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意味著什麽？

加班回來看到的燈光，開門聞到的飯菜香味，播著無聊節目的深夜頻道，還有因為等待而困倦睡去的人。茶幾上擺著碗筷和半空的啤酒罐，黑崎弘一放輕腳步走到沙發邊，彎腰夾了一筷子已經涼掉的煎餃。脆皮因為潮氣變得濕軟，好在肉餡的味道還不錯。把剩下一點啤酒順進喉嚨，他轉回身伸手墊在栗原春知背後，另一臂托住她的腿彎，想將她抱去臥室休息。才一動作，她就醒了過來。

“你回來了？”栗原春知順勢也環住他，找了個舒適的姿勢靠在他懷裏，“最近很忙嗎？”

“有點。下次不用等我，春知先休息就好。”

黑崎弘一因她這樣依賴而信任的姿勢不自覺微笑。他很喜歡這種時刻，平凡又溫馨，符合他對家庭的所有認知。他想抱起她，然而甫一用力，肩膀處始終沒消去的刺痛又卷土重來。這一次來勢洶洶，尖利迅猛，疼得他難以克制地抽搐了一下，連帶著身體也一個踉蹌，半跪回了沙發前。栗原春知似乎也被摔醒了，從他懷裏掙出來。

“怎麽了？”

她驚慌地打量他，黑崎弘一不著痕跡地動一動肩膀，秉持著不讓她擔心的原則撒謊道：“今天加班太久，手有點僵了。”

“什麽手……是你的肩膀又疼了吧？”

栗原春知戳穿他，又在他肩上揉了兩下：“還是去醫院再看看。”

“不必了吧？之前看了也沒什麽用，再說這幾天又那麽忙——”

黑崎弘一噤聲。栗原春知瞪了他一眼，難得看起來這麽生氣，但手上的力度仍然適中，專註認真地、一下又一下，按摩著他的肩膀，好像這是一項嚴肅偉大、不容分心的事業。

柔和的情意在這種包含關切的指責中湧起。黑崎弘一打斷她的動作，將她的手攏在掌心中。越發覺得那枚戒指是幸福的象征。他生來就擁有一個完美的家。父母勤奮又熱情，卻從不因忙碌對他疏於照護。愛——這種東西在他看來平常如擰開龍頭就會流出的水，以至於在了解栗原春知的境況後，他仍不能意識到她這樣恰到好處的完美是多麽的不真實。他只覺得自己實在是幸運，竟然能找到這樣處處都貼和自己想象的愛人。

栗原春知並不破壞氛圍，由著他這樣握了一會兒才開始預約醫院，一邊囑咐他道：“你等下就請假，剛才都站不穩了，再怎麽熱愛工作也不能不顧身體。之前的醫院檢查不出來，我們再換一家更好的……或者多看幾家。”

黑崎弘一還來不及反對，她已經熟門熟路地撥通了電話——用的當然是曾陪伴栗原美沙子跑遍全日本的醫院時積攢下的人脈，三五個電話下來就羅列好了一張時間表。明天上午空出來采購禮物，下午開始到後天晚上都要約見醫生。公立占了大比例，但畢竟她姓栗原，插隊只是帶句話的事。考慮到黑崎弘一工作繁忙，栗原春知會替他取晚出的檢查報告，不用他再煩心。

黑崎對這詳細又盡心的計劃詞窮，半晌只能擠出一句“辛苦”。栗原春知罕見的沒有反駁。

“確實辛苦呢。”

她接下這句話，放下手機偏頭看他。這樣專註的盯著還不夠，她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溫熱的皮膚，隱約在皮層之下、還未發出的胡茬，因疏於打理有些粗糙的觸感。他不是她的工具——這個念頭飛速從腦海中掠過，自己生命的砝碼理所當然要重得多。

栗原春知添上一句模棱兩可的解釋。

“也算是為我自己著想……所以辛苦也沒有關系了。”

##

去醫院的目的是尋找“窗”。因此黑崎弘一在問診時，栗原春知基本都離開診室，先去重病區掃一眼，隨後站在走廊上俯視整個大廳。她沒有太多時間，不可能一層一層探險，要了解醫院的情況，最快速的就是觀察進出的人群。何況她也不能表現得太明顯，如果引來咒靈，她可沒有足夠的本領防身。再者，醫院也是盤星教的重點監控地盤，要是夏油傑真有心關註，直接把她捆了等祭祀那天再送上祭臺也不是不可能。

到底是充滿苦痛的地方，身負詛咒的人不在少數。只是它們大多威力不強，也就比蠅頭高一點等級，不足以引起註意。栗原春知按捺住焦慮，從墨鏡片後死死盯住來往的病人。

咒術師是珍稀物種，不會天天駐紮在這裏，觀測的任務當然交給其他人。總的來說，窗負責的是片區內的詛咒動向觀測。整個組織的結構從大到小，應該有總負責的對接人和細分的上報者。觀測需要大面積、持續、耐心、穩定，正如毛細血管遍布人體一般，數量最多、分布最密、擴張最遠。他們有能看到咒靈的能力，對咒靈的危害等級、詛咒現象是否會惡化有基本的判斷。而他們的本職工作又不能太忙，也不能太顯眼。在醫院這種地方，可以排除重責的醫生和護士——至少“及時聯絡”的責任不會落在他們身上。

