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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撞南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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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撞南墻

不知道你這慈悲願不願意度一度我

(一)舍不得

季寒初柔和的眉目就此清冷下來,臉上青紅相錯,黑亮的眼睛緊緊盯著紅妝的眼,像是再往下移半分就能要了他的命似的。

瞧瞧,瞧瞧這副君子的模樣,該不會她站著不動,他就能真盯她一晚上吧。

紅妝狡黠地笑,往他身前靠近了些,直到近得不能再近才施施然停下。

她看著季寒初握星墜的手,用力到指節都泛白,卻始終沒有動上一分。

這表情,看起來都快吐血了。

“季三。”紅妝往他懷裏靠,牽著他束腰的衣帶,在蔥白的指尖繞轉,擡起一張臉,漂亮又勾魂。

“我真是喜歡死你這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了,面上正經,其實心裏恨不能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同我快活一番,是不是?”

季寒初沈默片刻:“不是。”

紅妝彎唇,吐氣如蘭:“那你倒是動手啊。”

她只穿了件內衫,身上沒有暗器也沒有武器,季寒初要能舍下臉皮,指不定真能擒了她。

這麽好的動手時機,不抓住的話,她都替他惋惜。

半晌。

“真不動手啊?”紅妝挑眉,在他懷裏像蛇一樣地扭,“你再不出手,我真要以為你舍不得我了。”

季寒初背手,手臂收緊,感覺腦中神經突突地疼,渾身火燒火燎似的,下腹熱氣直躥,幾欲焚身。

紅妝越發裝模作樣:“哎呀,我都被你看到這副模樣,以後還怎麽嫁人?對了,依中原禮俗,你看過我的腳,我是不是已經算你季三公子的女人了?”

季寒初看她根本是玩上了癮,幹脆閉口不答,用盡全力克制著體內洶湧的情欲。

紅妝可憐兮兮地說:“我都是你的女人了,你還要抓我回去問罪,你於心何忍?”

這下,季寒初渾身都繃緊了。

她說得沒錯,她已經算是他的人了。

剛才她從水中躍起,即便他將眼神挪得再快,但那一眼便已將風光一覽無餘,尤其是一雙未著鞋襪的腳,更何況她現在貼他這樣近,他甚至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忍不住去……

季寒初屏息,鄭重承諾道:“我會負責。”

“哦?說來聽聽,怎麽負責?”

季寒初:“娶你進門,然後所有懲戒同你一並受過。”

紅妝挑眉:“我殺的人可不少,絕不是懲戒就能完了。江湖規矩——血債血償,我難逃一死。”

季寒初卻不把她的話當一回事,重覆道:“我說了,所有懲戒一並受過。”

所有,包括死亡。

紅妝嗤笑:“季家和殷家有親,你又是季氏三公子,他們才不會要你的命,死的還不是我?等我回去領了死罪,你自可以逍遙快活,反正我又不知道。”

“我不會。”季寒初立刻回答,“無論結果如何,我定終身不再娶,一生都供著你的牌位。”

父親尚在人世的時候便與他說過家訓,“凈心明禮,克己自律”,這八個字一直被他銘記於心,從不敢忘。

即便她臭名遠揚,殺人如麻,他也會供著她。

供著她這位唯一的季三夫人。

“真的?”紅妝踮起腳,伸手捏住了他的耳垂,一雙眼眸亮晶晶的全是跳躍的火焰。

季寒初:“我從不騙人。”

說完,他身子一頓,這話透著一種熟悉的感覺,熟悉到詭異。

紅妝好笑地看著他,學他道:“我信你。”

月色之下,明艷的少女笑靨如花。

季寒初混混沌沌的腦袋被這笑一晃,清明了片刻,又迷糊了起來。

不,不對!有哪裏不對勁!

季寒初呼吸一滯,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

他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巧的藥囊放到鼻下,清幽的味道從鼻腔傳入,勉強穩住迷亂的心神。

紅妝不知何時已悄然退開,退到大石處披上了自己的外衫,遮住被夜風吹得微涼的身體。

她晃著手裏的定骨鞭,遙遙說道:“現在才發現被下了藥,季三公子是不是太不夠警惕了?”

季寒初克制著,又羞又怒,感受那股情潮越發澎湃,激得他指尖顫抖。

“你、你——”他咬牙,只恨自己掉以輕心。

他從小被父親在藥裏養著,養成了百毒不侵的體質,方才河畔周圍被紅妝撒滿迷藥,卻對他根本不起作用,他太過自信,這才著了道。

可他怒,卻不僅僅為這個怒。

她又騙他,又騙了他。

他就那麽好騙嗎?

紅妝優哉游哉地踱步過來,見他一張俊臉漲得通紅,艱難地克制著情意,額頭汗水滿布,流淌過臉頰,滴進衣領處。

她歡快地吹了聲口哨,伸出一根手指頭,一戳,把忍得辛苦的季寒初直接給戳得跌到地上,緊跟著自己就跨了上去,穩穩地坐在身下人的腰腹上。

季寒初無法控制心跳,難得發了狠:“你這姑娘,不知羞恥——”

小妖女吹著口哨,俯下身子鼻尖對著鼻尖,溫熱的氣息環繞在他唇邊,只差一點點他們就能吻上……

然後,他唇上就傳來了軟軟的觸感,女人陌生且清甜的味道侵入鼻端,混著清涼的水汽,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喘息著。

一吻畢,她的臉上也泛起紅,眼裏盡是取樂成功的惡劣笑意。

季寒初怔怔地看著身上的人,此時此刻她正伸手摸著他的臉頰,一邊摸,一邊仰面望月,感慨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季寒初道:“你……”

紅妝又吻他:“我不知羞恥是吧?”

她拍拍他的胸膛,道:“不知羞恥的怎麽是我呢?這味媚藥可不是我做的,分明是你那好叔母殷萋萋求來的。藥性厲害得很,就是再深的武藝、再百毒不侵的體質也無可奈何,我只不過是讓你也感受一下罷了。”

殷萋萋雖是叔母,但季寒初母親去得早,二叔未曾婚娶,她便是唯一的主母。

季寒初與她並不算親近,但印象中這位叔母是很和善的人,對任何人都溫聲細語,對三叔尤其包容,怎麽都不像是會做出這種荒唐事的人。

是以,他並不太相信紅妝說的話。

紅妝見他一臉不信,嗤道:“你叔母當初就是給你三叔下了這藥,才懷上了你那兩個堂哥,你不信算了。”

話語間,她動作不停,小手順著臉頰下滑,在他凸起的鎖骨上流連,摸了兩把。

哇,細皮嫩肉的。

她在南疆見到的男人不是那六個師伯就是搖光的仆從小啞巴,師伯她不敢摸,小啞巴一看就糙,她懶得摸,這還是她第一次摸到男人。

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腕,她擡眼,對上一雙墨玉般的瞳孔。

季寒初神色認真又痛苦:“不要殺人了,好不好?”

