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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黃橘綠(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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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黃橘綠(十五)

到得永淳縣衙,池舟下馬,對來接韁繩的門吏道:“我馬上歸家,不用餵草料。”也就是說,不用牽去馬房,只系在拴馬樁上便可。

門吏俯首低聲應是。

往常吏人答應都甚是幹脆利落,聲音洪亮,今兒怎麽跟沒吃飽飯似的!

池舟感到奇怪,忍不住看那吏人一眼,對方的手在抖。

“可是身體不適?”池舟問他,目光輕輕掠過縣衙大門。

大門洞開,黑幽幽的,如深隧,似巨嘴。此時夕照只剩餘輝,薄紅一縷縷地鋪在門前,宛如內傷時嘴角滲出的血絲。

“小的甚好,謝大人關心。”那門吏聲音顫抖,九個字說得磕磕絆絆,夾雜著牙齒的磕磕碰碰。

池舟頷首,不再說什麽,提腳進了衙門。報信的衙役在前引路,說批文放在後堂。

“刑房可看過了?”池舟慢了步子,沈聲道。

“大人不在,無人敢拆看。”

“去把海會喊來,我有事跟他說。”

衙役領命剛走,轟隆一聲,兩扇大門緊緊合上。池舟眸色微黯,右手本能地去按腰後劍柄,然他此次下鄉,是以知縣文官身份,並未佩劍,手握了個空。

與此同時,數道鐵索從四面八方襲來,以上、中、下三路,縛上池舟。

池舟奮力騰閃挪移,左避右閃,好容易跳出鐵索圈,劈頭又罩下個索網。他一個滑步,全力沖過網邊,方穩住身,就聽“嗖”的聲起,腳邊多了一枝羽箭。

“狂悖頑賊,再敢亂動,即刻誅殺。”

池舟立定,擡眼,見一群兵勇簇著個男人,從斜前方的廳中轉出。

那男人頭戴烏紗帽,身穿緋色雲雁步子圓領袍,腳踩皂靴,大方臉,削刀鼻,眉毛淡灰,兩片薄唇擰出個尖尖嘴。

這幅尊容,池舟在京城吏部官員畫像冊頁中見過,正是他的頂頭上司,柳州知府徐豪。

“見到知府大人,還不跪拜!”一個兵勇沖池舟喊道。

池舟不動,提聲道:“敢問大人,舟乃永淳知縣,如何就成了賊人?”

“你做的好事,豈會不知?”徐豪抖眉,喝聲道,“快快認罪,本府或可饒你一命!”

“請大人明示。”池舟盯住徐豪的眼睛,“屬下愚鈍,當真不知做了何事。”

徐豪揮揮手,廳後轉出三人,為首的是孫牢頭。他戰戰兢兢地跪在廳下,給知府大人叩首。

“說吧,池舟都讓你做了什麽?”徐豪道。

“回大人的話,池知縣命小的好好招呼應家二少爺,誰知那應旭嬌弱受不得幾鞭,人就嗚呼了。”

一派胡言。

池舟望向孫牢頭身後的兩個獄卒,他們身側放著擡擔架,上覆白布。兩只沒穿鞋的腳從布下露出,腳背上數道紫紅鞭痕。

“我沒讓任何人拷打應旭,他已招供,無需……”

孫牢頭打斷池舟的話:“知縣大人,您可是說過,要不給應旭點顏色瞧瞧,他老子不會心疼,定舍不得拿銀子來贖。小的手是重了點,但也是想讓這二少爺身上好看。”

這是咬死了他!池舟心下了然,看徐豪這非拿辦他不可的架勢,知道多辯無益,但他不是任人擺布的性子,當此之際,須得脫身另做打算。

池舟環看左右,兵甲持索拿網環立四周,隨時準備撲上來,院墻上兩隊弓弩手,齊齊瞄準了他。

有點麻煩,但若冒險,擒得敵首,也不是走不脫。

見他不語,只是打量四周,徐豪火氣更大,吼道:“池舟,人證、屍身見在,你還不認罪!”

