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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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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會

因著除夕那日主動留下幫忙, 幾位幫廚嬸子心下感激,便讓穆兮窈好生休息兩日, 她的活由她們幾人分擔便是。

這自是再好不過。

穆兮窈確實疲累得緊,同嬸子們道了謝,就抱著歲歲順道搭方成的牛車回將軍府。

昨日睡得本就晚,一路上,歲歲裹著件寬大的舊襖子,躺在娘親懷裏尚且有些迷迷糊糊。

方成回首看了一眼,遲疑片刻道:“這好容易能休息兩日, 瑤娘妹子就沒想著去城裏逛逛, 聽聞明日城南那廂還有燈會呢。”

“燈會?”

聽得這兩字,歲歲驟然豎起耳朵,瞌睡霎時跑了大半。

見得歲歲生出幾分興趣,方成繼續道:“是啊, 掖州年年這時候都有燈會,會有好多好看的燈, 還有不少賣吃食的呢,可是熱鬧……”

聽得這般子描述,歲歲哪裏抵擋得住, 更何況她是從不曾逛過什麽燈會的。

她昂著腦袋看向自家娘親,一雙璀璨的眼眸裏摻著幾分懇求, 她揪了揪穆兮窈的衣襟, 旋即奶聲奶氣撒嬌般喚了一聲“娘”。

穆兮窈忍不住笑起來,哪會不答應她的,寵溺地捏捏她的小臉, “好,明日娘帶歲歲去看燈會, 可好?”

聽得這話,方成趕忙接道:“那正好,明日我剛巧有閑,也想去那燈會瞧瞧,買些物什,不若瑤娘你和歲歲同我一道坐車去,這城南到底還是有些遠嘞。”

穆兮窈沈默了一瞬,她其實曉得這方成的心思,可方成說得不錯,城南畢竟遠了些,她們母女二人若是走著去,得走上近半個時辰不說,歲歲也受不住,思忖片刻,她還是頷首笑道:“那便麻煩方大哥了。”

回了將軍府,穆兮窈本想著除除塵,收拾收拾屋子,也算有些新年的樣子。

可才用破布擦拭了窗上的積灰,陳家嬸子和小梅便來拜年了,打阿旺欺負歲歲那事後,兩家的關系就愈發好了。

小梅拿來特意用餘料給歲歲做的絹花,纏在了歲歲發髻上,就牽著歲歲的手去側門巷子玩。

而今沒了阿旺這個專門欺負弱小的孩子王,其餘幾個孩子都不再躲著歲歲,一幫子年齡參差不一的孩童們圍在巷口捂著耳朵點炮竹。

沒一會兒,徐嬸也來了,帶來些昨日守夜剩下的瓜子零嘴,幾人圍坐著閑談嘮嗑。

先是提起隔壁孟大媳婦險些被孟大一氣之下趕回娘家的事兒,後來又轉而將話落在穆兮窈身上。

徐嬸將瓜子殼吐在手心,笑意盈盈地看去,神色中帶著幾分暧昧,“我說瑤娘,你與那方成如何了?適才我還看見你下了車同他說了什麽。”

穆兮窈尷尬一笑,“能有什麽,嬸子誤會了,就是歲歲鬧著要去燈會,方大哥心善,說明日他也要去,正好捎上我們母女倆。”

一旁的陳家嬸子聞言默了默,拉住穆兮窈的手,語重心長道:“瑤娘,這方成來府裏也有四五年了,我們也算了解他的脾性,為人老實本分,也很能吃得苦,何況我見他對歲歲也不錯,將來定能好生照顧你們母女,你畢竟還這般年輕,總不能一直孤零零地守寡吧,何況家裏沒個男人,總是各處不方便。”

徐嬸亦是點頭讚同。

陳家嬸子是推心置腹地同她說這話,穆兮窈明白,她們是真心為著她好,可她仍是搖頭,“方大哥確實很好,可……我並未有再嫁的念頭,嬸子們就莫再勸了。”

或許從前不曾考慮過,可如今連連被提及,穆兮窈也不得不去想,若她將來帶著歲歲離開,是否會選擇嫁人。

也許有了依靠,她和歲歲的日子也不至於過得太過艱難。

可穆兮窈想得終究更細致長遠些,她畢竟才十八歲,若真的嫁了人,難保不與那人生下孩子,到了那時,有了親生骨肉,那男人還會對歲歲一如往昔嗎?

