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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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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二)

“走吧。”

錢禾扶了扶發髻上的嵌紅寶石金簪,款款步出房門。

其時不過辰初,朝陽還躲在白雲後,不肯現身,院中靜謐,石榴樹伸枝展葉,綠意盎然。

青桃看了眼書房,房門緊閉,無有人影,顯然主人不在。

“池公子怎麽還不回來!”青桃暗中著急,卻不敢勸小姐多等。

今日歸寧,錢禾特意起個大早,要在午前趕回娘家。

錢家在南城,從這池家所在的東城南居賢坊過去,乘車最快也得個把時辰。

“快點,磨蹭什麽!”錢禾語氣不耐,眉眼卻是雀躍。

她一點都不想池舟去,昨晚她想了好久都沒想出拒絕的法子,誰知他今兒不在,正好。

錢禾提起水紅色裙擺,如出籠的雀鳥,利落上車。

孫甘揚鞭,高馬嘶鳴,車子在青石路上轆轆滾響。

錢禾靠著車廂,默默準備見到父母的說辭。

說來心酸,對於池舟,這個聖上硬塞來的女婿,錢敦夫婦竟是十萬分喜歡,根本不顧女兒錢禾的哭鬧,也不計較池家寒窘,還滿滿陪送六十四擡嫁妝。

“嫁人嫁人,嫁的是人,池姑爺這樣的好男兒,你就是滿京城也尋不出第二個!相信爹爹,你跟了他,才是終身有靠。”

錢禾哼了一聲,一絲壞笑漾上唇角,新婿歸寧不至,是極失禮,不知父親要如何替池舟辯駁,如何修補顏面。

青桃望著錢禾,想說什麽又不敢,只得暗暗祈禱,都說讀書人聰明懂禮,池狀元總該記得陪新婦回門吧。

錢禾打定主意,一定要趁機好好貶踩那姓池的,這樣父親才可能在和離書上痛快印章。

“嗒嗒”馬蹄聲忽起,打斷了錢禾的思緒。她耳朵一動,發覺那蹄聲就在車廂外,不緊不慢,如影隨形,好不討厭。

錢禾忿忿地拉開車窗,剛要讓那騎馬的離遠點,就聽有人驚喜地喊了聲“池狀元”。

居然是他!

錢禾楞住,下意識地不信。他怎麽來的?他又不知道自己走哪條路,怎麽能趕上?

她剜了那硬瘦的背影一眼,卻聽更多的呼喚湧來。

“狀元郎好精神!”

“狀元郎是陪新婦歸寧吧!”

“錢娘子好福氣!”

“哎呀,快看,錢娘子好好看,不像傳說的那般……”

驚叫的男孩被一個婦人捂住嘴,錢禾立刻閉上窗扇。

“見色心喜,孺子可恨。”

錢禾狠狠吐出一口濁氣,忽地有些明白池舟為何願意娶她了。

她可比悅安公主貌美。

“小姐,您說什麽?”青桃見她念念有詞,卻聽不清楚,唯恐錯過指令,只得詢問。

“登徒子都該殺!”

“啊!”

“就是啊!若無登徒子之流的喜新厭舊,世上哪來許多長門怨!”

“怨”字尚未落地,車廂卻晃了起來,好似被怨毒震顫了一般。

主仆二人不妨,齊齊摔下座凳。錢禾登時火起,沖廂外喊道:“小筍幹,你怎麽趕車的!”

