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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芭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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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芭蕉(十三)

翌日清晨,兩個鏢師帶著馮安歸來。

“我什麽都會做,一定做牛做馬,報答恩人。”悅來客棧上房裏,馮安跪在地上,砰砰磕頭。

錢禾趕緊拉住他,這才驚覺其胳膊細如竹竿,身輕如絮,孝衫下,眼睛紅腫如兔,甚是可憐。

“你先去吃飯,洗個澡,睡一覺,別的不急。”說完,示意青桃帶他下去。

房內剩了她與池舟兩人。

池舟坐在榻側,放下茶盞,道:“夫人可是想留下他?”

“讓他去做小花子嗎?”

錢禾嘆口氣,走到池舟面前,握住他手,“可永淳什麽狀況,咱們也不清楚,帶上他,萬一,卻是害了他。要不留他在飛龍鏢局,咱們留下銀錢,如何?”

池舟搖頭,想了想,“與其留在淮安,不如去京城。”

原來池參族長膝下無子,之前想請池舟一人承祧兩脈,池舟沒有答應,因為按照族規,族長嫡子即是下任族長。

“馮安是外姓啊,將來能行嗎?”錢禾有些擔心。

“將來的事將來說。池族長是個明白人,一定會選合適的人繼任。眼下,馮安過去,既能承歡膝下,也能讀書進取,倒是一舉兩得。”

池舟拍拍她手,“幫我取紙筆好麽?”

既要捎信送人回去,錢禾立刻上街采買禮品。

待回來時,池舟正在叮囑馮安。

“多謝恩人,馮安一定孝順族長,一定用功讀書。”馮安說著,又要磕頭,被池舟攔住。

“男子漢,跪天跪地跪父母,平時不可折腰。”

馮安應是。

錢禾拿了兩套新衣鞋帽讓馮安試穿,大小正好。

“羅姨看得準。”她笑。

馮安謝過,乖巧地退下,跟著青桃自去收拾行裝。

“怎麽兩封信?”錢禾見榻桌上放著兩個厚厚信封,忍不住問。

“有一封是給爹娘的。”

聞言,錢禾心頭一跳,擡眼看他,他又道,“母親說過,讓咱們多寄信啊。”

錢禾只覺臉頰發燒,她都要忘了,得虧他記得,難怪爹娘當初就喜歡他。

池舟似是聽見她心聲,笑道:“我是沾夫人的光,才有盡孝的機會。”

正說著,鐵萬敲門進來,一手握刀,脖頸處掛著水珠,似是剛洗過澡。

“馮安可是願意?”他問池舟。

池舟頷首,倒了杯茶給他。

“那今兒就出發,還讓那兩人,帶他回去。”鐵萬一口喝畢,沖池舟點個頭,就要走。

“等等。”錢禾喊住他,“你可寫信啦?”

鐵萬一雙深眼微閃:“什麽信?”

“給陶珊的呀。”

鐵萬不語。

“快寫,就在這寫。”

錢禾喊宋琪另取紙墨過來,又把一大盒十二種脂粉交給鐵萬,“這是淮安最流行的,你在信裏告訴陶珊,她就懂了。”

“我現在去吃面,等回來,你須得寫完。”錢禾又叮囑一句,合上門出去,適才買東買西,她確是餓了。

留下兩個男人面面相對。

鐵萬吐出一口氣,在當中方桌前坐下,瞥池舟一眼:“活該你被欺負。”

池舟笑:“我樂意。”

信很快寫完,鐵萬打開房門,見左右無人,旋即合上半開的窗扇,低聲道:“謝飛功夫了得。我使盡全力,才勉勉取勝。”

聞言,池舟輕輕笑:“看來是萬一的可能更大一些。”

“怎麽辦?”

“且走且看。”池舟俯首,低聲說了幾句,鐵萬聽著,先是皺眉,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

打發馮安上路,錢禾一行人也不再耽擱,登船啟程,很快到了揚州。

揚州乃運河與長江交匯處,船來帆往,異常繁華,李太白一句“煙花三月下揚州”,更是令其名聲大噪。但因限期在身,錢禾他們並未停留,換了江船,直奔岳陽。

從岳陽可入湘江,直到全州,那就是廣西府地界了。

此行皆是順風,不一日就瞧見了巍巍岳陽樓。

池舟要去範公祠拜祭,便令船家靠岸,停歇半日,然船尚未停穩,就見青桃慌張來報,說羅姨忽發燒熱,兼有腹痛。

池舟研習過岐黃之術,替羅姨把脈後,發現乃是水土不服之癥,需靜養調理個七日,當即令宋琪先行登岸,尋訂客棧。

羅姨一聽,就急了:“公子,你上任要緊,不能誤了皇差,我挨得住。”

池舟握住她蒲扇樣的雙手,道:“任何差事也得先治病。羅姨,你安心養著,勿慮勿憂,早一日養好才是幫我呢!我還要吃你燒的菜,啊!”

