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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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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3)

聞得此言, 鏡外的林鐸倏然沈默下來,只是久久凝視著鏡中那張與自己一般無二的面容,眸光晦暗。

鏡中的林鐸仿佛明白了什麽, 少頃, 他方才開口,幽幽問道:“她們,可還活著?”

鏡外的林鐸知曉有些事到底瞞不過,何況,他又何必瞞著另一個自己呢。

“我來這裏的那一日, 方才去一座郊外孤墳親手斂了屍骨。”他徐徐道, “棺中的, 是一個三歲的孩子, 那是我……素未謀面的女兒……”

即便只是只言片語,鏡中的林鐸仍覺心口一疼,他知道他說的是誰。

是他的歲歲。

是他如今捧在掌心寵愛的女兒。

“她……是怎麽沒的?”

而且, 三歲?

歲歲三歲的生辰分明是在安南侯府中過的, 緣何在另一個地方, 她會無端喪了性命。

“墜井而亡。”他聽見另一個自己回答道, “聽聞是那穆兮筠將她喜歡的布老虎扔進了井中, 她想要去撿, 便……”

這話並未說完,但一瞬間, 鏡中的林鐸卻是雙眸微張,似是想到了什麽。

落水而亡!

他記得他的窈兒總是格外擔心歲歲的安危,每回歲歲出門去玩, 都會不厭其煩,細細叮囑歲歲莫去水邊嬉戲。

先頭安南侯辦賞荷宴, 歲歲意外落水,聽聞她更是嚇得不輕。

林鐸本以為,這一切不過是一個尋常母親對女兒的關切罷了,可如今想來,或許並非如此。

他思慮片刻,又問:“那窈兒她……是怎麽沒的?難道她不曾去掖州尋你嗎?”

鏡外的林鐸聽得此言,苦笑了一下,“若她帶著孩子來尋我,又何至於落得那麽個結果,聽說孩子沒了以後,她受了刺激,整日裏神志不清,在我回京的前幾日,教穆兮筠命人用白綾生生勒死了……”

寥寥幾句,無法真正描摹出前世穆兮窈母女結局的慘淡,而鏡中的林鐸卻已然覺得胸口疼得難以喘息。

分明他大可以將此當成一個故事來聽,全當其不曾存在過,可想到他的窈兒或許切切實實地經歷過那些,他便只覺摧心剖肝。

鏡外的林鐸從兩邊的故事間似也覓得些許蹊蹺。

是啊,為何一切會與他所經歷的截然不同。

為何在這個世界,那穆二姑娘會帶著孩子南下尋他。

有沒有可能……

他劍眉蹙起,還欲再問什麽,卻覺眼前一亮,睜開眼,入目仍是那胭脂色的床帳。

似聽到動靜,一雙柔荑撩開帷帳,露出張不施粉黛,清雅動人的臉來,她笑道:“難得侯爺貪覺,起得比我遲,今日可覺比與昨日好些?”

林鐸靜靜看了她片刻,點點頭,起身任由穆兮窈幫著他穿衣梳妝。

收拾罷,兩人赴雨霖苑同孩子們一道用早膳,途中,他驀然問道:“昨夜聽你說起,便想問問你,你怎的突然想起來掖州尋我?”

穆兮窈楞了一瞬,因得他從未問過她這個問題,一時竟是不知如何作答。

總不能告訴他,她是死過一次的人,存著前世記憶,為了讓歲歲活下去,才抱著試一試的態度,來掖州尋歲歲的親爹。

她想了想道:“莊子裏日子艱難,侯爺也是知道的,我也是沒了辦法,這才帶著歲歲南下,其實那時,我亦不知歲歲的父親究竟是誰,但想著跑了那麽遠,總不會再教我那姐姐追著,歲歲總歸是安全的。”

林鐸薄唇微抿,“聽你這話,你是早就察覺到穆兮筠對你和歲歲有謀害之心?”

乍一聽得此言,穆兮窈蹙起眉頭,只覺有些怪異,身側這男人的語氣總讓她覺得好像在審她似的。

穆兮筠要害死她們母女,自然是穆兮窈重生一次後才知曉的事,不然她早就帶著歲歲逃了,又怎會放任穆兮筠將歲歲害死。

但為了圓謊,她只得頷首,模糊不清地道了句“是”。

她生怕林鐸再問,但幸得兩人已入了雨霖苑,歲歲小跑過來,牽起林鐸的手,軟軟糯糯地問道:“爹爹今日好些了嗎?”

