在最初離開時他就想到了這個可能,但他拒絕相信。就像小時候他拒絕相信生父不愛他、拒絕相信母親遠走高飛、拒絕相信自己容易癱瘓還容易死,假裝一切如常,這幾年他拒絕相信命運的另一種走向,即便那明明是最有可能的走向。否則,他要怎麽撐過這兩年?

風聲像刮刀,摩擦著耳麥。表妹的話也像刀。

“表哥,音音她……已經有男朋友了。”

這句話不容置疑地落下。

他楞了很久很久,久到親人開始著急,擔心他是否會做出過於激烈的反應,他才如夢初醒,說:“我知道了。”說完又問:“多久了?”

七七如實回答:“三個月了。我沒敢跟你說……對不起啊表哥。”

姨媽發出了輕微的抱怨,念叨著怪女兒沒努力阻撓那段戀情。七七沒有反駁,卻露出一絲不滿,說好友是獨立的個體,再好的朋友都不該幹涉對方的自由。七七上了兩年出國班,現在在東海岸求學,正是最容易深受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吸引的年紀。

喬逢雪又沈默了好一會兒,最後微微一笑。他的聲音平和從容,冷靜得令他自己都吃驚。他說:“三個月罷了,我等她。”

親人松了口氣,也露出笑容,表達附和。七七附和得尤其痛快,說沒錯,她也不看好音音的男朋友,可不般配了,年紀差挺大,沒錢還不努力,就會說好聽話騙人,除了長得好看之外簡直一無是處,音音傻白甜才對他上頭。

“……上頭?”他抓住了某個刺耳的詞語,“她很喜歡那個人嗎?”

七七倏然噤聲,大概覺得自己說錯話了。

這樣的反應等同於默認。他緊閉著嘴唇,牙齒之間彌漫著似有若無的鐵銹味。他品味著表妹說的話,分析對方的優點:好看,會哄人。只有兩個優點,可兩個都是他的反面。他少年時病弱陰郁,一點都不好看;他性情古怪,不止一次沖她發火,從沒說過什麽好聽的。

風聲呼嘯,吹得他皮膚和眼睛都很幹澀。他保持冷靜,掛斷電話,閉眼想象著她和另一個男人依偎在一起,她會笑也會羞澀,會任由那個人擁抱和親吻。

異國他鄉的街頭,一月的冷風中,他多想扔掉手機大哭一場。

他忍住了。他告訴自己,沒關系,那只是一段懵懂的、容易夭折的情感,只要他保持耐心,只要他等待下去,就能等到她結束戀情,到時候他會立刻出現在她的面前,告訴她,過去的每一天他都在想念她,是她支撐他度過了那段難熬的歲月,假如她願意給他一個機會,他可以改正所有過去的缺點,珍而重之將她捧在手心,永遠不變。

他等待著,等來春天到來又離開,等來夏日暑氣蒸騰又消散,等來秋季的天高遠澄澈,鄰居家金毛生的小狗都學會每天叼報紙回家,他仍舊沒等來想要的消息。

這個時候,他想,他低估了那個男人的分量。於是他聯系上七七,問她那個男人叫什麽、長什麽樣。他打算重操舊業,去網上深度挖掘那個人的信息,他相信,那種靠哄女人吃軟飯的男人必定不堪,只要他挖出他隱藏的不堪、呈現在音音面前,她就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他問了,七七也就如實回答了。可那時七七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轉變,她雖然發來那個男人的姓名、照片,卻又告誡他,說:“表哥,我看音音是真的很喜歡這個人,喜歡到了無論誰反對,她都置之不理的程度。我知道你很有本事,但你不要輕舉妄動,我怕其他人反對越激烈,她反而越昏了頭……你知道的,‘羅密歐朱麗葉效應’。”

羅密歐朱麗葉效應,指一段原本平庸的感情,不僅沒被反對聲拆散,反而因為那種“全世界都和我們敵對”的危機感而將兩個人深深鏈接,無論如何也分不開。

喬逢雪知道七七的意思,可當時他無暇多想。他看著手機傳來的消息,看著那個熟悉的名字,也看著照片上那張熟悉的臉,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可是,為什麽會是李憑風?

他不能相信,反覆思考,依舊覺得不可思議:怎麽會是李憑風?那個據說貧窮、差勁、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靠甜言蜜語騙人的男人,怎麽會是李憑風?

為什麽不可能?時間對得上,年紀對得上,甚至他早就知道李憑風去了X市,是他自己沒有在意,壓根兒沒把李憑風和音音聯系在一起?