羅姨哽咽應聲。

一行人速速入岳陽城,池舟開了方子,孫甘抓藥,青桃煎煮,直到羅姨服下一劑藥沈沈睡下,眾人才稍稍安心,各自用飯。

“羅姨一定無事的。”錢禾伸手試圖撫平他緊皺的眉頭。

池舟點點頭,牽住她手,低聲道:“我是吃羅姨奶長大的,從我十二歲起,家中就全靠她照顧。這次來永淳,我本想留她在京城,不用替我操持,她能輕省許多,享享清福,但又不放心,誰知長途跋涉,到底是有年紀的人……”

“無事,吉人自有天相。”錢禾能明白這種非母子卻勝過母子的深情,繼續寬慰他,“正該帶羅姨同行,現在是咱們孝敬她的時候了,咱們一家六口,一個不少地到永淳,多好!”

“嗯。”池舟擁住她,望向窗外,暮色中,五色雀鳥飛過枝頭屋頂,在遠處的一幢樓閣上方,團團繞繞,隱有蕭聲傳來。

錢禾眨了眨眼睛,“百鳥朝鳳麽?”

“是《蘇幕遮》,範公大作。”

池舟和著那蕭曲,低聲吟道,“……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

他聲音沈郁,好似浸在濃霧中,聽得她心頭莫名揪緊,好似下一刻他就要不見,她下意識地抱住他,呼吸陡緊,頭埋進他懷裏,直到聽到他咚咚心跳,才慢慢平覆吐納。

“行之!”她喚他。

“我在。”他手下用力,箍住那一握細腰,“我在。”

*

這一夜,錢禾睡得昏昏沈沈,再睜眼已是辰時,只見身上蓋著兩床厚被,地上還燒著個火盆。

池舟一身白衣,坐在桌前拭劍。

“你,你可是練劍了?”

錢禾又驚又喜地坐起身,就要下床,被他攔住,“定一會兒,穿好衣,小心著涼,這邊濕冷,又落了雨。”

聞言,錢禾這才發現窗外全無陽光,細密的雨腳叮叮叩在窗上。

“我沒那麽嬌氣。”錢禾瞥了眼地上的火盆,以前外出采買鮮果,什麽風雪沒遇過,“這還不到十月呢,臘月怎麽辦?”

“小心為上。羅姨還躺著,咱們都得註意。”

錢禾穿衣,一面問羅姨如何了。

“熱退了,肚子偶爾會痛,不思飲食。”池舟持劍入鞘,把劍掛在墻上,去銅盆裏取了濕布巾,遞給錢禾。

錢禾擦手擦臉,坐在鏡臺前整妝梳發。

登程以來,她都沒用青桃幫忙,畢竟房裏有他,好在她本就會,又練了這些日子,愈發熟稔。

很快就梳好了挑心髻,她剛要拿銀簪,不妨身側探過一張大手,手心裏一枚玉簪,簪首透雕芍藥花。

她看他一眼,“幫我戴上。”

他眸中笑意深深,仔細把玉簪插進她發髻。

錢禾扶著玉簪,左右照看銅鏡,鏡中兩張臉,一高一低,如山外有山,她忽地就笑了。

她轉身,拉住他白衣袖子,道:“傷可痊愈了?”

他鄭重點頭,“全好了。早起跟鐵萬比劃了一場。”

“嗯。”她抿抿唇,耳尖一點漲紅,“那……”

突來的叩門聲打斷了她的話。

“公子,夫人,飯菜已好。”宋琪道。

池舟去開門,意外地發現,宋琪身後跟著謝飛,上房早膳,細碟巧完裝了兩大托盤,宋琪一手端不過來,他主動幫忙。

池舟看看謝飛,沒說什麽,卻記起上船時,他亦是熱心,一路幫著擡羅姨擔架。

他到底要做什麽?

為防萬一,池舟取銀針驗看飯菜,銀針無變。

投石問路麽,還是溫水煮青蛙?

池舟想了想,依舊決定按兵不動。

雨下了兩日才止,羅姨的腹痛也止住,只是脾虛胃弱,吃得依舊很少,池舟調了方子。

從羅姨房中出來,池舟帶著錢禾去範公祠,鐵萬派了兩個鏢師暗中跟著,人生地不熟,怎麽仔細也不為過。

杜英亭亭,巨柏蒼蒼。

披紅握卷的範公,端坐殿上,池舟拈香禮拜。錢禾也跟著拜了三拜。

範文正公,她聽過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是北宋為民做事的好官,流芳千古。

不過這正殿楹聯,刻得卻是另外兩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匾額題曰“澄然殿”。

錢禾瞧著,半懂不懂地點頭,很想問問池舟,又有些不好意思,畢竟是祠堂凈地,又當著先賢,未免失禮,只好暗暗記下。

祠堂不大,端凈整潔,除正殿外,最大的看頭莫過游廊,廊上刻有範公名篇,事跡圖畫,及後學讚詩。

一個老仆見池舟器宇不凡,端了文房四寶,請他題詩。

池舟婉拒,拿了塊碎銀賞那老仆。

錢禾不解,以他之飽學,吟兩句詩當不難,再說他的字也很好看。

她默默沖他挑眉。

他笑:“題詩乃錦上添花之事,範公所為,卻是雪中送炭,錦花雖美,卻不及碳火實用,這用,便是經世致用之用。舟雖不才,願效範公,做一送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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