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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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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逢雪回來住哪兒?”

商老師坐在後排,一手摟著自己女兒,態度熟稔。

“前幾年買了個小房子,收拾了一下住著。”喬逢雪開車,兩只手穩穩地握著方向盤,語氣也很平穩。

“這麽年輕就買房了?”商老師聽了就有點吃驚,又有點高興,誇了兩句,又問房子在哪兒。喬逢雪說了一個住址,商老師還想問,邊上商挽琴已經打開了地圖app,頭也不擡地說:“就是我們家斜對面那個小區。”

那麽近啊。商老師微微一怔,想到什麽,轉移話題去說別的。

商挽琴卻不打算結束這個話題,笑道:“媽,他可不止這點厲害。你怎麽不問問他開什麽車?”

後視鏡裏,一直規規矩矩目視前方的男人,忽然瞥了她一眼。商挽琴笑容可掬地看回去。

商老師有點納悶,說:“什麽車,不就是我們現在坐的這輛?特斯拉嘛,很多年輕人喜歡,我知道。”

年輕的司機輕咳一聲,但商挽琴已經開口了。

“才不止。有些人在這裏開一輛特斯拉,在X市開一輛百萬跑車,其他我們不知道的東西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她笑瞇瞇的,語氣開朗,但就是顯得陰陽怪氣。如果說上一段感情留下了什麽遺產,那這種帶刺的言笑晏晏肯定是其中之一。

司機又瞥了她一眼,沒說話,可能在斟酌如何回覆。

商老師自然又吃一驚。但她來回看看你兩人,忽然伸手一拍女兒,說:“從哪兒學的陰陽怪氣?好好說話。”

商挽琴不意被親媽“偷襲”,不樂意了,嘟噥說“我又沒說錯”。

商老師看出她不對勁,奇怪道:“你在不高興什麽?”

“……沒什麽,我沒有不高興。”商挽琴忽然也覺得自己無聊,不說話了,只望著窗外。

司機再看她一眼,握著方向盤的手在沈默中收緊,突出泛白的骨節。

*

車緩緩駛入地下車庫。

這裏不是商挽琴度過了童年和青春期的洋房小區,而是父母後來買的房子。三年前才交房,去年才裝修好搬進去。小區一切都很新,新栽的植物還沒長出林蔭,入住率不到一半,又正好遇見淅淅瀝瀝的春雨,格外幽靜。

商挽琴對這套房子沒感情。

——直到她一開房門,看見奶奶坐在餐桌邊,戴著老花鏡讀雜志。

“回來啦?”老人家剛剛翻過一頁,眼風都不掃一下,就這麽氣定神閑地問。

商挽琴還楞著,她媽越過她,彎腰去找拖鞋,一邊很自然地回答:“嗯,回來了。媽,晚上我們出去吃吧?”

“出去吃幹什麽,重油重糖,不合適。我買好了菜,約了人上門來做。”奶奶繼續讀雜志,語氣依舊淡然。

商老師笑了:“媽,你還挺潮,還知道找人上門做飯啊?”

奶奶哼了一聲,說:“怎麽了,老年人就不能與時俱進,跟上社會發展新潮流了?”

這個時候商挽琴才反應過來,她大叫一聲,跑過去一把抱住了老人,又大喊:“奶奶!”喊完也不知道為什麽,眼淚就流了下來。

奶奶一下繃不住,期刊一放,就來摟孫女,可才摸了幾下頭,想起她瞞著自己住院,又恨得打她——卻又舍不得用力,只能矛盾著責備:“你長大了,翅膀硬了,生病也不告訴我,是嫌棄奶奶身體不好、幫不上忙啊!”說到最後一句,自己又難過了,竟然哽咽一句。

商挽琴的奶奶一輩子要強,一輩子硬氣,上一次看她落淚還是爺爺去世的時候。商挽琴有點慌,還是媽媽走過來,穩重地安撫了她們兩個人。

奶奶又急著關心商挽琴的身體,問東問西,得知一切都好,才總算放了心。

媽媽一直笑奶奶。明明她自己剛趕到醫院時,也是忍不住急哭了,可現在她卻能淡定地調侃自己母親,說:“媽你急什麽,我都和你說了,音音沒事。”

商挽琴這才想起來,說:“媽你怎麽還是跟奶奶說了。”不無埋怨,引來老人和母親齊刷刷瞪她一眼。

“早就該說了!”奶奶不滿著,又對著商老師板起臉,“你也真是!孩子不告訴我,是擔心我的身體,你和她爸呢?也身體不好?就知道忙忙忙,她從小到大你們都忙,她沒辦法了才這麽懂事,生病了也想著不給你們添麻煩……”

老人絮絮叨叨地教訓起人來。當老師的人可能都有點這毛病,大學教授也不例外,而且奶奶上了年紀,遠比年輕的時候愛叨叨人。

商老師也是老師,但她就不愛叨叨。可現在,她也只能苦笑著聽著,不回嘴。

奶奶叨夠了,想起門口還有個人,這才看過去。

“庭雲都和我說了,音音住院頭幾天,是逢雪幫著照看的?好孩子,真是謝謝你!”