都被情欲噬咬成這樣了,居然還有閑心管這事。

紅妝覺得好笑,便真的只是笑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她還想繼續摸,突然,腕子冷不防被他一把攥緊,整個人被用力往後掀去,幸好她反應及時,足尖一點,一個旋身便落到河邊。

待站穩,她回頭一看,卻見衣裳淩亂的男人躍起,飛快地掠過她,“撲通”一聲後整個人都浸到了河中。

因著水流平穩,這聲過後河面很快靜了下來,連半個泡泡都沒有。

哦?

紅妝搖搖頭,折了根草把玩,淡然地站在河邊等著。

等了半晌,等到她懷疑季寒初是不是已經被淹死在河中時,水面“嘩啦”破開,他冒出了半截身子來。

季寒初紅了臉,大口大口呼吸,長發緊緊貼臉,渾身濕透,瞧著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紅妝丟了草,說:“這藥很猛,你就是把自己浸死在水裏也是沒用的。”

季寒初聞言,回頭深深看了她一眼,沒有什麽表情,低頭一個猛紮,又再次埋入水中。

“唉,真是小古板。”紅妝嘀咕道。

片刻後,季寒初憋不住氣,從水中冒頭。

紅妝看準時機,掂了掂剛才翻出的物件,手指一彈,淩空向他擲去。

她還配了聲:“咻——”

季寒初擡手接住,凝目細看,她投來的是一顆小小的黑褐色藥丸。

他轉頭看向岸邊,少女正坐在過膝高的石頭上,悠閑地踢水。

那雙腳很小,也很白,往上看去,那半浸入河中的小腿同樣細白軟嫩。

季寒初倉促地轉頭,沈默不語。

紅妝卻會錯意,嫣然一笑,道:“吃吧,真是解藥。雖然你對我很舍得,一心要拿我問罪,但我卻暫時舍不得你死。”

她提起衣擺,翩然落到草地之上,身形一閃,又遠了約莫丈餘,風裏傳來她的聲音,和著內力,似乎近在咫尺。

“小古板,你真好,但我還不想死。

“那些人我是非殺不可的,所以我不能跟你回去。

“……我也不能做你的夫人了。”

(二)贖她罪

紅妝仰著腦袋,看著天上那輪月亮。

月亮變啊變,變成了季寒初的臉,她恍惚看著,生生把自己看出了一絲哀怨的味道。

“妖女!”耳旁突然炸開一聲怒喝。

這聲音極大,響徹整個僻靜的漁眠小築,所幸此處是殷家最旁系的子弟的院落,來往人少,除卻幾只飛鳥並未驚擾到他人。

紅妝撚了小石子,對準那幾只鳥兒,不見她如何彈指,那在夜幕下飛快穿梭的鳥撲騰了幾下翅膀,便無聲無息地掉落地上。

見狀,橫劍在前的門生警惕地往後再退了幾步。

“行了,”紅妝走到門生的身前,手腕翻轉,無聊地轉著鉤月,“別廢話了,你想好了沒?”

門生雙目赤紅,橫劍在前,胸腔裏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我今日和你拼了!”

“嘖。”紅妝皺眉,“我最近是不是太心慈手軟了,個個都給我蹬鼻子上臉!我最後問你一遍,你想要怎麽死?趁現在趕緊選,等會兒我可就沒那麽好說話了。”

“你找死!”門生被徹底激怒了。

他甩劍而出,帶著雷霆之勢向紅妝襲來。

這一劍用了全力,他的脖頸上筋脈暴突,眼內充血,手臂上的力道似有千斤之重。

劍風疾刺而來,紅妝卻不躲不避,反而勾唇沖他幽幽一笑,門生甚至都沒見到她用那把一直被她放在手裏把玩的彎刀,她只是懶懶地一擡手,兩指便輕而易舉地夾住了他的劍身,再一抖,長劍竟破出裂痕,然後在門生不敢置信的眼神裏,那裂痕很快就布滿周身,寸寸斷裂。

劈裏啪啦,長劍掉在地上成了一堆廢鐵。

“原來你想選一劍封喉。”她撚轉著鉤月,“可惜我劍術不太好,恐怕一劍還封不了你的喉,不如還是換一個死法吧。”

門生跌坐在地,驚恐地後退,退到無可退時,面前的紅衣姑娘微微躬身,與他迎面相對。

紅衣紅裙遮住了身後大半的月,背逆光影,裙角飛揚,一笑令人寒心凍肺。

“我給過你選擇的,是你自己不珍惜。”

鼻尖聞到了一絲清淡的芳香,門生猶疑了一剎,而後體內翻湧出千百倍的刺癢,如同萬蟻行過,奇癢無比,讓他幾欲撓穿一層皮肉。

“啊——啊——”

門生痛聲厲喊。

紅妝得意地笑了起來,笑聲清脆,回蕩在漁眠小築。

她快活地看著門生的慘狀,好心道:“這毒叫‘無為’,中毒者會感到全身瘙癢難耐,恨不能扒下皮肉,而且血腥味越濃,便會越癢,直到自己將自己撓得血肉模糊,斷了氣才好。”

門生哪裏還聽得,他全身皮肉包括臉部都已被自己撓出血花,眼神怨毒無比,恨不能殺了這妖女飲血。

紅妝翩步後退,轉腕收刀,正要施展輕功離去時,突然聽見耳邊“叮”的一響,似有硬物兩相撞擊。

側眼看去,掉落在門生手邊的正是一把黑玉做的骨扇。

門生已看不出原本面目,此時他正顫顫巍巍地打算去撿地上長劍的殘片,企圖一了百了。

紅妝見到那扇子,也懶得管門生了,她昂起頭,往星墜來的方向愉快地喊:“季寒初!”

“紅妝。”季寒初從隱秘處走來,轉瞬來到門生身旁,“我同你說過,不要殺人。”

紅妝跺腳,惱恨道:“這太不巧了,怎麽每次殺人都被你撞上了。”

季寒初蹲下身,撿起星墜,迅速封了門生的幾處大穴,然後拿出隨身帶的小藥囊,從中倒出三棵藥草,揉碎了給門生咽下。

門生的嗚咽聲漸漸小去,呼吸平穩起來。

紅妝驚奇道:“哎呀,你竟然又解了?”