穆兮窈從不願做假設,即便只有一絲可能,她亦得將其扼殺,她的歲歲絕不能過那般如同寄人籬下,委曲求全的日子。

在穆府的十數年,穆兮窈便是這麽過的,她不願讓她的女兒吃她吃過的苦。

她會心疼!

見穆兮窈態度堅決,似是真的並無此打算,徐嬸與陳家嬸子對視一眼,便也不再勸說。

在將軍府好生歇了一日,養好了神,翌日近酉時,穆兮窈帶著歲歲去側門坐車。

方成已然在等了,他今日一身新衣,顯然好生拾掇了一番,精神抖索。

他幫著把歲歲抱上車,旋即扯了扯衣衫上的褶皺,咧嘴笑道:“瑤娘妹子,走吧。”

穆兮窈笑著頷首,坐在了歲歲身側。過了年,這天一下便暖了起來,夜風拂在臉上,也不似先頭那般刺骨了。

方成的車趕得並不算快,大抵一炷香後,便有點點燈火漸入眼簾,若非是懸在四角飛檐和廊下,實是像極了天上墜落的星子。

離得再近些,叫賣喧囂聲愈烈,各色琳瑯滿目的攤肆看得歲歲眼花繚亂,興高采烈地拉著穆兮窈,不住地四下指著,“娘,你瞧,你瞧……”

方成將牛車拴在巷子口一棵老樹下,轉頭想去抱歲歲,然歲歲已然迫不及待,自己跳了下去。

“歲歲,跑慢些。”

這廂人多,穆兮窈生怕歲歲跑丟,一把攥住她的手。

各色糕食甜香伴隨著氤氳的熱氣在街巷間飄散,勾得歲歲不住地咽口水,方成殷殷地湊過去:“歲歲想吃些什麽,叔叔給你買。”

歲歲沒言語,但眼睛卻已很誠實地盯上了那賣蜜棗糕的攤肆,心思全擺在了臉上,方成登時會意,忙去摸腰間的荷包,同那小販道:“來一塊蜜棗糕。”

然等他掏出銅錢,穆兮窈已然一手接了用油紙包著的糕食,一手將錢遞了過去。

見方成略有些尷尬地站在原地,她莞爾一笑,“方大哥載我們來已是辛苦,瑤娘感激不盡,不好讓你再破費了。”

燈火璀璨,映照著穆兮窈的半張面容,方成盯著她染著盈盈笑意的眉眼,耳根一下便紅了。

他們都道瑤娘生得平平,可打頭一回見著她,方成便覺跟見著仙女似的,本以為她有夫君,心下失落,但轉而又聽說她是守寡有個孩子的,就不免動了心思。

他一個在府裏做活的下人,算不得富裕,但這些年吃苦耐勞,也攢得了一些積蓄。再者他還是頭婚,若表現好些,總覺得與瑤娘這事能成。

方成心下已然勾勒起與穆兮窈夫妻和睦,其樂融融的小日子,正當他出神間,卻是被人扯了扯,轉頭一瞧,是個揣著竹籃賣花的婆子。

婆子往穆兮窈和歲歲那廂瞅了瞅,笑著對方成道:“這位小哥,買幾枝梅花吧,便宜得緊嘞,三文一枝,這可是‘懷中抱子’,好意頭啊,準保明年您和您家娘子生個大胖小子。”

