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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披黃袍(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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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披黃袍(三十)

時隔多年, 平盧節度使孟月池再次入繁京,真可謂是人、物皆非。

側身看著身穿黑色大裘的女子健步走在自己身後,引路的女官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

“早聞節度使大人風儀不凡, 今日一見,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

孟月池只是淡淡一笑。

剛出了正月的皇城仍是錦花處處開的榮華氣象,一陣陣的東風裏,被綁在樹枝上的絲絳招招搖搖,仿佛立在道旁的翩翩麗人。

來往的宮人和女官身上穿的青綠色衣袍,在行動間猶如流淌的柳浪。

站在道旁, 她們都對這位年輕的節度使大人行禮。

一路行至議政殿, 滿朝文武矗立久候。

“傳陛下旨意,宣正二品平盧節度使、八州兩道鎮守、按察使、鹽鐵轉運使,東陽縣公、持節大都護、太子少師、孟月池入殿。”

在穿著黑裘紫袍、頭戴銀冠的女子入殿之時, 高坐於禦座上的陛下竟然站了起來。

“天賜朕之名刀烈馬, 快上前幾步,讓朕仔細看看。”

孟月池毫不遲疑, 一路行至百官最前,才跪地行禮,可她的膝蓋還沒有挨著地,禦座上的陛下已經迎下來親自將她扶住。

“好, 比從前結實了不少,朕以前給你的銀甲怕是已經穿不上了吧?”

已經執掌一方十載有餘的孟月池這些年裏奔波勞碌, 就算本不是個喜動之人, 在用腳走過了自己每一寸轄地、幾次帶兵奔波轉戰數千裏之後也不再是之前那個瘦削的少女。

她的臂膀不寬厚, 卻已經有力, 手臂稱不上健碩,挽弓射箭執刀殺人都是尋常。

連臉龐都不可避免的有了風霜之色, 唯獨一雙眼睛幽深如從前。

萬俟玥捏著她的臂膀與她目光相對,下一刻,這位女帝發出了一陣大笑。

“銀甲穿不上便罷了,朕為你打整套的金甲,朕的寧國公就該穿全套的金甲。”

陛下仿佛開心到了極點,比從前更見疲憊的臉頰上泛著微紅。

朝臣們低著頭。

孟月池俯身行禮:“陛下厚愛,微臣愧不敢當,今日微臣入繁京之時被瑞郡王攔路於前,微臣聽郡王說他的嗓子因臣之戰功而得痊愈,心生憤懣,便用箭射掉了他的頭冠,請陛下治罪。”

萬俟玥的看著孟月池的發頂銀冠。

此事發生之時群臣都在議政殿內,只有女官替她傳來了消息。

瑞郡王萬俟引想要拉攏孟月池,不,甚至不需要拉攏。

“你是射了頭冠又不是殺了他,有什麽好請罪的。”

陛下此言一出,立刻有幾個朝臣舉起了笏板想要說話,萬俟玥視若不見。

她只看著面前的孟月池。

“愛卿為何憤懣?”

“微臣之功,半歸皇恩半歸將士,瑞郡王一不謝天恩,二不慰勞將士,微臣便生憤懣。”

孟月池一貫直率。

陛下又笑了,陛下,真的已經很久不曾這般笑了。

滿朝文武似有似無地,將他們的目光落在了這位還不到三十歲就被封國公的女子身上。

站在群臣之首的梅舸一直低著頭,紋絲不動。

她的目光能夠看見側前方女子的紫色袍角,繡著銀色的蟒紋。

“世人皆知鳳老而將衰,蛟勢力漸成,如今這鳳、蛟爭鬥,雖然老鳳兇悍,也是知道了大勢在蛟,寧國公甫一進繁京就踩蛟捧鳳……莫非她是和一些女臣一般,打了另立女主的主意?”

凈室之內,幾人環坐,只有一位老者在說話。

“細算起來,南遠郡王與寧國公的母族頗有些血脈幹系,之前柳中丞被貶,寧國公的嫡母就投奔了泯江。”

另一人輕聲說:

“南遠郡王的祖父是穆宗親弟,陛下絕不會將皇位交回給穆宗一脈。此事寧國公心裏定然清楚。”

又有人問:

“那寧國公到底要如何?如今她手握平盧,兵強馬壯……若她真的想要扶立穆宗之後也不是不可能之事,畢竟她可是薛重歲的關門弟子,誰知道薛重歲那老妖怪臨死都教了她些什麽。”

有人突然那躍躍欲試:

“不如我們就在繁京中放些話出去,就說寧國公沖撞瑞郡王是為了南遠郡王,那老鳳可不是什麽菩薩娘娘,只要她與寧國公離心……”

就在幾人說的正熱鬧的時候,角落裏突然傳來了一聲輕笑。

這聲笑和旁人都不同。

因為一聽就知道,這笑聲是女子發出來的。

“幾位大人,你們真的想讓寧國公想起來自己有個能搭上關系的郡王?”

