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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披黃袍(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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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披黃袍(二十九)

“黃土道上枯樹下, 扶車盡是賣兒娘。”

前一年已經是餓殍滿地,這一年又是旱火燒天,沒了指望的百姓們棄田拋地, 離開了家成了流民,朝廷下令禁止百姓拋荒,責令各地賑災。

可這旨意在天災的面前卻像是揮動著木刀木劍的小孩子。

不說那等任由世家大族和官吏侵占土地的州府,像許州張乘這樣的能吏前一年為了賑災也已經消耗了府庫存糧,又哪能變出更多的糧食?

逃荒的人又能逃去哪裏呢?南下入江南、西南去泯州,與平盧相近的各州縣早就知道平盧百姓的日子過得比他們好, 自然首選了平盧。

和其他地方一樣, 平盧各州縣對這些流民嚴陣以待。

看著高高的城墻,流民們只能求著、跪著、盼著能得了誰的善心被賞下一碗稀稀的粟米湯來。

站在城墻上,戍守此城的副將看著城下的紛亂, 臉上並無表情。

“府衙那邊來信, 說賑濟的糧食已經備好了。”

“不著急。”副將擡手,攔住了要去傳話開門的士卒。

“劉副將, 城中不是定下了一天賑濟一頓?”

被稱作劉副將的女人點了點頭:“我知道此事,只是讓你稍等,沒說不賑濟。”

傳話的女子抿了抿嘴,看著城墻下淒苦可憐的百姓她根本等不下去。

“劉副將, 咱們早點兒把糧食分了……”

“你看那裏。”

劉副將突然後退一步,還順手拉住了義憤填膺的女子。

女子楞了下了, 順著劉副將的目光看過去。

她看見一個清瘦的男人佝僂著肩膀正在跟一個漢子說話。

在她茫然的目光中, 那個漢子跟著清瘦的男人走了。

走的時候那個清瘦的男人轉頭看向城墻上, 幸好女子之前被副將拽到了後面避過了他的視線。

“看懂了嗎?”

聽見劉副將問自己, 女子茫然地搖了搖頭。

“那就再看看,看那邊。”

劉副將又指了指另一處。

那裏也是有個漢子似乎跟人說了什麽話就要跟人走了, 說話的人卻不是那個清瘦的漢子,而是一個四十對歲的中年男子。

“劉副將,他們到底是……?”

“這些流民裏大概是混著些想要渾水摸魚的老鼠。”

老鼠還會拉人入夥。

“劉副將,怎麽辦?要是他們趁機作惡,城內外的百姓都要遭殃。”

年輕的女子很焦心,她怕這些別有用心之人傷了人,也怕城外數千災民被牽累。

“他們選的人除了高壯漢子之外,還有帶著木棍的,缺人也缺刀……”

劉副將搭放在城墻上的手指輕輕勾了下。

之前的流民,平盧用以工代賑之法安置了不少,此時城下的這些大部分都是聞訊後從各地趕來的。

這些人的急迫和渴望更甚於之前的流民,心思也更多。

又在城市墻上看了一會兒,劉副將說:

“既然糧食已經運來了,就分下去,安排三十人護住糧鍋。”

“是。”年輕的女子看向身邊的將軍,眼中多了許多的信賴。

劉副將笑了下:

“我換衣服下去一趟。”

付老三穿梭在流民堆裏,看著哀哀可憐期盼著能得了些賑濟的流民,他在心裏冷嗤。

孟閻羅心狠手辣,自己正大光明地賣私鹽,卻要把他們這些私鹽販子斬盡殺絕,這些逃荒的把她當了救星,分明是耗子求貓。

眼看著城門處有異動,付老三就知道這是要送賑濟的粥來了。

他轉頭看向一個僻靜的角落,那裏,一個正抱著孩子的婦人對他輕輕點頭。

“嘿嘿”付老三有些得意。

私下裏,他們已經召了上百個漢子,一會兒趁著鬧起來,他們沖進城裏,就算什麽都撈不著也沒事兒,只要這守城的人被嚇著了,不敢再賑濟災民,他就能把這些人都籠絡成他的。

沒家失地的苦命人兒啊,最該做的就是亡命徒。

果然,城門打開,有人推著裝了飯食的車子在重重護衛之下出來了。

流民們立刻都來了精神,一窩蜂地往上擠。

護衛的士卒都生得粗壯且臉兇,大概也是見慣了這種場面,立刻攬在了前面大聲叱罵:

“排隊,拿碗,一個一個來!”

餓極了的人見了糧食哪裏能聽進了話?被人攔住了恨不能把眼前的人撕了。

只見高壯的士卒反手一拍,把沖到了自己身上的人給拍去了一邊。

“好好排隊就都有,都搶就都別吃了!”

大概是“別吃了”這幾個字終於有了震懾力,流民們終於在三口大鍋面前排起了長隊。

這賑災的粥,付老三吃過,不幹不稀,用的糧食還算幹凈,幾乎吃不著沙子甚至還放了鹽——孟閻羅她都能把鹽給流民吃,怎麽就不能讓他們賺些差價了?

在心裏又罵了一通黑了心的孟閻羅,付老三縮了縮肩膀,小心躲進了人堆裏。

一個人與他撞在了一處,他轉頭看過去,是個臉色灰暗的婦人。

晦氣。

“啊啊!孩子,我的孩子!”

亂子是突然發生的,幾個人爭搶排隊,一個婦人和來調解的士卒撞在了一處。

她懷裏的孩子一下就跌倒地上。

沒了聲息。

“你們平盧人把我孩子摔死了!你們換我的孩子!”

什麽?什麽孩子死了?

幾乎被饑餓挖空的大腦似乎傳進了幾個字,有人轉頭看向掉在地上的繈褓。

摔死的孩子。

能吃嗎?

