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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風波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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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風波起

她生來是風,是自由的

(一)定情物

謝離憂一進馬車,看到的就是這詭異的一幕。

一個半跪著,看著自己的手楞怔失神,一個坐著,滿臉……滿臉黃花大閨女被玷汙了一樣的表情。

謝離憂:“?”

紅妝轉過頭,問:“可以走了嗎?”

謝離憂眼觀鼻鼻觀心,說:“可以。”

季家的馬車緩緩從偏門走出,佩刀佩劍的護衛見了車上銀鈴,自覺地讓出路來,無人阻攔。

紅妝還想著季寒初剛才那副深惡痛絕的模樣,背上火辣辣地疼。

這小古板下手可真狠,她背上肯定青了一大塊,回去叫天樞知道了,還得笑話她。

紅妝摸著那塊,覺得當真無趣,可斜眼瞥到謝離憂,突然又有了興致。

她擠過去,道:“小胖子,我問你個事兒。”

車上本就狹窄,擠了三個人連馬兒都吭哧吭哧,她突然這麽湊過來,謝離憂當下給她嚇得一激靈。

他挪開了一點:“何事?”

紅妝爬過去,擡手指著季寒初,問他:“你們季三公子,他有過女人嗎?”

謝離憂快退到角落裏,眼睛使勁瞅季寒初,不知怎麽答。

“你可是專司情報的門主,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紅妝逼近,“你不告訴我,我就給你下毒。”

謝離憂想到“無為”和“往生”,腦子還在糾結著貪生怕死還是舍生忘死,嘴上已經乖乖回答:“沒有。”

紅妝這才退遠了些。

謝離憂剛松了口氣,想著自己這門主好歹順位第二,做得著實有些憋屈……想著想著,身體卻越發綿軟,手腳沒了力氣,一擡頭,那姑娘沖他笑得真甜。

謝離憂委屈得快哭了:“不是說好我告訴你你就不給我下毒的嗎?”

紅妝搖搖頭:“這可不是毒藥,這只是軟骨散,而且只下了這麽點。”

她比畫手指,兩指間比出“一點點”,眼中的真誠和淡然,看得令人瘆得慌。

謝離憂費勁扭頭,向季寒初求救。

但見那人不動如山,眼眸望向紅妝,一副同他一樣動彈不得的模樣。

咦?

紅妝伏下,腦袋靠在季寒初盤起的腿上:“季寒初,我第一次遇著你這樣的人,實在喜歡得緊,只可惜你看著溫潤,心卻比石頭還硬。”

聲音傳到季寒初耳中,在他心湖投下石子,蕩起一圈漣漪,又很快歸於平靜。

她說她喜歡他,他不信。

她哪次不是惹他一身煩惱後就雲淡風輕地離開,她這人沒有真心,說謊的本事爐火純青。

他撞了南墻,可他不是傻子。

紅妝哪知自己在他心中已是如此,還說:“我有時真想把你做成傀儡算了,可你要是真變成了個癡呆的傀人,那多沒意思,想想也就算了。”

季寒初垂眸,問道:“你想幹什麽?”

“我不想幹什麽。”紅妝從他腿上起來,如釋重負道,“我要走了。”

這是她不知道第幾次對他說這句話了。

每次說完,下一次再見面時,她總在殺人。

季寒初感覺心口那處疼了一下,體內滔天的煩亂突然就冷卻下來,冷到骨子裏去,只餘了細細綿綿的疼。

紅妝捧著他的腦袋,在他臉上親了親,微微笑道:“季三,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你一定要記住,我下一個要殺的,是殷遠崖。”

她撿起落在車裏的星墜,往他懷中塞去,道:“你且試試,能不能攔我。”

他能救殷遠崖一次,不見得能救殷遠崖第二次。

她可以用毒,還可以用刀、用蠱、用鞭。殺人的方法那麽多,她總能尋到的。

馬車駛上大道,馬兒識路,自己嘚嘚地就往季家跑去。

紅妝蹲下,與季寒初齊平,他平靜地看著她,沒再和她說一些道理,也沒說要捉她回去。

但這只是短暫的和諧,明天過後他們又是不死不休。

紅妝將星墜塞到他懷中,不知摸到了什麽,突然從他身上扯出一個小小的錦袋來。

袋子做工很細致,看得出下了十足的耐心和功夫,針腳密密麻麻,排列工整。

她抽出繩子打開一看,裏頭是一只小小的玉鐲。

季寒初望著那鐲子,眼神一下變得犀利:“還給我。”

紅妝擡頭看他,從他語氣裏也知道這玩意兒的重要:“這誰給你的?”

