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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荷尖尖(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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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荷尖尖(十二)

青煙升起,嗆得鐵萬連連咳嗽,他抓緊酒囊,大步走出席棚。

“池行之,別點了,你熏蚊子還是熏我呀!”

自然是熏蚊蟲。五月天熱,加之一場大雨,毒蟲們紛紛鉆出洞穴,各施手段。

池舟看看手背上的紅包,不理鐵萬,用根小木棍,挑起面前的綠蒿子稈,火苗一點點燃旺,煙氣慢慢散開。

棚外不遠處一大堆泥石,亂七八糟地攔在路中,如酒品不好之人醉酒後傾吐的穢物,把條好好的官道生生截斷。

鐵萬瞧著,眉頭直跳,這堆子汙糟,要清掉,少說也得月餘,可工部給出的時限是二十天,從五月初一開始算,根本不提端陽佳節。如此明目張膽的的穿小鞋,偏那棚下之人還是伸出了腳。

“你這官,當得也夠窩囊的!”鐵萬喝口酒,沖池舟道,“沒錢沒權不說,連體面都沒了。還做個什麽勁,辭了!”

池舟不應這話,反而趕他走:“回去吧,伯父伯母都等著你。一年一個端陽,你該孝敬的。”

“禮送到就行了,我又不順他們的心,回去就是念叨,還是你這兒清凈。”

鐵萬又道:“你到底怎麽打算的?工部觀政,天天跟石料木瓦打交道,就這能經天緯地?你讀那麽多書,甘心?”

池舟往火堆裏加了兩棵艾蒿:“能!”語氣之堅決,令鐵萬心震。

鐵萬一時說不出話,只好繼續喝酒。

日頭掛在楊樹杈上,紅著臉,一口一口地吐熱氣。

忽然就聽轆轆車聲響起。

池舟擡頭,見兩輛馬車正緩緩駛來,當先一輛罩著紅幔。

泥石阻路,早就讓差役報知順天府衙,告示民眾,近日需繞行,且道旁十裏路亭都有布告,怎麽還有人來?

池舟想著站起身,走出席棚,準備前去勸阻,就見鐵萬已大步迎了上去。

鐵萬攔在紅幔車前,吩咐車夫,掉頭往回走。

不等車夫應答,一個女聲自車廂內響起:“我們是來給池觀政過節的,你走開。”

鐵萬擰眉:“陶珊,你胡鬧什麽!”

哢噠,車廂門給推開,陶珊氣吼吼地步出,沖攔路人道:“胡鬧的是你!言而無信也就罷了,還不讓池觀政一家團聚,你安的什麽心?”

又對車夫道:“走,別管他!”

鐵萬瞇眼,往車廂內一瞥,隱約還有個人影,他試著喚道:“錢禾?”

這聲音不高,卻是百米之內都可聞見。

“住口,阿禾是你叫的!”陶珊喊道。

她是真生氣,鐵萬明明答應端陽同她吃酒,她日思夜盼的,他倒好,走鏢回來連京城也不回,直接來這兒尋朋友。

鐵萬提腳往前走,走過第二輛馬車,身後傳來陶珊的聲音:“站住,你去哪兒?”

鐵萬側首,瞥了她一眼,繼續走。

陶珊一怔,立刻跳下車,提著裙子,追了上去。

錢禾在車廂內瞧著,目瞪口呆,還真是見色忘友!

車夫的聲音傳來:“錢小姐,咱們在這兒等嗎,還是……”

錢禾扶額,一大早陶珊就來尋她,說要帶她去個好玩的地,她正因一個人過端陽無聊,便答應了,誰知居然是來齊家營。

要過去嗎?

“走吧,到棚下歇息。”

“是,池觀政。”

聞言,錢禾擡頭,見車窗簾外多了一道人影,青色的,又瘦又硬,好似一枝瘦竹。

“錢小姐,坐穩了。”車夫提醒道。

來都來了,怕什麽!錢禾暗自給自己鼓勁,反正這也是她父親錢敦的意思,她不過是遵從父命而已。

“走吧。”她道。

十幾步路,擡腳就到。

車停穩,錢禾走出車廂,一只大手遞到她面前。

“小心。”

“沒事。”

話音剛落,那大手卻是牽住了她的手腕,這時後車仆從搬著食盒過來,錢禾不想人前糾纏,便就著那手,款步下車。

“池觀政,這……”仆從看著棚內那僅有的一只條凳,瞪大了眼,手裏的盒子好不壓手。

“先放車上,不急。”池舟坦然道,說完請錢禾凳子上坐。

錢禾眨了眨眼,心想這要怎麽坐,她沈默一息,轉身走到路側一株楊樹下,目視遠方,裝作賞景的樣子。

日頭把她的身影拉到草葉尖上。

很快,那葉尖上又多了一道長影。

錢禾微微側頭,青袍下一雙皂靴,靴幫、袍裾沾有泥點。

她心中一動,父親說得對,他不可能貪墨,哪個貪墨的人會在這兒修路,連節都不過!畢竟過節可是收禮的好機會!

想著,她的目光就落到了那堆泥石上,順天府衙告示上寫得明白,泥石要清,沖斷的路要補,工期二十天,可今兒都初五了,一點動靜都沒有,他這差事還交不交啊?

