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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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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年

狗叔叔?

林錚稍楞了一下, 旋即轉頭看向自家臉黑如炭的兄長,實在沒憋住, 下一刻,帳內響出一陣洪亮的笑聲。

看他樂成這般,歲歲疑惑地歪了歪腦袋,也不知自己說了什麽這般好笑。

魏子紳也忍不住以手掩唇,看著向來端肅的林鐸此時一副吃癟的樣子,實在覺得有趣極了,笑罷, 他還不忘來一句, “孩子罷了,尚且不懂事,兄長當是不會同她計較的吧。”

林鐸當然不至於同孩子計較,他看向一臉茫然的歲歲, 縱然被稱了“狗”,仍是得耐著性子道:“往後, 喚我叔叔便是。”

歲歲半懂不懂,點了點腦袋,少頃, 又問道:“不用……加狗嗎?”

光喊“叔叔”,她又如何分的清呢。

她一臉認真的發問, 逗得剛止了笑的林錚又忍不住笑出了聲, 可見自家兄長冷沈著臉,他到底不敢太過放肆,一時憋得臉通紅, 整個人跟篩笠似的抖個不停。

穆兮窈便是在此時趕到的,她自河邊回來, 卻發現歲歲不見了,正著急時,幸得趙嬸告訴她,歲歲在侯爺這廂,不然她怕不是要滿軍營地尋。

“娘!”

瞥見穆兮窈,歲歲高興地跳起來,小跑著撲過去。

穆兮窈抱住歲歲,忙低身施了一禮,惶恐道:“侯爺,二公子,表公子,歲歲若有冒犯之處,還請恕罪,奴婢這便將歲歲帶回去。”

林錚擺了擺手,“何來冒犯之處,小丫頭今日可是讓我高興得緊。”

他頗有些幸災樂禍地看向林鐸,自是不出意外地收到一記冷眼。

穆兮窈也懂察言觀色,看這兄弟二人一來二去,大抵是發生了些什麽,但看安南侯似乎並未生怒,應不是什麽大事,“如此便好,奴婢就先退下了。”

得了林鐸應允,穆兮窈便抱著歲歲快步出了主帳,走了好一段,方才將歲歲放下,她秀眉蹙緊,彎下腰凝視著女兒,“歲歲,娘不是讓你好生坐著嗎,你緣何亂跑。”

聽得穆兮窈比平日沈冷的聲兒,歲歲垂下小腦袋,小心翼翼地去揪穆兮窈的衣角,“娘,歲歲錯了,娘不生氣。”

面對歲歲這軟萌萌的樣子,穆兮窈哪裏氣得起來,她也察覺到自己語氣僵硬了些,忙放柔幾分,“娘未生氣,娘只是著急,怕找不到歲歲了。”

這話並未摻假,她的確是著急,甚至是害怕。

畢竟昨日才發生了那樣的事,方才見歲歲不見了蹤影,她嚇得連心跳都停了一拍。

“歲歲找爹,狗……”歲歲頓了頓,想起林鐸的囑咐,轉而道,“大黑叔叔說不是歲歲的爹,娘,歲歲的爹在哪兒啊?”

穆兮窈怔了一瞬,看著歲歲烏亮的眼眸裏揉著幾分期許,掩在袖中的手不禁無措地攥了攥,“歲歲想要爹爹了?”

歲歲想了想,點點頭。

穆兮窈垂下眼眸,竟是有t些不敢看歲歲的眼睛,她怕自己滿足不了她的期許,亦不敢告訴歲歲,也許有了爹爹,便沒有娘了。

許久,她只擡首笑道:“婆婆爺爺們給歲歲留了點心,我們回去吃點心可好?”