一看就是女人的東西,貼身收得這麽好,該不會是他的小白兔表妹送的吧?

季寒初沈聲:“還我。”

“不說是吧。”紅妝把鐲子晃晃,收到自己懷中,“不說就歸我了。”

季寒初:“不是表妹送的。”

喲,還猜出她想什麽了。

紅妝:“那正好,便送了我吧。”

她俯身過去親吻他的下頜,含糊道:“定情信物。”

謝離憂把臉撇去一旁,恨不得自己的眼睛馬上瞎了。

季寒初皺眉。

紅妝笑著撫上他的眉頭,在自己懷裏翻了會兒,掏出一個大紅錦袋,上頭繡著鴛鴦戲水,活靈活現。

這是她閑來學女紅時師姐教她繡的,她繡不好,把鴛鴦繡成了野鴨,師姐看不過去幫她改了改,霎時生動。

她把紅袋和星墜塞到一起,說:“禮尚往來。”

季寒初輕輕抿唇,沒接她話。

紅妝勾了下他的喉結,笑著說:“給你留點念想,也許明天我就死在你刀下了,到時候你要想我的話,好歹有個東西睹物思人。”

季寒初的眉頭再次深深皺起,他不喜歡她說這種話。

紅妝不以為意,她將生死看得很淡,情也好愛也好,都淡。她生來是風,風是自由的,固然她對季寒初也有三分心動,但想到兩人之間正邪不兩立,這三分也就化作虛無。

沒有什麽比自由更重要。

紅妝最後看了他一眼:“季寒初,你要記得我。”

說完,她翻身一躍,從窗戶躍出,很快消失在蒼茫夜色裏。

安靜了大半個時辰的謝離憂終於吭聲:“老三,幫我解一下唄。”

季寒初轉頭,掀身而起,從懷裏拿出解藥給謝離憂餵下,沒多時謝離憂便恢覆了知覺。

他揉揉自己發麻的腕子,擡眼見到季寒初竟然拿著那大紅錦袋仔細端詳,大紅袋子襯著白衫公子,一俗一雅。

謝離憂幹巴巴地笑著:“大俗即大雅。”

季寒初默不作聲地將袋子收進衣內。

謝離憂靜了會兒,忍不住問:“你真就這麽把季叔叔的遺物送她了?”

那可是季叔叔留給他唯一的遺物,對季寒初來說,恐怕比袖中刀珍貴百倍,堪比性命。

季寒初點了點頭。

謝離憂長嘆口氣,他實在不知道那個南疆毒女到底給季老三下了什麽迷魂湯,能把季老三迷成這樣。

明明自己百毒不侵,還裝出一副被下藥的模樣,配合她演了一出“劫財劫色”。

謝離憂:“你該不會已經被下蠱了吧?”

季寒初緊了緊手,說:“沒有。”

謝離憂又嘆了口氣,心裏的想法除了完了還是完了。

他拍拍季寒初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就算你不喜歡殷大小姐,換個人也是可以的,只要身家清白的女子,隨便是誰宗主都不會反對。”

季寒初沒躲。

他知道謝離憂想說什麽。

是,誰都可以。

但唯獨她,不行。

(二)心上人

季寒初重新端坐,面色極淡,仿佛從未亂過心。

謝離憂道:“你和我說句實話,你到底怎麽想的?”

