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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如豆(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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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如豆(十九)

縣衙後院,本是知縣的住宅,可池舟將家安在了桂花巷,是以空置不用,不過此刻院中一掃往日清凈,氣氛甚是熱烈。

只見二百衙役,正在教頭的帶領下,認真操練。人人手握木刀,兩人一組,劈砍架格。

“用力!沒吃飽嗎!”

“不許躲,敵人來了,你躲就是找死!”

武師林陽,已過花甲,是個退伍老兵。朝廷優待兵勇,特別是對服役終身之人,就算退役,也是全額祿米奉養,還要求當地縣衙,四時八節均要慰勞。

是以當兵房展曉領到練兵任務時,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林陽,他久經沙場,對敵經驗豐富,還有一身好功夫,雖說左手丟了三指,但不影響指點。

林陽也是個尚武之人,日日閑在家中好不煩躁,聽明展曉的意思後,立刻就答應來做武師。

看看一個時辰過去,烈日當頭,衙役們已是汗流浹背,動作慢了許多,林陽這才命令休息。

兩碗綠豆湯下肚,牛沛覆又打起精神,自從入衙,一日三餐,葷素搭配,他將息得甚好,又因會打長拳,被任命為二十個小隊長之一。

這牛沛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又是要強的性子,日日被林陽喝來吆去,甚覺憋悶。在他看來,林陽就是個快入土的老叟,不過仗著武師之名,有縣衙撐腰,才耀武揚威。

“須得給他點顏色瞧瞧,讓他知道我等不是吃素的。”牛沛想著,擡眼搜尋林陽,見他獨個立在上房廊下,拿塊布巾擦汗,花白頭發紮得緊緊實實,黑臉上無喜無悲,不過五尺身高,卻因不駝不彎,不肥不腫,很有些站如松的氣勢。

牛沛默默等著,直到四個小吏擡著湯桶去了夥房,院中再無外人,方才從院門邊的青石階上起身,走到林陽面前,說請武師指教。

“木刀無趣,還是用這個過癮。”牛沛指著架子上的鐵刀長矛道。

林陽覺出他的挑釁,卻是不懼,痛快應聲“好!”

牛沛迅速選了把鐵蒺藜骨朵,趁林陽握刀尚未站穩之際,猛然攻出,直擊其肋下。

這招甚是狠辣,一旦擊中,定是重傷,以林陽的年紀,怕是得在床上度過餘生。

林陽吃了一驚,急急退步閃躲,卻是晚了半刻,看看那骨朵就要捶上肋骨,圍觀的衙役都睜大了眼睛,有為牛沛暗暗叫好的,也有為林陽捏把汗的。

忽聽當啷聲起,下一瞬就見骨朵墜地,而牛沛也甩飛出去,骨碌碌直滾到廂房階下。

“誰!”牛沛恨急,喊破了嗓子,擡頭卻見謝飛立在院中,手提彎刀,冷冷瞅著自己。

“起來!我乃林師學生,你要挑戰林師,需得打贏我!”謝飛冷聲道。身為武人,最恨這種偷襲的下三濫招數,要不是大人有令,謝飛真想廢了他。

牛沛早就吃過謝飛教訓,明知自己不是其對手,但好漢要面不要命,他還是起身,抓起骨朵,全力以赴。

不過三個回合,就被謝飛踩在地上:“聽著!念你初犯,我不跟你計較!若有下次,你就滾出永淳,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說罷又對眾衙役道:“收起你們的心思,好生操練,三個月後不達標者,統統滾出縣衙,跟著你們族長去耕田!”

這話透過院門,傳進展曉與池舟的耳朵裏。

兩人本是要來看望眾衙役,卻見牛沛發飆,當即立定,悄悄觀望。

“大人英明,早有準備,不然林師真得吃虧。”展曉低聲道,“如這等頑劣之徒,怕是不知悔改。”

池舟想了想:“兵者貴勇,再看看,若當真不肯歸正,就按兵律辦。”

說罷,見林陽跟謝飛道謝,知道此時過去多有不便,遂轉身往回走。

展曉跟上:“大人,諸事已有頭緒,您是不是休沐兩日?”

池舟沒接這話,反問鎧甲準備得如何了。

“正在編制,七月能交齊,刀斧也在打制中。”展曉低聲道。

“匠人可有疑問?”

