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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過去。”

“離她遠點。”

“葵,回來!”

“要我說幾遍,是不是想挨打?!”

巖田葵撅著嘴,不情不願地跑回母親身邊,幫忙整理布袋中翻倒出的蠟燭和紙錢。這一份送到大和田伯伯那邊,那一份送給吉野叔叔。十歲出頭的女孩精力無限,從山腳爬上山頂不但沒累趴,還能滿場亂竄。大人們肩挑背扛,運上來新一年的祭祀用品。綁住爪子的活雞在柱子上幾次起飛,最後只得懨懨放棄。捆得一邊的白豬好像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哼唧個不停。巖田葵被家畜的臭味熏得直捏鼻子,幾次轉悠,又繞到破廟前。

“叫你不要亂跑!”

“啊呀!痛!我沒亂跑!”

耳朵忽然被擰住,小葵跳著腳抗議母親的權威。巖田穗子推搡著她離開,視線卻飄向淺井太太。她安靜地坐在門口,身後的供桌下躺著一個昏迷的女人,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這是新的祭品,昨晚巖田就見過了。

按照村裏的慣例,他們是要出去“進貨”的,今年恰好輪到巖田家。誰想到丈夫還沒出發就收到了村長的消息——淺井先生在修屋頂時不慎摔斷了腰,淺井太太無力照顧,主動提出將他作為祭品,獻給山神大人。然而事情一波三折,昨晚去確認淺井先生的情況時,他們卻得知他已經死了。

祭祀在即,要是惹怒了山神大人,誰知道又有什麽災禍降臨。人們的憤怒一發不可收拾,圍聚在淺井家門口討說法時,淺井太太忽然開口:“還有一個人。”

“誰,你嗎?”

“你都被山神大人退貨了!”

“去哪裏找人啊,明天就要祭祀了!”

淺井太太的反應很慢,總好像在等著什麽似的。怒火發洩過了一輪,她才遲鈍地從門口讓開。借著昏暗的燈光,巖田穗子發現她手上沾著怪異的暗紅色。她躬下身,幹枯的手抓住什麽,以極不符合她體形的力氣一把向外拖了出來。

“啊啊——!”

內圈傳來一聲尖叫,人群向後四散開,巖田穗子不知被誰推到了最前面。她定睛一看,淺井太太拽出來的是個女人。她顯然已經昏迷,後頸和下巴都沾著大片血跡。要不是還在呼吸,巖田差點要以為這是個死人了。

“她是我的……侄女。”淺井太太輕聲說,“住在城裏。來幫我照顧他。”

“你瘋了?”巖田穗子脫口而出,“你丈夫……也就算了,變成那樣子是沒有辦法。侄女你也……怎麽說都是你的親人吧?”

這說法不知觸到了淺井太太哪根神經,她聞言盯著她半晌,囁嚅道:“小葵。”

“什麽?”聽到她突然提到女兒的名字,巖田莫名心底發寒,“小葵怎麽了?”

“如果沒有「出去」,那一年就該是小葵了。就差一年。他們是很好的朋友……小力應該也很想念她吧?還有瀧、聖子和宏樹……以前總是一起放風箏。”

她每念一個名字,目光就在人群中停頓一下,被點到名的孩子的父母惡聲惡氣地喝止——沒人希望和死去的淺井力牽扯在一起,還是在這麽詭異的場合。這簡直像在詛咒。巖田穗子氣得嘴唇發抖,幾欲上前,又實在害怕,只能低聲咒罵:“有病!”

淺井太太沒有生氣。她微笑起來,那是一種非常寬容、近乎憐憫的笑容。膽大的男人們上前查看,確認這所謂的“侄女”還活著,七手八腳把她擡起來帶走。接下來的流程巖田穗子也很熟悉——把人清理幹凈,和其他供品——比如活著的家禽、牲畜一起送到山上。祭臺需要好好裝飾,蠟燭、燈籠和帳幔必不能少。他們將在傍晚開始祭典,祭司會邊跳舞邊吟唱祝禱歌,一直唱到山神降臨。所有人都會做一場相同的美夢。這是山神大人的仁慈,讓即將逝去之人完成他們無法實現的心願。等大家醒來時,祭品已隨著山神離開了。

儀式很重要——這個概念植根於心中。死亡的恐懼隨著祭品來源的改變漸漸消退,是誰先開始打造祭臺,為什麽要在周圍擺上一圈蠟燭,在山道上掛滿燈籠,巖田穗子都不記得了。到底是山神要求,還是他們出於自己的希望編出祈求豐收的歌舞也不重要。只要做完這一切,山神就會保佑他們風調雨順。