“好多了。”林鐸抿唇而笑,旋即試探著伸手在歲歲腦袋上揉了揉。

歲歲笑意明媚,因得今日的爹爹似乎比昨日溫柔了許多,昨日的爹爹看起來好奇怪,有點冷冰冰的。

見爹爹手臂不方便,歲歲還乖巧地替爹爹擺好碗筷,將自己喜歡吃的燒賣夾到林鐸碗裏,催促道:“爹爹快吃,你不是說過,生病了多吃些東西就能好得更快,歲歲生病的時候就乖乖吃飯了,爹爹也要乖乖吃,多吃一些。”

林鐸夾燒賣的動作微滯。

他說過……

於這孩子記憶裏的是,而於他卻是不存在的事。

她口中的爹爹,是林鐸,卻不是他這個林鐸……

穆兮窈將滿滿抱在膝上,餵他吃了些湯粥,餵好了,方才交給乳娘,自己用起了早膳。

往日這事都是由林鐸來的,可如今他受傷不便,穆兮窈就只能自己來。

用罷早膳,便有下人進來通傳,說沈大人來接姑娘去學院了。

歲歲登時激動道:“是外祖父來了嗎?”

她蹦蹦跳跳地跑出去,就見得一人緩步而來,笑意溫和。

林鐸亦上前相迎,可面對眼前情景,卻可謂一頭霧水。

來人他識得,正是當今的太子太傅沈澄,亦是聞名遐邇的丹青聖手。

可怎的,他這位夫人卻是喚沈太傅為父親,而歲歲則喊他作外祖父呢。

穆兮窈的父親不是那穆致誠嗎?

沈澄見林鐸面色肅沈,站立在那廂,不由得蹙眉,上前道:“聽聞你墜馬受傷,可還好?”

林鐸語氣疏離冷淡道:“多謝沈太傅關切,並無大礙。”

沈太傅?

沈澄深深看了林鐸一眼,平素總是恭敬喚他“岳丈大人”的小子,今日怎還改了稱呼。

穆兮窈看出沈澄心下疑惑,忙在一旁低聲解釋,“父親莫怪,侯爺他……或是頭上有傷,這兩日記憶亂得厲害,昨兒險些連我都不認識了……”

原是如此。

沈澄也未多問,只讓林鐸好生歇息,便帶著歲歲去了書院。

太子登基後,雖對他委以重任,但沈澄都推脫了,只領了個閑職,有空便去書院指點丹青,也能借機與他這外孫女多待一會兒。

他如今沒什麽心願,只努力養好自己的身子,總不能教女兒替他這個父親操心,他也希望自己能多活幾年,好替月疏看著歲歲長大出嫁。

送走沈澄和歲歲,穆兮窈忍不住問道:“侯爺不記得父親的事了嗎?”

見林鐸沈默,她又問:“那……我認回唐家的事,侯爺也不記得了?”

她認回唐家?

什麽唐家?

見林鐸皺眉,顯然沒有頭緒,穆兮窈低嘆一聲,“侯爺的記憶到哪處為止?”

林鐸不好教她看出破綻,只能道:“依稀記得你帶著歲歲來掖州尋我……”

穆兮窈暗暗絞了絞帕子,卻是面露狐疑,她眼眸微微一轉,倏然笑道:“那侯爺可還記得,我帶著歲歲抵達掖州後,去將軍府尋你,你還不敢相信,覺得我是騙子呢……”

林鐸楞了一瞬,他自然不知有這麽一出,但自覺以他謹慎多疑的性子,做出這樣的事也在情理之中,便頷首道:“似乎記得一些,畢竟當時事出突然,我也不敢貿然認下歲歲。”

穆兮窈的笑意幾乎是一瞬間凝滯在臉上,看眼前男人的眼神也逐漸變得覆雜起來,但她很快垂首,沒讓男人發現她的異樣,只隨口應了一句“也是”。

兩人回了濯墨軒,見林鐸自顧自坐在桌前看書,穆兮窈取了針線筐子,坐在臨窗的小榻上替滿滿縫制貼身的衣裳。

片刻後,她眼也不擡,似是無意般開口:“聽聞範大夫替陛下治好體內的餘毒後,便被陛下留在了宮中,封為了太醫。”

言至此,穆兮窈倏然感慨,“想當初軍營疫疾,也持續了三月有餘,若非範大夫及時研制出藥方,也不知還有多少人要因此家破人亡……”

林鐸也未多想,疫疾之事,他自然記得,便順勢應道:“是啊,範大夫對此功勞甚重。他醫術精湛,如今被封為太醫,也是他應得的。”

他答罷,少頃,卻覺屋內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擡眸看去,便見穆兮窈已然放下手中的活計,面無笑意,直勾勾地盯著他瞧。

“你是誰?”她頓了頓,再開口,聲音裏帶著幾分顫,“你……是侯爺嗎?”