“有,我告訴說,是大人體諒衙役,防止其被賊人打傷,特意恩賞鎖甲。匠人們登時就記起任知縣被應家打傷事,稱讚大人體恤下屬,並不做他想。”

說話間兩人回到縣衙二堂,宋琪捧上茶水。

展曉看看宋琪,宋琪會意,剛要問池舟今日歸家否,卻見門吏來報,說有個自稱陳年的人要見大人。

“大人,小的怎麽記得那陳年是個盜賊?要不要轟走?”門吏小心地提議道。

“陳年已金盆洗手,不可用舊日目光視之。快請他進來。”池舟放下茶盞,道。

陳年登堂,只見他滿面風塵,身上背著個碩大竹簍,簍裏是青青翠翠的梗葉。

展曉驚得睜大了雙目。

陳年拱手道:“大人,這是一百斤薯苗,插在地裏,還能繼續分叉。七個葉一枝,即可栽種。一株能接二十到五十斤。”他到了廣東府,細細打聽明白甘薯植法,當即決定要苗不要果,盡己所能,背了百斤回來。

“好,辛苦你。”池舟甚喜,立時決定去大嶺鎮栽培。

“大人,我是走不動了,需要燒雞飯,五碗。”陳年放下竹簍,抹了抹幹裂的嘴唇道。

聞言,堂上三人都開懷大笑,宋琪立刻帶陳年去廚下,池舟卻不耽擱,帶上戶房韋亭、工房裴勇,並四個衙役,立刻去尋牛七翁。

*

忙忙碌碌中,早已進入六月。

錢禾的身子愈發沈重,精神缺好,無他,兩個鋪子營運甚好。

五月底孫甘送了永淳特產店賬簿過來,利錢已足以償還鋪價,接下來就是純利了。

布鋪那邊也開始發售麻布,應季之物,加之精細非常,當日就賣了六兩銀子,可謂開門紅。

京城孫立也報了喜,還要追加筍幹五千斤。

跟孫立信同來的,還有錢禾母親張萱的手書。之前寄送端午節禮,錢禾把身孕之事如實告知,讓父母放心。

錢敦張萱得知後,立刻覆信,講了一大通保養之法,且附上千兩銀票,一般是筍幹的利錢,一半是兩人給的果錢,京城習俗,六月出嫁女子當回娘家將養,日日鮮果不斷。

此刻錢禾遠在永淳,他們只好折銀,讓她自飽口福。

“可真有意思,六月六要吃桃,還要吃六個!我又不是猴子!”錢禾見青桃端了果盤進來,忽地記起母親叮囑,忍不住道。

說罷,記起那潑猴,說是翻不出她掌心,可她都有二十日不見其影了!

青桃笑,拿起個蜜桃放進錢禾手裏:“夫人,您還是使勁吃吧,羅姨也是這麽說,讓我一定看著您吃足六個呢!”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嬉笑聲,錢禾擡頭,見羅雲兒同著宋琪,頂著燦燦日光,進了院子。

錢禾往兩人身後看去,無有別人,遂起身,走出臥房,立在廊下,問宋琪:“可是要取衣衫?”

宋琪明白錢禾心事,趕緊回覆,說公子今兒歸家,他這麽早回來是為曬書。

“每年六月六,公子的書都得曬一遍。”

宋琪去庫房取了竹席,鋪在地上,然後去書房搬書。羅雲兒、青桃給他幫手,一箱箱一摞摞地搬出來,再一本一本地晾在席上。

很快院中全是書香氣。

錢禾吸吸鼻子,一臉驚愕。這多書,以前她只在書鋪見過,何曾想他居然藏書過萬。

“狀元還真是讀出來的。”羅雲兒喘著氣道,“我一輩子也讀不完啊。”

宋琪笑望著她:“那就三輩子。”

羅雲兒佯裝嗔怒,拍了他胳膊一巴掌。錢禾瞧在眼裏,噗嗤笑出聲來。

忽聽青桃哎呀一聲,猛地從個書箱前跳開,一手撫胸。

“怎麽了,可是有蟲子?”

錢禾知道她最怕那種細細長長的毛蟲,說著,就過去瞧看,頓時楞住。

一個面具躺在書卷之上,橫眉濃髯,裂目張口,口中一柄利劍,劍下紮著個骷髏頭,耳邊簪著石榴花。

宋琪扭頭,看看那書箱,拍拍後腦勺,道:“怪我!忘了說,裏面有個鐘馗辟邪面具。”

青桃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我大驚小怪了。這可是好彩頭,若我今年入闈,一定魁星點頭,獨占鰲頭。”

話音未落,見錢禾拿著那面具,緩緩轉身,問:“這是何人的?”