見婆子錯將他們認成了一家,方成頓時喜不自勝,毫不猶豫地掏出一把銅錢買下了六枝。

穆兮窈站在一側,卻是沒怎麽聽婆子言語,只盯著婆子竹籃裏那一摞嬌艷欲滴的粉梅,隱約憶起了一件往事。

那是她十三歲時,剛進京沒多久,恰逢花神祭,京城亦舉辦了一場燈會,那日她那姐姐穆兮筠心情好,破天荒地將她一道帶了去。

與京城蔓延了幾條街的燈會相比,掖州這小小的燈會自是算不得什麽,大晟民風還算開放,每逢花神祭,尚未婚配的男女便會在此向心儀之人贈花,以表愛慕之意,若是兩廂情投,指不定能成就一段姻緣。

然自小長在荊縣,困在閨閣的穆兮窈卻是不知這般規矩,只能一路懵怔著接著不認識的男子遞來的花,還熱情地探問她是哪家的姑娘,待她那姐姐穆兮筠自旁處回來,見著她手中一大捧花枝時,氣得面色都白了,一巴掌扇在她臉上,搶過她的花扔在地上踩爛,怒目道:“你同你那娘一樣,就是天生會勾引男人的狐媚子,賤種!”

打那之後,她便t再未去過什麽燈會,也斷斷不敢提起“燈會”和“花神祭”這幾個詞。

此時,一側茶樓之上,魏子紳慢悠悠啜了口茶水,無意往底下一瞥,卻是劍眉微挑。

他噙著些許淡淡的笑意,訝道:“咦,那不是瑤娘嗎?”

此言一出,對廂果然立刻有了反應,魏子紳佯作未覺,只皺了皺眉,繼續道:“她身側的男人是誰,似乎從未見過……”

話音才落,就聽底下那買花的婆子喜笑顏開道:“謝謝小哥,望你們一家新歲如意。”

一下賣出去六枝花,婆子喜得嗓門都高了幾分,縱然坐在樓上,也聽得一清二楚。

魏子紳轉回視線,便見對廂坐著的人面色驟然黑沈了下去。

他暗暗勾了勾唇間,似是無意般感慨了一句,“倒是不見瑤娘否認,也對,瑤娘的夫君也去了好些年了,她還年輕,再尋個男人嫁了,也在情理之中……”

魏子紳邊說,邊盯著自家兄長手中的白瓷盞。

攥得那般用力,只怕是有碎裂之兆。

他悠然自得地啜了一口清茶,看向樓下那三個身影,唇邊泛起促狹的笑。

百無聊賴,看鐵樹開花,當真有意思……

那廂,穆兮窈捧著手中的花枝,尚且來不及解釋,那婆子已然走遠,轉頭見方成笑意璀璨,也不好多說什麽,只能尷尬地扯了扯唇角,客氣地道了句:“多謝方大哥。”

三人覆又向前走了一段,也不知是誰赫然吼了一嗓子,“巷口柳樹下的是誰家的車,那牛掙了繩,怕是要跑了。”

方成聞言面色微變,巷口柳樹下,這般巧!

畢竟是將軍府的牛車,若是丟了,他可擔待不起,穆兮窈也知此事要緊,忙道:“方大哥快去吧,我和歲歲在這廂等你。”

方成點點頭,著急忙慌返回去看車。

穆兮窈牽著歲歲等在原地,天色漸晚,華燈愈發璀璨,出來看燈的百姓也愈發多了,小小的一條道上,一時間人頭攢動,摩肩接踵。

母女二人雖是挨著路邊,可無奈還是遭了殃及,眼見歲歲險些被帶入人群,穆兮窈忙將手中的花枝擱在一旁,將歲歲抱了起來。

然抱起來的一刻,流動的人群中,也不知誰被推擠出來,從背後重重撞了她一下,穆兮窈一個身子不穩,向前撲倒去,忙下意識牢牢護住懷中的歲歲。

正當她試圖去抓一旁的樹幹時,卻被一只遒勁有力的臂膀纏住她纖細的腰肢,一下將她勾了去,後背旋即貼在了一個寬闊堅實的胸膛上。

她擡起腦袋側首看去,便見一副寬大的鬥笠將男人的面容覆於陰影之下。

穆兮窈凝視片刻,“侯爺?”