世界太小,小得令人絕望。

喬逢雪一夜未眠。他不知道該怎麽做,其實他多少把李憑風當成了朋友,因而格外痛苦。可讓他放棄——哪怕只是生出這個念頭,他都痛苦得幾乎窒息。

一整夜思緒都亂糟糟,直到黎明到來,他呆呆地看著第一縷晨光落在窗臺,才猛地從沙發上彈起,想到一件他本該第一時間想到的事:如果是李憑風,他為什麽要在音音面前裝窮?

他打開手機就想問,但說不出緣由,他鬼使神差地隱瞞了自己認識音音的事。他裝得像一個毫不知情的局外人,百無聊賴之際想起朋友,隨手在群裏問:

【拾貳:@Null 你的體驗人生之旅進行得如何?這邊公司的事,你多少也該管管。】

【寒冰傳奇:就是就是!】

江雪寒是三人中最無所事事、最閑得無聊到處摻和熱鬧的人。他的秒回,令喬逢雪營造出的“心血來潮感”更加自然。

過了好一會兒,Null的回覆姍姍來遲:【談戀愛,懶得管】

【寒冰傳奇:啊?你能跟誰戀愛啊!你要是不結婚就別耽誤人家】

【Null:^^】

【Null:這我可說不好^^】

【Null:她是個可愛的姑娘^^】

【寒冰傳奇:謔,遇上真愛了?】

喬逢雪看著那幾個字。熟悉的中文扭曲成陌生的樣子。他自己的手指也敲擊出陌生的文字。

【拾貳:小心沖著錢來的。】

【寒冰傳奇:就是!這種人太多了!我一晚上派對能遇到十個!】

李憑風沒搭理江雪寒,而是發起私聊,單獨和喬逢雪說話。

【Null:幫主,我只告訴你哦^^】

【Null:我在國內的人設是軟飯男^^】

回去一年,潮流詞都學會了。還是說,是身邊人教的他?喬逢雪突然扔了手機,兩只手撐著臉,大口喘氣。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平靜下來,只感覺心中湧動著無數陰暗冰冷的惡意,像某種不可避免的汙染。

他拿回手機,回覆消息。

【拾貳:為什麽這麽做?】

【Null:我也不是故意的嘛~我本來就是來體驗生活的,體驗著體驗著,她就來找我談戀愛,我也沒辦法^^】

【拾貳:你可以不談。】

【Null:不行,對可愛的女孩子怎麽能這麽無情~我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機會哦,我想考驗我女朋友^^】

【拾貳:考驗?】

【Null:如果我一直一事無成,一直吃軟飯,她都還能喜歡我,說不定我真的應該跟她結婚^^】

【Null:幫主,你覺得怎麽樣,果然是個好主意吧^^】

他想毀滅眼前的一切。

喬逢雪冷靜地想,他想毀了一切。砸了手機,砸了屋子裏所有的家具,砸了儲存著重要數據的電腦,焚燒所有服務器和辦公室,並且把燃燒的殘骸狠狠摜在李憑風臉上。他想掐死李憑風,想讓他承認他說了多麽傲慢無知的話、做了多麽惡心的事,想用尖刀貫穿他的喉嚨,讓他再也說不出任何虛假的話。

他退出聊天界面,點開他的置頂聯系人。他久不被允許聯系的人,他們最後一次聊天定格在三年前,所有聊天記錄他都小心地保存,想她了就會看。

他開始瘋狂輸入消息。他要告訴她真相,他必須告訴她她遇到了多麽惡劣的騙子,他必須讓她及時止損,他必須……

——表哥,你知道的,“羅密歐朱麗葉效應”。

他的動作倏然凝固。

他必須告訴她真相,然後呢?她一定會離開嗎?他是誰,他以為自己是誰?他,喬逢雪,只不過是一個不告而別的的人,他們已經兩年多沒有見面,在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他也不在她身邊。他說的話,在她心中難道能有多少重量?

可至少該告訴她真相,怎麽選擇是她的自由!——大腦中一個聲音爭辯道。

何必告訴她真相?你難道不知道,別人口中的一萬個真相,都比不上自己親眼所見?——另一個聲音冷冷地說道。現在李憑風的所作所為還算不上很過分,他們戀愛不到一年,現在揭穿真相,完全可以解釋為“戀愛不久、前途未定、顧忌家世差距太大才沒說”。

那要怎麽辦?他被後一個虛構的聲音吸引了。

靜觀其變。那個聲音依舊冷冷、依舊篤定。它說:告訴李憑風,他的計劃很好,應該堅持下去。

他沈默地傾聽,艱難地反對:可是,我不能這樣傷害她……

那個聲音說:傷害?可你什麽都沒做!不是你想出的這個計劃,也不是你安排李憑風和她在一起,關你什麽事?

可……

它說:難道你甚至想勸李憑風,不要這麽做?你想告訴他,他根本不需要考驗女朋友,她值得世界上一切最好的東西,他大可認定了她、高高興興和她結婚?

