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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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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血

慕雪柔之所以如此信誓旦旦, 是因她記憶深處有些模糊片段。

似乎是梅雨季節的廊下,繈褓中的嬰孩不哭不鬧,睜著葡萄粒兒般的漂亮眼睛,與努力踮著腳的慕雪柔相視而笑。

“後來不知怎的, 她憑空消失了。”慕雪柔靠著夫君寬厚的肩, 絮絮叨叨地說, “時間一長, 我便只記得淅淅瀝瀝的雨聲,和一塊鴉青色的布匹。”

家中無人提及,是以慕雪柔也不曾刻意回想, 記憶漸而被塵封, 直至此刻,她也辨不清是真實還是虛幻。

陸二郎與她乃是青梅竹馬, 提點道:“可還記得六年前,你與父親大吵一架?”

“記得。”

彼時幼弟六歲, 慕雪柔約莫十三四,二人心血來潮,在府中玩起了躲迷藏。

她仗著年歲大,輕易尋到藏在櫥櫃中的弟弟,輪到自己了,便悄然躲去書房。幼弟向來聽話, 知道書房重地不得擅入, 幾度路過門前, 都未發現明晃晃躺在小榻上的長姐。

慕雪柔百無聊賴,東摸西瞧, 尋到一上了年頭的木盒。

她絞盡腦汁解開銅鎖,還當有什麽稀罕物件, 不料僅僅是三張印著墨色腳丫的紙。

一張落款雪柔,一張落款雪靖,一張……

雪音。

雪音是誰?

她似是發現了什麽驚天大秘密,腦子一熱,興沖沖地舉著跑了出去,與巡查完鋪子的父親撞了個正著。

父親上一瞬仍在笑罵她莽撞,下一瞬,待看清了手中捏著何物,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慕雪柔怔怔後退半步,意識到自己犯了某種忌諱,心跳快得幾欲從嗓子眼蹦出來,可她倔強地沒有說話,期盼父親能低下頭來哄上兩句。

誰知,素來溫柔的父親奪過那張紙,一個眼神也不肯勻給她,快步回了書房。

以至於慕雪柔痛哭著跑去陸家,倒是將質問忘得幹凈,只滿心滿眼的氣憤,氣憤父親兇她罵她。

陸二郎哭笑不得:“父親分明不曾責罵過你。”

“我不管。”慕雪柔如今還記仇,“他用眼神罵我了,而且罵得很重。”

一晃過去六年,她不再是懵懵懂懂的少女,稍稍回想便能覺出不對勁。

再者,方才瞧見宋吟,慕雪柔其實並未多想。

她接手家中事務三年,每日遇上形形色色的人,只當對方是位投緣的過客。且宋吟瞧著面色蠟黃,兩頰生了細小斑點,與白白凈凈的慕家人大相徑庭。

可陸二郎與她感情甚篤,不會無端打量旁的女子,是以令慕雪柔幾息之間湧出頗多思緒,最終催促車夫:“再快些。”

若真是妹妹,長得那般……粗糙,

豈非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到了食肆,不必夫君攙扶,慕雪柔利落躍下馬車,徑直去了預留給自家人的雅間。

幼弟正用長筷敲碗,一臉不耐:“我都快餓死了,慕雪柔怎的還不來。”

“……”

慕雪柔朝天翻個白眼,故意感嘆,“我若是有個妹妹便好了,一定生得頂頂漂亮,性子也柔和,不會像某些人一樣。”

聞言,雙親竟忘了勸和,眸光黯了黯。

她坐直了身,狐疑道:“怎麽,我難不成還真有個妹妹?”