林鐸亦放下手中的湖筆,看著她顫動的眸光,扯了扯唇角,“你果然,有著那個世界的記憶……”

他眼見在自己說出這句話後,穆兮窈微變的面色,卻是繼續問道:“在這裏,你不但帶著歲歲去了掖州,是不是也改變了軍營疫疾肆虐一事?”

穆兮窈咬了咬唇,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承認了。

他之所以古怪,並非因著什麽傷了腦袋,記憶混亂,而是他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林鐸,恐怕是從那個她所經歷過的前世而來。

前世,疫疾的確是肆虐了三月,而這一世,因著她的介入,不過半個多月,便研制出了藥方。

他應得這般順暢,便說明這才是他所親身經歷的一切。

他生性敏銳,想來在她和歲歲死後,穆兮筠也未能得逞順利嫁進安南侯府,便被他識破了計謀。

也便解釋通了為何他不認識她,卻喚她“穆二姑娘”,因得前世除了那一夜,他們根本沒再見過,他當是都不記得她生的什麽模樣。

穆兮窈沒有答他的話,只急切地問道:“他呢?他在哪兒?”

林鐸看著她驚慌且恐懼的模樣,驀然自嘲地笑了笑。

他知道她在尋誰,可分明都是林鐸,她想要的卻不是他。

而是那個與她有著共同記憶,共同經歷,相知相許的林鐸。

可原本,她該是他的!

林鐸閉了閉眼,終究不忍心讓她煎熬,便道:“他還在,只是被困在這個身體裏,無法出來。”

聞得此言,穆兮窈這才稍稍放下心,可很快,她又看向面前的男人,朱唇微張,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林鐸知道她想說什麽。

“我不知自己是怎麽來的此處,亦不清楚該如何離開,我並非有意霸占這個軀體不走。”

穆兮窈看著他坦然的神情,便知他沒有說謊,她看得出來,畢竟再怎麽說,這人也是林鐸。

她思忖片刻,似是想到什麽,起身道:“我有法子。”

她當即命紅蓮備了馬車,同林鐸一道趕赴京郊報國寺。

前幾日去赴宴,她聽宴上的幾個夫人說,報國寺近日來了個游方高僧,這位高僧每五年來一次報國寺,每次只肯見三人,會解答他們心中疑惑,經他點撥的人無不茅塞頓開,撥雲見霧,故而這段日子蜂擁去報國寺的人無數,不少人擠破了頭,想看看自己能否成為這個有幸之人。

林鐸和穆兮窈抵達時,報國寺大殿前人滿為患,穆兮窈正思忖著要如何見到那位高僧時,卻見一小沙彌主動行至他們眼前,卻是笑著道:“這位夫人,圓恩大師有請。”

穆兮窈聞言楞了一下,她不想還不待她想辦法,機會便主動送到了她面前。

她側首看了眼林鐸,那小沙彌會意,“大師一次只見一人,可惜這位老爺並非有緣人,夫人需得孤身前去。”

既是大師規矩,穆兮窈也不好多說什麽,見林鐸對她頷首,便提步跟著那小沙彌前去。

隨小沙彌入了間禪房,她就見一身披袈裟,面容慈祥的老和尚盤坐在蒲團之上。

他笑意吟吟地看著穆兮窈,開口便道:“老衲知曉,施主為何而來,已等候施主多時了……”

穆兮窈再出來,已然是半個時辰之後,林鐸見到她時,便見她手上多了一物。

“可是有了解決的法子?”他問道。

穆兮窈點頭,“大師給了我一支香,說是點了,或就能……”

她聲兒逐漸弱下去。

林鐸卻是滿不在乎道:“無妨,你讓我離開也是人之常情,畢竟我不是這裏的人,也該回去的,只是……能不能再遲一些,我想再見見兩個孩子。”

待他回去了,便再也見不到了。

“嗯。”穆兮窈佯作輕松地笑起來,“不急,我還有許多話想與你交代。”

兩人乘著馬車回了安南侯府,恰逢歲歲下學,沈澄將人送回府後,並未留下用飯,而是回去處理一些朝中事宜。

歲歲坐在林鐸身側,晃悠著一雙腿,歡喜地同爹爹分享她今日在學院的經歷。

林鐸只含笑默默聽著,也未說話,一雙眼睛卻是始終落在歲歲臉上未曾挪開。

今夜,穆兮窈並非催促歲歲回去,而是等她和滿滿都打起了哈欠,困倦得厲害了,方才開口。

歲歲照例同爹爹娘親道別,正欲離開,卻聽爹爹驀然喊住她。

“歲歲。”