她噠噠跑過去,在門生的另一側蹲下來,兩手撐著小巧的臉蛋,一派天真無邪。

季寒初已經開始施針,她卻還這樣看著。

他下針的手遲疑了一下,沈聲問:“看什麽?”

紅妝:“看你解毒啊,總要看了才知道這毒怎麽解,下回才不會再給你留機會。”

“……”

紅妝笑嘻嘻地說:“小古板,這一局算我輸了。不過我很好奇,你該不會打算天天跟在我後面,我殺人,你就救人,如此循環吧?”

季寒初沈默半晌。

紅妝的影子在幽冷的月光裏也變得有些沈默。

季寒初下針很快,眉宇間一股雅正,眼神堅定,是那個受世人敬仰的季家小醫仙。

紅妝彎起嘴角,可笑意不達眼底。她輕聲說:“季三,你可別告訴我你是在為我贖罪。”

季寒初收起藥囊的雙手陡然頓住。

紅妝站起身,低頭靜靜望著他:“季寒初,我是不會收手的,你也是,莫再徒勞。我說過,這些人我非殺不可。”

季寒初說:“為何非要殺了他們?”

紅妝冷冷道:“是他們非死不可。”

“為何非死不可?”

紅妝不答了。

她譏諷地笑,背過手掌,指頭輕輕勾了兩下,一條小小的黑蟲便從她腕上的佛祖手串裏悄然爬出,速度很快,落到了地上,悄無聲息地向門生靠過去。

紅妝眼見它從門生染血的袖口爬進去才放下了手,道:“季家小子,你何苦非要同我作對。”

季寒初看著她,重覆問:“為何非死不可?”

紅妝攤手:“江湖規矩,血債血償。”

“你與殷氏有仇?”

紅妝側頭,道:“血海深仇。”

行走江湖,正邪兩道都講一個規矩,以牙還牙,血債血償。

各路豪傑、各路邪魔都得守這規矩,倘若哪路人真做了違背道義之事,被尋仇也算活該,旁人大多袖手旁觀,不會主動插手。

否則管了閑事,還得叫別人連累了名聲。

季寒初臉色微變,聲音不自覺軟了下去,問:“以前發生了什麽事?”

以前,那是多久以前?

久到記憶的最開始,是悲慘的人吃人,是草木無根,是生食人骨。

久到她被女人擁在懷中柔聲安慰,以為自己見到了活佛觀音。

師姐就是她的觀世音。

紅袖會同她說起,當年從饑荒裏將她救回來時,她正抱著一截禿了的樹根啃,身旁是爹娘的屍體,已死去多日,漸漸發臭。

紅袖將她抱回了七星谷,求搖光收養了她,自此她改名叫“紅妝”,成了“北鬥星”搖光門下的小弟子。

搖光教導她恩是恩,怨是怨,恩怨得分明,做人要對得起天地。

紅袖教她好好活,懂知足,明分寸,隨心而行,自在如風,最是快樂。

紅妝半趴在小床上,可憐兮兮地摸著自己的屁股,那兒剛剛被大蟲子咬了一口,現在還紅腫著。

她齜牙咧嘴地說:“我最大的樂就是天樞師伯以後都別再來了。”

紅袖揉她小腦袋瓜:“這話可不能讓師伯聽見,小心他下次還放蟲子咬你。”

“嗚……”

師姐真溫柔,要是摸著她的手不那麽冰就好了。

每次都把她凍得一顫,可她不好意思說。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紅妝才知道,原來師姐其實是個“死人”,早在那年的雪山上,就同那孩子一起死了。

她是一個“活著”的死人,一個靠當年她最懼怕的蟲子養著的女傀儡。

死人,怎麽配擁有溫度。

也是那時,紅妝與殷家的仇,才開始徹徹底底結下。

天樞最熱衷制蠱,尤其擅長的是為世人深惡痛絕的“活死人蠱”,只要將蠱蟲種在體內,便會成為失去意識的傀儡,然後聽命於他,成為他手上最厲害的一把武器。

而近年來,天樞又重制了蠱蟲,種在已死之人的體內,能使其保留意識,將之“覆活於世”,壽命與常人無二,只是這副軀殼,也同死人無二。

師姐,便是活死人蠱第一個成功的試驗品。

“種不了,沒有用!”天樞皺眉道,“那孩子還不足月,我去挖的時候都凍成冰塊了,根本承受不住蠱蟲。況且就是種了,她也再不能長大,一輩子都是這副嬰兒模樣,意義何在?”

搖光恨道:“你就不能再想想辦法?”

“想不了,能試的都試了,放棄吧。”

搖光:“我體內的雙生蠱你沒辦法,活死人蠱你也用不了,要你何用!”

搖光年少時受了極重的內傷,險些丟了性命,天樞便鋌而走險給她種下了雙生蠱。

雌蟲活在體內,雄蟲養在冰河之下,一切都與常人無異,只是雌雄兩蟲不得分離太遠,雄蟲又離不開冰河,於是搖光只能永遠被困在七星谷中。

紅袖聽見他們爭吵,怔了會兒神,訥訥道:“師父,師伯盡力了,無妨。”

天樞聞言看過去,他倚在窗邊,輕輕瞇著眼睛,手裏還蠕動著一只小小的蟲子。

他低笑,那笑容卻諷刺。他輕聲說:“紅袖,有一個問題你師父一直想問,但她不忍心,正好我替她問了。”

他拂袖,走上前,對她說道:“我記得你去中原一趟,沒多久便同你師父說你不要做‘搖光’了,因為‘搖光’世代不可婚娶,不可生有子嗣……如今你武功盡廢,底子毀去大半,更是修了死人之身,倒是真的再也做不了‘搖光’了。紅袖,我問你,你走到如今這般境地,可算得償所願了?”