仿佛有人打開了窗,將外面夾著雪的寒風放了進來。

凈室內安靜了下來。

那女子接著說:

“大河以東,北山以南,十數州之地早就在寧國公的掌握之中,她要是真的被逼著去扶持了南遠郡王,那夜深人靜之時睡不著的人裏除了陛下,也少不了瑞郡王。”

這話說得過於直白,就像告訴一群在井底咕呱的青蛙,天空不像他們看見的井口那麽小。

青蛙們憂傷地沈默。

“那不知梅相又有何高見?”

坐在角落裏的女子擡眼看向跳動的燭火。

燭火照亮了她疏淡的眉目,光影變幻之下,她的五官仿佛平添了許多秾麗之色。

“此事還是要看瑞王殿下,殿下,寧國公是一方諸侯,手握重兵,更把持了中原的鹽糧命脈,她在,繁京之內的皇座不論誰坐,都更安穩,這樣的當世豪傑,你怎能將她當成器具來用?”

這話說得很不客氣,其他幾人紛紛看向梅舸,卻之看見了她神色中的罕見的嚴厲。

屏風後面,穿著一身錦炮的年輕人轉了過來。

他神色恭順:“梅師傅教訓得是,是學生孟浪。”

梅舸並沒有因為他的認錯就放過他:

“‘人主之道,靜退以為寶。不自操事而知拙與巧,不自計慮而知福與咎。’殿下今日就是弄巧成拙,不知進退,引福為疚……”

“小王知錯。”

其他人互相看了看對方,都暗暗搖頭。

為瑞郡王手段之粗糙,也為梅相的嚴苛。

他們扶植瑞郡王,可不是為了讓朝堂上還有一位大權獨攬、說一不二、訓新帝如訓孫子的女相。

宮裏派來送賞賜的女官還是從前的綾兒,這麽多年過去,她現在也可被稱作一聲“綾姑姑”了。

故人相見,總是值得驚喜的。

“國公大人風姿更勝從前,真是大喜事。”

綾兒仍是愛笑的模樣,親自取了陛下賜的寶刀替孟月池掛上。

“真是文可安天下,武能定乾坤的國公大人。”

孟月池被她逗笑了。

“綾姑姑也是,風采更勝。”

“下官就算了。”綾兒又取了一頂金冠為孟月池試戴,“這些年裏宮中也很是紛亂,下官如今的高興都是因為跟國公大人有幸再見罷了。”

這話裏透出了些淒涼,孟月池看向她。

“綾姑姑,我在德元建了個小莊子,有百多畝地,收留了些沒有父母的女孩兒。”

綾兒的手停在了孟月池的耳邊。

她有些驚詫。

“你回去,將此話告訴蘭姑姑。”

“國、國公大人……”

“我幾次來繁京,多得您和蘭姑姑相助,從前是我有心無力,如今,我總能為善因凝善果。”

女子頭上戴著金冠,腰間懸著寶刀。

她不再是從前那個被打趣的時候會垂下眼睛默默害羞的少女,可她依然是她。

綾兒擡手遮住了鼻子,她的眼眶紅了。

“多謝國公大人。”

孟月池只笑著將金冠取了下來。

這時,一身上帶著雪的甲士挎刀走了進來:

“大人,瑞郡王府送了東西過來,說是賠禮。”

“你去回話,不必。”

孟月池無心卷入繁京城裏的權勢爭鬥,以前她的無心是因為她自知己身不夠強大,卷入其中絕無善果。

如今她的無心,則是因為她已經不需要去在意其中如何爭鬥。

平盧如今有精兵七萬,戍兵五萬,另有三萬人可以隨時入編成伍,其中有三萬女兵,被稱作“黑羽軍”,是以弓弩為械的騎兵,

有這十五萬大軍在手,她只需要等,等一個結果,或者一個時機。

息猛娘第一次來繁京,也是第一次來這‘孟宅’,裏裏外外鉆來鉆去,怎麽看都看不夠,孟月池本以為她是突然轉性對雕梁畫棟感興趣,卻聽她抱怨說:

“這世家住過的宅子怎麽挖不出什麽窖藏的金子?”