季寒初:“我什麽都沒想。”

謝離憂想到那個鐲子,根本不信:“她與殷家有仇,這回就是奔著殷家人來的,你也看到了,她要的是別人的命,你舍不得殺她,便攔不了她。”

季寒初擡眼看著他。

“你別這樣看我。”謝離憂抱手微笑,不動聲色地往他懷中看了看,“第二門只負責情報,其餘江湖恩怨素來不參與。”

謝離憂從來最涼薄,世事穿耳過,不在心中留。

要他去對紅妝下手,他嫌麻煩。

可偏偏是季三,是從來與他最交好的莫逆之交著了這女人的道。

謝離憂還記得,當他將殷家門生死亡之事一一告知季三時,季三眼裏猝然暗淡的光。

謝離憂是季氏上一輩長子收養的義子,和季寒初是義兄弟,別人看不出來,他卻能清楚地知道,季三見鬼似的動了真心,十多年來頭一遭,一來就遇上了這樣一個女人。

愛不得,也放不下。

真是見鬼。

謝離憂擡手在季寒初的肩上拍了拍:“季三,今夜過去,就忘了吧,當作從沒認識過這個人,心裏頭或許會好受些。”

季寒初眼前浮現出紅妝說著“血海深仇”的那一幕,心裏是說不出的難受,也不知道是難受他們之間的困局,還是難受她仇深委屈。

他問:“你知道她和殷家之間是怎麽回事?”

謝離憂笑了:“不知道。”

季寒初側目。

這世上居然還有謝離憂不知道的事兒。

謝離憂聳聳肩:“殷家當年為留住自己五大派系的地位,缺德事幹了不少,有人尋仇不奇怪。但對於紅妝,我隱約有個猜測。”

不用季寒初再問,他便說了:“你三叔,也就是季宗主,那把逐風你見過吧。”

季寒初:“見過。”

三叔是頂級的刀客,愛慘了那刀。

謝離憂:“那把刀並不是外界傳的什麽精鐵淬煉,其實是許多年前由一個女子贈與。那時宗主尚且年少,愛刀如狂卻始終無法臻於大成,幸而得了逐風,這才有了新的天地。”

季寒初微怔。

謝離憂與他默契異常,道:“那女子名叫紅袖。”

季寒初緊聲道:“她與紅妝什麽關系?”

謝離憂:“不知道,那時她出現得詭異,不知來處,不知師門,只一心跟著宗主。”

可如今季承暄的身邊,哪有什麽叫紅袖的女子。

他早已成家立業,有妻有兒。

謝離憂說:“那時殷家以寄雪劍譜為嫁妝,指明了要與宗主聯姻,婚約都已定下,可不知怎的,宗主出門游歷一趟便帶回了紅袖,自此之後一發不可收拾。一個武癡連名動天下的劍譜都不要了,一心只要退婚。

“不久後,紅袖生了個女兒,那時他們還未成婚。

“殷家不肯善罷甘休,放言只要宗主能從潁川‘劍鬼’的手中為殷家奪回寄雪劍,就答應退婚。宗主去了,可等他回來,紅袖和孩子卻一同失蹤了。”

季寒初問:“找到了嗎?”

謝離憂淡淡地笑:“從我接任門主第一天起,宗主就下達了尋她的死令,但十幾年都過去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有人說她其實早已死了,但宗主不信。”

季寒初:“殷家人殺了她?”

謝離憂還是那句:“不知道。”

簡直一問三不知。

謝離憂:“但我猜是的,不然宗主何至於砍了殷二爺的一只耳朵一條手。”

季寒初乍然擡頭,不敢置信。

謝離憂攤手:“真是你三叔砍的,要不是夫人以自己腹中孩子跪地相請,他連殷大夫人都要砍了。”