“嗯。”歲歲乖巧地答應,牽住娘親遞過來的手。

穆兮窈站起身,面上的笑意卻黯淡了幾分。

或許她當初就不該告訴歲歲她爹爹的事,不曾想歲歲竟惦記到了現在,而今她兩頭搖擺,若將來真的決定不將歲歲交出去,該如何向歲歲交代呢。

她可當真是,自掘墳墓。

年關將至,走在掖州的街巷間,隨處可見家家戶戶貼著的對聯,窗扇上精致巧妙的窗花,紅彤彤的顏色洋溢著過年的喜氣。

再不久,照著舊例,朝廷也該給官員放幾日假,眼下正是一年中最松懈的時候,卻恰恰是林錚赴京的好時機。

他此番一人上路,為防遭人起疑,阿青阿紫姐弟並不隨行,而是跟在其後,另安排了人暗中保護。

林鐸原未打算提供人證,可既得有了阿青阿紫姐弟,也算多了份證據,一起帶上也無妨。

這日晨光熹微間,林錚站在將軍府門口,將行李系於馬背,轉頭對著魏子紳道:“表兄,兄長都未來送,你也不必送了,你放心,我定然將這些證據完好無損地呈給陛下。”

魏子紳笑了笑,“倒不是不放心,只是你此趟進京,我有一事要托付於你。”

“何事?”林錚不解道,“表兄怎的現在才想起來說。”

魏子紳自懷中取出一信箋遞給林錚,“有空,你幫我查一查此人。”

信箋未封口,林錚當即取出來瞅了一眼,“表兄查這人做什麽?”

他眉梢微挑,驀然意味深長地看向魏子紳,“看名字應是個姑娘,莫不是表兄在京城的相好?”

面對這般調侃,魏子紳笑而不答。

“此事要緊,若真如我猜測的那般,阿錚,你可就在兄長那廂立下大功了。”

*

隨著街巷間此起彼伏的爆竹聲,除夕至。

今兒過年,是一年中的大日子,竈房照例是要給將士們添兩道菜的,可這添菜哪是那般容易,

軍中那麽多人,竈房的廚子和幫廚們可謂是手忙腳亂。

直忙到戌時,才勉強空閑了一些,但今夜將士們還要圍火夜飲,需得有人留下幫忙,其餘幾個幫廚在將軍府還有家人在等著,穆兮窈便主動留了下來。

左右歲歲就在營中,她回不回去都一樣,還不若成全那些嬸子們早些回府去和家人團圓過節。

今日,穆兮窈特意給歲歲穿上了新襖子,是用先頭給歲歲買的那塊尺頭做的,還用餘料編了兩根紅繩,紮在歲歲的頭發上。

歲歲長到兩歲多,還是頭一回穿簇新的衣裳呢,不由得高興地在穆兮窈面前不停地轉圈,雙丫髻上的紅繩一晃一晃的,兩只蝴蝶似的,實是可愛極了。

年節不同於尋常節日,這一日縱然是向來看重軍規的林鐸也對將士們寬容許多,破例讓他們喝半盞酒。

演武場上燃了篝火,將士們邊喝邊圍坐閑談,穆兮窈捧著酒壇,為他們倒酒,歲歲也在一旁幫娘親的忙,撲騰著兩條小腿跑來跑去,把提籃裏的粗碗遞給士卒們。

士卒們接過碗,還不忘逗一逗歲歲,直逗得歲歲嗤嗤地笑。

這酒並不怎麽醉人,畢竟林鐸不糊塗,若將士們盡數喝醉,怕是要出大事,雖得不醉,可半碗黃湯下肚,暖了身子,也頓時勾起了不少人的愁腸。

先起頭的是平日在軍營裏最古靈精怪的小六,他看著歲歲,驀然就忍不住抽了鼻子,“我三年前離家從軍的時候,我家小妹也只有這般大,我走的那天,她還扯著我的衣袂問我何時回來,我說很快,如今她都快六歲了,前兩日我娘來信,說小妹雖還記得有我這個哥哥,但已記不清我的模樣了……”

小六的話頓時惹得不少人都紅了眼眶,很快便有一個年輕的士卒接話道:“我家娘子在我走後兩月也給我生了個閨女,說是可漂亮了,那鼻子耳朵很是像我,眼下已近三歲,我夜夜做夢,都聽見她喊我爹爹……”

一旁的老常以手捂面,身子壓抑不住地輕顫著,“好歹你們父母還健在,不像我,我娘前年過世,直到下葬一月我才收到大哥寄來的書信,我娘生前最大的願望便是再見我一面,不想到最後都沒等到我回去,臨死了連眼睛都沒能閉上……”