喬逢雪一直站在門口,安靜地看她們家人重聚,並不打擾。這時奶奶叫他,他才走過來,溫聲地說著話,表示這是分內之事,又關心奶奶的身體,還道歉說自己回國後沒有專程上門看過奶奶。

“我有什麽好看的?我好得很。”奶奶不以為然地說。當然不是好得很,可她好強,寧願覺得自己好得很。

接著她說:“你住哪裏?肯定一個人吧。晚上在家裏一起吃飯——你客氣什麽,咱們不是需要客氣的關系!”

這樣不容置疑的口吻,誰也拒絕不了。

喬逢雪試圖提出自己想回家拿電腦,晚上再過來,奶奶都拒絕了,說什麽工作都不著急這半天,非要用電腦的話,家裏也有。

商挽琴看著有點不忍心了,就幫腔:“奶奶,他搞程序和游戲的,用的電腦配置和家裏不……”

奶奶豎起眉毛:“不行,他走了誰陪著打牌?”

原來是牌癮犯了。

商挽琴覺得奶奶孩子氣,這叫“老還小”,還想再說什麽,但喬逢雪已經笑出來,自己拉開餐椅坐下來,說:“奶奶想打牌,我當然該陪。打撲克吧,麻將三缺一,音音要多休息,最好別玩。”

商挽琴熱愛一切游戲,包括麻將。她愕然地看著喬逢雪,沒料到自己才幫他說話,他竟然“背刺”她。但沒等她出言反駁,奶奶和媽媽就都表示了讚同。她們迅速拿牌、倒水、安排零食,一轉眼布置好了能夠舒舒服服打一下午撲克的場景,並趕她去午睡。

“我才不需要……”午睡。

這句話沒說完,她就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別說其他人,她自己都笑了。

“好吧,午安。”

她親親奶奶的面頰,再親親媽媽,朝臥室走去。關門前,她又對上了喬逢雪的目光。他的眉眼和李憑風有一點相似,都很立體,但李憑風眉毛細而濃,壓著一雙似笑非笑的瀲灩的眼睛,喬逢雪的眉眼距離卻很適中,更接近“劍眉星目”四個字,卻又比那柔和,總帶點清冷疏離。

……她瘋了才把兩個人拿來比較。

商挽琴關上門。

她不知道,“哢噠”一聲門關後,有人才遲遲收回目光。他看得略久,引起了旁人的註意。

奶奶就斜著眼睛看過來,有些不高興,但又有些高興,還有點挑剔似的,突然說:“看什麽呢,我們音音可不會也親你一下。”

商老師嚇一跳,頓覺尷尬,趕緊說:“媽!你瞎說什麽!”

“怎麽了?又不是外人。”老太太昂頭道。

商老師只能去說小輩,說:“逢雪,你別介意,我媽她……”

奶奶眉毛一皺:“反了,你敢說我老糊塗了?”

商老師無語:“我還沒說呢!”

母女鬥嘴,喬逢雪根本沒有插嘴的機會。他起先還有一絲窘迫,很快卻放松下來,臉上不知不覺帶上笑意。他看著手裏的牌,思索該讓另兩個人贏多少才不會被看出來放水,再有一絲多餘的思緒,他在想……

他想:這樣的時光真好。

*

家裏的日子是平靜的。

不同於X市那吝嗇的春雨,故鄉的天氣還是那麽清爽分明。春天就該先下過春雨,再春陽明媚,讓各色的花痛痛快快、熱熱鬧鬧地開,到清明再雨紛紛、欲斷魂嘛。

每天散散步、曬曬太陽、賞賞花,再對著電腦和數位板瘋狂做游戲,感受讓人上癮的心流狀態,商挽琴感覺自己像一株迅速好轉的植物,就差開花了。

她跟七七打視頻電話,還去拜訪幹媽一家——就是七七的父母。喬逢雪也一起。當時幹媽的反應好玩極了,她似乎並不知道侄兒回來了,只以為商挽琴在,才高高興興奔下樓,還念著“早上我摘了艾草,正在做你愛吃的艾糍”,擡頭看見喬逢雪也一起站門口,她猛一下楞住,突然就開始抹眼淚,“哎呀哎呀”地說不出話。

商挽琴安慰了她好半天,又偷偷問喬逢雪:“你是一直沒回來過麽,幹媽這麽激動?”