殷萋萋腹中本是雙生子,因孕中受了極大驚嚇,才導致了孩子生來有疾,一死一殘。

原是這樣的驚嚇。

季寒初想到那夜的媚藥,再聯想到紅妝說的叔母是如何如何有孕,只覺得自己長期建立的道德觀念都要崩塌了。

這些長輩的陳年舊事,竟也滿目荒唐諷刺。

他懷裏的錦袋還安然躺著,燙得他心窩都燎燒起來。他慢慢地想,如果這真是紅妝口中的血仇,那麽她的惡劣她的狠毒,甚至她下手時毫無顧忌地視人命如草芥,也不是不能理解。

雖毒辣了些,但他已相信,在謝離憂都不知道的角落,或許她還有別的苦衷。

你看,她殺人,他總想為她找一個苦衷,讓她光明正大地殺。她如今有了苦衷,他竟是率先輕松下來的人,覺得真好,她總不是個真罔顧人命的女羅剎。

可她若要真是……若她真是,他其實……

夜風吹拂銀鈴,驚濤浪打,鈴聲傳出很遠,少年的心事已聽不見。

一入江湖歲月催,催人老,催人傷,催人空想念,催人尋不見。

也道是,古今多少事,閑來釀作酒。三分付笑談,餘下七分散在風裏,雨打過後成了霜,落在青石板路,落在烏衣巷口,落在油紙傘面,若去細品,那味道就叫江湖。

到了季家,下人過來傳令,要季寒初去書房一趟。

季家只有一個人能命令他過去。

季寒初理了理衣衫,別過謝離憂,跟著仆人去了。

進了門,一人背立於屏風前,正在擦刀。

屏風上是萬馬奔騰圖,刀是逐風,刀面閃著嗜血的光,卻被季承暄愛惜地捧在手裏反覆擦拭,像對待一個極為親密的愛人。

季寒初很少來書房,季承暄不太愛管事,書房這種議事場合並不常常用到。

書房不大,陳列簡單,不過一張屏風、一張桌子、幾把椅子,站了兩個人稍顯有餘。

季承暄細細地將刀裝入鞘中,撿過書桌上的一張紙,瞇眼看了一陣,丟進火裏燒了。

季寒初看得清楚,那上頭寫的是:初三,劍鬼大弟子,弒。

他明白過來:“二叔回來了?”

季承暄望著灰燼,冷冷道:“辦事越來越不利索。”

季靖晟掌管的是司暗殺的第一門,常在刀光劍影中走動,十天半個月都見不到人。

第一門任務兇險,按理說應被極為看重,可不知怎麽季承暄與季靖晟總有些不對付,十多年了還是如此。

季承暄把逐風放到刀架上,背手走過來。他臉上有道刀疤,據說是當年斬殺劍鬼時留下的,不說話時總顯得有些兇神惡煞。

燭光照著人影,在地面上拉出搖晃的光,他看了季寒初一會兒,才說:“你想娶青湮嗎?”

他不近人情慣了,對長兄留下的獨子也不懂溫柔,從來都是想什麽說什麽。

季承暄:“你喜歡就娶了吧。另外還有一事,季氏這些年結了不少怨,若哪天我不在了,你來做家主。”

季寒初朝屏風後瞥了一眼,低聲說:“我無心爭家主之位,三叔既已掌管季家,下一任家主也當由兄長來做。”

這裏的兄長,說的是那位離不開輪椅的季家二公子季之遠。

季承暄皺眉:“他殘了,做不了家主。”

不知是不是錯覺,屏風後的人在聽到這句話後身形狠狠一顫。

季寒初嘆息,愧疚湧上心頭,但仍堅持道:“叔父,我不願娶青湮。”

季承暄:“為什麽?”

季寒初不說話了。

季承暄猜到:“你有心上人了?”

季寒初的心泛著酸,忽上忽下。情情愛愛什麽的,他向來參與得少,謝離憂之前笑話他像個僧人,別隨便遇到一個女妖精就被勾走了,他那時覺得自己不會,可當真有一天有個女妖精來勾他,給了他點甜蜜時,他心裏的鹿就義無反顧地撞了墻。

她真可愛。

裝模作樣說“公子救我”可愛。

俯下身吻他可愛。

甩鞭打人可愛。

連用刀威脅別人的時候都可愛。

他心裏哪有什麽秤砣,兩邊都是她。

她沖他一笑,小醫仙的神壇就土崩瓦解。

季承暄看季寒初的神情還有什麽猜不出來。燭光照著他幽深的面龐,他兀地轉頭,看向刀架上的逐風。

季寒初只能看到季承暄的背影,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靜了好一陣子,才聽到季承暄說:“那算了吧。”

季寒初退出門外,屋裏仍舊靜謐。

半晌,季承暄走向逐風,輕輕拿起它,將它執在胸前,又開始細細地擦拭。

他沒有回頭,只對屏風後的人說:“你都聽見了?”

