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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番外之燕燕於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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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番外之燕燕於飛

蘇玠自幼就知道,自己是家族中的異類。比如,他仰望青天的時間,總是格外長。

蘇家森嚴的門規對同族的兄弟們,好像不算什麽,甚至還是家族的榮光。他們苦讀,科舉,中榜,犯了錯,便去宗祠中對著滿墻的忠烈牌位跪上一整天,終有一日成為家族年輕的附庸和新生力量,娶妻生子,再竭盡全力培養下一個附庸。

蘇家是奔騰不息的大河,是永遠向上的巨樹,而蘇家子的命運,註定是匯入大河的細流,是奮力上抽的枝椏。

但蘇玠不同。他無法克制自己奔向院墻之外的欲望。雨水、草葉、晨起的山霭,林間的蟲鳴都讓他暢快雀躍,家規和布滿灰塵的典籍只會讓他頻頻打瞌睡。

蘇玠沒有母親,只有嚴肅而難以接近的父親。父親對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和其他堂兄堂弟一般,成為一個不招眼,也不落後的蘇家子。為了達到父親的期望,他斬斷一切不合常規的幻想,閉門苦讀,只為考中進士,讓父親在家族中也長一回臉面。

但蘇玠沒想到,他真的是個異類。

科考前一夜,他路過父親的書房,聽到父親和嫡母的交談。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嫡母的聲音溢滿擔憂。

父親呵斥:“他娘雖是異類,但他始終有一半蘇家的血脈。當年為了家族體面,我已經對不起他娘,怎能再對不起他?”

“若有人發現玠兒的親娘是個妖怪,蘇家立朝以來的清白名聲可就都葬送了!老爺,這孩子已經長大了,你就讓他離開蘇家,自生自滅,不好嗎?如今還要他考科舉……誰能擔保,他不會像他娘一樣,突然變成一只鳥兒,就飛走了?”

父親不說話了,但也沒有表示讚同。

蘇玠像個孤魂野鬼一樣離開,他希望他的人生是一場大夢,總有醒來的一天。

其後,自然是落榜和嘲笑。

父親失望透頂,但蘇玠早已有了自己的計劃。

蘇府高聳的院墻從來都攔不住他,這一次他收拾了自己全部的所有,離開了京城。

他不知道該去向何方,但聽說汴陵是天下最繁華之地,於是果斷奔向汴陵。

蘇玠在汴陵漂了一年,游戲人間,揮霍金銀,放浪形骸。他不知道銀子什麽時候會花光,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為何要生在這世界上。

來燕樓建成的那一日,蘇玠變成了一只燕子。

樓閣的頂端散發著一股令這一族禽類興奮而瘋狂的氣息,汴陵城中所有的燕子都在那個清晨覺醒了。蘇玠昨夜睡去時還是個清俊少年,醒來時已是一只雙翅黛黑的鳥兒。

血液裏從未被激發過的野性恣意奔湧,他想高聲歌唱,歌聲化為了一場動聽的鳴叫。

飛翔竟是無師自通的。

蘇玠順從著自己的欲望,展開雙翅,沖破窗欞上的薄紙,在微雨中翺翔九天。

無數黑點向他迎面撲來,又與他擦肩而過,清脆的鳴叫招引著他的加入。它們成群結隊地降落在綠野流水中新建的樓閣上。

殷紅的廡頂洞開著一個個圓形的凹槽,恰好方便燕子們築巢。山、水、樓閣、游人與燕子構成了一幅絕美而和諧的畫卷,可以想見,樓閣頂上築滿燕巢時,又是一番風流壯闊的景觀。

凡人們在來燕樓前宴飲高歌,談風弄月,迎春接福。一個瘦削的中年男子喝酒喝得最多,在樓前手舞足蹈,翩翩欲仙。從他的自誇中,蘇玠聽出他名叫“祝般”,這座來燕樓,就是出自他的設計,是他窮盡一生的心血。

宴會上衣著最高貴的人是皇帝的叔叔,吳王藺熙。他身邊緊挨著一個須眉灰白的老道士,仙風道骨的樣子。祝般一個勁兒地向吳王敬酒,迫切地渴望他的讚賞,感謝吳王對興建來燕樓的支持。

“來燕樓的第一塊基石,還是王爺您親手埋下的呢!來燕樓如此迅速建成,都是王爺仁德庇佑啊!”祝般如此說。

吳王淡淡地笑了笑,似乎並不怎麽開心。

下一刻,天空宛若冰裂,裂縫中迸出刺目的光刃,一道驚雷正正劈在了來燕樓的廡頂上。

微雨演化成了滂沱大雨,樓閣摧崩,地動山搖,凡人們驚惶逃避,燕鳥也四散飛翔。

雨幕中,只有祝般紋絲未動,面對著層層脫落的樓閣殘骸,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蘇玠還不熟悉自己新的身體。他的雙翅被雨水打濕,瞬間變得沈重無比,大風吹得他眼盲,雷電劈得他腦殼發昏。他跌跌撞撞地飛向汴陵城中的暫住之所,只飛到半路,便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下墜中,遇到了樹枝的阻滯,雖然還是吧唧栽在地上,好歹沒有摔死。

再醒來的時候,他發覺自己被裹在一張柔軟的絲帕裏,隱約的馨香,讓他心上狠狠一撞。

他似乎……被一雙溫柔的手捧在胸口。

少女嬌怯怯的聲音離得極近:

“雲暖,它醒了!”