似是聽到了她的疑問,池舟開口道:“十五日足矣,放心。”

“小禾,這兒蚊蟲多,還是席棚下坐。”

錢禾不動,跟他兩個坐在一條凳上,想想都奇怪,還是站著的好。

她不動,他也不動,兩人就這麽站著,也都沒再說話。熏風從他們中間擠過,把杏粉裙擺掀在青袍角上。

“你已嫁人,就算不去看行之,也得守在家裏,你現在是一家主母,哪能在娘家過端陽!”

母親張萱的話猶在耳邊,她卻真的來瞧他了,雖是被蒙來的,但也沒那麽糟。

相反,立在這兒,她心裏甚是安定,甚至還有隱隱的的喜悅?她也說不清楚,但肯定不討厭。

她靜靜望向前方,原本擔心兩人無話可說,會很別扭,可此刻,還不錯:滿目青翠,蝴蝶輕舞,間有艾香飄來,夏日真真可愛啊。

忽然,一串脆笑驚動耳朵。

不用回頭,錢禾也聽得出,是陶珊。

“池狀元,你跟阿禾看什麽呢!快來,吃角黍!早上剛蒸的,還溫乎。”

池舟看看錢禾,她轉身往棚內走,他默默跟上。

棚內已多了一張方桌,一只條凳。

“坐,有凳子還站著,傻呀。”

陶珊把錢禾摁在條凳上,自己卻坐在另一條上,一把將鐵萬拉到身側,“你坐這兒。”

錢禾一怔,陶珊卻沖她眨眼:“他亂跑,我得看住了。”

鐵萬聞言,立刻沈下臉,什麽叫亂跑,他又不是狗。但又想到自己食言理虧,竟是無言反駁,抿著嘴坐下了。

池舟也穩穩坐在錢禾身旁。她下意識地往裏挪了挪,奈何條凳就那麽長,再怎麽挪,兩人中間不過四指空餘。

仆從搬上食盒,並兩壇雄黃酒。

“端陽安康!”

陶珊的興致最高,一連飲了三杯,嘰裏呱啦地說個不停,又問鐵萬走鏢見聞。

錢禾不想剝角黍弄得滿手黏膩,便只吃醬牛肉。

忽然,面前瓷碟上多了只肉粽。

“端午,還是要吃的。”身旁人道,他的聲音很低,似是貼在她耳畔說的。

她心下一驚,趕緊擡眼,見陶珊正鬧著鐵萬劃拳,根本沒往這邊瞧。

錢禾這才心緒稍安,瞅著那肉粽片刻,到底沒熬過濃郁肉香,拿起筷子,慢慢吃掉。

“再來。”陶珊不服輸,連飲五杯,還要繼續,鐵萬收了她的酒盞,冷了眉眼,“坐好,吃飯,早些回去。”

“那你跟我一塊。”

“我還有事。”

聞言,陶珊扭頭問池舟:“池狀元,你是要阿禾陪,還是要鐵萬?”

池舟沒有回答,卻是看了看鐵萬。

陶珊登時變臉:“你居然選鐵萬?我都把阿禾送過來了,你……”

話未說完,口中被塞入一大片牛肉,陶珊嗚嗚著不可思議地望著錢禾。

錢禾放下筷子:“陶珊,你喝多了,咱們回去吧,陶叔陶嬸還等著呢。”

陶珊急急吞下牛肉,看看剛到半空的日頭:“這才巳時,急什麽!我的酒量我知道,比你一杯倒強多了。我不走。”

“路上兩個時辰,你算算,到家都幾時了?”

“沒事,我今晚不回去都不要緊。”

越說越離譜了。錢禾生怕她矜持全丟,趕緊起身,拉著她就走。

“你再鬧,我就告訴陶叔,看他管不管你。”錢禾低聲警告陶珊。

“算你狠。”陶珊最是懼怕父親,聞言立刻服軟。

兩人上車,陶珊吩咐把所有吃用都留下。

“池狀元就睡在雷公廟,鋪個葦席,你是沒瞧見,他好歹也是個觀政,修路銀子都撥下來了,真是的!早知道就帶床來了。”剛才她同著鐵萬去廟裏拿桌凳,所見心驚。

錢禾沒說話,卻是記起遇雨時的種種,心忽地就顫了顫,好似被什麽紮了似的。

嗒嗒,馬蹄聲在車廂外響起,錢禾立刻掀起窗簾,卻是鐵萬。

“我送你們回去。”鐵萬道,說完,讓車夫駕車。

車子走出去了好一會兒,錢禾忍不住,又掀開簾子,往回看。

只見一道青影立在路旁,日光下,既挺拔,又有些單薄,如孤鶴。

直到馬車看不見了,池舟才轉身走回棚下,倒了一碗雄黃酒,一口飲下。

又要倒第二碗時,宋琪抱著筆墨紙本進來,說齊家營的裏長晚上要宴請池觀政,帖子一會兒送到。

“不去,你回絕就是。”池舟道。

“公子,您還是去吧。”宋琪瞧瞧左右無人,低聲說了幾句。

“真的?你可看清了?”池舟扔下酒碗,想了想,“備禮,他不請,咱們也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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