良久,無人應答。

(三)女艷鬼

季氏的五扇門不在主院,而是單獨辟了座庭院,不比主院小。

季寒初回到五扇門,正好見到斑駁的樹影,一個寂寥的影子坐在上頭,手裏擺弄著一個木雕。

他走到樹下,喊了聲:“二叔。”

那人手停了,垂手看著他,片刻後從樹上輕輕躍下,站到他面前。

赫然是季氏第一門的門主,季靖晟。

季寒初笑著上前,問:“二叔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季家的人,他也就同季靖晟和謝離憂稍微親厚些。

季靖晟先是深深地看他,不答話。他的眉目非常深刻,長得和季承暄並不十分相像,因心性有些癡,雙目看著總像在游神。

他身上還有一絲淡淡的血腥味,總在刀口過活的人,這味道去不掉。

季靖晟忽然皺眉,將木雕十分小心地放在一旁的樹根上,然後擦了擦手。

季寒初一看就知道他想幹什麽,趕緊道:“二叔今天先別考我刀法,改日吧。”

季靖晟歪了歪腦袋:“明日?”

季寒初只得苦笑著說好。

於是,季靖晟又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個木雕,一屁股坐到樹根上,細細雕琢。

季寒初坐到他邊上,撫了撫他的肩頭,問:“二叔此行可還算順利?”

當初季承暄斬殺劍鬼,得罪了一整個門派,劍鬼門下大弟子糾纏不休,幾次三番暗殺,他不勝其煩,才下達了逐殺令。

季靖晟手停了停,眼眸模糊地望著遠處。

季寒初耐心等著,等他說話。

季靖晟摸了摸腰後,從自己背的箭囊裏拿出兩根長箭,他除了擅刀,箭術也是一流。

一根箭對另一根箭說:“拔刀。”

另一根箭說……另一根箭什麽也沒說。

“你不拔刀,我殺了你,別說我勝之不武。”

“唔……我都被你殺了還怎麽說你?”

“……別廢話,拔刀。”

“不拔,我要殺的人不是你,你走開。”

“……拔刀。”

兩根箭噠噠噠地打在一起。

季寒初心中一緊:“誰為難你?”

“不知道。”

季靖晟哼了哼,啪地把箭丟了,低下頭繼續玩木雕。

季寒初:“他傷了你?”

季靖晟:“平手。沒傷著。”

季寒初放下心,笑問:“二叔沒受傷就行。這人來頭詭異,會不會是劍鬼門下弟子?”

“不是,劍鬼沒他厲害。”季靖晟搖搖頭,擡起手,一二三四五,豎起五根手指,“我叫了幫手,五個。我們六個打他一個,打平了。”

“……”

季靖晟咂咂嘴,失落道:“我打不過他,我說我投降了,他就好快活,背著刀走了。”

季寒初哭笑不得。

好在季靖晟並不好鬥,失落了沒一會兒,又捧著他的寶貝木雕開始雕刻,地上漸漸堆了一地碎屑。

他愛木雕,但雕得總不像話,做了許許多多個,唯獨今天這個才勉強有個輪廓。

季寒初看了眼,依稀辨認出是個女人的模樣。

想到女人……

季寒初微微斂眉,有些難受。

他從懷裏摸出紅妝送他的那個鴛鴦戲水袋,放在掌中摩挲著。沈默了好一陣,他才說:“二叔,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姑娘。”

季靖晟拿著刻刀,頭也不擡,眼神專註。

季寒初又說:“我此前從未心動過,實在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只覺得我從未像喜歡她一樣喜歡過別人。如果可以,我想娶她。”

季靖晟的木雕終於完成了,他小口吹著,想把多餘的木屑吹幹凈。

季寒初像是想了很久,頭低下去,聲音也低了下去:“可我不能娶她。”