老常此言一出,整個校場頓時陷入一種莫名的寂靜,只有低低的抽泣聲伴著篝火躍動的光,在寒黑中此起彼伏。

這些士卒,他們個個都有父母親人,可卻隔著千山萬水,不得相見。

他們無聲的啜泣,始終在表達欲歸家團圓的心情。可掖州眼下雖是太平,但只消上頭不下旨,也不知何時才是歸家的時候,小六對妹妹承諾的“很快”,轉眼已是三年,他們遙遙盼著,實在不知,還會再等幾個三年。

穆兮窈抱著半空的酒壇,心緒覆雜,若依著那夢中情景,大抵大半年後,安南侯大敗蕭國,便會奉旨班師回京,接受嘉獎賞賜。

那時,便是這群士卒的歸家之日。

再之後不久,她那姐姐穆兮筠便命人用白綾勒死了她。如今想來,穆兮筠當是怕她和歲歲的事情敗露,妨礙她李代桃僵,方才用此方式永絕後患。

看著思鄉念家的士卒們,穆兮窈卻不知自己該思念什麽,思念誰,無論是荊縣還是京城,對穆兮窈來說似乎都不算是一個“家”。

因得所謂的家,該是歡聚一堂,和樂融融才是,可穆府從未讓她生出過這般感受,反是讓她覺得如履薄冰,整日裏提心吊膽,生怕她那嫡姐哪日不高興,又尋著新的名目折磨她。

正當她神色黯然間,驀然察覺到衣角被扯了扯,埋頭便見歲歲笑著看向她,奶聲奶氣地喚了聲“娘……”

這聲“娘”,不知怎的,險些讓穆兮窈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蹲下身,放下酒壇,將女兒瘦瘦小小的身子摟進懷裏。

沒錯,她還有歲歲,還有這個與她血脈相連的親人。

這個她曾認為此生最大的不幸,卻一度讓她昏暗無光的日子生了名為“希冀”的新芽。

如何是好,她越來越想自私一回,將歲歲留在自己身邊。

士卒們被酒喚醒的愁腸很快便在激昂的祝酒詞中消散,快至子時,眾人盡數散去。

穆兮窈和留下的幾個幫廚收拾了演武場上的殘局,便見漫天大雪紛紛揚揚而落,很快便在校場上覆了白。

有幫廚提議道:“瑤娘,今日便和歲歲一道留下吧,索性我們住的那營帳也不算小,擠一擠當也能睡。”

穆兮窈眼見著這般當是回不去將軍府了,且天冷路滑,就怕出些意外,便頷首應下。

然都到了這個時辰,歲歲卻仍是毫無睡意,她牢牢記住了昨日娘親說的話,堅持要“守歲”呢。

穆兮窈怕吵著帳內其他早已累得倒頭便睡的幫廚嬸子,給歲歲裹了件厚衣裳,抱著她去了竈房那廂。

她在竈房生了火,母女二人便挨著竈膛取暖,穆兮窈將歲歲抱在懷裏,為她輕輕哼著小曲。

寒風裹挾著雪片自飄飛的帳簾縫裏撲進來,竈膛燃燒的炭火劈啪作響,打生下歲歲以來,這大抵是穆兮窈過過的最安逸寧靜的年。

“娘,這裏好……”歲歲驀然擡起腦袋看來。

“是嗎?”穆兮窈柔聲問,“歲歲覺得哪裏好?”