歲歲亦認了出來,當即沖林鐸伸出手去,“大黑叔叔。”

林鐸默默將穆兮窈懷中的歲歲抱起,淡淡朝前頭看了一眼,“此處擁擠,恐不宜待著,走過這一段,有一條河,那處當是寬闊許多。”

言罷,他看向穆兮窈,“走吧。”

聽著他這不容置疑的語氣,穆兮窈朱唇微張,露出幾分為難,畢竟她和歲歲還在等方成,若就這般走了,方成回來尋不著她們怕是不好,但就像這安南侯說的,此處擁擠得厲害,不可再繼續待著。

她思忖片刻,道了句“侯爺稍等”,同一旁攤肆上的小販道了幾句,讓他若見著方成,就告訴他,她們母女二人往前頭去了。

留了話,穆兮窈這才安了心,然餘光瞥見那一把梅花,卻是面露遲疑。

她思忖片刻,到底有些舍不得丟在這兒,畢竟這花尚且嬌艷著呢,可不待她伸出手,卻有一只大掌飛快地抓起那把花枝,隨手丟給路過的一對男女,道了句“贈予你們了”,便抱著歲歲闊步往前頭去。

穆兮窈趕忙跟上,就聽得男人頭也不回道:“這些花枝礙事,你帶著孩子終究不便。”

這話說得倒也是了,然穆兮窈仍是頗有些惋惜地回首看了一眼,她是極喜歡花的,從前在荊縣的時候,她阿娘就在院子裏栽了一棵粉梅,她阿娘故去後,她便年年靠著那花思念母親,直到八歲時,主母劉氏以方士言此樹不吉,有礙宅中風水為由,不顧她哀嚎著跪求阻攔,毅然決然命下人連根掘了去,作了柴,一把火燒了個幹凈。

穆兮窈眸中的留戀自是被行在前頭的男人看了去,他薄唇微抿,眉宇間染上一層淡淡的寒意。

順著人流往前行了大抵半炷香的工夫,果真豁然開朗起來,一條三四人寬的河橫貫整個掖州,河面上,盞盞蓮花燈隨波而動,其間燭火在風中晃動明滅。

“娘,這是在做什麽?”歲歲掙紮著自林鐸懷裏跳下來,好奇地用小手指著那蹲在岸邊,將蓮花燈推入河面的人們。

穆兮窈笑了笑,柔聲答:“他們這是在祈願呢,將祈了願的蓮花燈放入河中,便能傳達給天上的神仙,願望就能實現了。”

歲歲聽不大懂,但卻是將“祈願”和“願望實現”這幾個字牢牢記住了,當即便跑過去,對著漂滿蓮花燈的河岸,一臉認真道:“歲歲也要祈願,歲歲想讓阿娘笑,壞人,不欺負阿娘,有爹爹保護阿娘……”

歲歲到底還小,一字一句地說出這麽一段話,頗費了她好一番工夫。

聽著女兒軟軟糯糯的聲兒,穆兮窈驟然鼻尖泛酸。

若是換作旁的孩子,尋著祈願的機會,大抵是要吃的,或是要玩的,才是符合孩子心性,可歲歲卻是一點也不為自己而求。

原她先前提起“爹爹”,亦是為了她,她希望能有爹爹來保護娘親。

雖得歲歲那時還小,但每回莊上人或是穆兮筠心有不順,來尋她麻煩的場景,她大抵也是記在了腦海裏。

故而才會許下這麽一個願望。

林鐸靜靜看著穆兮窈偷著擡手去拭眼角,便知大抵是這孩子的話讓她動容之下念起了亡夫。

他算是明白為何瑤娘會這般疼愛這個孩子,教養極好,確實懂事得緊,只可惜孩子的爹是個短命的,沒福氣享受妻女在側的和美日子。

指不定還便宜了旁人。

思至此,林鐸劍眉蹙起,須臾,驀然垂首對著歲歲道:“那廂有雜耍,可要去看?”