他心裏有了一個人,但那姑娘住在邪道上,她殺了很多人,還準備殺殷遠崖。

殷遠崖是三叔的岳丈,是兄長的外公,他若娶她,是背信棄義,是天地不容。

如果可以,季寒初也希望能找到一個辦法,不負正道不負她,但這太難了,二者水火不容,正邪不兩立。

季靖晟看他消沈,轉頭在他眼前晃手。

季靖晟把木雕給他看,笑道:“我也想娶她。”然後學他的口吻,“可我還沒找到她。”

季寒初回神,勉強笑笑,下頜沖著那木雕,問道:“她是誰?”

季靖晟把木雕當寶貝似的摟在懷裏,笑得一臉傻兮兮,說:“她是小袖子。”

季寒初一楞:“誰?”

季靖晟:“小袖子。”

說完,他又低落道:“可我一直都找不到她。”

夜深人靜,季寒初走回第三門的院落,恍惚覺得今日所知超乎預料。

他有些頭疼,紅袖與紅妝的事在腦海盤桓,正道和邪道在心裏打架,把他攪得十分煩躁。

他嘆口氣,推開房門。

房屋內,燭光大亮,那讓他心煩的罪魁禍首正笑著半臥在方桌之上。

她竟還有空去換了身衣衫,藍黑色的衣裙緊貼身軀,邊緣是銀線勾的繡紋,小腹和小腿都露了出來,腰肢細得不盈一握。白凈小腳上穿著雙紫紅小鞋,沒穿鞋襪,腳背全露了出來,腕上還掛了個銀鐲,鐲子上刻滿蛇紋,十足的南疆女打扮。

這模樣,純情中帶著勾人的風情,奪魂攝魄。

見他來了,紅妝沖他眨眼,翻了個身,細長的手臂半壓在桌上,露出雪白的皓腕,似凝起泠泠霜雪。

她晃蕩著小腿,嗔道:“季三公子怎麽現在才回來?”

季寒初伸手把門關了,靠近一些,問她:“你怎麽來了?”

“我擔心你呀。”紅妝跳下桌,摟住了他的腰,“我怕你被人找麻煩,所以偷偷跑進來看你。小古板,你快告訴我,那些人有沒有為難你?”

季寒初聽不進去,心中五味雜陳,他嘆了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了她。

“沒有。”

紅妝被他推了個踉蹌,也不惱,只是繞到他身前輕輕親他嘴角。

季寒初擒住她的手,欲使力,被她一把攔著。

她踮腳,在他耳中輕聲說:“你可答應過我今夜保我安然無恙,今夜還沒過去,你不能言而無信。”

這話說的,和他當初講的怎麽完全不是一個意思。

紅妝環上他的腰,緊了緊手臂,說:“你別推我,你每次一推我,我就疼得厲害。既已說了要保我無恙,說過的話就不能到狗肚子裏去。”

季寒初長長嘆了口氣。

她恃愛行兇,這樣有恃無恐。

他還想說什麽,可什麽都說不出,心頭有個聲音說,那些正道你今夜姑且放一放吧,一日不守道,又有何妨。

神壇這麽清冷,你不如先來紅塵看看。

他的心裏已是翻天覆地,但面上仍然平靜,只是在她期待的目光中終於摟著她,輕輕地說:“好。”

懷裏的人笑得微顫。

她倒在他懷裏,塗了紅色蔻丹的手指在他的衣領處打轉,聞到他身上清醒的藥香,滿足喟嘆。

紅妝竊喜道:“季寒初,我學了句中原的話,想說給你聽。”

“什麽話?”

她仰面,拉起他的手,親在他手背上,讚他:“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季寒初微怔,心頭滾燙的感覺卷土重來,伴隨著抑制不住的歡喜,一同在體內亂撞。

山野的艷鬼又來吃人心。

茶樓淩亂,小生望著女鬼丹青,感慨:“若世上真有艷鬼,怕沒人能躲過這命定的劫數。”

有人不服:“逃不過的是爾等凡夫俗子,要天上的仙人來,還會怕了她不成?”