“這裏不冷。”歲歲說著,又拍了拍自己的小肚肚,“吃飽飽,婆婆爺爺好,叔叔們好。”

穆兮窈聞言垂眸,將臉貼著女兒的腦袋,心下卻莫名有些泛酸。

歲歲所求真的不多,她所謂的好也不過只是吃飽穿暖,身側人溫柔和善罷了,畢竟在此之前,在京郊那莊子上她卻常是得不到這些的。

如今在將軍府,眾人都以為她是喪夫的小寡婦,對她多有關照,可在莊子上,卻都傳是二姑娘不檢點,未出閣便不知廉恥與人私會,不但珠胎暗結還被人拋棄,生下個野種。

莊上人唾棄她,視她為穢物,再加上主母劉氏和穆兮筠暗中授意,更是不可能給她和歲歲好臉色。

夢中她在莊上三年多,近四年,日子是越過越苦,她試圖逃跑過幾回,但終究都被抓了回來。

穆兮窈不敢問歲歲,她是不是很想一直呆在這兒,畢竟若她決定放棄將歲歲交還給t她爹爹,定會離開掖州,只不過不是立刻。而今災情嚴峻,大雪封路,等春暖雪融,她再多攢些銀錢,尋個地方做些營生,和歲歲一道過安穩的日子。

恰當穆兮窈在心下謀算之際,卻見帳簾驀然被掀開,她折首看去,便見一張清俊疏朗的面容。

歲歲反應快,頓時跑過去,歡喜地喚道:“大黑叔叔。”

林鐸微怔了一瞬,下意識接住沖進懷裏的小家夥。

大黑叔叔?

林鐸的神色霎時變得微妙起來,誰教他曉得小丫頭口中的大黑究竟是誰呢。

這稱呼,和先頭那個比,似乎隱晦了些,實則無甚區別。

穆兮窈不曾想這個時辰安南侯會突然出現在竈房,她忙起身施禮,“見過侯爺。”

“嗯。”林鐸淡淡應罷,旋即在竈房內脧視一圈,低咳一聲道,“可還……餘下什麽吃食?”

穆兮窈聞言納罕,這安南侯腹中饑餓,怎的不遣人來取飯,但轉而才想起,今日過年,安南侯似乎免了人輪番值守主帳,且方才將士們圍著篝火飲酒,他也未曾出現,想來是不欲因著他的身份讓他們過於拘謹,敗了那些士卒們的興致。

眼下幾近子時,終是饑餓難忍,方才親自來了這竈房。

然軍營的將士們胃口都大,每日竈房十幾鍋菜飯,幾乎不曾有剩下的。

“侯爺稍候,且讓奴婢瞧瞧。”穆兮窈說罷,便挨個掀開一旁的幾個大蒸屜,直掀到最後,才終於尋得了兩個不僅冷透還幾乎被這寒天凍得有些硬邦邦的饅頭。

她回首遲疑著看了林鐸一眼,“只餘下兩個饅頭了,不過放久了沒了餘溫,就怕不好入口,奴婢給您熱一熱。”

林鐸瞥了那饅頭一眼,作勢便要去拿,“不必如此麻煩,這便足矣……”

他向來不計較這些。

可手還未碰著饅頭,衣袂被人重重一扯,埋首,就見小丫頭撅著嘴一個勁兒沖他搖頭,“不可以,冷饅頭,肚肚疼。”

聽著歲歲摸著小肚子一派認真的模樣,穆兮窈忍不住抿唇而笑,這話,還是她教歲歲的。

沒想到她竟拿來教育這安南侯。

“侯爺,索性這竈火也燃著,熱個饅頭費不了多少工夫,不若您先回去,待饅頭熱好了,奴婢給您送去。”

林鐸垂眸看向仍揪著自己衣袂的小丫頭,沈默片刻道:“不必,我在此等著便是。”

聽得此言,穆兮窈恭敬地道了聲“是”。

他是主子,他愛如此便如何吧。

穆兮窈熟練地取了襻膊系上,舀了些水倒入鍋中,待水稍稍煮開些,便將放了饅頭的蒸籠架在上頭。

蒸罷,穆兮窈瞥見一旁擱著的半顆菘菜,小塊豆腐,和鍋底半碗的殘羹冷炙,眼眸轉了轉。

在軍營竈房待了這麽一段日子,穆兮窈知這些行伍之人的食量,想來這安南侯亦不意外,兩個饅頭下肚,也就將將墊底而已,哪能吃飽。

她覆在另一口鍋中燒了水,又切了那菘菜和豆腐,眼見竈膛的火慢慢弱下去,穆兮窈忙去尋柴禾添置,可一側身才發現堆在墻角的柴禾用完了。

因著今日多燒了兩道菜,竈房裏忙得不可開交,這柴禾自也費些,但索性一旁墻角還堆著一摞未劈的木頭。

穆兮窈不假思索地上前,拾起一根粗壯的木段豎在木墩上,頗有些吃力地提起那斧頭,正欲劈下去時,卻是手上一輕,她疑惑地折首看去,正撞進那雙清冷的眼眸裏。

穆兮窈朱唇微張,還未出聲,耳畔已響起男人低沈渾厚的嗓音。

“我來。”