……不!

他站在原地,猛地顫抖了一下,心中只剩一個字回蕩:不,不,不……不!

不該是這樣。為什麽要這樣——憑什麽這樣?

喬逢雪猛地按下刪除鍵,刪掉所有話語,重新點開和李憑風的私聊界面。

【拾貳:抱歉,剛剛在忙。】

【拾貳:如果你堅持,那悉聽尊便。】

【Null:幫主你還是老樣子,好無聊^^】

【Null:不然你也談個戀愛放松一下^^】

【Null:好了,我要去接我可愛的女朋友下課了~】

可愛的女朋友……女朋友。

他用指尖反覆撫摸那幾個字,最後輕輕“哈”了一聲。

他扔掉手機,捂著臉倒在沙發裏。

他想:我比李憑風更惡心。

他反覆地想這個念頭,想著想著,他竟然神經質地笑起來:他很惡心,可他還是想要她。

李憑風可以,為什麽他不可以?

他笑,越笑越大聲,仿佛找到了某個隱藏的真理。他想起過去,想起她從暴雨中沖過來,像只突然被釋放的寶可夢,一出現就沖他喋喋不休。他想起她得意地笑,說她不會暴露他兩面派的秘密,從此拿著雞毛當令箭,肆意踏進他隱秘的個人世界裏,還要東看西看,反覆在他雷區蹦迪。

他想起自己不懷好意地教她玩恐怖游戲,她的尖叫比他預期的更響亮,竟然就那麽玩了進去,自然而然地駐紮進了他的房間,搶了他的電腦,受到驚嚇時就踹他的主機,還要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他想起她大笑的樣子、生氣的樣子,喝飲料的樣子、被他的惡作劇驚呆的樣子。他想起她背著羽毛球拍蹦蹦跳跳,想起她有時也穿上裙子、挽起頭發,假裝溫柔可愛地走來走去,眼睛閃閃發光。

他想起她握著他的手,健康的溫度源源不絕,就像她永遠燒不盡的活力和真心,從此一直圍繞著他。他想起她生氣時和他冷戰,迎面走來都裝看不見他,擦肩而過後他總是回頭看她,而她永遠不回頭——她一旦生氣就絕不回頭,狠心得要命,而他每次都回頭,只要她釋放一點點和好的信號,他就能慌慌張張地沖上去,還要擔心自己沖得太慢,錯過了被原諒的時機。

他永遠都是先道歉的那一個,永遠都是害怕被拋下的那一個。她的世界裏有那麽多值得留戀的人和事,而他的世界裏所有的生動都來源於她。他常常感到,雖然表面上是他更高傲,但其實他才是卑微的那一個,他總是怕她離開,因為她真的擁有隨時離開的力量,而他追不上。

他很早就學會了忍耐,用溫文爾雅的面具喚去他人的同情和憐愛,盡量讓自己的處境好過一些。明明是熟練多年的技巧,偏偏在她面前失效:頭一次見面他就成了兩面派,從此像中了魔咒,唯獨在她面前,他無法維持面具——也不用維持面具,他可以做自己,可以不高興,可以暴露內心的脆弱惶恐。

他好怕死啊。那麽多年裏,他真的很怕下一刻自己就倒下去,跌入死亡的深淵。他一直壓制著那份恐懼,對誰都能露出笑容,都能溫言細語。

可她不一樣。她那麽健康、活潑、聰明、漂亮,幹什麽都能幹好。他擅長的游戲她能玩得好,他無法擅長的運動更是她在行的。她不必偽裝就能獲得周圍的註意和喜愛,而這樣的她卻會緊緊跟在他身邊,喊他表哥,生氣了就連名帶姓喊他喬逢雪,臉頰氣得發紅,生動得讓他頭暈目眩,好多次他都以為自己發病了,但其實都是劇烈的心跳。

她完全是他的反面——她完全是他出生以來就渴望成為的樣子。她在他眼裏那麽強大,襯得他自己更加渺小卑弱。越和她多待一天,他就越喜歡她,而越喜歡她,他就越自卑。少年人的自尊強烈又脆弱,他太害怕暴露內心的自卑,害怕她看出原來他冷漠驕傲的表象背後只有弱小可憐,所以當他感覺自己即將暴露時,他會本能地選擇用怒火掩飾一切。

他的憤怒本質是軟弱,他一直明白這一點。也許當初,他潛意識裏也希望她能懂,但這希冀過於無理取鬧,她不懂——沒人能懂。她只是愕然而受傷地楞在原地,哭著離開了。

他不止一次讓她哭泣,但他明明希望她快樂。

他怨恨自己的病,怨恨自己的卑弱,怨恨自己唯獨在喜歡的人面前克制不住陰暗與憤怒;本該對她溫柔,卻將她刺傷。

他太想改變那一切了。二十一歲那一年,他無力地躺在醫院病床上,望著她哭泣離開,多麽希望能追上去挽留她、對她道歉,告訴她他真正想說的不是那些傷人的話,他其實無比感激她願意陪伴他,他其實很喜歡和她待在一起的時光。他只是,他只是……