付老三本想引來群情激奮,可他沒想到,他會被此時短暫的靜默給嚇到。

“我的孩子!”婦人還在哭訴,聲嘶力竭,不依不饒。

數千人流民,卻沒人附和。

好一會兒,她身邊有個女人長了長已經幹裂如土地一般的嘴唇。

“別裝了,你孩子的肉,聞著就不新鮮。”

哭訴的婦人瞬間噤聲。

付老三突然聽見了一陣細碎的聲響,他回過神才意識到響的是自己的牙齒。

是他的牙在打架。

隊伍的最前面,有人在派粥,有人在領粥,安安靜靜,卻像是生與死在對峙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付老三覺得自己的肝膽都被人用冰凍透了,他想起了被他召集到了一處的那些漢子,那些漢子也是安安靜靜地,他給他們糧食,他們就跟著他走了。

對了,他姐夫,他姐夫剛剛還在找人呢,怎麽看不見了?

付老三慌忙轉身,卻看見了一張有些眼熟的臉。

一個漢子低著頭,排在了領粥隊伍的後面。

那漢子,剛剛明明拿了他的糧食,怎麽還來排隊?

付老三也顧不得其他,慌慌張張往回跑,等他到了那處他聚了人的樹林子,竟然已經空了。

不僅那百來人不見了,他的姐夫幾個原本拿著刀的家丁都倒在地上,身上被扒得啥也不剩,腿上甚至少了肉,就像他原本放在這兒的二百斤糧食一樣,似乎從來不曾存在過。

他的糧呢?

他的刀呢?

他的人呢?

生吃了幾斤糧食還奪了刀的漢子站在領粥的隊伍裏,他想吃頓飽的。

看著遠處的粥鍋,再看看負責派粥的人臉上的肉,他吞了吞口水。

“後生,你東西掉了。”

身後傳來了一個老婦人的說話聲,漢子不耐煩地回頭,下一刻,他只聽見“哢嚓”一聲,就失了力氣倒在地上。

用腳輕輕點了點漢子懷裏的刀,老婦人彎下腰:

“後生?怎得餓暈了?”

抱著刀的布被她藏在懷裏,她看看左右,忽然說:

“誒呀?後生你藏了糧食怎麽還餓暈了?”

“糧食?!”

立刻有人沖了上來搶糧,被嚇壞的老婦人匆匆明明退了出去。

片刻後,又有一個漢子倒在了地上。

“六把刀,一把匕首。”

婦人洗去了臉上的灰,露出了一張平平無奇的臉。

幾個女兵拿著她的鎧甲,歡喜地說:

“劉副將您可真是厲害,剛剛那個府衙的文書可是被嚇壞了。”

不練兵的時候,劉桂子對年輕的姑娘一貫和氣,見她們嘰嘰喳喳,她在一旁站著,臉上帶著微笑。

“她是沒經過事兒,以後見多了也就明白了。”

“副將,你說這天災還有多久才能過去呀?”

劉桂子不知道,她垂眸,搖了搖頭,只說:

“熬吧,熬到有生路那天。”

跟令行禁止的平盧軍比起來,平盧附近只是手中略有些人手的私鹽販子自然不成氣候。

可在平盧之外的其他地方就另是一番景象了。

比如已經被亂軍踏平過許多次的淮水一帶,手中有錢糧的私鹽販子們很是招攬了些流民,不僅敢占山為王,甚至還攻打縣城。

玉衡二十九年十一月,陛下下旨令平盧節度使孟月池率軍南下平亂。

一貫對朝廷忠心耿耿的孟節度使第一次違抗聖命。

沒錢,沒糧,她的平盧軍動不了。

玉衡二十九年十二月,一夥兒流民組成的亂軍繞過幾處重關,竟然打到了距離繁京不過數百裏之處。

他們效仿當年的屠勳,開庫征兵。

這次,他們開的是豪強家的糧庫。

一時間,只有數千人的亂軍急速擴張,又有了數萬人之數。

陛下一面下旨讓金吾衛拱衛皇城,一面加封孟月池為三道按察使、鹽鐵轉運使,命她帶兵護駕。

玉衡三十年正月。

天寒地凍,冷霜淒淒。

三萬平盧軍僅用兩戰就克敵於繁京以北,立時不過十數日。

陛下大喜,命平盧節度使孟月池入繁京。

孟月池入城的時候只帶了一千人。

一千平盧黑甲,在紛揚的落雪之中格外肅整森然。

黑底紅字的“平盧”二字仿佛攝人心魄。

馬蹄踏在繁京的石街上,越發襯得四下裏一片寂靜。

“孟節度使!許久不見了!”

瘦高的男子穿著一身銀紋麒麟袍,外面穿著金貂裘,頭戴金冠,腳踩皂靴,一派華貴氣象。

眾人驚詫,甚至有人忍不住驚叫出聲,卻不是因為他的打扮。

瑞王萬俟引,在孟節度使奉詔入京這一日,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口說話了。

說完,他自己都有些驚訝。

他看看自己,又看看孟月池,忽然大笑說:

“孟節度使果然是小王的貴人!不僅能救了小王的表叔,這平叛之喜還能讓小王我開口說話!”

高坐馬上的女子穿著一身黑色的裘衣,頭上戴著銀冠,她沒有下馬,只是臉上略有了些笑意。

“瑞王殿下。”

萬俟引擡頭再次看向高坐馬上的女子,雙眼中是滿滿的純粹驚喜。

一支利箭猛地射出,刺穿了他的金冠,然後牢牢地落在了地上。

“殿下,本官不喜歡自欺欺人的小把戲。”

將手中的弩扔回給身旁的息猛娘,孟月池騎著馬,徑直繞過了萬俟引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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