聞言,她登時惶恐道:“侯爺,還是奴婢來吧。”

他是安南侯,亦是這營中的將軍,穆兮窈是斷斷不敢讓他動手,她折身去夠林鐸手中的斧子,可無奈這人生得實在太高大,稍一擡手,縱然她踮了腳也著實夠不著,反是步子不穩,一下撲在了男人懷裏。

柔軟貼近男人寬闊堅實胸膛的一瞬,她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身子僵了僵,喉結在她眼前上下輕滾。

穆兮窈頓若燙了手般驚慌地跳開去,耳根一陣陣發燙,窘迫之際,就聽一聲略帶啞意的“鍋中的水開了……”

她忙低低應了一聲,埋首急匆匆走到竈前,將切好的菘菜和豆腐放入鍋中,再添了些其他的剩菜。

末了,她才小心翼翼地側眸看向一旁背對著他的男人,他的動作行雲流水,手起斧落,隨著一聲碎木聲,木段一分為二。

對穆兮窈來說仿若沈如千斤的鐵斧,落在林鐸手中,就如一副毫無重量的筷箸。

或是為了方便,他今日著了經常在軍營穿的那套鈷藍勁裝,這頗為利落的衣裳勾勒出他的寬肩窄腰,襯得他愈發神采英拔,同時隨著他擡起落下的動作,甚至可隱隱瞧見那遒勁有力的手臂上流暢的肌肉線條。

這些當都是常年習武所練就。

思及方才觸及的那堅實的胸膛,不知怎的,穆兮窈倏然憶起,當年懷上歲歲的那晚,她因著疼痛而胡亂摸索時,手心感受到的似乎也是這般結實的觸感。

對那夜,她的記憶確實頗為模糊,卻有些零碎的畫面總是忘不掉。

譬如那男人粗沈的呼吸,再譬如那烙在她腰上的滾燙的大掌,和一波又一波似要將她撞碎的浪潮。

那時她是哪般,她似乎還記得,狼狽不堪,哭喊著懇求不止。

正回憶間,眼見男人放下斧頭,似要轉過身來,穆兮窈慌不疊收回視線,紅暈止不住地從耳根蔓延到雙頰。

歲歲坐在小杌子上,盯著自家娘親看了半晌兒,納悶地眨了眨眼,“娘臉紅紅,娘熱嗎?”

歲歲無意的這句話,令穆兮窈窘得愈發想尋個地洞鉆進去。

當真是要了命了,她在想些什麽,怎能在孩子面前思忖那般不知羞恥之事。

何況她已吃了一次教訓,不可再輕易妄下判斷,這將士們常年操練,有著孔武有力的身軀並不足為奇,怎能用這般站不住腳的依據來判定誰是歲歲的爹。

“娘……是有些熱……”

她尷尬地吐出一句,可偏偏下一刻,那安南侯在她身畔蹲下,將劈好的柴禾塞進竈膛。穆兮窈這回可不敢再與他搶活,僵硬著身子,動也不敢動。

添了柴禾,火勢便又旺了起來,任鍋中的湯水咕嚕咕嚕響過一會兒,穆兮窈方才尋了碗盛了起來,在上頭撒了些蔥花,同熱好的饅頭一道放在了食案上。

林鐸已在一側坐下,她畢恭畢敬地上前,垂首聲若蚊吶,“奴婢還煮了碗賀年羹,侯爺若不嫌棄便嘗嘗。”