小生嗤笑。

“仙人?禁欲的仙人真要掉進泥潭裏,比我等俗人沈淪得更快,更臟。”

(四)毀他道

紅妝摟著季寒初這裏抱抱,那裏親親,一直到覺得夠本了才收手。

她抱怨:“血把我的衣裳都弄臟了,找了半天,只找到我初到中原時穿的這一身,好看嗎?”

季寒初說:“很美。”

是真的,藍黑色襯得她更白,也更嬌小溫順。他原以為她該是熱烈的紅,可如今看來,原來神秘深邃的藍色更適合她。

他註意到她腳腕的銀鐲和手腕的佛珠,心中隱約升起期待,問她:“鐲子呢?”

紅妝說:“什麽鐲子?”

季寒初:“你從我身上拿走的那個玉鐲。”

紅妝歪頭,費勁想了想,明明前幾個時辰發生的事,還這般裝模作樣。

季寒初眉眼平和,溫柔地望著她。

果然,她一番惺惺作態之後,擡手摸了摸自己發間那枚玉石銀簪,無所謂道:“我換衣裳時不小心打碎了,幹脆把它做成簪子,也算物盡其用。”

季寒初那笑登時便掛不住了。

氣氛霎時凝重,溫柔蕩然無存,燭火燒起劈啪聲響,季寒初毫無表情的臉龐在暗影中看起來有些可怖。

紅妝癟癟嘴,問:“你生氣了?那玩意兒很重要?”

季寒初慢慢攥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好看,因為不常舞刀弄槍,所以看起來更像個書生的手。

紅妝之前甚至想過,這雙手是不是從來沒殺過人。

可她現在知道,不會的,季寒初再如何溫潤,也是個江湖人,他攥著她腕子的模樣,分明怒上心頭。她甚至升起一種錯覺,他在下一個眨眼也許就能伸手要了她的命。

紅妝第一次在面對他時犯怵,思量著自己要是和他打起來勝算能有幾分。

攥著的那只腕子細瘦,紅色蔻丹折射出妖冶的美麗,腕子的主人眼眸無辜,楚楚可憐。

季寒初最終還是放開了她,背過身去,對她說:“你走吧。”

紅妝繞過去:“你生氣了?”

季寒初看她過來,轉身就往門口走。

紅妝的反應更快,她擠到了門口雙臂張開,死死攔在門前不讓他動。

“不準走!”

季寒初氣得差點打戰,可想到還是因為自己沒跟她說清楚,這氣就無處發,只能發在自己身上。

紅妝摟住他,往前一蹦跶,攔住他去路,仰著脖子說:“我騙你的,那鐲子就在我懷裏。”

季寒初抿緊唇,耳根微紅。

紅妝把腦袋埋下寸許,露出後頭的簪子給他看。

“你仔細看,不是一塊玉,真的。”

季寒初抽手,把簪子拔出來,放到眼下細細端詳,果真不是同一塊玉。

他默默無聲地將簪子插了回去。

紅妝知曉他已知自己誤會,立馬得意起來:“我說你這人怎麽連玩笑話和真心話都分不清,我不過逗你的,你自己就把自己給氣著了。”

季寒初盯著她眼睛瞧,問:“鐲子呢?”

紅妝笑嘻嘻地說:“你猜,說不定在我懷裏,你要不要自己找找。”

季寒初哪敢幹這個,他對她動了真心已經為正道不容,所以平日裏都是她對他親親抱抱,他幾乎從不回應,讓他主動做這事,他過不去自己心上的坎。

要不怎麽說紅妝眼光毒,他這人,確實道貌岸然。

“你拿給我看。”

紅妝不依不饒:“那不行,送人的東西怎麽還可以叫人拿出來?萬一我拿出來,你要回去了就不給我怎麽辦?我不管,你想要,就自己找。”

說話間,她腿還朝他勾了勾,腳腕上的銀鐲抵著他的腳踝,觸感微涼。

季寒初看著她的臉蛋,眼眸向下,就是精致的鎖骨。

南疆衣裳講究精細大膽,這一身裁得很好看,襯得她越發窈窕動人。

紅妝伸手到後,兩手環住他的脖頸,吐氣如蘭,嬌聲道:“季三,你是真的喜歡我,對吧?”