“不是我做的事,我為何要認!”池舟冷聲道,目光落在徐豪頸間。

“那就不要怪本府……”

徐豪的話未有說完,就被噗通、哎呦的亂聲打斷。他擡頭,見那兩隊弓弩手如硬石墜河般,接二連三地掉落地上。

他登時大驚,下意識地後退,身側兵勇們齊喊“保護大人”!

“快,拿下罪犯池舟!”徐豪咬牙道。

回應他的是一記飛刀,那刀直直掠過他頭頂,烏紗帽滾落,發髻給削去一層。

徐豪嚇得往廳裏跑,邊跑邊喊:“關門,關門。”

知府大人瑟縮,其手下爪牙更是膽碎,紛紛奪路逃命,院中混亂不堪。

趁此空隙,池舟箭步上前,揭開擔架上的白布,應旭紫腫的臉露了出來,呼吸全無,竟是真斃命了!

池舟心下一沈,還要細看,一道黑影落在身側,抓住他胳膊,說一聲“走”,拖著他就翻墻而出。

是鐵萬。

適才,他遠遠瞧著池舟進了衙門,坐騎留在門外,本打算如往常那般,去街角的小茶館小坐,喝上杯熱茶,等池舟出來,一起回桂花巷。

可在聽見縣衙大門關閉的瞬間,走鏢多年的經驗加直覺告訴他,事情不對!

他立刻上前揪住那牽馬門吏,問衙門裏都有誰!

那門吏本就心虛,一恐一嚇之下,再撐不住,如實道出了徐豪的甕中捉鱉之計。

鐵萬當即吩咐鏢師,以暗鏢先行制住弓弩手,掩護他入院救人。

“你沒給姓徐的送禮?他這般折騰你!”

出得縣衙,四個鏢師牽了馬已在等候,上馬前,鐵萬幽聲問好友。

池舟不理這話,策馬徑奔桂花巷。那徐豪敢枉屈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拿不住他,定要為難他的家人。

*

錢禾忐忑不安地往家走。半道上,右眼皮忽地猛跳起來,她再忍不住,立時就讓謝飛去縣衙迎接池舟,“你讓他立刻回家,就說我有急事尋他!”

謝飛見錢禾臉色不對,一面應下,一面堅持先送她回家。

“大人說過,務必護夫人周全!”

“我認得路啊,沒幾步就到了,你快去尋他!”

謝飛不依,錢禾無法,只得快馬加鞭,匆匆奔進桂花巷,沖到家宅門前。

宋琪帶著四個鏢師迎出來。謝飛這才調轉馬頭,去了縣衙。

錢禾急急進了家門。

“夫人,熱湯已備,飯菜也好了。”青桃拿著摞幹凈衣衫,高高興興地對錢禾道。

遠來歸家,先沐浴更衣,再用飯歇息,這是錢禾的習慣,不過今日她擺了擺手,只說要靜靜待會。

“可是哪裏不舒服?”青桃發現她眉頭緊蹙,不由擔心地道。

不等錢禾回答,一陣鼓聲傳來。

青桃耳朵一跳:“今兒城門閉得早哇,這才酉初。”往常都是酉正。

錢禾心下一沈,下意識地就開了床頭小桐木箱,把裏面的銀票、沈香鐘馗像、金銀首飾細軟、賬簿都點數了一遍。

“夫人,怎麽啦?”青桃在旁瞧著,總覺得錢禾哪裏怪怪的。

其實,錢禾不是怪,而是慌,從心底湧上的莫名恐慌,怎麽也壓不下!這種慌張,就如之前她在京城西門外的松林中遇到劫匪那般,想逃卻逃不掉。

當然也無從解釋,她只好如實道:“我也不知道!但你聽我說,收拾行李,快!讓羅姨、宋琪也收拾,只帶隨身的就好!”