孟月池:“你帶兩個人慢慢找,找到了咱們倆一人一半。”

說話間,又有一堆拜帖和請柬送來,孟月池還想和從前一樣都推掉,卻被蘇茗子攔住了。

“大人,今時不同往日,您不妨見見這幾位女舊臣。”

蘇茗子將挑出來的幾份拜帖放在了孟月池的面前。

孟月池看見第一份的署名是柳鉉徵,又看向蘇茗子。

蘇茗子說:“大人得封國公,總該設宴。”

猶豫片刻,孟月池點點頭說:“那就在府中搞吧,請些該見的人,一次見了……吃喝不用弄得很好,我記得咱們的軍糧裏帶了些平盧特產的粟米面煎餅,就請各位大人們嘗嘗這個吧。”

蘇茗子仔細看著自家大人的臉色,才確定了大人不是在開玩笑。

在繁京靜默了許多年的孟宅終於開門宴客,就算沒收到請柬的人都派了人去打探消息。

那邊筵席還沒結束。

這邊半個繁京都知道了平盧特產的煎餅。

看著面前被疊得四四方方的煎餅和幾樣素菜,應約而來的幾個女舊臣遺脈都忍不住懷疑這是不是寧國公在故意拿她們取樂。

唯有柳鉉徵直接拿起一張餅,卷了蔥和醬狠狠來了一口。

“看我幹什麽?”

柳鉉徵將口中煎餅咽下,說道:

“一年大澇,一年大旱,繁京是天下首善之地,糧價漲了十幾倍,這純粟米做的餅裏面幹幹凈凈,香得緊。”

一個女子學著柳鉉徵的樣子吃了一口,笑著說:

“雖然有些費牙,味道卻不錯,國公大人,您說這是貴軍常備的軍糧,若是平盧軍民都能吃這樣的煎餅,那可真是天下難尋的安穩之地。”

有這兩人帶領,其他人也紛紛下牙啃煎餅。

女臣遺脈一向以君子自居,言行規矩多不勝數,今日呲牙啃煎餅的樣子著實新鮮。

有幾人互相看看,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各位大人。”新晉寧國公孟月池坐在上首,看著這些女舊臣。

她行到今日的路,有很長的一段,是從她們的身上走過去的。

走過她們的舊轍,也規避她們的錯誤。

“自前年起,平盧有幾項新法,我想請幾位大人幫我參詳參詳。”

她垂下眼眸,慢吞吞地說:

“其一,男女同教,蒙學免束脩,女兒不入蒙學,則兒子也不可入。”

“其二,男女同田,嫁娶入贅,田畝相隨,凡添丁之戶,另得柞林三畝。”

“其三,男女同役,徭役分十等,難易不同,天數不同。”

柳鉉徵捏著手裏的煎餅,自進來之後,她第一次認真打量起了自己這位名義上的“外甥孫女”。

巧的是,孟月池也正好看向她。

目光撞在了一處,柳鉉徵忽然一笑。

這上面的任何一條,在平盧之外的地方都難以推行。

原來如此,薛山長,你為了她與女舊臣們漸行漸遠,是因為你已經看見了另一條路。

建在,大啟的廢墟上。

這麽想著,柳鉉徵低下頭,繼續啃煎餅。

“孟節度使,不知在你治下之地,男女為官者如何?”

“文官,女七男三,武將,女四男六,校尉以下,男子略多些,近七成。”

在座的女子都有些驚詫。

“孟節度使,你可曾特意提拔女官,打壓男官?”

孟月池看向問自己的那人:“自然而然罷了。”

那人低下頭,她原本看不上這粗糙的煎餅,現在也開始亮牙。

天下竟有這樣的“自然而然”,她好生高興。

沒有茶,沒有酒,拿起煎餅啃兩口。

這一天散席之後,一群女人揉著腮幫子離開了孟宅,繁京中立刻傳聞寧國公得勢之後把從前與自己不睦的女舊臣們都喊去抽耳光。

蘇茗子聽著傳聞,哭笑不得,想起正事,她問自家大人:

“大人,我以為你這次會招攬些女舊臣遺脈。”

“不著急。”

其實也不喜歡吃煎餅的孟月池小口喝著粥,她的語氣很柔和:

“她們會自己走過來。”

走過來,變成她想要的模樣。

就像她,曾經從她們的前路上一點點看過去、邁過去一樣。

這是各自的修行。

又過一日,陛下在內殿召見孟月池。

那日,繁京下了這個春天最後的雪。

君臣二人都沒想到,這是她們此生的最後一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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