會是誰呢？她的目光落在大廳的導醫們身上——不，她們光接待病人就應接不暇，也太接近人群，控制不住視線會被咒靈纏上。安保或保潔倒是有可能……但這兩類都是高流動性的職業，也常聘用臨時工，如果要滿足長期穩定的條件，更合適的應該是擔當正職、負責“統籌”的總務部。

想通這一節點，栗原春知又頭疼起來。栗原家的關系再好用也沒到能問醫院要事務員名單的地步。想盡可能多的與他們交流，最好的契機是住院——可這又不是酒店鐘點房，她總不能讓黑崎每一家都住一會兒吧？

“在發什麽呆？”

肩膀被輕拍一下，栗原春知回頭，黑崎弘一已從診療室出來。這是第二家醫院，考慮到儀器輻射，栗原春知制定給他的計劃是先體外檢查，再選擇一家做根本不會起效的深度治療——如果這周結束她還活著的話。

“醫生怎麽說？”

“一樣。”連續兩家都得出了與之前毫無差別的結論，黑崎弘一其實有些不耐煩。但想到未婚妻費心費力安排，還陪著自己跑前跑後，他又覺得不該有什麽怨言，“可能只是肌肉勞損吧。不動的時候也不怎麽難受。”

“那就是他們水平不行。”

她這樣難得冷酷又帶點嘲諷的語氣引得黑崎一笑：“你不要太刻薄嘛，早上還送禮物求著人家加急呢。”

“收了錢什麽也看不出來，我背後說兩句也不會少塊肉吧。最好明天能碰到個有點本事的家夥，不然……”

她難道要破罐子破摔，拿著喇叭大喊“請問窗在不在”嗎？

再怎麽勸自己冷靜，這種關頭也很難不心浮氣躁。栗原春知伸手扯一扯黑崎弘一的外套，借著將門襟的褶皺撫平的動作讓自己平和下來。

盤星教的監視主要針對咒靈，說到底還是為了夏油傑的後備力量擴充和制造騷亂服務，對細枝末節沒有那麽嚴密。這兩天如果全無收獲，借口住院咨詢去總務部打探消息應該不至於被發現——被蒙蔽的教眾只知道世界上存在詛咒，對咒術界卻一無所知。只要夏油傑親近的“家人們”不在，她就是安全的。

“再去下一家吧，很近的。”栗原春知在黑崎反對之前安撫道，“做完檢查應該還早，難得你請假，等會兒看場電影放松一下。”

##

翌日。

走出最後一家醫院的大門，黑崎弘一如釋重負。連續兩天在醫院間奔波實在不算什麽美好的記憶，因此即使沒有得到治療，他仍感覺肩膀比之前靈活輕快了不少。見栗原春知悶悶不樂，他反過來開解。

“沒有壞消息不就是好消息嗎？說不定放一陣子它自己就好了。等這段時間忙完我就請個長假，想去哪裏旅游？”

栗原春知一時沒搭腔。

基於昨天跑空的情況，今天每一家醫院她都去總務部詢問了住院事宜——當然是帶著“禮物”去的。多虧夏油傑對她的防備，從始至終她都沒有參與過盤星教的戰鬥，連抓只低級咒靈都費勁。何況挑選到合適的也不容易——不能像蠅頭一樣“無聊”，也不能真的讓她束手無策，它們像自然界的昆蟲般絞盡腦汁提高自己的速度和隱蔽能力，她恍惚以為自己在人擠人的醫院裏玩FPS游戲。好在結果不錯——她在盡量短的時間內抓住了一只，用微弱的咒力引誘它短暫地棲息在肩上。然而三家醫院的總務部沒有任何一個人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

是的確沒有“窗”在，還是對這種低級咒靈已經習以為常、不屑於多分一點神了呢？

栗原春知決定先把黑崎弘一應付過去，再回第一天的醫院看看。

“等你請到假再說，我看爸爸根本不舍得放你走。”她晃一晃手機，“抱歉啊，公司忽然有些急事，我得去一趟，晚點回來。”

盡管成功殺掉夏油傑的概率極低，到了這種時候，栗原春知依然在裝腔作勢——如果僥幸回歸日常生活，黑崎就是她最大的靠山。做了這麽久的戲，沒必要半途而廢。

“我送你。”

“我自己去就行，可能要開個短會……這兩天累壞我了，弘一早點回去，想想怎麽犒勞我吧。”

叫的車已經停到了路邊，她在黑崎臉側落一個吻，矮身進去。關上車門的下一瞬，她迅速在肩上按了一下——從後視鏡看，她似乎只是撣了撣灰。蠢蠢欲動想要飛走的咒靈被釘在原地，對指尖釋出的咒力大快朵頤。司機例行公事確認行程終點，栗原春知收回手，指腹下依然存留著滑膩的、仿佛抓住腐爛蠕蟲的觸感。

“是的，去東大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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