他沈穩地回答:“我每年都回來。”

商挽琴納悶:“那幹媽怎麽久別重逢的樣子?”

他繼續沈穩地回答:“姨媽多愁善感。”

商挽琴瞧他一眼,忽然眉毛一皺,扭頭不說話了。

她最近都這樣,似乎對他有所不滿,卻又不明說。喬逢雪遲疑著,拿捏不準該不該直接問,但沒想出個結果。正好姨媽收拾好了情緒,笑盈盈起來,招呼他們去菜園裏摘菜。前幾年的情況引起不少人的田園之思,小區物業非常體貼,在公區開辟了一塊菜園,供大家種些不大需要施肥的蔬菜。

一打岔,也就錯過了詢問的時機。

但商挽琴對喬逢雪隱藏的不快,卻日漸流露出來。這也沒辦法,誰讓喬逢雪天天來吃飯?大家處得太近了。

這要說到家裏誰掌廚的問題。從奶奶到商老師到商挽琴,她們三個人都不大做飯。奶奶是靠爺爺做飯,她自己就會做點牛奶粥之類的小甜品。商老師主要吃食堂,在家也是丈夫做飯。商挽琴就更不用說了,她還是個學生,就算不吃食堂,也是出去吃。

於是,就打算請人上門做飯。

就在說這事的時候,喬逢雪過來送東西,碰巧聽見了。他忽然說:“我來做吧。”

三個女人都吃了一驚。

商老師:“這不好,怎麽能麻煩你一個小輩?”

奶奶:“那挺好。”

商挽琴:“那你豈不是要天天過來?”

三個人同時說話,又面色各異地相互看看。

商老師:“媽,你怎麽這麽不客氣!”

奶奶:“你們客氣什麽?都不是外人。”

商挽琴:“他不是還要忙工作嗎?”

喬逢雪立即說:“我一個人也要做飯的。”

而且奶奶堅持。老人家甚至說出了“我就想吃逢雪做的飯”這種任性的話,一副很神氣又很霸道的樣子。事情無可奈何地定了下來。

每天做四個人的飯是很累人的,可攤派上這麽個差事,喬逢雪看著還挺高興。

商挽琴的眉毛又皺了皺。

私底下她又說:“做一個人的飯和做四個人的飯,不是一回事。我們可以請人,再好的私廚也比不上你的時薪,你還是忙你的去吧。”

他們在小區的院子裏說話。天氣很好的日子,陽光明媚如少年,草地上有兩只比熊跑來跑去,歡快極了,引得一群孩子大呼小叫,還有人大聲說“媽媽媽媽我要和小狗一起玩滑梯”。

清爽的風吹拂著枝頭雪白的櫻桃花,令一切嘈雜都化為春日的背景音。他們站在花樹下,喬逢雪本來都打開了手機上的app,正在選菜,唇邊無意識掛著笑。

聽商挽琴這麽說,他的微笑消失了。

他擡起眼,目光清淩淩的,像春日裏尚未化凍的泉水。

“我說過會讓你嘗嘗我的手藝。”他說,“你也答應過的。”

語氣裏好似有一絲委屈,但太輕微,便只像錯覺。

商挽琴的眉毛又按捺不住地皺了皺。

“我答應過嗎?”其實記得,但她裝傻。

喬逢雪定定地看著她,嘴唇輕微地抿起,是嘴角往下的那種抿法。他身後不遠正好有一對父母帶著兒子,兒子七八歲,一直堅持不懈地要求買某種點心吃,父母說吃糖不健康、堅決不答應,兒子想哭但又不願意哭,嘴巴抿得緊緊的——就很像喬逢雪現在的表情。

商挽琴感受到了一絲荒謬的笑意。她咳了一聲,擡頭去看櫻桃花,心想不能在這裏站太久了,櫻桃樹招蟲。

“要我答應也行,”她說,“前提是,你有什麽要告訴我的嗎?”

