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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芭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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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芭蕉(十四)

出了範公祠,池舟同錢禾去了岳陽樓。

雨霽初晴,細風涼潤,樓上游人甚多,倚柱憑欄,極目遠眺,爭相領略範公筆下那“一碧萬頃,沙鷗翔集,心曠神怡”的勝景。

錢禾瞧著,洞庭水渺,遠山蒼翠,如葉小舟飄飄搖搖,確實美,可也真的涼。這南國秋風,在樓下還覺不出來,登高後,其涼潤漸成冷濕,穿袖鉆領,很快她就冰了雙手,忍不住攏了攏披風。

身側池舟瞧見,牽起她手,沿梯下樓。

“你看吧,我下去等你就是。”錢禾不想掃他興,這可是因範公而崇名的岳陽樓。

池舟卻道都已看過,記在心裏,此時腹饑,想吃東西。

“陪我一起啊。”他握緊她手,笑道。

兩人沿著石路信步走去,一面打量路邊食鋪,準備找家順眼的進去。

這是錢禾的提議。在京城時,她跟陶珊嘴饞了就是如此,美其名曰“撞館子”,雖說也會撞見不可口的,但撞見美食時的欣喜,卻是無與倫比,就像人跟人的相遇,偶然中帶著必然,有點冥冥之定數的意思。

忽然,一片藍布幌闖入視線,其上寫著“餃子”二字。

餃子乃北地美食,過了淮安,幾乎不見蹤跡,可這岳陽居然有!

兩人對視一眼,就是它了!

進得鋪內,不到飯點,尚無客人,兩人揀張靠窗竹桌坐下,老板笑著招呼,問要何種餡的。

“招牌餡的。”錢禾道。

“夫人厲害!咱店這豆腐餡餃子,岳陽城裏尋不出第二家,還有茴香、豬肉的,那叫一個香,咱也嘗嘗?”看年紀,那老板也就而立之年,矮墩墩的,像根小火腿,嘴皮子好生利落。

但他一說完,眼見的那位先生楞了楞,似被棍子敲了頭,目光閃閃,好似有小星星在閃。

錢禾忽地記起,池舟最愛吃的之一便是豆腐餡餃子,此刻見他神色有異,一個念頭浮起,立刻要了豬肉、豆腐餡的各半斤。

很快,兩盤餃子送了上來,並蒜泥醋碟,還有兩碗餃子湯。

池舟穩住心緒,夾了個豆腐餡的放進嘴裏。

豆腐煎過很香,菠菜用的是嫩葉,粉條煮了七成熟細滑,只以井鹽調味,外裹頭羅細麥面皮,五樣湊在一起,是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他細細嚼著,慢慢咽下,又夾起一個,誰知手一抖,那餃子就落在桌面上,差點打翻醋碟。

“抱歉。”他低聲道,如犯了錯的孩子,僵坐不動。

錢禾握了握他手,小心夾起那餃子放進餃子湯裏洗了洗,放入口中。

吃完,她對老板道:“這豆腐餡的真好吃,不知是哪位師傅包的?”

那老板笑咧了嘴,說沒什麽師傅,就他婆娘包的。

聞言,池舟肩膀一聳,錢禾又道:“老板娘好巧的手,這捏花好看,調味更鮮,不知能否見上一見,當面致謝?”

被認可,誰人不喜?那老板立即沖後廚喊了嗓子:“老婆子,還不來見過貴客。”

一個三十左右的婦人,從廚下轉出,頭上裹著藍布帕,一身藍布衫,系著白圍裙,兩袖挽起,手腕沾有白面,雙手應是剛洗過,紅紅的。

“嫂子好手藝,這豆腐餡餃子很好吃,我跟夫君走南闖北,還是第一次嘗到。”

錢禾拿出塊碎銀,放進老板娘手裏,“想來一定有調味訣竅,這個我就不問了,但想請教怎麽煮餃子不笑開肚子呀?不怕嫂子笑話,我煮餃子基本最後都成一鍋片湯。”

老板娘推讓幾番,還是收了銀子,笑道:“煮餃子,關鍵是火旺,素餡的開水滾三遍就好,肉餡的五遍,切不可多,一多必裂皮。”

錢禾點頭:“多謝嫂子賜教,我記下了。也就是說,這豆腐餡的煮三遍就成。”

“是,我婆母特意叮囑過,萬不可多。”

“哦,伯母也做得一手好餃子?”錢禾故意問。

“是啊,這豆腐餡餃子就是婆母教給我的。”

聞言,一直默默聆聽的池舟忽地擡起頭,脫口道:“貴令堂高壽?”

老板娘一怔,但見池舟甚是英俊,也不覺唐突,如實道:“婆母已謝世兩年,上個月剛除服。”

池舟眸色黯然,張了張口,卻再說不出什麽,袖子裏的手暗暗攥緊。

錢禾又恭維了老板娘幾句,有客人來,老板娘便回了後廚。

*

桌前兩人默坐,錢禾憂心地望著池舟,卻尋不出適當的語句寬慰他。

但這麽坐著也很奇怪,這是食鋪,又不是塾堂。

“咱們……”

“走”字未出口的,就見池舟拿起了筷子,繼續吃豆腐餡餃子,一個,一個,他吃得很仔細,似是在無限延長美味,但還是吃完了。

錢禾也把那肉餡的吃完,喝了口餃子湯,去櫃臺結賬,池舟跟在後面。

見錢禾不要找零,那老板喜得連連躬身道謝,興許是彎腰太狠,頭上的萬字巾掉了下來,露出發髻,髻下簪著根銀簪子。

池舟瞧見,又是一怔,盯住那銀簪,目光閃閃,哽聲道:“這是……”

老板不明所以,只覺這客人哪裏不對。

錢禾卻是懂得,接口道:“老板,你這簪子好別致,是何種紋樣,能給我看看嗎?”