另一個人的聲音明顯冷漠得多:

“吃個豆腐腦兒,也能撿只鳥兒回來。菡萏你可真麻煩!”

“古樹婆婆都說了,這鳥兒傷得不重,只是摔暈了。”

“咱們兩個自己都吃不飽,拿什麽養活它?教樓裏的嬤嬤看見了,我又要跟你一起挨鞭子!”

菡萏有些著急:“我少吃幾顆米,它就能活,用不了幾天!等它好了,自己就飛走了。好雲暖,你幫我守著秘密,別告訴嬤嬤!”

柔軟的指腹輕輕撫摸著燕子的小腦袋:“小燕子,你乖乖的啊。”

燕子歪頭,貪婪地汲取著那手指帶來的溫暖。

蘇玠在菡萏的悉心照料下,漸漸康覆。他還不能熟練地感知自己的身體和能力,但有好幾次,他都覺得自己觸摸到了門道,好像知道怎樣才能變回人形了。

他也漸漸了解了菡萏的身份和所處的環境。

他知道菡萏是個不太成功的花娘,容貌在樓裏不算頂尖,待客的時候也不算知情識趣。她的好友雲暖,常常罵她遲鈍冷淡,並斷言她在樓裏永遠出不了頭。

而菡萏只是淡淡一笑。

她沒有把他養在籠子裏。他的傷好了以後,已經能在小小的院落裏四處飛一飛,但不管飛出去多遠,他還是會飛回來,把自己的小腦袋靠在她的手邊,靜靜地聽她講今天發生的事。

她不是沒想過嫁人。但肯為她贖身的人,都是她不喜歡的人。她是個直性子,喜歡誰,討厭誰都明明白白地擺在臉上,既不肯對別人說謊,也不肯對自己說謊。有時她惹惱了客人,帶著一身的紫青淤痕回來,便大大咧咧地當著他的面沐浴。

她說,她今日接的那個客人脾氣不算好,但畢竟沒有打她。於是她就能多攢下一錢銀子。

她說,她的身價不高,這很好。等她哪天人老珠黃不值錢了,錢也攢得差不多了,就能以便宜的價錢給自己贖身,想必老鴇也不會阻攔。

她說,商市街上新開了一家春花繡莊,他們招繡娘時,不嫌棄從樓子裏出來的姑娘,只要肯吃苦,就能拿一份合理的俸銀。等過些年贖了身,她就去春花繡莊裏當繡娘。為了這個夢想,她除了接客,每日還練習針線到深夜,從不懈怠。

蘇玠從別的鳥兒那裏聽來了一些傳聞,原來妖怪們有個土氣的名字叫“老五”。像他這樣一半人,一半老五的生靈,叫做“二五子”,是註定既不會被凡人接納,也不會被老五接納的。

但好處在於,當他渴望做人的時候,他便可以變成人。當他渴望做鳥兒的時候,就可變成一只鳥兒。

蘇玠不想變回人了,只想做一只燕子,每天從菡萏的手指上吃一點米,環繞著她飛翔。她是汴陵城中最卑微、最弱小、最不起眼的那一類人,卻成了茫茫海上唯一可以供他棲身的浮木。

直到那一天,他聽到菡萏的哭聲。

她說,老鴇決定把她賣給一個常來的恩客。她的反抗毫無意義,一個隨口作出的決定便足以讓她對未來的全部希望一夕坍塌。

蘇玠終於明白,菡萏不是冷漠,不是遲鈍。只因對未來還懷有希望,她才能忍受當下命運加諸她身上的一切殘暴。

燕子輕輕啄了啄少女的手指,飛下妝臺,在她驚愕的目光中,化作一個翩翩少年。

為了替菡萏湊夠贖身的銀子,蘇玠化作燕子飛入了吳王府。在那裏,他認識了一個名喚春花的小姑娘。

小姑娘哭泣的樣子讓他想起了菡萏,忍不住就安慰了幾句。偏就這麽巧,菡萏想去的那家春花繡莊,正是這小姑娘開的。

那必須得和小姑娘搞好關系呢,這樣,菡萏去了繡莊也有人照看,蘇玠暗暗地想。

他那時還不知道,這位春花老板會成為他一生中最信任的朋友。

又過了兩年,父親蘇崇急病的消息傳來,蘇玠沒能忍住,還是辭別了菡萏,回京探望。

蘇崇聽罷他的經歷,悠悠嘆了一聲,徹底斷絕了讓他回歸蘇家的念想。

“有一個去往汴陵采辦的閑差,蘇家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又不願旁落他處。你……暫且頂了吧。過個一年半載,你可以本份體面地死在任上,也好為蘇家添一個盡忠職守的牌位。”

蘇玠答應了,從此將蘇家宗祠滿墻的忠烈牌位拋在了身後,再不回頭。

樊霜的匕首插入他胸膛的那一瞬間,蘇玠只有一個想法:

這死法,對蘇家來說,真是既不本份,也不體面。

但又有什麽關系呢?

蘇玠這一生,有過深愛的女子,有過千金一諾的朋友,有過簡單樸素卻甘之如飴的生活。他還有了自己的孩子。這孩子會在滿溢的愛中長大,沒有人會在意他身上有多少老五的血統,多少人的血統。

此生足矣。

作者有話說:

燕子的故事暫告一段,下一卷開啟汴陵的最後一個故事。

最近聽的都是關大洲的《人間樂(女生版)》,歌詞另有主題,但音樂十分契合作者寫作本書的心境。推薦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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