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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何處似樽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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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何處似樽前(2)

紫宸宮的上方,似乎永遠籠罩著無形的樊籬,無論怎樣澄澈如湖水碧一般的天空,站在宮中向外望去,都帶著一層陰陰的暗色。

沿著屋脊一溜兒排開的金埒琉璃垂脊吻間,雀鳥“撲啦啦”一聲驚起,如水滴融入大海,轉瞬消失在碧藍晴空裏。

底下的太極殿裏,正進行一場激烈的爭辯。現任的監察禦史岳君峰頭戴漆紗籠冠,身著山龍章紋平冕服,罵得唾沫橫飛。

“且不提兵部侍郎顏朗大人侵占良田,魚肉鄉裏,就說他兒子顏儒搶占民女,致使對方吞金自盡,家破人亡,簡直視百姓性命為兒戲!此等德行有失,飛揚跋扈之人,有何理由再茍活於世間?”

大理寺卿雲鴻清出聲反駁:“顏小公子的案子我查過了,那民女非螢川葉氏之人,更非神醫谷弟子,擅自行醫。顏朗大人流放其父是按律行事,她因父親病逝,悲痛過度,自絕於世,並非顏小公子蓄意謀殺。否則如今關押在獄的,便是顏小公子而非其父了。”

“若是按律行事,為何在對方父親充為苦役發配邊疆後,還要將那女子私自關押在府中?我朝哪條律令寫了這等懲處?”岳君峰向雲鴻清怒目而視。

“這只能說顏朗大人教子無方,濫用職權這一罪名,卻是遠遠談不上。”雲鴻清淡然回應。

“你!強詞奪理!”岳君峰用手指著雲鴻清,氣得吹胡子瞪眼。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大殿正前方的皇位上,翌帝正襟危坐,黑底十二紋章的冕服襯得他君威凜然。但冕冠垂下的細密玉石珠子後,他的目光似乎總是飄向某個方向。

終於,翌帝開口:“兵部尚書如何看?”

顏舜華手執玉笏板,向前一步,道:

“我身為兵部尚書,侍郎顏朗是我的伯父,顏儒亦是我的堂弟,此時我若是開口,便是有失公允。”

“不過——”他話鋒一轉,“禦史大人所言之事,最初是由歸德郎將齊歌所稟,不如請他上來,說說他的見解好了。”

翌帝頷首:“宣歸德郎將齊歌覲見。”

隨著內監的傳話,橐橐的靴聲由遠至近,一身煙青繡蒼隼的五品武官服,長發束在玄黑鹖冠裏的青年,出現在眾人面前。

“歸德郎將齊歌拜見陛下。”齊歌依制跪地行禮。

看到他後,監察禦史岳君峰眸光微動,神色稍緩。

——齊歌的師父岳君霖正是岳君峰的族兄,他自己也是師出淩霄閣,算起來,齊歌還得叫他一聲師叔。若非這層關系,岳君峰也不至於收到齊歌的折子後,執意彈劾兵部侍郎顏朗。

“齊愛卿平身。”夏侯瑕擡手示意齊歌起身,“兵部侍郎一事,既是由你而起,那你便說說你的看法吧。”

齊歌擡起眼睛,緩緩開口:“自殺的女子,名為張秀。她雖非神醫谷弟子,但素日裏施藥救人,只為鄉鄰排憂解難,而非貪圖錢財。顏小公子之所以得知張秀行醫,也是因為他在郊外踏青,被毒蛇咬傷,恰逢張秀經過,這才將對方帶回家中救治。”

“後面的事,禦史大人應該都說過了,微臣在此也就不多費口舌。古人有雲,上善若水,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張秀救人,本是行善,顏儒見色起意,恩將仇報,此為罪狀之一。”

“其父公器私用,以手握之權為子挾私報覆,令張秀之父流放途中染病去世,張秀本人受辱自盡,此為罪狀之二。”

“在我大翌,一畝良田按照市價應是七兩銀子,顏氏父子卻放任府中惡仆在鄉間橫行霸道,以區區百貫銅錢,購得良田千畝,令無數的農戶流離失所,此為罪狀之三。”

“如此種種,張秀與家人,以及那些被侵吞了田地的農戶,是何其無辜,而兵部侍郎父子二人的行徑,又是何其可憎。”