紅袖垂在身側的手逐漸握緊,嘴唇逐漸發白,身子跟著顫抖起來,她捂住眼睛,雙目通紅,可流不下一滴淚。

死人是不會流淚的。

搖光責怪地看了天樞一眼,然後再上前,輕輕抱住了紅袖,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像個母親一樣輕撫她的脊背。

“沒事了,乖,沒事了……”

紅袖的唇哆嗦個不停,她死死地攥緊了搖光的袖子,聲音沙啞,撕裂泣血。

“他同我說,他真心待我,要帶我回季家……他說他會退了與殷二小姐的婚約,讓他大哥做我們的主婚人,我心頭歡喜……他愛刀,我就把逐風給了他,想著以後……以後……”

搖光不忍,側過頭去,哄她道:“乖孩子,不是你的錯。”

天樞抱手,淡淡道:“有情皆孽,無人不冤。”①

紅袖嗚咽著,指尖陷入肉中,明明半點沒有疼,但那痛苦好比心頭生生被剜去塊肉,比肉體的疼痛更苦上百倍。

“師父,我恨毒了他們。”

(三)殷青湮

但這些事,紅妝是不會告訴季寒初的。

夜中的明月流出碎金的光彩,紅妝仰頭,輕聲說:“我要走了。”

季寒初沈默良久,方開口道:“跟我回去。”

紅妝笑起來,道:“你居然還沒死心,我說過,我不會和……”

“不是抓你回去問罪。”季寒初驀地打斷她。

“那是去幹什麽?”

季寒初鄭重道:“去殷家,把話說清。”

“然後呢?”

月色下,季寒初的眼神有種別樣的認真:“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紅妝怔了一怔,但很快,她便又笑起來。

“不。”紅妝又說了一遍,“我不去。”

季寒初好久沒有說話。

她不知道他聽到她的拒絕會是什麽感受,小醫仙這樣的人嘴裏能說出“有仇報仇,有怨報怨”這種話已經著實讓她意外。

他信了她真與殷家有血海深仇,可她還是不能跟他走。

她不要公道,她只要血償。

天邊明月高懸,季寒初站在門前的水榭旁,手裏的星墜覆上一層玉質特有的流光,另一只手裏還握著藥囊,他捏著星墜的手很緊,緊到紅妝以為他馬上就要動手,可他卻只是下頜微動,說:“跟我回去。”

紅妝無奈:“季三,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季寒初嘴唇動了動。

紅妝懶得再同他周旋,簡直糾纏得她心煩,尤其那句“跟我回去”,聽得她耳朵都長繭了。

她甩出定骨鞭,長鞭疾甩出淩厲的風,撲面而來全是肅殺之氣。

紅妝冷冷地說:“那便各憑本事吧,你要真能擒了我回去,算你厲害。”

寒鴉啼,烏雲蔽月,安靜的亭臺水榭之上狂風驟起,月光隱到雲後,半明半暗間只能看見紅衣姑娘漠然的面龐,和那雙狐貍般的媚眼,混著駭人的狠厲。

風吹起季寒初衣袍一角,從未有機會在紅妝眼前打開的星墜終於使出了武器該有的威力。

戰況一觸即發。

星墜的扇面也是黑的,玉骨從扇面之下猛地拔出,露出數枚尖利的長刺,扇面邊緣更是閃著鋒利的冷光,比起鉤月有過之無不及。

面上是玉骨扇,實際是袖中刀。

紅妝甩起長鞭,狠狠地沖季寒初襲去,直取心口。

電光石火間,季寒初翻扇格擋,不料長鞭力道奇大無比,震在虎口處,讓他半條手臂都發麻了。

季寒初退後了些,還未喘平氣息,下一鞭又帶著千鈞之力朝他襲來。

門生已斷了氣,可誰都沒註意到。

季寒初的呼吸越來越急,心腔也越發疾跳,他用盡全力控制著星墜,險險地避開一招,扇面在手裏打了個旋兒,纏緊了迎面來的長鞭。

他沒說話,只是攥緊了鞭子,可紅妝卻實打實地感受到了那端傳來的內力威懾,讓她背脊有些戰栗。

“季三,你比我想的厲害。”她眼裏閃著興奮的光,是棋逢對手的喜悅。

她道:“但你怎麽不還手?都說過了,我們各憑本事。”

季寒初頭微垂,松開手中的長鞭往她一拋,沙啞的聲音輕得不能再輕,卻清晰地傳入紅妝耳中。

“能讓我不想還手,也算你的本事。”

紅妝瞇起眼,一動不動地凝視他。

他偏過頭,並不看她,側過的臉頰融在夜間清冷的餘暉裏,有千言萬語都被風吹散了。

烏雲散去,月光重回天地。

紅妝:“季寒初,你該不會……”

她沒說完,季寒初忽然猛轉過頭,將手指放到唇邊,示意她安靜。

他低聲說:“有人來了。”

紅妝側耳去聽,果真有人在悄悄接近,都怪剛才他們打得太投入,她竟沒聽到腳步聲。

步伐輕盈,似乎是女子。

“三表哥,是你嗎?”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季寒初挪步過來,示意紅妝先走。

紅妝背著手,瞄過去一眼,起了無限興趣,輕聲問:“誰啊?”

季寒初低聲道:“是青湮,叔母長姐的獨女……”

他覺得這關系有些亂,糾結了下,直接下了定論:“是我表妹。”

原來是她。

殷遠崖有兩個女兒,殷芳川與殷萋萋,一剛一柔,前者招了贅婿,後者嫁了季宗主。

來者正是殷芳川的獨生女,殷青湮。

“漁眠小築這麽偏遠的地方,她跑來幹什麽?”

季寒初:“我今晚來時未避著眾人,她可能聽到消息了,便趕了過來。”

紅妝乜斜他一眼,意味深長道:“一聽到你來了就顛兒顛兒地跟來,季三公子還真是招人喜歡。”

季寒初擋在她身前,望向斷了氣的門生,低聲警告:“快走。”

“走什麽?你把她叫來,正好一道將我抓去殷家,還省了力氣。”

季寒初頭疼:“今日先不抓你,你趕緊走。”

“我不。”紅妝大剌剌地走出來,“來的是殷芳川的女兒,我怎麽能走?正好我同殷芳川也不共戴天。”

“紅妝……你……”

殷青湮是殷氏大小姐,殷家一向疼寵,平時派了許多護衛專門保護她,她現下雖是獨身,但左右不過片刻殷家眾人就能趕到,局面便難以控制。

偏偏這女子沒心沒肝,只懂玩世不恭,讓人惱恨。

推拉間,殷青湮已來到水榭前。

她穿的正是一襲青衫白袍,與季寒初的一身極其相配,容貌清麗,眉眼尤為秀美。

那眉眼,在見到季寒初時便立刻綻放出如花般的笑靨,嬌羞可人。

“表哥,你真的在這兒?剛聽下人來報,我還不相信呢……”

幾句話沒說完,她就註意到藏在季寒初身後的紅妝,還有紅妝身後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一下止住。

她驚得臉色大變,手指發抖:“你、你們,表哥……她……”

她的目光與紅妝隔空碰上,只見那女人沖她笑得極野,眼眸倏地變得深邃,抽出袖中彎刀,帶著必死的殺意向她奔來,速度之快,她根本來不及躲閃!