歲歲順著林鐸指的方向,便聽一陣喧天的敲鑼打鼓聲。孩子哪有不愛熱鬧的,歲歲登時起了興致,蹦蹦跳跳地嚷道:“要去看,歲歲要看。”

她小跑著朝雜耍之處而去,可那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歲歲縱然努力跳起來,伸長脖頸,也什麽都看不著。

聽得傳來的陣陣喝彩聲,歲歲的心愈發癢了,穆兮窈見狀,忙彎腰去抱歲歲,然她生得也不算高,歲歲坐在她懷裏,瞧見的也只是密密麻麻的人頭罷了。

穆兮窈只得踮起腳,盡力把歲歲往上抱,讓她至少能看到一些,然這般做,很快便有些力竭了。

恰在此時,一雙大掌驟然伸來,一把將歲歲抱了去,下一刻,就聽歲歲一聲激動的歡呼,小家夥已然穩穩坐在了身後男人寬闊的肩膀上。

穆兮窈卻是看得有些提心吊膽,一方面是害怕歲歲掉下來,另一方面,再怎麽說,這可是安南侯,怎可以這般放肆。

她本欲開口阻攔,但見歲歲拍著小手,一雙眼眸亮晶晶的,看得格外起勁,一時也不忍敗了她的興。

畢竟以她的氣力,大抵是無法讓歲歲看著那雜耍了。

不知怎的,穆兮窈驀然想起陳家嬸子昨日說的話,說這家裏總得有個男人。

似乎也並非全無道理……

她挨近林鐸,低低道了一句,“辛苦侯爺……”

那廂,傳來一個淡淡的“嗯”字。

穆兮窈其實也看不到裏頭演了什麽,就聽得歲歲陣陣琳瑯的笑聲,這笑聲吸引了一旁想看看不著的孩子,見得這副情景,便也磨著要坐到自家爹爹肩上。

可這事兒哪是人人都成的,有實在拗不過的,只得將孩子扛起來騎在脖頸上,然撐不過一盞茶,便不得不累得放下來。

穆兮窈聽見那孩子抱怨,“爹爹真無用,你看人家的爹爹,站了那般久,怎就一點不累呢,我不管我也要看……”

說罷,當即便坐在地上撒起潑來,最後還是被爹娘硬生生拽走了。

那孩子無意的一句“人家的爹爹”,可是將穆兮窈嚇得不輕,她留神去觀察林鐸的反應,見他面色如常,t方才長長舒了口氣。

這安南侯當是沒有聽見吧,畢竟歲歲明面上是府中奴婢的女兒,被驀然誤會成歲歲的爹,想來他心下定然不喜。

看了大抵一炷香的工夫,穆兮窈實在不好讓歲歲再在安南侯肩頭繼續坐下去,對她道去給她買糖葫蘆,讓她自林鐸肩上下來。

她托林鐸帶著歲歲等在原地,去追那沿街叫賣的糖葫蘆小販去了,林鐸也未說什麽,只與歲歲兩人並排站著,他沈默片刻,才垂首看向腿邊挨著的小蘿蔔丁,低咳一聲。

“氣力大,足夠做你的爹爹嗎?”

歲歲聞言茫然地擡頭看來,一雙大眼睛眨了眨,顯然不解其意。

林鐸只得換個說法,“你……想要什麽樣的爹爹?”