她之所以端了食案,便是想著讓林鐸拿到帳中去,這竈房雜亂,到底不是個吃飯的地兒。

然她眼見那大掌接過食案,卻是隨手擱在一旁竈臺上,低低道了句“多謝。”

這是要在這廂用飯。

穆兮窈擡眸偷著看向他,見他端起那碗賀年羹,不由得屏息生出幾分緊張,這湯羹的名字雖是好聽,但食材卻再簡單樸素不過,甚至是有些寒顫的,她也只從前在莊上給歲歲做過。她生怕這金尊玉貴的安南侯心下嫌棄,卻見他神色淡然,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舀起一勺。

然林鐸還沒來得及往嘴裏送,一張小臉卻陡然湊了過來,雙手搭在他膝上。小丫頭兩腮鼓鼓,一個勁兒往碗裏吹氣,見他看來,有些赧赧地咧嘴笑了笑,奶聲奶氣道:“燙,歲歲吹吹……”

雖說著這話,小丫頭的眼睛卻死死盯著碗裏,毫不掩飾地吞了吞口水。

心思都明晃晃寫在臉上。

穆兮窈頗有些哭笑不得,曉得歲歲是餓了,但這般到底不好,忙去拉她,“歲歲,莫要無禮。”

可人還拉開,那湯匙卻是轉了個方向,遞到了歲歲嘴邊。

還不待穆兮窈阻止,歲歲已然張大嘴,一口吃了個幹凈,吃罷,她滿足地舔舔舌頭,將湯匙推了推,笑嘻嘻道:“大黑叔叔也吃。”

穆兮窈聽得這話,正欲上前給林鐸換個湯匙,可那安南侯卻已又舀起一勺,面不改色地送入口中。

“大黑叔叔,好吃嗎?”歲歲歪了歪腦袋,問道。

“嗯。”林鐸輕輕應了一聲,“甚是鮮美。”

感受到男人說話間投來的眼神,穆兮窈不由自主地垂下腦袋,自小到大,她很少被人誇讚,聽得最多的便是她那姐姐穆兮筠點著她的腦袋,罵她“蠢貨”,雖明白安南侯這話不過是客氣罷了,可略略歡喜之餘,仍難免有些赧赧。

奈何歲歲還要不住地誇她,直誇得她耳根子一陣陣發燙,“t歲歲最喜歡,娘的拿手菜。”

林鐸垂眸看向手中的“賀年羹”,適才他親眼看著穆兮窈下廚,自是知道裏頭添了些什麽,說到底也就是些殘羹冷炙罷了。

此物卻是拿手菜,她們母女二人從前過的到底是哪般日子。

方才見她幾乎是想也不想便拿起那對她來說頗為沈重的斧子,分明他就在一旁,她卻是絲毫不曾想過求助於他,是礙於他的身份,還是早已習慣了,而從未想過依靠旁人。

林鐸垂眸沈思間,帳外卻赫然響起陣陣爆竹聲,響徹天際。

子時到了。

他怔忪之際,就見那聲兒軟乎乎的小姑娘興高采烈道:“大黑叔叔,新歲安康。”

言罷,還有模有樣地沖他作了個揖。

穆兮窈見狀頗有些欣慰地笑了笑,這是她特意教歲歲的,便是想讓她到時給府裏和軍營的婆婆爺爺們賀歲拜年。

不曾想新元拜的第一個人,卻是這安南侯。

穆兮窈亦沖著林鐸福了福身,“奴婢祝侯爺新歲順意。”

帳外的炮竹聲愈發響了,歲歲撒丫子跑出去,去看空中升起的煙火,高興地不住歡呼拍手。

穆兮窈亦跟了出去。

軍營離放煙火的城內稍有些距離,從這廂看去,那煙火也不過點大而已,可即便如此,歲歲依然看得樂呵。

穆兮窈明白,歲歲為何高興,從前在京郊莊子上,她哪裏看過什麽煙火,更多時候是被困在那四四方方的破落院子裏,看頭頂那片被框死的天。

林鐸坐在帳內,外頭縈繞著歲歲若銀鈴般琳瑯的笑聲,手中的“賀年羹”泛起氤氳熱氣,他透過隨風飄舞的帳簾,瞥見那婀娜嬌媚的身影半俯下身,指著天上的煙火朱唇開闔,笑靨如花,不知怎的胸口溢出一股酸澀鼓脹,難以言喻的感受。