剎那間,鉤月彎刀便架在了殷青湮的脖子上,刀片冰涼,抵住頸部血脈,仿佛眨眼間就能取她性命,叫她腦袋開花。

殷青湮渾身冰冷,顆粒疙瘩全都立起。

季寒初怒喝道:“紅妝!”

鉤月從脖頸處移到臉頰,削鐵如泥的寶刀離殷青湮的雪頰只差分毫,一縷烏黑的發絲輕輕斷落,飄旋著落到她發抖的手上。

紅妝將刀背貼在殷青湮的臉上拍了拍,笑著問:“這是你相好?”

這話一出,不只是季寒初,殷青湮也楞了。

寂靜中,兩雙眼默默地望向不遠處的季寒初。

殷青湮咬了咬唇,面頰泛紅,低頭絞著衣擺,眼中隱隱露出期待。

紅妝服了:“餵!刀還架你脖子上呢,你現在害羞個什麽勁!”然後又轉頭問季寒初,“問你呢,是不是你相好?”

季寒初看著紅妝臉上那個笑容,長嘆口氣,道:“不是。”

“噢——”紅妝拖長音,附在殷青湮耳邊,低聲道,“那便殺了吧。”

殷青湮的臉色頓時煞白。

紅妝挾持著她,與季寒初遙遙對峙著。

季寒初咬咬牙:“你放開她。”

紅妝哼笑,一下舉起彎刀,鋒芒畢露,嗜血的氣息難以掩蓋。

殷青湮失聲尖叫。

就在此時,突然響起一聲高喊:“刀下留人!”

紅妝不耐煩道:“不留!”

“不行啊,要留的,要留的!”

一個圓潤卻靈活的身影從樹叢裏閃了出來,咻地溜到季寒初身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說:“老三,殷家來人了,馬上就、就到。”

紅妝:“你又是誰啊?”

胖子撐著身體站起,擦了擦一腦門子的汗,露出一張如彌勒佛般可愛親善的笑臉,看著紅妝一抱手,道:“姑蘇季氏第二門門主,謝離憂。想必姑娘就是那位武功深不可測的美人羅剎吧?”

美人?羅剎?

紅妝騰出一只手,瀟灑地撩了下頭發:“都是虛名。”

謝離憂:“姑娘實力配得上,不算虛名。”

紅妝點頭:“謬讚了。”

謝離憂笑笑:“哪能啊,謝某誇人從來都真心實意,沒有半分虛言。”

紅妝道:“你這胖子倒是有趣。”

謝離憂拱手:“謝姑娘誇獎,姑娘能招了季三喜歡,轉眼又無情忘記,謝某真心覺得,姑娘也是一位能人。”

紅妝挑了挑眉,朝季寒初瞥去一眼。

季寒初擰著眉,有些不自在道:“紅妝,你放了青湮。”

謝離憂這才一拍大腿,道:“對啊!女俠,咱犯不著,你快放了大小姐,否則殷家就要來人了,到時你想跑都跑不掉!”

“別急啊。”紅妝手上用力,見殷青湮臉色更白了幾分,滿意道,“我問你個問題,你老實回答我,我就放了你。”

殷青湮猶豫著點頭。

紅妝下巴一揚,指向季寒初和謝離憂的方向。

“你喜歡他?”

謝離憂抱緊自己肥碩的身軀,故作驚惶:“這、這……這不能吧。”

紅妝皺眉:“你閉嘴。”

謝離憂如願以償地閉了嘴。

“問你呢!”

殷青湮從小被養在姨母家,雖和江湖中人打過交道,但她深居簡出慣了,哪裏聽過這麽直白的話語,當下臉皮由白轉紅,半天支吾不出個字來。

她哆哆嗦嗦,無助地向季寒初求救:“表哥救我。”

紅妝一手掐上她的脖頸,笑道:“救你?要不要我告訴你,你的親親三表哥,他已經是我的人了?”

“……”

謝離憂的眼睛,就這麽從直視前方默默地往右轉了大半截,他咳了咳,小聲咕噥:“老三,她什麽意思?”

不答。

謝離憂:“你真失身了?”

安靜,還是安靜。

無法言說的憤怒從殷青湮的心口爬到頭頂,她氣得渾身發抖,爭辯道:“你這妖女,你休得胡言!”

“是不是胡說,你問問你表哥不就知道了?他可是說了要娶我進門,還信誓旦旦要和我一起去死呢。”

謝離憂:“不是吧……”

季寒初:“紅妝,放了青湮。”

謝離憂:“……”

季老三沒否認!

當下謝離憂只覺得頭皮發麻,腦袋發脹,天靈蓋突突地疼。

好你個季老三,枉老子從小跟你一起長大,你八歲那年下錯了藥差點把胖爺毒死,戚燼都算好買棺材的錢了,爺楞是憑一己之力挺了過來,爺都沒跟你計較!你現在有這艷福你居然不叫上我!

紅妝笑嘻嘻地答:“不放!我不僅不放,我還要把她做成傀儡,那種聽得見,看得著,但只能聽我話的傀儡,等我玩夠了,再把她送給天樞師伯養蟲子,這一身好皮肉不能白白浪費了。”

一張嬌俏的臉蛋,說出惡毒無比的話語來,卻是再尋常不過的語氣。

可任誰,都能明白她絕對再認真不過。

謝離憂摸上自己的喉頭,咽了咽唾沫。

算了算了。

這女人渾身是毒,再漂亮他也不敢碰啊。

這艷福還是季老三一個人受著吧。

(四)情和愛

季寒初收起星墜,沈聲道:“紅妝,只要你放了青湮,我保你今晚安然走出殷家。”

紅妝懶懶地撚著發絲:“你就這麽心疼你這表妹?”

心疼到她都有些嫉妒了呢。

“你越心疼她,我越要殺了她。”

一分的貼進,一寸的血柱,一片染紅的梅花。

殷青湮死死地閉上眼睛,害怕到呼吸不斷急促,手在身側緊握成拳,指甲深陷肉中,血絲從指間緩緩泛出。

季寒初心下大驚,顧不上許多,灌了內力猛然將星墜向紅妝砸去!