“你的確有過一個妹妹。”

慕夫人眼眶泛紅,卻用輕松的語氣說道,“快十四年了,雪音若還在,也長成碧玉年華的大姑娘了。”

得到確切答案,慕雪柔仍是驚得張啟了唇,嗓子眼兒發澀,半晌無聲。

陸二郎代為問起:“娘,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十六年前,多地出現天災,或是幹旱或是洪澇,湧出不少難民。

身為隋揚首富,慕夫人又生來心善,想為新誕的小女兒積攢些功德,便收容不少外鄉人做工。

她並非愚鈍之人,即便收容,也僅是留他們在外院做工。如此便不會影響家中安寧,亦不拖累鋪子運轉。

只終究低估了人性中的惡。

……

相安無事的兩年過去,慕夫人漸也放松警惕。

猶記得,那是一個陰雨連綿的季節,她身子弱,受寒之後臥床不起,孩子便交由奶娘照拂。

惡人不知如何鉆了空子,也不知究竟有幾人,竟在夜裏搜刮了偏房的金銀首飾,還順手抱走了兩歲的雪音。

慕夫人悲痛萬分,也自責萬分,始終覺得是自己所謂的善念害了女兒。若非還有個天真無邪的雪柔,怕是捱不到冬日。

後來,調養許久,雪靖出生了,思念與愧疚轉移至他的身上,慕夫人才漸漸恢覆活氣。

也因於此,慕老爺發現長女翻找出印著腳印的紙張,生怕勾起妻子的傷心事,再度一蹶不振,才會失了理智,對慕雪柔大發雷霆。

“爹,娘……”慕雪柔含著哭腔。

“是爹的錯,當年爹不該兇你。”

慕老爺眼神軟了軟,溫和道,“雪音比你小三歲,剛出生時,又不會說話,你卻每日都去瞧。我們都奇了,你一個調皮搗蛋的小家夥,竟能守著妹妹安分地坐上幾個時辰……”

“後來呢,你們可有去尋她。”

慕夫人點頭:“然而太多外鄉人,或許帶回老家,或許轉手賣了,尋起來無異於大海撈針。”

“那胎記呢?” 慕雪柔追問。

“胎記。”慕夫人思忖幾息,“她後頸有顆紅色小痣,但也算不得是胎記。”

慕雪柔在桌下捏捏陸二郎的手,默契地沒有提起宋吟,預備親自確認過後再做打算,免得令t雙親空歡喜一場。

卻不知,此時,宋吟得了新戶牒,正收拾行囊要離開隋揚。

/

宋吟往飯菜中加了少許蒙汗藥,放倒兩個丫鬟後,知她們略識一些字,將賣身契並著銀票墊在碗下。

並留有一封信,大意是她們可前去銷了奴籍,用餘錢過活,順道思量將來的營生。不論做什麽,總歸比為奴為婢來得強。

另,若有自稱十六郎的人來尋,可將此信交予他,不交也可。

準備妥當,宋吟扮作病懨懨的瘦弱少年,尋一鏢師往東行去。她並未做詳細打算,權當散心,遇上美景走走停停,體驗各地的風土人情。

約莫過了幾日,途徑名喚汴州的城鎮,據說因文人輩出,十裏一私塾。如此一來,識字看書的人只多不少,宋吟當即決定留下,好好發展她的話本事業。

“王大哥,我想起來了。”宋吟嗦一口面,假模假樣地抹抹淚,“這是我兒時的味道。”

她在鏢師面前,是——

受養父養母一家虐待,但因容貌出眾,得鄰家富商幺女看中,遂資助一筆銀兩,千裏尋親的未來贅婿。

聞言,滿臉絡腮胡的王壯實“砰”地拍桌,惡聲惡氣道:“小夥子,你確定嗎。”

王壯實雖長了一身唬人的大塊頭,實則性子不差,且沒有半點心眼。只嗓門兒著實高了些,回回都能嚇到宋吟。

她哆嗦著將面塞入口中,細嚼慢咽,方答道:“確定確定,不過您不必退我押鏢費。這尋起親來要個一年半載,我得先租個地兒落腳,但您看啊,我這細胳膊細腿,指不定他們要坐地起價。不如您演我兄長,幫我租了宅子再走?”