這問題可是給歲歲難住了,她也不知道想要什麽樣的爹爹。她原本以為眼前的大黑叔叔就是她的爹爹,他生得好看,還高高壯壯的,定能保護好阿娘和她。

可他說他不是,如今歲歲也不知,爹爹該是什麽樣了。

“若是不知想要什麽樣的,那可先思慮思慮,怎樣的決計不可。”正當歲歲苦思冥想之際,就聽得頭頂有人幽幽道,“這趕車的不成,只會趕車如何保護好你娘,還有……買花的也不成,男人諂媚,將來指不定會將心思用在旁處……”

歲歲張著小嘴楞楞地聽著,似懂非懂,莫名覺得有些道理,但仔細想想也不知道理在哪兒,好一會兒,只胡亂點了點腦袋。

大黑叔叔這麽好,還扛著她看雜耍,旁的孩子都沒有她坐的高,歲歲方才覺得自己可威風了,她長這麽大還沒這般威風過呢,大黑叔叔一定不會騙她的!

穆兮窈拿著糖葫蘆回來時,就見安南侯一個身高九尺的大男人,費力地低著腦袋同還只有他大腿高的小姑娘說話,他神色一本正經,而歲歲則滿臉認真地聽著,活像在學堂聽夫子授課似的,兩人也不知在說些什麽,只這畫面顯得頗有些滑稽。

她忍俊不禁,正欲向兩人走去,卻聽得一旁驀然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她擡首看去,便見一婦人拍著男人的背脊,“當家的,我都教你好生在家歇息幾日了,你才從外頭趕回來過年,身子疲累,這風寒自是更嚴重些。”

那婦人說罷,亦是忍不住咳嗽起來,登時抱怨,“瞧瞧,這下將我和孩子們都染去了不是。”

本是尋常一幕,可見著那男人俯著身子,似要咳出肺來的架勢,穆兮窈陡然生出幾分恐懼,不由得快步朝歲歲而去,將歲歲抱了起來,忙不疊沖林鐸福了福身,“侯爺,天色已晚,奴婢便先帶著歲歲回府,今日多謝侯爺相助。”

見穆兮窈面色略有些發白,林鐸劍眉微蹙,“我也有些逛累了,便一道回去吧。”

聽得這話,穆兮窈沒有拒絕,一心只想著趕緊離開這兒,幹脆地應了聲“是”,便跟著那安南侯走了一段,上了輛馬車。

一路上,穆兮窈都有些魂不守舍,待馬車停了好一會兒,方才回過神。

定睛一瞧,歲歲也不知何時躺在了安南侯懷裏,此時睡得正香。

穆兮窈忙去抱她,細看之下卻是一驚,歲歲熟睡間不察,將手中的糖葫蘆貼在了安南侯的身上,那略微被體溫融化的黏糊糊的糖液,算是將林鐸身上這件金貴的衣裳給毀了。

她登時尷尬不已,都不敢去看林鐸的眼睛,只得低低喚著歲歲的名字,可小家夥卻是死死攥著男人的衣襟,眉頭皺了皺,嚶嚀了一聲,怎也喊不醒。

“罷了,莫叫醒她了。”穆兮窈聽得那低沈醇厚的嗓音,擡眉便落入那雙漆黑幽深的眼眸裏。

他言罷,徑直抱著歲歲下了馬車,入了側門。

穆兮窈惴惴不安地跟在後頭,不住地留意著四下,唯恐教人瞧見。

但幸得此時也不算早,周遭漆黑一片,未聽見什麽人聲兒,想來都已睡下了。

她也不知這安南侯如何想的,莫不是要將歲歲送回去,這可不成,正欲開口,男人卻先一步道:“之前給你的那件衣裳,可丟了?”

衣裳?什麽衣裳?