她疑惑地轉頭看去,卻見林鐸站起身,幾步行至她跟前,蹲下來抱住了她。

“好生歇息。”

歲歲只覺爹爹將她抱得很緊,也不知爹爹這是怎麽了,只乖巧地點了點頭,道了聲“好”,旋即跟著抱著滿滿的乳娘走出門去。

穆兮窈看著這一幕,喉中異常滯澀,只有她知道,他為何突然做出這般舉動。

他是在和歲歲道別。

遣退屋內眾人後,穆兮窈燃上將自報國寺帶回來的香。

兩人對坐著,好一會兒,穆兮窈才道:“既得你快要回去了,有些重要的事我也得與你說道。先是關於琬兒,想來你也好奇她為何在書院,因得她已與那楊從槐和離了,那楊從槐是個人面獸心的……”

穆兮窈將林琬的經歷悉數道來。

因得前世林鐸回京遲,故而穆兮窈猜想,林琬受不住自盡的事當也在這之後,若是如此,林鐸回去,尚來得及阻止。

林鐸默默聽著,劍眉緊蹙,聽罷,沈聲道了句“我知道了”。

穆兮窈便又接著道了程煊之事,最後才是關於她自己。

“你想是不知,我母親其實是唐家失蹤十數年的女兒唐月疏,而那穆致誠也並非我的親生父親,我的親生父親便是今早你見過的沈澄沈太傅,不過此事也只有我們幾家知曉,明面上他娶了我過世的母親,我只是他的繼女而已。”

她也無法解釋太多,因得時間有限,她發現眼前男人的精神已然開始有些煥然。

香起效用了。

“可既得在那處,歲歲和我都已然沒了,那我的身世也不必再教人知曉,對我外祖母和兩個舅舅,甚至於對我父親來說,尋不到母親,至少他們還留有一絲期盼,若是知曉……只怕會很傷心……”穆兮窈看向林鐸,“還望侯爺答應我這個請求。”

林鐸強撐著精神,頷首道了句“好”,他凝視著面前的女子,逐漸感覺眼前愈發模糊起來,但在倒下的前一刻,他隱約聽見她帶著哭腔的一句“忘了我和歲歲,好好生活”。

眼見男人趴倒在了桌案之上,穆兮窈終是忍不住哭出聲來。

在那個前世,她到底是已死之人,再也無力改變不了什麽,只希望那個林鐸,也能和她父親一樣,放下一切,重新開始。

正當她哭得泣不成聲之際,卻聽得一道熟悉的嗓音響起。

“怎的哭成這般?”

穆兮窈見眼前的男人直起身子看著她,眸光裏滿是心疼,正是她熟悉的眼神,一時更是哭得止不住。

他回來了。

哭了片刻,她用帕子擦了眼淚,哽咽道:“看你受傷,便覺有些心疼了。”

她也不知,那個林鐸占據他身子的時候,他能不能看到聽到些什麽,但如今也只能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

林鐸亦然。

其實,外頭發生的一切他通通都看清楚了。

從前想不明白的那些事,終是恍然,關於她為何會帶著歲歲南下,為何會突然出現在岑南,還有疫疾時,不顧自身安危,堅持要留在那裏照顧病患。

因得她經歷過那些,故而也想憑借自己的努力改變。

想必那提醒糧草庫失火有所蹊蹺的紙條也是她所寫所傳。

她的窈兒,一直在默默,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為改變自己,為改變千萬人的命運做著努力。

他此生何其有幸,才會娶得這般善良美麗的女子為妻。

他伸手,用粗糙的指拭去穆兮窈臉上殘餘的淚痕,柔聲道:“心疼什麽,我很快便好了。”

看著穆兮窈發紅的眼眸,他突然忍不住喚了一聲,“窈兒。”

“嗯?”穆兮窈擡首看他。

“沒什麽。”林鐸笑了笑。

的確沒什麽,什麽都沒有發生,他亦從未經歷過那個林鐸所經歷的一切。

在這裏,他的窈兒在,歲歲也在,還有他們的滿滿。

他們一家會永遠這般安穩地生活下去。

誰也不會再提,那些曾經的過往,便只當是一場可怕的夢而已。

而與此同時。

那廂,林鐸緩緩睜開眼。

入目又是他記憶中那個冷冷清清的濯墨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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