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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鹡鸰在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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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鹡鸰在原

春風和氣,游人如織,正是閑逛的好時節。吹走了寒意的商市街,又回到了車水馬龍的景況。

長孫石渠一手抱著長孫衡,一手拿著一個風車,兩個撥浪鼓,三根糖葫蘆,滿頭大汗地嚷:

“仙姿,你倒是幫我拿兩樣!”

仙姿負著手,跟在身後,冷冷地笑:

“少爺,自己買的東西自己拿。”

石渠委屈大叫:“又不是我要買的!”

“小少爺指哪您買哪兒,攔都攔不住。爹可不是這麽當的。”

話音剛落,奶娃娃長孫衡又在爹爹懷裏立起身子,短粗的手指頭指向一旁推車上花花綠綠的面人兒。

“爹!買!”

石渠苦著臉:“爹爹實在拿不下了,咱們下回再買,好不好?”

小娃娃早已掌握了拿捏這軟柿子爹爹的獨門技能,扁嘴憋了一會兒,“哇”地哭了起來。

“爹、爹、……買……嗚哇!”

石渠的心臟仿佛扔進熱水鍋的豆腐泡,頃刻間軟塌服帖:“買買買……唉,仙姿你好歹幫我掏下銀子!”

仙姿翻了個白眼。

商市街上少有不認識長孫家這紈絝少爺的。每有熟人湊上來,便走心或不走心地誇一句:

“哎呀,這是長孫家的小少爺,長得真好看!”

石渠便驕傲得像鬥勝的公雞一般:“那是!我的兒子,自然長得跟我一樣好看!”

又逛了一段,石渠的體力終於耗盡。仰面看見“四海齋”的招牌,忙不疊地抱著孩子進去了。

跑堂的見長孫家的紈絝又來蹭吃蹭喝,怕他是來打探新菜品的,連忙稟告了大掌櫃。

陳葛一進包廂,懷裏就被塞了個孩子。

“陳兄,替我抱一會兒。”

石渠又渴又餓,拎起茶壺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

陳葛一臉懵地瞪著懷裏流口水的娃娃,剛吃過糖葫蘆的小嘴和沾滿紅糖的小手黏糊糊地往他身上蹭。

“……”

小娃娃亮晶晶的眼睛也回望他,一點兒也不怕生。

陳葛慢條斯理地道:“這是……你兒子?長得還挺好看。”

“那是……”石渠正要慣例自誇,又聽陳葛道:

“長得怎麽一點兒都不像你。倒是還有幾分像我。”

石渠氣滯:“陳兄還是這麽不會說吉祥話。”

小娃娃盯著陳葛,忽然咧開一個大大的笑臉。陳葛愕然了一瞬,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石渠有點發楞。別說,這倆還真有點像。

正說笑時,外間突然吵嚷起來,沈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直向這邊而來。

原本靜坐喝茶的仙姿驀地站起身,不由分說地把長孫衡從陳葛懷中抱回來。

石渠叫喚起來:“哎哎,路上讓你替我抱一會兒,你偏不肯。這會兒怎麽又主動去抱了?”

仙姿眸子微瞇:“閉嘴。”

陳葛也察覺了異樣,推開包間小門,正迎上一隊帶刀的捕快。

“誰是長孫石渠?”

陳葛一楞,倒也不欲多管閑事,向後一指。

領頭的捕頭目光在室內掃視一圈:“那孩子,是長孫衡?”

石渠:“是啊,怎麽的了?”

衙役一揮手:“跟我們去趟府衙。知府大人要滴血驗親。”

“哈?”石渠茫然,“為啥?”

捕頭粗聲道:“今日元鳥會,這孩子的娘狀告長孫春花謀財害命,貍貓換太子。這孩子,很可能不是你的。”

石渠仿佛被當頭敲了一悶棍:“你說煙柔?煙柔不是病了嗎?她……親口說過這孩子是我的啊?春花也是這麽說啊。”

“孩子的娘已經死了,死前說了真話。長孫大少爺怕是被自己妹子給坑了。”捕頭的話語帶著些雄性動物談及後嗣時特有的嘲諷。

石渠還要再說什麽,捕頭不耐煩了:“少說廢話。把他加上,那丫鬟,抱上孩子跟我們回衙門……誒!”

他的話音被仙姿突如其來的動作截斷。

仙姿抱著衡兒,飛身躍出了窗榭,身形快如疾電,一室大男人竟無一個來得及反應。

捕頭醒悟過來,大喝一聲:“快追!”

然而窗外,哪裏還能看見仙姿的身影?

石渠只覺一陣風兒從身邊拂過,隱約聽見仙姿掠出時口中的碎碎念:

“滴血驗親,可不能去。”

良久,陳葛幸災樂禍地嘆了口氣:“哎呀,原來這孩子,真不是你的啊。”

元鳥宴上的驚天秘聞一日之間傳遍了全城,從富麗堂皇的江上畫舫到古樹巷口老槐樹下古樹婆婆的豆腐腦兒攤,討論的都是富商長孫家的家醜。

“然後呢?”豆腐腦兒攤的客人圍成一堆,聽其中一人煞有介事地大肆議論。

“偏就這麽巧,萬花樓的老鴇剛好帶了幾個姑娘出局,當時就在元鳥宴上。老鴇親口證明,那小妾做花娘時從未和長孫大少爺有過來往。”

“曲大人傳長孫大少爺和小娃娃上堂滴血驗親,長孫家那個女護衛見勢不妙,當場就抱著娃娃跑了。”

“啊?那女護衛不是春花老板的心腹麽?”