回答她的是一連串驚叫,伴著馬嘶與踏蹄,還有哇哇哭聲。

錢禾不覺打個寒顫,仿佛回到了逃荒那年。

那年她不過七歲,跟著母親在老家種田,不妨遭遇蝗災,一口吃食也無。母親只好帶著她,一路乞食趕往京城,尋找給人幫工的父親。

娘倆步行了許久,錢禾早沒了氣力,一個不防,踩中路面陷坑,人倒如切蔥,再爬不起來。

就在那時,偏偏不知從哪兒跑來一匹驚馬,看看就要踏碎小小脊骨,母親拼了命地去抱她,結果她無礙,母親卻傷了一足,至今行走跌跛。

“小姐,驚到您了,還請責罰。”孫甘在車外道。

聞言錢禾才驚覺車子早已停穩,她立刻擋開青桃要扶她的手,自己爬起來,打開車門。

一輛獨輪木車歪在街心,米袋灑落,一個腳夫帶著幾個婦人正在收裝。他們手下忙著,眼睛卻是望向街側的人群。

密密麻麻的人擠在一處,卻甚是安靜,微風吹過,只有袖擺的沙沙聲落進錢禾耳朵。

她悄悄踮腳,奈何人墻圓厚,根本瞧不見墻內光景。

孫甘又道:“一個腳夫突然倒地,不省人事,驚到了賣糖的小童,小童大哭大跑,差點撞上馬,多虧池公子……”

“醒啦!”

人群中突然傳出歡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錢禾擡頭,見人們主動退開,一個五十多歲的腳夫慢慢站起,試著走了兩步,然後深深拜謝側旁的年輕男子。

那男子身穿碧綢曳撒,挺立如松,長目厚耳,唇角噙笑,正是池舟。

池舟攔下老腳夫的謝禮,又叮囑了幾句,便轉身往馬車這邊走來。身後響起連連稱讚與掌聲。

錢禾趕緊坐回車裏,“砰”地關上車廂門。

青桃小心地問她,剛才摔倒,可有碰傷。

“人受傷,該找大夫郎中,他個書呆子充什麽良醫!就知道逞能!討厭!”

青桃聞言,抿唇輕笑。

“你笑什麽!”錢禾瞥她一眼,“我說的不對嗎?”

“對!這池公子也真是,救人也該說一聲,這讓人猜謎,不好!”

“嗯?”錢禾總覺得這話哪裏怪怪的,正要琢磨,卻聽一聲鞭響,車子再次啟動,而青桃則開始幫她理衣,說紅色很襯她,讓她多穿。

兩打岔,思緒便斷了。好在也不是什麽要緊事,錢禾遂即丟開不提。

路上這一出耽擱了工夫,後來又遇上順天府尹姜昕出街肅靜避讓,錢禾看見家門時已過午正。

池舟下馬,走到車前,擡手扶錢禾下車。他望向她,神色平靜、自然,好似之前的吵鬧、冷戰都未發生。

沒血性的慫包。

錢禾暗道,剛要避開,卻聽他低聲道:“可是要讓我抱你下來?”

“你敢!”

錢禾下意識地後退,面前人一把牽住她的手腕,“別讓岳丈大人擔心。”

話音未落,一聲歡喜從大門裏傳來。

“可算來了,我正要派人去接你們。”

錢敦領著一大家子人,喜笑顏開地迎到門前。人多影亂,驚起門前柿樹上的雀鳥。

“楞著幹什麽!阿禾,快下來!”

此時此刻,不宜糾纏。錢禾只得就著池舟的手,款款下車。甫一站穩,她就要抽手,誰知池舟不放,直到兩人並行至尊長面前行禮,才松開她。

“自家人,無需多禮,行之啊,你就是太規矩。”錢敦笑瞇了眼,他今天穿了簇新的駝綢道袍,頭戴四方巾,日光下好似一位縉紳。

看著父親欣喜寬慰的模樣,錢禾無奈地沖兄長丟了個眼色。

錢治會意,適時說宴席已整,錢敦果然不再多言,讓眾人快快入席。

*

宴席設在正廳上,一張大圓桌,擺滿酒菜。廳窗下擺設香幾,幾上焚著沈香,香煙裊裊,熏醉了花瓶裏的灼灼桃花。

錢敦非要讓池舟坐在自己左手側,池舟推讓不得,只好入座。

“你也坐。”錢敦指著池舟旁邊的燈掛椅,對錢禾道。

“不,我喜歡姐姐。”錢禾努起嘴,“每次姐姐回來,都是我倆坐一塊。”

說完,挽住錢嘉的胳膊。

錢嘉看父親一眼,笑著拍拍錢禾的手,柔聲道:“阿禾,姐姐的歸寧宴是跟你姐夫坐一塊的。你想想,是不是?”