紅妝反應神速,扭身閃過,甩鞭一勾將星墜勾進自己懷中。

就在她為躲閃手下力道松懈之時,季寒初迅疾上前,伸手鉤住她的細腰,用力一扯,將她帶離了殷青湮數尺遠。

謝離憂立時上前,護在了已嚇得暈厥的殷青湮身前。

紅妝笑著倚靠向季寒初的胸膛,神情毫不意外,甚至還有閑空擡手,朝謝離憂擲去一枚青釉小瓷瓶。

謝離憂接過,望向紅妝。

她解釋道:“能讓人短暫失憶的藥,給她餵下,會省去很多麻煩。”

謝離憂捧著瓷瓶,苦惱的臉上寫滿了猶豫和懷疑。

“別了吧,紅妝姑娘,這為虎作倀的事兒咱能不做嗎?”

“不能。”紅妝掩唇笑道,“不然你會死的哦。”

“……”

紅妝嗤笑,摟過季寒初的脖子,在他臉頰上輕輕落下一吻:“好哥哥,你來告訴他,我給的到底是不是毒藥。”

季寒初一手攬著她,一手沖謝離憂攤開,手掌死死扣著她的腰身,仿佛他一松開,她就能跑不見了似的。

謝離憂低著頭把瓶子送來,待確定那的確只是讓人失去短期記憶的藥後,才邁著小碎步退下。

然後,他再也不看那對摟摟抱抱的男女,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餵——”紅妝還在後頭招他,“季三可想抓我回去問罪了,你不想嗎?”

謝離憂捂著眼睛轉向她,嘴裏念念有詞:“莫管閑事,閑事莫管。事不關己,明哲保身。”

紅妝捂嘴笑,擡頭對季寒初說:“你這朋友好有意思。”

季寒初按住她亂動的腰,低沈地說:“紅妝,你別招他。”

紅妝踮腳向上,看著他的眼睛,伸出手指鉤住他下巴,往下撫摸,摸過他喉間的凸起,在那兒流連。男人與女人貼合很近,近到彼此能感受到雙方的差異,女人特有的香包圍著他,在那香裏,她仿佛是無骨的,軟綿綿的能化成水。喉頭的手撫上他的肩,取而代之的是唇舌,不時輕咬,帶起來肆意的酥麻,像極了那晚青青河畔,她俯下身落在他唇上的那記長吻。

那個吻是青草味的。

女人兩條藕臂鉤住了他的脖頸,纏著他恣意調戲,她擡眼時,眼裏全是野蠻生長的蓬勃之氣,動人又勾魂。

“我不招他,我只招你,這樣你滿意嗎?”

滿意嗎?

這樣有什麽好滿意的。

季寒初苦笑著想,左右她也不過拿他當一個好玩的消遣罷了。

哪有人會去在意消遣滿不滿意,她這麽問,無非想再得到一個新的消遣而已。

季寒初聽見耳邊傳來人聲,摟緊了紅妝的腰,囑咐她:“別出聲,我帶你離開這兒。”

紅妝往他懷裏靠去,撒嬌一樣拿手指在他胸膛畫圈圈:“那你可得快些,不然我被抓走了,可沒人會再來陪你玩。”

人聲越來越近,季寒初向謝離憂打了手勢,便輕輕一點帶她躍上墻頭。

他一手摟她,分明多了個人的重量,夜行起來卻依舊輕松,在屋檐上起伏三兩下,兩人便來到殷家前院。

前院燈火通明,被圍得水洩不通。

殷家人又不是傻子,前腳二爺中毒,後腳小姐被害,前前後後死了那麽多門生子弟,若再看不出是有人故意為之,專門針對,當真是傻到家去。

季寒初與紅妝臥伏在屋頂上,借著夜色隱蔽。

“出不去了。”季寒初說,“殷家被圍,此番必定在嚴密搜查,現在出去就是自投羅網。”

“那怎麽辦?”紅妝倒是很淡然。

她根本就不在意,強闖於她而言只是需要多費些力氣罷了,但她樂意看季寒初為她費力。

季寒初思忖一會兒,拽上她的手腕,說:“去側門,那兒停著謝離憂的馬車,我們去馬車上。”

紅妝說:“他怎麽還坐馬車來?”

季寒初抱著她疾馳在夜風中:“他不愛動,能坐馬車便不會願意走路。”

紅妝挑挑眉。

季寒初又說:“離憂肯定會被叫去盤問,我們暫且先去車上等著。”

紅妝掛在他身上,笑說:“去馬車上,若恰巧碰到搜查,被人看到你同我這妖女攪在一起,季三公子的名聲可真的要毀了。”

季寒初遙望夜色,道:“季家的馬車,殷家不敢動。”

停在側門內的馬車精致又不失奢華,車角掛著一只銀鈴,驚濤拍浪盤踞鈴身,最上頭刻了個極深的“季”字。

馬車停靠在假山堆後,不太引人註意。

紅妝被季寒初拉著左閃右躲,趁著無人註意時,快速上了馬車。

一上車,擠在狹窄的車廂裏,季寒初轉身關門,紅妝立時反身半跪過去,將他抵在門上。

廂內著實窄小,兩人同處一室,只是勉強施展得開手腳。

是以季寒初被她壓著,大半個身子都占了去,為避免引起響動,他也不敢推她。

紅妝喜歡極了他這副束手就擒的模樣,對上他的視線,輕聲細語道:“季三哥哥,你怎麽那麽好呀?”

季寒初望了她片刻,才將她的手扯了下來。

“喲,生氣了?”紅妝不由得失笑,“我傷了你那相好,你就同我置氣?”

季寒初坐在馬車軟墊上,閉目不搭理她。

紅妝聲音冷下去:“我是傷了她,但我又沒打算殺她,你還拿星墜打我,我都沒生氣,你怎麽好意思先生我的氣?”

字字句句,委屈得不行,把“倒打一耙”演繹了個透。

季寒初睜眼,道:“道理都讓你占全了。”

“本來就是啊。”紅妝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不能忍受,“你居然為了她打我!”

季寒初扭頭:“你一開始就不打算對青湮動手?”

紅妝隨心答道:“本就是騙你的。她一個柔弱小姐,什麽都不知道,我找她尋什麽仇。”

那你何苦非要傷了人家,弄得現在勞師動眾,出也出不得,走也走不掉。

但這話就如同紅妝的仇一樣,季寒初也是不會說出口的。

他只是再閉上眼,輕聲道:“我好騙嗎?”