“是啊。這不是明擺著心虛嘛?當著那麽多人的面,別說曲大人,就是吳王也不敢偏袒她啊。只好把她暫時收押入監,此刻正在府衙大牢蹲著呢。”

“嘖嘖,富人家裏這點狗屁倒竈的事兒,真是不消停啊。”

古樹婆婆拎著勺子,往桌上一敲,板著臉道:

“你們這些人,舌頭也太長了!那深宅大院的事,是外人能看得透的麽?我看春花老板就很好,知道我老婆子掙錢不易,常常介紹客人過來,每回都多給錢,絕不是那作奸犯科的人。”

眾食客爆笑:“婆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長孫家的老太爺和大少爺也是兩個傻子。都鬧到這份兒上了,還跑到府衙去求情,說什麽……家業本來就是要留給春花老板的,那孩子鐵定就是大少爺的,跟他長得一模一樣。”那消息最靈通的食客咂咂嘴,“也是,長孫家要是沒有了春花老板,還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眾人又感嘆了一陣子,這才慢慢散了,留下古樹婆婆一個人,一邊捶著腰,一邊開始收攤。

收到最後一張小方桌,她才發現,竟然還坐著一個客人。他碗裏的豆腐腦兒只吃了一半,卻已放下了湯匙,靜靜地望著她。

夜幕低垂,左近無人。汴陵城被一團料峭的黑冷包裹起來。

古樹婆婆一怔:“客人有什麽事?”

來人一身青衣,眉目清冷,卻蘊藉著沈穩寬廣之氣。

他起身,攤開手掌。掌中一片瑩白的骨片,在夜霧中閃著磷光。

“我想請教,這骨片的來歷。”

古樹婆婆冷笑起來:“客人要驗骨,去找仵作啊,找我老婆子做什麽?”

“槐為木之鬼,能與鬼通。”

古樹婆婆不說話了。良久,她謹慎地後退一步:“原來是斷妄司的官爺。我老婆子一向安份守己,可不曾觸犯過斷妄司的條例。我不愛管閑事,你也別來管我。”

那青衣人踏前一步:

“不該管的閑事,您不是早就管過了麽?”

古樹婆婆悚然一驚。

“我一直不明白,煙柔根本對蘇玠一無所知,卻為何能帶著信物,去找長孫春花。”

古樹婆婆不語,對方便自言自語般繼續道:

“但今日我明白了,是菡萏的鬼魂讓她去的。而汴陵城中,能襄助鬼魂與人交談的,只有您這老槐樹了。”

古樹婆婆鐵青著臉:“老婆子年紀大了,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青衣人從懷中取出一物:“煙柔身死,仵作從她體內取出了一片槐樹皮。當初你割下自己的樹皮,混在豆腐腦兒裏騙她喝下。樹皮嵌入肺腑,煙柔遂能與鬼通。”

“我……可不認識什麽煙柔,更不認識什麽菡萏!老婆子在汴陵百年,從不惹是非,才不會管這種閑事!”

“你確實低調怯懦,從不與妖尊作對。”青衣人雙目炯炯,“但菡萏從小就在你攤上吃豆腐腦兒,你是看著她長大的。”

他皺起俊眉:“古樹婆婆,你懼怕妖尊淫威,不敢明裏相助。但如今,我能查到你幫助過菡萏,妖尊也能查到。你若要自保,只能助我一起鏟除妖尊。”

古樹婆婆聽懂了他的話,一霎時面如枯葉,斜斜滑坐在凳子上。

“你……究竟是誰?”

面前的青衣男子鄭重一揖:“斷妄司天官,談東樵。”

古樹婆婆沈默良久,半晌,面現動搖:

“說是天官,終究只是個凡人。你……真能鏟除妖尊?”

談東樵道:“肝腦塗地,至死不休。”

古樹婆婆為他的決然正氣所懾,終於嘆了口氣:

“既如此,老婆子就把知道的都告訴你。”

原來當日,蘇玠和菡萏自知前途未蔔,各自將一件重要的東西交托給了自己最信賴的人。

蘇玠選擇了長孫春花。而菡萏,選擇了自己的好友雲暖,也就是後來的煙柔。

菡萏交托的,不是尋常物事,而是一個嬰孩。

那是蘇玠和菡萏剛出生的孩子,取名叫做蘇衡。

菡萏沒有告訴雲暖嬰孩父親的身份,只說是自己和一位公子所剩。她留了許多錢財,只盼雲暖好好養育蘇衡,讓他遠離是非。但她沒有料到,自己身死之後,雲暖立刻就厭倦了孩子,起意將他遺棄。

菡萏的魂魄放不下塵世掛礙,便日日去糾纏古樹婆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古樹婆婆終於心軟,答應助她托夢給雲暖。

“老婆子本以為,菡萏會恐嚇威逼雲暖,好生養育孩子。不料,她只是告訴了雲暖,這孩子的父親與長孫春花是至交,若將孩子送給長孫春花,保她一生富貴。”

鬼與人通,耗損極大。菡萏受妖尊座下走狗割魂而死,魂魄不全,貿然與人托夢,終於耗盡靈元,徹底消散了。

古樹婆婆長嘆一聲:“可憐菡萏那丫頭,不過做了一次母親,到死後還要耗盡最後一絲精魂,為子女謀一線生機。”

“長孫春花呢,為了不引起外人疑慮,硬是把別人的孩子栽在自己哥哥頭上。結果被那貪財之人反咬一口,自己都進了大牢,還不肯說實話。所做的一切,竟然都是為了完成對一個死人的承諾。”

“你們凡人這些執念,我老婆子,實在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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