聚集的人群紛紛散開,巖田穗子落在最後。夜風吹得身上發涼,她搓一搓手臂,總感覺今年的祭祀坎坷到有點不詳。走得遠了,她心裏仍堵著一口氣,不由回頭望了一眼。

淺井太太依舊坐在門廊下,身旁好像多了一個影子。再眨眨眼,卻又消失了。

應該是看錯了。

回憶起這一幕,巖田穗子還是心底發怵。但她沒空多想——所有人都腳不沾地,很快她就跑去祭臺邊,幫忙張掛帳幔了。

山風漸生涼意,因太陽的無力,層雲只染上一點若有似無的淺紅。等一切準備妥當,天色已轉向濃重的深藍。不知名的鳥兒咕咕低鳴著,展翅飛過半空。燭火燃起,和燈籠互相照應,將廣場包圍在暖調的光暈中。巖田穗子隨著眾人一起在祭臺前跪下,從她的角度,恰好能看見躺在中央、依然沈睡著的女人。

“丁鈴——”

隨著禦幣揮動的鈴音在凜冽的空氣中擴散。

“請求您保佑我們——”

沒有疾病、沒有饑餓,不再煎熬、不再痛苦。一束火光熄滅,“噗”。接二連三,蠟燭拼成的金黃邊緣只剩一半。山風愈加猛烈,如鬼怪嘯叫,穿林而來。掛在祭臺木架上的帳幔高高飛起,燈籠一盞接一盞地摔落在地。沒有人起身——他們早已習慣。每一絲光亮都被奪走,猶有一只巨大而無形的手覆蓋山頭,黑暗終於全盤籠罩,連天空的星點也不見蹤影。

腦海裏想著“淺井太太侄女”的臉,巖田穗子跪伏在地面上,閉上眼睛。

真是抱歉。但至少,你會做個美夢吧?在這遠離塵囂、寒冷而孤寂的山中,會顯現什麽樣的美景呢?

##

先浮現在眼前的,是掉落的樹葉。

斷續的哼唱乘著初夏的輕風搖晃。如同水浸透純白的紙面,新鮮的青綠色在回憶的漣漪中蕩開。

“費拉亞的王後,你為什麽還不回去?”

“難道你忘了,我已是一個死人?”

“但赫拉克勒斯打敗了我,他正在冥河邊等你。”

“是他打敗了你,還是你故意輸給他?你不敢與福玻斯為敵,如今竟連半神也害怕了。”

“你為了……”紙頁翻動,不熟練的朗誦再度響起,“你為了阿德墨托斯而死,現在卻不想回到他的身邊?”

“可你又如何知曉,我並非自願成為冥府的子民?”她婉轉嘆道,“我愛父親和母親,因為我應當敬愛生養我的父母;我愛阿德墨托斯,因為父親告訴我應當愛自己的丈夫;我愛我的兒女,因為人們應當愛他們撫育的子女——然而塔納托斯,我已經完成活著的使命了!”

“不再是父親的女兒,不再是阿德墨托斯的妻子,不再是孩子們的母親。的確,我自願赴死——那是人們賦予我的責任。這一世的生命已經完結,以後我也不應當再為任何人而活!可是你——”她一轉剛才的哀嘆,語調嚴厲起來,咄咄逼問,幾乎成了呵斥,“從不憐憫凡人的死神,你卻要將我歸還人世?你為何如此畏懼,寧願將我送還給赫拉克勒斯,也不願履行死神的責任?”

“我本不想這麽做!他手上拿著那弓箭……”

“他已與凡人無異。”

“但他是宙斯之子,上屆之神——”

“你是怕金光照徹你的冥府,還是怕尖刃洞穿你的胸膛?既然心有不甘,又為何不敢與他對戰?你害怕那太陽之箭——可這利箭,當真來自阿波羅嗎!”

“……”

緊鑼密鼓的對話突然出現了空白。等待許久,仍沒有傳來回音。她叉著腰向樹上抱怨:“怎麽不繼續啊?你拿著臺本,總不會忘詞吧!”

“……抱歉。”他才回過神,“只是在想之前好像沒有這一段?”

“新加的啦,我和榮倉討論到半夜呢……哦!她告訴我最早的版本也不是那個HE。”

“所以結局其實是?”

“沒寫完。”她聳一下肩膀,“寫到阿爾刻提斯既不願意回費拉亞,也不願意接受阿波羅,就不知道該怎麽發展了,因為不知道她能去哪裏……至於這一版——來不及重新排練了,還是回到阿德墨托斯身邊,只能稍微加了點對白。”

“春知感覺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明明看不見臉,他的笑意總還是很明顯:“真心和榮倉坦白之後,有沒有什麽不同呢?”

“沒……”她猶豫著改了口,“嗯,好像是有點……”

——有點?

她從失神中回轉。榮倉擁抱她時,是什麽樣的感覺?

頭腦微微發熱,心中也湧動著溫暖的海潮。友情填補了靈魂的殘缺,身體終於有了重量、落在堅實的地面上。幸福——與他人緊密地相連,不再擔心踏空、漂泊,也不會再感到孤獨。

原來這就是幸福。

她發自內心地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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