他似乎很久不曾在慶歲時感受到所謂的年味。

上回該是什麽時候,或是八歲前,那時過年,母親和父親亦會在花廳陪他和阿錚阿紳守歲,姑父未被調離京城時,也會和姑母一道來府上吃年夜飯。

桌案上擺滿了各類糕食,亦能收到長輩給的壓祟錢,在子時過後,便跑到院中看家仆放爆竹,那時縱然是生來性子涼淡的他亦會忍不住捂著耳朵笑得歡愉。

直到林琬出生後,掖州戰亂,父親率兵遠赴戰場,母親憂思成疾,雖表面與父親一如既往,實則對林琬一事心有芥蒂,整日郁郁寡歡,終是在四年後撒手人寰。

同月,父親得勝歸來,卻在中途收到母親病故的消息,竟生生嘔出一口鮮血,當場墜馬重傷昏迷不醒,未送至京城就撒手人寰,唯一的遺願便是與母親合葬。

然痛失愛女的皇外祖母難掩對父親的厭惡,覺是父親的那場意外,才導致母親不足三十便香消玉殞,不願讓他們夫妻二人合葬。

十二歲的他在冰天雪地的慈恩宮外跪了整整三個時辰,方才得了皇外祖母無奈的應允,因他知曉,母親同樣念著父親,即便彌留之際,仍攥著他的手不住喚著父親的名字。

也是打十二歲那年起,林鐸稚嫩的肩膀擔負起教養弟妹,承繼家族的責任。他很清楚,外人看似仍對安南侯府畢恭畢敬,實則在心下等著看笑話,林鐸便要同他們證明,即便沒了父親和母親,安南侯府也絕不會在他手中敗落!

也是自那時起,他便再未從賀年中,覓得一絲歡悅。

即便與幾個弟妹坐於一堂,也鮮有人說話,魏子紳本就不愛多言,林琬又向來唯諾怵他,就只有阿錚那小子仍愛命人點些爆竹,可林鐸常是站在門邊遠遠看著,往往感受不到什麽熱鬧,在他眼中,更多的不過是寒夜涼風,冷冷清清罷了。

又兩年,及至十五歲,他便遠赴掖州,舉起父親生前最常使的那把纓槍,代替他上陣殺敵,保家衛國。

那之後的年,他過得越發敷衍了,在他眼中,這就像是個左右都會過的日子,不必太過在乎。

或是這冷面無情的家主當得久了,抑或是手上的鮮血沾得多了,林鐸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他變得愈發麻木不仁,愈發沒了笑意,亦愈發令人望而生畏。

思及過往,他薄唇微抿,眸光黯了幾分,卻聽得一聲低笑,有人掀簾而入,用調侃的語氣道:“我還道四處尋不到兄長,敢情兄長是偷偷背著我,來這廂吃獨食了。”

魏子紳順手拿起一個熱好的饅頭慢條斯理地吃下,就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沖進來,熱情地喚道“糖葫蘆叔叔!”

“歲歲還未睡,莫不是在守歲。”魏子紳揉了揉歲歲的腦袋,眸中透出幾分疼愛。

“嗯。”歲歲點點頭,“和娘一起,守歲。”

穆兮窈慢悠悠跟在後頭入了帳,聞言沖魏子紳低身施了一禮。

魏子紳頷首,旋即似是想起什麽,自袖中掏出些許碎銀,四下張望後,扯了那空酒壇上的紅布,裹起碎銀遞給歲歲,“這是壓祟錢。”

壓祟錢?