老板猶豫了片刻,拔下簪子,放在銅盤裏,遞給錢禾。

“夫人請看。這是先母留下的,小人日日戴著。”

只見簪首刻有石榴、佛手、壽桃,三果團團,其下一片長葉。

錢禾看畢,遞給池舟,池舟沒接,擡步出了鋪門。

錢禾趕緊放下簪子,謝過老板,跟了上去。

日光燦燦,樹影疊疊。

池舟拖著步子,只顧向前,忽然有嬉鬧小童,撞了他一下,他才回過神來,驚覺身側無人,趕緊去尋。

好在她就在身後不遠處,見他回頭,她趕緊招手,他走得太快,她跟不上。

“抱歉,小禾,我……”他迎上去,握住她手,顫聲道。

“我想消消食,就悠著走。”她盡量平聲靜氣,不想讓他過於自責。

“咱們要不要去江邊走走?”

池舟合著她的步子,慢慢開口。

池父在他十三歲那年因病過世,不過三月,池母就跟著一個布販子遠走,扔下他與羅姨相依為命。

但孩子不會憎惡母親,他一直都在找她。

“還是說,你為了遮羞,故意推隋巧娘下水,以轉移大夥的目光呢!哦,對了,你本就是……”

“放了我,我就告訴你!否則,你一輩子都別想見到她!”

錢禾忽地記起池楠的話,想必池楠販賣族中婦人,知道池母落腳處。

但就算池舟在三岔村知道,也來不及了,池楠真是狡詐。

“我一直覺得她還活著,就在某個地方,可現在,也好,她一定不願見我。”

那根銀簪,是池舟送給母親的生辰禮物,特意讓銀匠在三多紋下加了片長葉,因為池母說過,舟長如葉。

說完,池舟註目江水,江水漠漠,孤帆遠影,他微微合目,試圖攔住澎湃沖堤的水頭。

錢禾立在他身側,什麽也沒說,此時此刻,任何話語都顯蒼白,她只是握住他手。

你不是孤身一人,你還有我。

想著,她伸開五指,鉆進他指縫,同他緊緊相扣。

江風吹起她披風,搭在他的衣擺,他的影子頓時暖和了許多。

*

五副藥吃完,羅姨飲食恢覆了八成,她念著池舟上任事,說什麽也不肯再歇,立時就要登程。

“養身體也不是一天兩日就能成的,到了永淳,我慢慢養,一定養好。先說下,我可要享清閑的,每日就是吃吃耍耍,倚老賣老,公子莫要嫌棄。”

池舟笑道:“最好不過。”

他告身寫明是十月十六日到任,此時已十月初二,岳陽離全州尚有千裏之遙,就算行船日夜不停,也得十日,然後換馬車,奔永淳,的確是有些緊。

池舟又替羅姨診過脈,把方子調過,買足藥,這才同鐵萬,帶著眾人登程。

好在船家對這帶水路甚熟,錢禾又多給了銀子,於是穿江過湖,甚是順暢,只用九日就進了全州。

池舟他們只在全州打個尖,並不歇宿,買馬雇車,沿著官道趕往隸屬柳州府的永淳縣。

廣西多山,就算官道,也不是坦途,曲折回繞,兜盤轉環,男人們騎馬還好些,卻是苦了坐在車裏的錢禾、青桃、羅姨。

“我的心肝都要顛出來了。”青桃拿帕子捂住口。

錢禾看看她,再看看羅姨的蒼顏,命孫甘停車。

池舟跟在車側,見狀立刻問何事。

“你們先行,我們慢慢跟著就是。”錢禾暈頭轉腦地下車,差點撲在地上。

池舟一把攙住她。

“別擔心,就晚個一兩日而已,你收拾好住處,我們到了剛好歇腳。”錢禾接過宋琪遞來的水囊,喝下一大口,擦著唇角道。

池舟擡頭,見眾鏢師都勒馬等待,目視遠方高山,唯有謝飛瞧著這邊,目光幽幽,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池舟從懷裏拿出輿圖,看了看,道:“今天加緊,趕出百裏,就是五柳鎮,到鎮上再歇。”

聞言,陪著羅姨歇在路側青石上的青桃,真想如小孩子渾鬧那般,躺地不起。

但她明事理,公子如此安排,也是迫不得已,便掙紮著站起,扶著羅姨上車。

錢禾讓她坐在外面車轅,透著氣,會好一些。

“你騎馬?”池問錢禾,他們多買了兩匹馬,準備路上替換。

錢禾搖頭,她得看著羅姨,現在羅姨就是他的母親,她可不要他再經受一遍錐心之痛。

這些話她自不會說,只是拍拍他手,示意他安心。

“行之,咱們一定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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