“好說。”

宋吟花了半日時間,挑了一臨近府衙的屋舍,租金不低,勝在無人敢鬧事,僻靜又安全。

她特地買上幾筐算不得名貴的水果,在鏢師的陪同下,逐個走訪鄰居。一來熟悉街坊性情,二來麽,狐假虎威,讓人誤以為她與兄長同住。

如此忙活許久,終於塵埃落定。

夜裏,宋吟躺在硌骨頭的木板床上,鼻間縈繞著粗糲衾被散發出的原始氣味,第一次有了名為自由的實感。

不敢想象,她竟當真與過去切割得幹凈,還將趙楨奚利用完便丟棄了。

“宋吟,恭喜你。”

她輕聲地對自己說。

除去衛辭雕刻的玉佩,她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劫後餘生的喜悅勁兒過去,失落也湧上心頭。

也許,再也遇不到一個看似冷淡卻從未舍得對她說重話的少年。

宋吟憤然翻身,將自己裹成蠶蛹,暗罵衛辭生得過分貌美,竟害她過去了半月還未能灑脫放下。

可惡可惡!

“嘶——”

宋吟掐指算算,“此時,他應當回京了吧。”

/

大案了結,太子岳丈得以沈冤昭雪,也保全了東宮與皇室的臉面。

衛辭乃是戎西一行的功臣,甫一入京,被聖上喚去宮中。他難得外放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跪請恩典,道是要將府中小妾擡為正妻。

聖上自是發了好大一通脾氣,茶杯都摔碎兩個,然這渾小子眼皮也不眨,脊背挺拔,滿身的反骨。

趙楨容硬著頭皮上前,充當和事佬:“父皇,您看著讓塵長大,還不知道他什麽脾氣?總歸是旁人家的兒子,由他去罷,您還是多操心操心七弟,聽聞他宮裏又收了三位姬妾,或是操心操心十八,為何還未選中駙馬……”

“別念了。”

大令朝皇帝趙措,氣急敗壞地沖兒子吼道,“念得我心口直抽抽地疼。”

衛辭仍舊跪著,眼帶笑意,一副不值錢的模樣。

趙措實在不忍直視,又罵他幾句,終於喚來內侍起草聖旨:“叫什麽名兒來著。”

“宋吟,笑吟青翠的吟。”

得了賜婚,他嘴角幾乎要咧至耳下,恭恭敬敬地磕頭謝恩,快步離開禦書房。因著歸心似箭,並未註意五十米開外,神色倉惶的裕王。

衛辭快馬加鞭回了府,未見到原該在階前等候他的宋吟。

一定是還在貪睡。

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越過屈膝行禮的眾人,徑直回了院中,邊走邊揚聲喚道:“吟吟,我回來了。”

語氣是難以掩飾的喜悅。

管家看著衛辭長大,何曾見過他這般歡欣,一時臉色白了又白,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得亦步亦趨地跟著,用手勢示意蒼術與南壹追上。

衛辭掃一眼房中,與離京前並無二致,處處是熟悉的痕跡,唯獨不見熟悉的人。

他斂了笑意,僵硬地扭過頭,語氣平淡:“吟吟呢,可是去了鋪子裏。”

“小夫人她,她……”

管家雙腿一軟往後跌去,被石竹提著後領方穩住身形,嗓音發顫:“主子,您請節哀。”

“轟——”

世間靜了一瞬。

緊接著,衛辭耳畔炸開巨大嗡鳴,無孔不入,敲擊在鼓膜。

仿佛身處於雷電之間,一聲接又一聲,劇烈刺痛順著兩耳蔓延至胸口,生長出蠱蟲,要自內而外,將跳動的心臟生生撕碎。

他仍保持著站立的姿勢,連眼都忘了眨,好似一具被抽去了魂魄的傀儡。

裕王與衛母匆忙趕來,四目相對,見衛辭眸光一點一點地黯下。

他終於偏了偏頭,從周遭如出一轍的驚恐神情中,遲緩地接受了事實。薄唇張啟,喉頭湧出熱燙的液體,興許是甜的,興許帶著腥,但他已經感覺不到。

世間歸於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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