“公子的呀。”接話的是羅姨,她手裏端著一大盤鍋巴,又對小輩們說,“快來吃,剛出鍋的。”

羅雲兒一面謝,一面接過去。

“行之的?他怎麽不戴呢?”錢禾又問,語氣有些急切。

羅姨道:“這是他小時候的,調皮時戴著玩的,大了讀書明理知分寸後,哪還戴。”

“他幾歲時戴的?”錢禾一手撫上鼓腹,看看面具,眸中閃閃有光。

“是,是十一歲。”羅姨想了想道,“對,十一歲,他從學塾溜出來,去金聖寺逛廟會,回來被老爺打了一頓,關了三日禁閉,罰抄四書十遍。打那之後,公子再不亂跑,被送去了白雲觀。”

*

“大人,依我之見,常平倉若要擴建,就不要全放在白石觀了。”

裴勇提議道,“白石觀的倉房不足,這是其一。其二,兩萬石的存儲,放在一地,雖便於看管,可一旦遇水遇火,損失也極大。莫若分成四倉,放在四城,就近取用。”

池舟亦是同樣的想法,其他五房胥吏並無異議,這事就定下了,至於倉址,白石觀的不變,南城放在孔廟,東城放在關公廟,北城放在真武觀。

“北城的屋舍已修建完畢,還請大人驗看。”裴勇又道,“牛家木匠手藝甚好,門窗修繕後,煥然如新。”

池舟看看日頭,已過申時,北城不近,這一來一回至少個把時辰,他本想早些歸家的。可不去,民眾肯定不能搬入,於是請裴勇同行,立即打馬過去。

沒成想,民眾還備了酒水,非要請知縣大人暢飲。

池舟推卻不過,只得飲了一杯,又勸勉眾人,努力向前,若有難事,可向縣衙求助。

如此一大圈下來,等他趕回桂花巷,早過了戌時。

池舟提步快走,待到內院門時,忽覺身上衫袍好不難聞,汗氣酒氣土氣混雜一處,甚是刺鼻,遂決定先去沐浴,再去臥房看她。

可推開院門的瞬間,就見她立在廊下,目視院門這邊,燭光下,她的眼神甚是急切,端的是望眼欲穿。

池舟一怔,心跳加速,剛要喚她,她卻已眸光一亮,急步朝自己奔來。

錢禾一手撐腰,一手伸向他,兩唇翕張,卻是說不出話。

池舟見狀,擔心地了不得,立刻迎上去,一把將人托起,低聲道:“我回來了。”

錢禾撫著他臉,仔細看他,仿佛第一次見到似的。

“怎麽了,小禾?”池舟總覺她哪裏怪怪的,忍不住道,“可是熏到你了?我這就去沐……”

錢禾搖頭,雙手摟住他頸,半響方道:“居然是你!”

池舟聽得一頭霧水,卻也沒再多問,將人抱進臥房,放在榻上,這才問怎麽回事。

錢禾看一眼榻桌上的鐘馗面具,輕聲道:“你知道我第一筆生意掙了多少錢嗎?”

池舟往大裏說:“百金。”

“我那時才九歲,錢家肉鋪半年也就百金,你可真信得過我。”錢禾拉他在身側坐下,“只有三文。”

“那是我第一次趕臘八廟會,在金聖寺,擺攤賣肉食。不知為何,人們都不理睬我,也許是見我小吧。我急得不得了,很想證明自己是做生意的料,這樣就不用去學堂念書了。

“我站到黃昏,還是沒有開張,爹爹來喚我,讓我回去用飯。我不肯,想著就這樣兩手空空回去,羞死啦!天一點點黑了,我的心越來越涼,只好開始收攤。誰知就在這時,來了一位客人,要了個豬耳朵,一共七文,去掉本錢,我掙三文。”

錢禾取出錢袋,從袋裏拿出紅線拴系的三個銅板,放進池舟手裏:“就是這三文。從那之後,我才正式做生意,一筆比一筆掙得多。”

池舟點頭,笑道:“夫人厲害!”

“我很感激那位客人,一直都想找到他,誰知卻再沒遇見。”錢禾望著他道。

“很正常,別說廟會上的人,就算一條街上的,若無緣分,再難相見。”池舟寬慰道,很想抱抱她,卻又記起尚未沐浴,只好忍下。

錢禾忽地笑了:“可是我很幸運,我跟他緣分很深……”

聽到這裏,池舟眸色一黯,“夫人找到他了?”

“是啊,我要謝謝他,謝他助我走上經商之路,讓我做喜歡的事。”錢禾認真道,“他提任何要求,我都會答應。”

“小禾!”池舟變了聲。

“傻瓜!”錢禾捧住他手,“就是你啊!”

“這個鐘馗面具你不記得了?”

池舟楞住,仔細想卻怎麽也記不起來。

“早知道我就不告訴你了!你什麽記性啊!”錢禾嘟嘴,就要下榻,給池舟一把抱住,“夫人的話,我可都記著呢!我會仔細想想,該提何種請求。”

是夜,當兩人親密相接時,錢禾又落了淚,姻緣果是前定,她跟他,是真的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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