他還是那麽瞧著她,眼神似乎閃了閃,又像沒有變化。這種細微的神態變化,普通人是看不出含義的。

“……我沒什麽要說的。”他平靜地回答。

商挽琴默然片刻,冷冷說了一句“真沒意思”,就自己走開了。

他一怔,望著她背影,沈默地捏緊了手機。

起風了,櫻桃花花瓣飛得漫天都是,孩子們發出驚喜的喊叫,大人們忙著拿手機拍照,還有小狗很歡騰,撲來跳去的。場景可愛極了,也熱鬧極了。

可是,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課文,想起一句話:熱鬧是他們的。

他垂下眼,看見花瓣落在腳邊。他看了一會兒,忽然悶悶地踢開花瓣。

這天之後,商挽琴對喬逢雪的態度冷淡了不少。之前她還隱藏著那絲不快,後來幹脆不藏了。

吃飯的時候,奶奶和媽媽誇喬逢雪手藝好,她沈默不語。她們問她,她才含糊地應一聲。喬逢雪問她第二天想吃什麽,她就客客氣氣地說怎麽都好,他怎麽方便怎麽來。

他給她發的微信消息,她要麽不回,要麽過好幾個小時才回,也不解釋,問就是忙。

商挽琴做游戲,喬逢雪已經是個成熟的游戲制作人。吃飯的時候,他有時會問她游戲做得如何。那是很自然的聊天,熟人才有的態度,給出的話題又是商挽琴感興趣的,正常來說,他們應該很順暢甚至很愉快地聊一會兒。但事實上,商挽琴總是簡單地說一句“還行”,就悶頭吃飯,似乎突然多了個食不言的規矩。他也就不說話了。

吃完了飯,喬逢雪本來還想洗碗,但奶奶和媽媽堅決不同意,說沒有做飯人洗碗的道理。她們拉上商挽琴,每天石頭剪刀布,來決定今天洗碗的人究竟是誰。商挽琴連續輸了三天,氣得邊刷盤子邊念一定要買一臺洗碗機。其實她也就是說說,知道沒必要,因為一年裏這房子半年都空著。但喬逢雪就站在廚房門口,倚著門框,說:“我給你買。”

“不要。”商挽琴對著水池露出個假笑,“謝謝您。”

作為南方人,故意說出“您”字,總帶著點陰陽怪氣的意味。

喬逢雪在她背後輕輕嘆了口氣,問:“音音,你氣我什麽呢?我們好好說一說。”

商挽琴刷盤子的手停了停,沈聲道:“是你不肯和我好好說。”

喬逢雪蹙眉:“我怎麽沒好好跟你說?”

“既然你願意好好說,那你告訴我一件事。”商挽琴回過頭,目光稱得上犀利,“你到底隱瞞了我什麽?”

廚房的日光燈是冷色,照映他眉眼清冷,甚至顯出鋒銳之意。他的神態出現了某種波動,絕對出現了某種波動,那代表他被說中了之後的心思浮動。

商挽琴幾乎以為他要開口了,可等來的卻是一句:“我沒有什麽事瞞著你。”

盯他片刻,商挽琴再次露出一個假笑。她沒再說什麽,回頭繼續刷碗,除了力道更大幾分,其餘一切如常。

喬逢雪又看她片刻,垂下眼,走回客廳。他聽見客廳裏兩個女人在小聲商量,說要不還是別猜拳了,就她們輪流洗碗,本來只是玩個高興,哪能真讓音音一個大病初愈的人一直洗碗。

我願意給她洗碗。——他心裏浮起這個念頭。很平常的念頭,說不定還有點像土味情話,可這有點土氣的念頭揮之不去,帶著一股難言的酸澀,反反覆覆在他心頭閃現:我願意給她洗碗、做飯,一直做也可以。可是……

可是,你們不是不讓嗎?

他閉一閉眼,按下那一絲陰郁的怨懟。他知道,這不能怨任何人,他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

“我回去了。”他拎起電腦包,禮貌地告辭。

“回去啦!”

兩個女人熱情地招呼,又想起什麽,說:“天天做飯怪累人的,明天咱們出去吃!逢雪想吃什麽?”

他微笑,看不出絲毫內心的怨意和迷茫,語氣穩重極了:“我不挑食。”

兩個女人感嘆一句真懂事,又去問商挽琴吃什麽。“我也不挑食!”她還是有點怒氣沖沖的樣子,故意作對一般,“就是不吃芒果!”

喬逢雪希望她能再看自己一眼,但她沒有。他又等了幾秒鐘,終於轉身離去了。

門關上,“哢噠”聲很輕,剛好卡在能夠關上房門、又不會過重嚇人一跳的程度。

商挽琴擰上水龍頭,回頭看了一眼玄關的方向。她突然沒頭沒腦地說:“煩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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