“歸德郎將似乎忘了,所謂公器私用,那是沒有遵照律令的情況下。我朝有法律規定,行醫須得神醫谷出身,張秀一介民女,確實觸犯律法,顏大人即便有私情,然其行徑,算得上是秉公執法。”雲鴻清還是一如既往地堅持自己的觀點,死咬住律令不松口。

“國法所言,一定就是對的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齊歌的話才出口,在場大臣便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若齊郎將以為國法有問題,倒是和老臣說說,是什麽問題?”雲鴻清捋著胡子,質問齊歌。

齊歌向翌帝行了個禮後,轉身看向一眾大臣,語聲清清楚楚,如同泉水激石,泠泠不絕,回響在太極殿裏。

“凡國之法,應蓋之如天,容之如地,為天下計,令百姓欣然以事君王,歡欣交通而四海定。若國法難以賞善而刑淫,便是國法之錯,便是國法須變。”

“故,顏侍郎一案,張秀無任何過錯,顏侍郎逼迫張秀一家,正是利用國法之失,而這恰恰是他濫用職權的證明!”

他一席話令所有人都鴉雀無聲,未幾,一陣不急不慢的掌聲,打破此刻的寂靜。

“不愧是淩霄閣的高徒,說的真是大義凜然,鏗鏘有聲。” 顏舜華面含微笑,看向齊歌的目光,似乎滿含讚揚之意。

然而他接下來的話,卻令齊歌神色一凜,只聽得顏舜華一字字道:

“但歸德郎將有沒有想過,國法自太.祖皇帝起,幾經修繕而未有大改,正是因為它能成理萬物,令百姓各得其所,令天下繼其統,守其業,傳之無窮,澤流千世。”

“若因一人之私,而阻法度之威,上下交爭,乃至篡位弒君,誅滅宗族,便是舍本逐末。一國之政,猶如一身之治,又怎能只篤信於小仁而未知大義,以至於得不償失?”

“因此,微臣以為,國法,無過失,國法,不可變——”

顏舜華一說完,餘下的大臣紛紛附和,一時間“國法,不可變”的聲音此起彼伏。

聽到這些聲音,齊歌暗自攥緊了手指,一旁岳君峰的眼神和他交匯的時候,亦是輕輕搖了搖頭。

翌帝一聲咳嗽,令朝堂重新安靜下來,他開口道:

“諸位愛卿今日的爭論,甚是精彩。歸德郎將齊歌一心為民,值得嘉獎,只是觀點過於激進,朕還是更讚同兵部尚書所言,國法即為國體,決不可輕易變更。”

“至於張秀自盡,並非顏侍郎有意為之,且事出有因,便可略過,好好撫慰張秀家人即可。不過他侵占良田,確有其事,便將顏朗貶為幽臺郡太守,罰俸三年,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隨後齊聲高呼“聖上英明”,翌帝滿意地點點頭,朗聲道:

“既然如此,退朝。”

在內監“退朝”的喊聲之中,眾大臣自金鑾殿魚貫而出,只留齊歌一個人站在原地,影子在地面拖曳得斜長。

岳君峰從他身邊經過時,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

“不必自責,你已盡力。”

面對師叔的安慰,齊歌沒有回話,只是兀自地站著。看到他的樣子,岳君峰默不作聲嘆口氣,隨著其餘的大臣走遠了。

日影西斜,脈脈餘暉從雕鏤精細的珠窗網戶裏透出,一格一格映在烏黑鋥亮的金磚上,愈發顯得整個大殿空曠而安靜。

記得上次平叛歸來,也是這樣一個下午,也是這樣似曾相識的一幕,無論他怎樣據理力爭,最後都只歸於一聲嘆息。

想起嶺南傷亡的將士,齊歌神思恍惚,一時之間,竟不知身是何身,年是何年。

直到耳邊響起內監善意的提醒,他的思緒才重新回到現實。

“齊大人,已經退朝,該離開這裏了。”

齊歌默然點頭,轉身向著殿外走去。他出來的時候,正是傍晚,暮光凝噎,雲舒霞卷,赪紫、朱湛、蕓黃、銀紅……數不盡的潑翠流丹,絢爛得仿佛要從天宇流淌下來。

然而年輕的將領孑然獨行在冰冷的宮道之中,縱使沐浴著燦爛的晚霞,整個人依舊孤寂得猶如寒磬聲裏蕭蕭的秋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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