歲歲不知什麽是壓祟錢,但她知道這是錢,是娘想要的好東西,當即歡天喜地伸出手。

可方才接過,就聽得一聲“歲歲”,轉頭看去,便見娘親皺著眉頭沖她搖了搖頭。

穆兮窈畢恭畢敬道:“承蒙表公子賞賜,可歲歲還小,實在不該拿這麽多錢銀。”

魏子紳風輕雲淡道:“家中規矩,向來過年要給小輩壓祟錢,就當是討個彩頭,也算是我……和侯爺的一番心意。”

被驀然提及的林鐸楞了一瞬,瞥向有意無意看向他的魏子紳,沈默少頃,才道:“收下吧,權當是你這麽晚還予我做吃食的答謝。”

聽得這話,穆兮窈猶豫了一瞬,若光是壓祟錢,她確實不好收,畢竟無功不受祿,但有了安南侯給的這個名頭,她便也福了福身,安心收下了。

大人們說的話,歲歲尚且聽得有些雲裏霧裏,但她聰慧,明白這錢她能拿走了,當即對著林鐸和魏子紳奶聲奶氣道:“謝謝大黑叔叔,謝謝糖葫蘆叔叔。”

穆兮窈終是忍不住小聲提醒,“歲歲,要喚表公子和侯爺。”

魏子紳卻是無所謂地輕輕捏了捏歲歲的小臉,“不必改口了,這般叫反顯得親近些……”

守完了歲,還拿了壓祟錢,歲歲已然心滿意足,她到底從未這般晚睡過,沒一會兒,便揉著眼睛向娘伸出手。

穆兮窈曉得歲歲這是困了,她將孩子抱起來,任她昏昏欲睡地趴在自己肩上,旋即沖林鐸和魏子紳福身告退。

竈房內一時只剩下了兩個並排而坐的大男人,林鐸繼續吃著那賀年羹,好一會兒,才幽幽開口,“你倒是喜歡那孩子,還特意給了壓祟錢,從前倒是不見你對家中哪個小輩這般好過。”

竈火微弱,魏子紳往膛內丟了幾根柴禾,稍一挑眉,“怎的,兄長不喜歡?生得這般討喜還乖巧,我若有一個這樣的女兒,怕是會歡喜得緊。”

聽得此言,林鐸舀羹的動作微滯,少頃,方才淡淡道:“若教姑母聽得這話,怕不是要樂上一陣,她可日日盼著你成親,早日替她生個孫子。”

“要孩子,也不一定非要成親。”魏子紳唇間含笑,看向林鐸,“畢竟我們魏家並未有林家那般規矩,納妾亦可傳宗接代,且納妾一事,也不必太過在乎什麽身份與家世,就算是……像瑤娘那般帶個孩子的寡婦亦是可的?”

眼見著自家兄長在聽得這一席話後,赫然攥緊碗壁,凝視他的眸光漸漸沈冷下來,魏子紳強忍著笑,好一會兒,才又道:“不過……兄長放心,我眼下可沒有絲毫娶妻納妾的打算。”

“兄長呢?”他轉而問道,“掖州這兩年太平,你遲早會被召回京城,屆時太後定會替你安排婚事,兄長可曾想過娶什麽樣的女子?”

驀地聽得這個問題,林鐸竟是覺得腦中有些空白。

他清楚,他的婚事從不是由他做主,自有他那皇外祖母替他籌謀打算,他也向來放心,想必皇外祖母挑選的女子都不會差。

林鐸其實壓根不在乎娶何人,也不大在乎那人是如何得美貌出眾,文采過人,只消她婚後幫著操持家事,打理府中中饋,不是那任性胡鬧的,他自是會給她侯夫人應有的體面和榮華富貴,不會納妾,安分守己,與她生兒育女,延續林家香火。

只是他大抵給不了他的心,無法像他父親母親那般做到真正的琴瑟和鳴。

因林鐸總覺得,那般情情愛愛,又有何用,不過是累贅罷了t,他母親便是最好的例子,若是他母親不曾對父親用情太深,也不至於後來郁結於心。

他一直是這般想的,這麽多年也從來是清心寡欲,除卻鎮國公府那夜的意外,再未碰過什麽女人,甚至為了不重蹈父親的覆轍,不許院中有任何侍婢出現。

但那終究是從前,而如今……

林鐸凝視著手中涼了大半的羹湯。

他似乎,有了能讓他拋卻所有理智,不擇手段也想得到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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