他只是對自己的狀況,感到深深的絕望。他想真正和她在一起,而不是作為一個易碎的、等死的人,抓著一點憐憫茍延殘喘,還要控制不住沖她大喊大叫。姨媽和表妹以為他不知道,但他聽見了,她們說,假如不是因為他身體的緣故,兩家都很樂意結成親家。

——他太想改變這一切。他太想讓“假如”不再是“假如”。

他放下自尊,主動聯系大洋彼岸的生母,求她幫忙聯系那位業內有名的醫生。這一次,不論姨媽再怎麽反對,他是鐵了心要去做手術,哪怕只有不到一半的成功率,哪怕等待他的很可能是死亡或者癱瘓。

他勝利了。

離開之前,他最後一次找到音音。那時他們處於漫長的冷戰裏,他已經很久沒得到她一個笑臉。他希望,假如他手術失敗、最終死去,那至少他留給音音的不是太壞的記憶。他想給她一切美好的事物,給她春天所有的花開,給她每一寸月色,給她無盡的自由的風和雲;他想用這些換她一個笑容,這將是他所有的勇氣來源。

他離開了。他等到了手術。他的手術成功了。他確認痊愈。他建立了自己的事業。

他的人生滾滾向前,世界也滾滾向前,可他的內心仿佛永遠停留在那一天:他牽著她,將一路的黑暗走成一路的光明,而光明的盡頭是高掛的上弦月,是人工湖波光粼粼,是岸邊辛夷花開得極盛,花瀑錯落披掛、壯麗如同永恒,是她終於展顏,笑盈盈地說,下一個春天還要一起,今後的四季都要一起。

他的時間就此凝固。他從那一天出走,從此他邁出的每一步都是為了回到那一天,重新牽起她的手、走出那段彌漫花香的夜色,真正迎來明天。

他很早就明白,世事不會盡如人意。他做好了面對一切坎坷的心理準備。

所以,李憑風算什麽?不管是李憑風還是別的什麽人,他都不在乎。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等待。

他會一直等下去,哪怕扭曲了自我,變得卑鄙無恥、惡心至極,他也要等下去,直到屬於他的機會再度降臨。

一年,兩年,三年。

現在。

現在,高鐵站出口前的喬逢雪,註視著群聊消息。Null艾特了他,沒等到回覆,就又艾特他一次,還發來私聊。這個背景神秘的男人曾經擺出游戲人間的態度,恣意妄為地踐踏他人還要哈哈大笑,似乎世上不會有任何人和事讓他在意,可現在他慌亂無措,字裏行間都是焦慮乃至悔恨。

喬逢雪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一件他曾經竭力回避的事。他意識到,李憑風真的愛上她了。

一直以來,喬逢雪的冷眼旁觀乃至推波助瀾,都建立在一個前提下:李憑風是個混賬,他配不上音音的真心。

李憑風誠然是個混賬。但假如……

假如,這個混賬也動了真心呢?

假如,這個混賬本來可以挽回一下……可以早點醒悟,早點坦誠,不這麽混賬呢?

手機不停震動,過了一會兒,消息終於停了。大概對面放棄了他,另外想辦法去了。

喬逢雪依舊註視著屏幕。手機舉太久,手指和手腕隱隱作痛,但他仍舊沒動。

爛人有真心——所以呢?人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李憑風如此,他也如此。誰又比誰更強?

“——逢雪!”

喬逢雪將手機揣進兜裏。擡頭的一瞬間,他面上浮現微笑,這微笑清淡卻溫柔,自然得好像與生俱來。

不遠處,一名高高瘦瘦的中年女人正朝他揮手,爽朗地打著招呼。她身邊的女兒面露驚訝,眨眼看著他,繼而也笑起來,笑容裏有點促狹,好像在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那個笑容讓他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喬逢雪走上前,遞上雨傘,接過行李,溫聲解釋:“我前幾天正好回來,今天下雨,我開車接你們會方便些。”

商庭雲笑著誇獎:“逢雪從來是好孩子。”

她的女兒笑得更促狹,說:“你好啊,好孩子。”

他凝視著她,心態幾乎稱得上虔誠。他忍耐著內心的翻騰,維持著分寸合宜的微笑,用恰到好處的親切語氣,說:

“你好,音音。”

——你好,商挽琴。

為了說出這句話,他實在等了太久太久,久到已經失去了原本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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