穆兮窈一時沒拐過彎兒,好一會兒才領悟過來,他說的是她來將軍府的第二日,他在松喬苑給她用來遮掩的那件衣裳。

“自是沒丟,侯爺的衣裳奴婢尚且好生收著呢。”言至此,她驀然止了聲兒,總覺得這話有些怪異,好似她多看重這件衣服似的,忙又添了一句,“侯爺的物件貴重,奴婢怎敢輕易丟棄。”

行在前頭之人沈默了一瞬,“那……便暫且讓我換下,如今這般回去,多少有礙體面。”

穆兮窈恍然大悟,原這位安南侯抱著歲歲回來,是存著這般打算。

本來他的衣裳也是歲歲毀的,這下好了,穆兮窈就連推拒的由頭都沒了,只能強笑著,答了聲“是”。

行至居所附近,穆兮窈加快了步子趕在前頭為林鐸引路,她推開屋門,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將這位安南侯請進了屋。

趁著林鐸將歲歲放在床榻上的工夫,她燃了燭火,自一旁的箱籠裏取出那件疊放整齊的衣裳,恭恭敬敬地遞上。

“侯爺,您的衣裳。”

見林鐸伸手接過,她背過身,佯作去替歲歲掖被角。

耳畔很快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脫衣聲,穆兮窈屏著氣兒,一時間胸若擂鼓,緊張得手中都滲了冷汗。

分明兩人清清白白,什麽也沒做,可她怎覺得她這般做賊心虛,偷偷摸摸的,活像帶了個野男人回來,準備做那些不知廉恥的事兒了。

偏這“野男人”,還是安南侯。

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響動停了,穆兮窈方才小心翼翼地轉過身去,拿起林鐸擱在椅背上的臟衣,“待奴婢洗幹凈了,便替侯爺送去。”

這回,眼前這安南侯倒是未像上回那般冷冰冰地說什麽丟了便是,只低低“嗯”了一聲。

此處無鏡,他這衣裳又穿得匆忙,衣襟上折了一塊並未翻好,想他這人這般愛體面,穆兮窈下意識擡手替他捋順。

然下一刻,她才倏然意識到此舉的逾越與不妥,不安地擡眼,便一下撞進那雙沈沈的眼眸裏,那眸中倒沒流露出絲毫不虞,反似水中危險的漩渦般似能將她吸了去。

逼仄狹小的屋子裏,靜得落針可聞,淩亂與粗沈的呼吸交織起伏,淩亂自是來源於她,而粗沈則是眼前的男人。

穆兮窈驀然覺得雙頰發燙,有些難喘,慌亂退卻了兩步,她朱唇輕咬,好一會兒,方才打破這份怪異的寂靜,“侯爺,奴婢這兩日總想起自岑南回來的路上,阿青說過的話,如今這天也暖了,便不免有些擔憂,防疫一事,侯爺欲如何安排?”

頭頂很快響起男人的回答,“我已命城門處嚴查外來之人,且凡是有征兆的,一律送去癘所。前幾日,亦派了人去周遭十幾裏巡查,只消見著未遭掩埋的人或野獸屍首,通通深埋或焚燒,以不留後患……”

穆兮窈靜靜聽著林鐸的處置,確實也算得上細致,可僅僅這般,真能全然防住疫疾嗎?

林鐸自然看得出眼前的女子揣有心事,不由蹙眉:“怎麽了?”

穆兮窈攥了攥手心,到底不敢拿此事開玩笑,她面含憂色,正視林鐸,“侯爺,適才在那燈會上,奴婢瞧見一人,看病疾征兆,似是有些像疫病,奴婢還聽見說,那患病的是從外頭趕回來過年的,有沒有可能,他是先頭未曾發病,後來才……”

事關重大,穆兮窈也不敢妄下定論,可她話中之意已然再清楚不過,林鐸薄唇緊抿,神色霎時變得凝重起來,片刻後,道了一句“我知道了,早些歇下吧”。

言罷,轉身出了屋,穆兮窈福了福,低低道了句“侯爺慢走”,就看著那高大挺拔的身影闊步離開,很快隱沒在了黑暗之中。

穆兮窈明白,此時的安南侯聽得這個消息定是心急如焚,若疫病真在掖州擴散,後果不堪設想。

千萬千萬,莫要又變得和夢中的情景一樣。

穆兮窈擡首望著月明星稀的夜空,心下祈求間,卻未發現,隔壁的門扇開了一條縫,直至林鐸離開,方才悄無聲息地覆又合攏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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