紅妝展著星墜玩,懶懶地扇風,上好的名器在她手裏硬是真成了一把扇子。

“季三,你別記恨我,也別想著抓我回去了,同我說說話,也陪我看看月亮,好不好?”

季寒初道:“說什麽?”

紅妝想了想,問:“你師從何人?”

季寒初道:“幼時跟父親學,父親過世後便跟著二叔學。”

“季靖晟?”

季寒初點頭。

紅妝琢磨著,難怪這小古板刀法詭異離奇,內力霸道,原來是季家這位瘋子天才手把手教出來的。

她說:“之前不怎麽見你動手,還以為你根本不會武功。說起來你刀法不下於你二叔,怎麽江湖上卻沒有一番姓名?”

季寒初穩如磐石,極為一絲不茍地說道:“父親教導過,學武當為救世,而不是枉爭虛名。”

他說這話時神色極為認真,就連坐姿也是挺拔端正,一襲青衫白衣,猶如天邊冷月。

紅妝望著,倒是第一次對季家早逝的長子產生了一絲好奇。那該是個多清雅正直的男人,一身風骨又是怎樣的風華無雙,才會教出這樣胸襟內裝有寬廣山河日月的孩子。

紅妝將兩手背到腦後,舒服地靠著,道:“你爹說得沒錯,但學武不僅只為救世,更是為了保護自己保護他人,否則真讓別人欺負了去,連個說理的地方都沒有。”

季寒初低垂眼瞼,露出無可奈何的神色:“你這樣,誰能欺負得了你?”

“說得沒錯,季三。”紅妝很是領情,想起開陽常說的話,覆也驕傲道,“人生在世,難求一敗,寂寞至極。”

季寒初:“……”

紅妝又抱著他的手臂,半入他的懷中,追著他的眼睛瞧:“季三,我再問你,我和那殷家小姐,誰好看些?”

季寒初一手抓住她的手掌,她離他實在近了些,近到能看清她長睫之下水靈靈的眼。她長了張桃花妖的臉,又生得一雙能講話的眼睛,話本子裏的女妖怪大抵都長她這樣。

季寒初不自然地撇過眼,道:“你。”

紅妝蕩著水光的眼深深一笑,道:“這就對了,否則我挖了你的眼睛。”

季寒初又覺頭疼:“你真是——”

突然,外頭傳來幾道腳步聲,重重疊疊,還有劍鞘過身發出的響動。

“那兒有輛馬車,過去看看!”

紅妝與季寒初對視一眼,立刻反應過來。

這馬車中看不中用,前開小門,一側開的是比門還大的窗戶。車窗始於頭尾,一打開,便能直覽大半車內光景。

殷家人不敢強行破門,但若客客氣氣地請求開個窗,是無論如何都拒絕不得。

紅妝就勢往地上一躺,緊緊貼到窗戶之下的半面廂壁上,季寒初正襟危坐,果然聽得門外之人在敲窗。

“裏頭是誰,煩請行個方便。”

季寒初半掩著紅妝,擡手開窗,道:“何事?”

來人一見,驚奇道:“季三公子,怎的會是你?”

“我同離憂一道前來,他說有事找殷宗主商議,我便在這裏等他。”

來人問:“公子是來找大小姐的吧?”

季寒初猶豫著,點頭稱是。

來人有些為難,應當是被下了要求保密的命令,只好說:“那真不巧了,小姐今日身體抱恙,恐怕無法見客。”

季寒初笑笑,道:“無妨,我下次再來便是。”

紅妝臥在車內聽著,只覺得想笑。

小醫仙說起謊來,比她這個妖女不遑多讓,半點臉紅都不帶,氣也不見喘。

厲害,真是厲害。

讓她突然就生了些荒唐大膽的想法。

來人繼續說道:“謝門主想必是被宗主留下問話了,煩請三公子再多等會兒。另外想請問三公子,可有見過什麽形跡可疑的人經過附近……三公子?三公子!”

不怪來人疑惑,這位向來高雅溫和的三公子,此刻不知為何面色突然泛起微紅,紅到了脖頸處,口中微微喘著氣,眼裏有濕潤,也有震驚與怒意……

還能為什麽,自然是因為那“形跡可疑的人”正在馬車中,在他的腿邊,行盡了不軌之事。

紅妝撩開季寒初的手,伸過去,隔著衣服在他的腰背上輕撫。

那日沒摸夠的細皮嫩肉,今日她要連本帶利討回來。雖說不太爽利,但聊勝於無。

她不講道理,癱在他身側,腦袋枕在他大腿上,迎著他低垂下來的目光,還歡快地沖他眨眼睛。

那雙手和蛇一樣,鉆到他腰背之後,在他的背上緩緩勾弄,弄得他疼了,料想必定是留下了幾道紅痕……

季寒初呼吸漸重,用盡全力壓抑著,從喉頭發出重音:“未曾見過。”

來人擔心道:“三公子,你沒事吧?”

他本是一片好心,卻無意中拖延了時間。他又怎能料想到,謫仙般的三公子此刻正被蟻蟲噬身般的刺激包裹著,既難忍又難耐。

(五)不度鬼

夏夜裏,車廂內熱得灼人。

柔若無骨的小手隔著衣料貼上了一片緊實的肌肉,在季寒初身上作祟,像蝴蝶觸過,引發了密密麻麻的酥癢,一筆、一畫,一下、兩下……

紅妝欣賞著他漸漸升起薄紅的臉頰,欣賞著他喘得越來越急的氣息,欣賞著他一副深惡痛絕又無能為力的模樣,比任何時候都要好看。

女人的手收起,慢慢地扣住他的手指,十指相扣,眼裏惡劣的笑意藏不住。

她說過的,她最喜歡他這副道貌岸然的樣子。

她要一層一層脫掉他的偽裝,一下一下毀掉他的清雅。

他有正道,她偏不讓他守。

她倒是要看看,到最後這光風霽月的男人是否還會保持自持自省,是會義正詞嚴、居高臨下地指責痛罵,還是幹脆做欲望的走狗,雌伏在她裙下供她游戲取樂。

那只小手與手指節纏綿了會兒,便替換上了溫熱的唇,紅妝輕輕地吻上季寒初細膩的手背,剎那間,她感受到面前男人的僵硬。

怕了嗎?

紅妝無聲地笑笑,這男人不愧是江南水鄉養的,比女人甚至還要過分精細些。

她上了癮,就像小時候舔弄著師姐給她做的芽糖一般。

糖是甜的,他也是。

“三公子,您真的沒事吧?”