“姐姐!”錢禾既驚又急,還要說什麽,就見母親沖她點頭,“阿禾,坐好。”

她母親張萱,與父親錢敦不同,從不逼迫子女做什麽,卻是認一個“理”字。

人得講理。

這是張萱的處世原則,她說到做到。至於這“理”的內容,那就多了,尊老護幼,和睦鄰裏,當家理紀,施財布義……其中也包括宴席禮數。

錢家上下都知道張萱的脾氣,說一不二,偏她每次都是以理服人,連錢敦都要看她臉色行事,她才是一家之主。

錢禾聽了母親的話,登時收起小心思,乖乖坐到池舟身邊。

眾人依次落座,舉盞碰杯。

錢敦看著整整齊齊的一家人,甚是高興,話也更多。

他拍著池舟的肩膀,笑道:“行之啊,人如其名,你字行之,一定行的,明年這個時候,你可要給我報喜。”

池舟以為老泰山勉力他加冠進爵,可他既已拒絕駙馬之選,逆了聖心,仕途定是吃艱,他剛要寬釋幾句,就聽錢敦又道:“我最喜歡滿月酒啦,添丁進口,人生大福啊,我連如意長命鎖都備下了,你可得讓我稱心如願。”

這話一出,過來人都含笑望著錢禾夫婦,饒是池舟,也有些羞赧,他端起茶盞,想岔開話頭,就聽身邊人猛地咳嗽起來。

錢禾正在吃鯉魚,聽了父親的話,驚得連魚刺也吞了下去,結果那刺卡在喉嚨,異常難受。

“倒醋來!”

“拿花饃,大塊的!”

“還是鑷子吧!”

“請郎中啊,趕緊去。”

眾人各有主張,仆婢們跟著亂轉,錢禾卻是咳出了眼淚,粉面漲紅。

池舟自去倒了碗白水,在碗上放上兩根筷子,一橫一豎。

“來,這四格中的水,各喝一口,從左到右。”他輕輕撫著錢禾的背,沈聲道,“信我!”

信你才怪。錢禾心道,她很想推開面前的水碗,卻忽地心中一動,只要無效,姓池的可就沒臉了!這可是羞貶他的好機會!

錢禾滿懷期待,一口一口地喝下白水。

“如何?”池舟註視著她。

錢禾吞了吞喉嚨,怪哉,那魚刺竟然沒了。她又驚又氣,瞥池舟一眼,含糊道聲“好了”。

笑意攀上眉梢,池舟給錢禾的羹盞裏加了勺蓮子羹,讓她潤喉。

“我也要喝!”一個童音響起。

池舟擡頭,見八歲的錢鑫一臉崇拜地望著他。不知何時安靜下來的錢家人也都望著他跟錢禾,目光中的笑意更深。

“狀元姑父,你給小姑姑喝的什麽靈湯啊?”錢鑫眼巴巴地望著錢禾手邊的水碗,小圓鼻子吸了又吸。

“白水而已。”池舟解釋道,“一個老郎中給的古方,百驗百靈。當然,最好不要用。”

眾人聞言捧腹。

錢鑫點頭,又問池舟:“那你能教我讀書嗎?我也要金榜題名。”

“有志氣!”不等池舟回答,錢敦已笑著開口,“鑫兒,等你有了功名,祖父定要用大理石,給你立碑立傳,讓你流芳百世。”

“阿翁,你的字不好看。”錢鑫忽閃著一雙大眼,認真道,“還是讓狀元姑父刻吧。姑父的字一定比王睿小叔叔的好看。是吧,狀元姑父?”

童言無忌,大人卻有諸端避諱。此言一出,錢家人皆是怔楞,不約而同地望向池舟。

池舟笑意盈盈,謙聲說自己的字將能看過眼罷了。

張萱適時命人上湯,讓池舟多吃。

“桂花圓子湯,用的是錢家自家的桂花,一家人吃一碗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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