青桃愕然:“收拾行李?夫人,公子可知道?”

話音未落,就聽馬嘶聲聲。錢禾立刻望向窗外,須臾,就見池舟大踏步進來。

“行之!”錢禾開了房門,迎上去。

“小禾,我們得走!馬上!”池舟眸色沈沈,牽住她手。

“好,你去哪兒我跟你去哪兒!我跟著你!”

她無問緣由,斷然相應,他心下一凜,這是對他的信任,完完全全的信任。

時間緊迫,他也無法多言,只是用力握了握她手,隨即分頭打點包裹。

很快,一家人各攜個包袱,出了家門。

門外停著一輛馬車,是謝飛回來時繞道腳行喊來的。

他在街上遇到了策馬歸來的池舟、鐵萬。

“快走!帶上你妹妹,快出城去!”池舟急道,把隨身的銀錢都給了他,“若我做回知縣,你再回來!”

謝飛詫異地望著池舟的背影,片刻,又見隊隊兵甲從縣衙奔出,一副搜人捉人的模樣,登時恍然。

他是個知恩圖報的男子,此時正是回報的機會,他遂不回家,徑來護助池舟。

青桃跟羅姨上了馬車。錢禾、宋琪皆騎馬。鐵萬帶著四個鏢師打頭,池舟當中,謝飛與五個鏢師斷後,一行人浩蕩往縣城東門而去。

鐵萬提議先去柳州府他姑母趙員外家落腳,雖說徐豪就是柳州府知府,在他眼皮子底下活動,有些冒險,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池舟拒絕,此時他不能冒險,更不能拖累趙家。思來想去,他決定去全州。

那裏有錢禾的鋪子,暫住不成問題,關鍵是全州乃碼頭,上船入了湘江,過洞庭就是湖南地界,那徐豪再怎麽亂來,也不敢越界為非。

當然還有最糟糕的情況,一旦他洗脫不了身上冤屈,她回京城也便利。

鼓聲陣陣中,池舟擡眼,見東城門已閉,城上城下皆是兵卒。

他回頭,讓錢禾上車:“一會兒不管聽見何種動靜,都不要看,知道嗎?”

錢禾點頭,看了看他腰間長劍,低聲道:“你小心。”

就在這時,謝飛打馬過來:“大人,他們人太多,硬闖不是上策!”

池舟自是明白,可不硬闖又能怎麽辦?

他按住劍,道:“無礙!你只護住馬車,見機行事即可。”

謝飛還要再勸,前頭忽然有人大喊:“拿住池舟,賞金千兩!”

眾人一驚,錢禾擡眼,見城門處兩隊甲兵騎馬沖了過來,城頭一人揮刀吶喊。

池舟定睛,認出那揮刀人卻是千戶鄭輝。

鐵萬握刀,當先策馬迎戰上去,四個鏢師緊隨其後。

“大人,我們必須撤!”謝飛趕緊道。

敵眾我寡,最好的便是奇襲,然此刻已被發現,鏖戰只能拖垮自己。真是瞬間萬變,計劃趕不上變化快。

可是能撤去哪兒呢?徐豪勢必下了全城搜捕之令。

池舟環顧,見街側商鋪全都忙著閉門,路上行人紛紛奪路逃命。

謝飛又道:“東北角有間小廟,廟中有暗閣,暫可藏身。大人隨我來!”

然兩隊甲兵列開陣勢,攔住了通往小廟的巷道。

鐵萬跟鏢師,雖武功了得,畢竟人少,一時也撕不開口子。

“聽著,你認得路,護住馬車先走,我等隨後就來。”池舟對謝飛道,又看了錢禾一眼,隨即拔出劍,就要上前廝殺。

這時,一聲低喚傳來:“大人,好漢不吃眼前虧,莫要硬拼,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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