來人滿目疑惑,不懂為何明明好好地說著話,這位季三公子忽然臉色起紅,微微仰著下頜,露出的喉結上下滾動,似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季寒初眸子幽深,一手擡著窗戶,一手在身下發狠地抵著紅妝,含混道:“無妨。”

來人卻會錯意,以為他這般失態是聽了大小姐抱恙的消息,心思一轉,存了些討好的巧思,故作神秘道:“三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小姐今日其實並非抱恙,而是遇襲。”

“遇……襲?”季寒初道。

“正是,而且還不是近日來第一樁意外了,上回二爺的事兒公子您也知道的,要我說恐怕是咱家得罪了人,這次剛好輪到小姐,好在小姐福大命大,並未受什麽傷,只是受了點驚嚇,有些迷迷糊糊的……”

季寒初被紅妝吻得心神俱亂,身下傳來的癢意纏纏繞繞,讓他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忍住不發出呵斥,偏偏這護衛喋喋不休……

季寒初空出的那只手使了狠力,牢牢扣在紅妝的下頜上,鉗制得她動彈不得,他低下頭,眼中已不覆清明,絲絲煩亂入扣,含著濃濃的警告。

但有人不知好歹。

紅妝用兩手將他的手掌掰下來,她仗著他不敢用力有恃無恐,掌心扣在他的掌中,感受那抹溫熱,然後在他銳利的眼神中將他的手指捧著,輕輕挑眉一笑,嫵媚又放肆,飽含水光。

一笑,眼眸彎作新月,挑釁地看他。

——你怕什麽,你推開我啊。

——邊上就是殷家的人,所有人都在找我,你不是最想抓我嗎,推我出去啊。

——你敢嗎?

季寒初眼睫顫動,他垂眼看著紅妝,女人臥在他腿邊,小小一個,磨人又可愛。

從前他聽過,話本子裏頭有吃人心的女艷鬼,臉龐妖艷,媚骨天成,眉目間流轉的盡是瀲灩的風情。

他此前不懂,只覺得那墨筆描繪出的深山艷鬼,下筆生硬,毫無美感,既是生靈成鬼,又怎會拘於凡俗這種躍然紙上的淺顯。

可是這一刻,那艷鬼竟現原形來,是她的臉,是她的眉眼,是她的一顰一笑。

她勾引他倒在溫柔鄉裏,要他心甘情願被挖走心肝。

她說,季三,地獄裏太孤單了,你來陪我好不好。

季寒初移開眼,狠狠閉目,胸膛起伏再三,終是轉頭,睜眼對來人說:“我知道了,等哪日空了些,我再來看望你們家小姐。”

紅妝伏在下面,差點要笑出聲來。

季寒初,真該給你找面鏡子來照照,讓你好好看看自己這模樣。

你完蛋了。

護衛猶豫著,尚有疑心,著實是三公子今日太過反常。他又問:“三公子,確定沒見過什麽可疑之人經過嗎?”

季寒初斬釘截鐵:“沒有。”

紅妝起不來,不然真想親親他的唇,好好誇上他一番。

護衛面色仍是猶疑。

紅妝見他們還不走,微微側了側身,腦袋隔著重重衣物擠壓在季寒初緊實的大腿上,神色一派悠閑。

季寒初眉頭緊蹙,神色越發沈郁。

護衛眼見問不出什麽,又不好得罪季家,往車裏看了兩眼,強壓下疑心,雙手一抱拳,道:“打擾三公子了,告辭。”

季寒初沙啞著聲道:“無礙。”

護衛終於走了。

季寒初放下窗,低下頭,視線正好與紅妝在靜默中相接。

他沈默地看著她,眼裏越發沈重。半晌,他開口道:“好玩嗎?”

紅妝盈盈一笑:“還行。”

她笑起來時眼裏有璀璨星河和紅塵煙火,仿佛集了無盡波光,星子從裏面跳出來。

這樣可愛,這樣可恨。

季寒初猛地攥緊她的手腕,狠狠往旁邊一甩。

這一下用足了力氣,紅妝冷不防被他狠狠甩到了廂壁上,半個後背立時麻木了。

季寒初的臉色已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

暧昧情色的氛圍煙消雲散,兩目相對,一個難堪,一個苦痛。

紅妝反手摸著背,看他整理好衣衫,閉上眼離她遠遠的,剛想說話,就聽到他說:“再有下次,我不會饒你。”

威脅她?

紅妝也不去摸背了,順著他坐下,胳膊鉤著他的胳膊,嘴唇貼上他的耳垂,道:“什麽下次?是傷了你表妹,還是……”

她意有所指。

季寒初閉上眼,巋然不動。

但視線阻礙不了情意,他心跳得厲害,紅妝剛一靠近,他那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意念便隱隱約約又有了覆燃之勢。

是以他不答,全身心都放在了忍受痛苦上。

紅妝忍不住了,旋身過去坐到他腿上,與他面對面,手指撫摸著他略幹的嘴唇,察覺到他的敏感,一口含住他耳垂軟肉:“季三,我喜歡你這個樣子,比任何時候都喜歡。”

季寒初睜眼,緩緩道:“放開。”

“不要。”她軟著嗓子,故意壓低了聲音撒嬌,“季三,你親過別的女人嗎?”

季寒初不答。

“你說過要娶別的女人嗎?”

他依舊不答。

“有人像我這樣吻過你嗎,你……”

話沒說完,天旋地轉。

季寒初把她推下去了。

紅妝回首,只見他已重新閉上眼,打定了主意不理不睬,只是那副心神不定的模樣,一看就滿受煎熬,心煩意亂。

紅妝托著下巴,重新坐回去,乖巧又聽話,嘴邊勾出得意的笑。

她伸手,按在他的心口處。

他沒阻攔。

紅妝能感受到心跳,有力,生動。

她悄然低頭,感覺自己被那股淡淡的藥香圍繞久了,似乎也沾了些。

她笑問:“季三,你是好人,胸中有慈悲,不知道你這慈悲願不願意度一度我?”

心跳,在掌下猛烈敲打。

咚。

咚咚。

咚咚咚。

是心跳,還是南墻撞裂的聲音?

季寒初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目光淺淺,不動聲色。

他將那手從自己胸前拿下來,眼神很冷,氣息也冷。

他沈聲說道:“慈悲不度鬼。”

紅妝怔然,她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手,感覺心像被拿捏著揉了一下。

慈悲不度鬼。

可他的心跳早已出賣了他。

他心裏的那只鹿,早已經撞了南墻。

躺在廢墟裏,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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