早在藥堂第一次見面時她就發現了,這位外表仙風道骨的三公子看她的眼神很不一樣,那是男人對女人最原始的悸動和憐惜,他分明對她一見鐘情。

小啞巴以前同她講過,男人若對女人傾心,是偷著搶著也要弄到自己身邊來的,這是男人骨血裏的獸性和占有欲,沒牢牢放在自己身邊,都不覺得女人是屬於自己的。

她要看看,道義和她,他究竟更看重哪個。

紅妝:“你知道嗎,我見你第一眼,其實也打心眼裏喜歡你了。”

她親著他嘴角,說:“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男人,從沒見過……季三,我雖然騙了你,但我的情不是假的,我說要和你回家,也不是假的。”

季寒初額頭上的汗一滴一滴落下,打在她肩頭衣衫上,留下一條淺淺的水印。

紅妝繼續添油加醋,眼底星芒細碎,媚得撩人。

她附在他耳邊,聲音細弱:“我把那鐲子好好收著了,你送我的東西我可舍不得丟。季三,才分別這一會兒,我就開始想你,你呢?”

季寒初的喉結滾得厲害,整個人陷在道義與情愛的邊緣搖擺不定。紅妝是真會纏人,跟個蜘蛛精似的,兩手全黏在他身上,軟得沒骨頭。

她身上的香味傳到他鼻中,又是一劑催化劑。

季寒初這次可以確定,她沒有用媚藥。

但他已情難自抑。

她比媚藥還毒,讓他想裝傻都裝不下去。

季寒初擡手,紅妝聰明地一早發現,剛見他動作,又將他抱得更緊。

“別推開我。”

季寒初跟被火燒了一樣,心跳越發加快,更加口幹舌燥,他的眼睛望著她,明明身體裏有強大的力量,卻根本推不開她。

他甚至以為這是夢,夢裏的女羅剎長了紅妝的臉,用笑容勾他,用話語殺他。

“紅妝。”他強迫自己找回理智,“你這人,嘴裏全是鬼話,我不會信你。”

紅妝笑著,只覺得現在的季寒初比以往她在任何話本上看到的故事都好玩,話本是死的,可季寒初是活的,是熱的,他比話本好玩上千百倍。

她騰出一只手摸他下唇,男人炙熱的氣息和起伏的胸膛訴說著他心頭的不平靜,她勾唇笑:“這樣好了。季三,你親親我,你親了,我就考慮放過殷遠崖。”

季寒初被這句話搞得清醒過來,他讓她囂張了那麽久,才後知後覺想起他們本該立場不容。

他羞愧難當,又羞又急:“你閉嘴!”

都到這個時候了,紅妝肯閉嘴就奇怪了。她嬌作地貼著他,一疊聲地喊著“好哥哥”,壞透了,也美極了。

季寒初氣自己,也氣她,真想把她丟開,偏還舍不得。

兩人膠著著,正是難舍難分之時,門外傳來輪椅轉動的聲音,響聲不大,伴隨著兩道腳步聲,由遠及近,“吱呀”一聲,停在了季寒初的房門口。

外頭站著的人叩了叩門,坐著的人就接道:“三弟,可否開門一敘?”

兩個糾纏相擁的影子定在門上。

外頭的人笑了笑,指示站著的人將輪椅轉了個邊,二人背對著他們,又道:“如此方便了嗎?還請姑娘先放開三弟,正好我也有話要同你說。”

紅妝楞了又楞,忍了又忍,回望季寒初。他面色窘迫,低聲說:“是我兄長。”

說完,他神情又變,隱有擔心和難堪,硬是此地無銀地對外說了一句:“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紅妝:“……”

這人真是……

不過,紅妝轉眼望著門外,這來得可真是太巧了。

“那我們可就進來了。”門外的人說。

紅妝是再也忍不了,連一貫的裝模作樣都不要了,咬牙切齒地發出聲音:“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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