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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斷妄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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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斷妄存真

今夜的月色格外晦暗。敲門聲響起的時候,聞桑正在逼仄的陋室裏吃一碗齁鹹且坨了的湯面。這是他白日從衙署順回家的。他嚴重懷疑衙署的廚子打死了賣鹽的。

聞桑餓的前胸貼後背,不耐煩極了。於是咬著筷子捧著碗,去開門。

打開門的同時,一道冰冷徹骨的勁風襲入,他不及細看,身子已先反應過來,一個橫躍側翻避過來襲,面碗在手裏轉了幾個來回,竟然未灑。

門扇應聲被風洞開,撞在墻上,一時綠光大熾,重物在地上拖行的聲音由遠及近。屋內地面上汨汨滲出水滴,很快又結成霜粒,順著墻角向墻上延伸。

聞桑產生了非常不好的預感。

他哆哆嗦嗦地探頭過去,果見一條兩人合抱粗的綠眼長蟲履著地面沖他爬過來。長蟲兩側密密麻麻的無數細足,爬得極快,頭頂上一對小燈籠一般的綠眼睛,眼下裂縫中紫色信子吞吐不停。

……

“蜈……蚣……精……啊!”

聞桑三魂七魄丟了一半,將面碗摜過去,抱頭逃竄。

他身為汴陵府高等捕快,兼大運皇朝斷妄司汴陵棧棧長,大大小小的妖物也算見過不少。但沒幾個人知道,他的死穴是蜈蚣。這種多手多腳的小蟲子教他覺得渾身都是癢疙瘩,平日巡街問案驗屍的時候,遇到個小蜈蚣他都要哆嗦半天,離得遠遠的。

可這回,是個蜈蚣精啊!

定是水逆。

聞桑知道自己應該抄家夥,不管是畫符還是結陣,又或是祭出降妖杵幹它娘的。可是他兩條腿完全不聽使喚,腦子裏一片空白,仿佛後腦勺漏了個洞,將他在斷妄司十年學藝的成果漏了個幹凈。

此刻他和一個普通百姓一樣慌張,顫顫巍巍爬上八仙桌。

那大蜈蚣已進了屋,嘶嘶地圍著八仙桌轉了兩圈,霍然人立,緣著桌腿節節升高,直升到綠燈籠眼睛和聞桑的雙眼平行而視。

蜈蚣臉上沾著兩條面線,像是被齁住了,身子微微抖了抖。

聞桑趁著這機會,勉強撿回殘餘的理智,從懷中摸出降妖杵,直對著蜈蚣臉,顫聲念道:

“無、無定乾坤網!”

一張小棉被一樣的青色光網從降妖杵中直射而出,兜頭往蜈蚣精罩去。蜈蚣精也不是善茬,扭身一閃便順利躲過,而後返身直往聞桑兜頭撲下。

降妖杵當地墜地,八仙桌頓時粉碎,聞桑被無數蜈蚣腳按住雙臂,壓在地上,睜眼便見蜈蚣精的大頭在他鼻尖上方森森吐信,涎水一滴滴落在他臉上。

天可憐見,難道斷妄司副天官首席大弟子天縱英才玉面小飛龍聞桑今日就要命喪此處?都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咦……敲門?

蜈蚣精來犯,怎麽還會先敲門呢?

似乎,好像是不太對呢。

聞桑僵硬了片刻,終於回過味來,可是方才造成的驚嚇已經無可挽回,褲子底下濕了一片。

他閉眼大哭起來:

“大師伯,收了神通吧!”

龐大的蜈蚣精便如被勾了絲的紗一般,噗地散成一團煙霧,而後慢慢地淡了,屋內暖和起來。

青衣男子負手佇立在門前,淡淡瞥著聞桑的窘態:

“還是這麽差勁。”

斷妄司直屬禦前管轄,職在管理化內妖邪,守護黎民,可審妖斷鬼,斷絕妖孽鬼蜮憑借自身靈力迫害大運臣民的妄念,故名斷妄司。當然也有一種說法,是要將臣民與妖鬼隔絕開來,使百姓不知有怪力亂神,故名斷妄。

現任的斷妄司天官,出身清貴世族,天生有異能,能目辨妖鬼,上一代的老天官初次見他,便說他是星主轉世,凡俗邪物莫敢親身,於是收為關門弟子,並以天官之位相傳。可是這位大人性情冷淡倨傲,精力旺盛又不近人情,禦下嚴,禦己更嚴。斷妄司的諸位同僚都曉得要繞著他走。

除京城總部以外,斷妄司在各州府均有分棧,監查各處異聞異事。聞桑是孤兒,八歲被斷妄司收養,如今正任著汴陵府的棧長,在官府文牒上的明職是府衙一名高等捕快。

府衙上下都知道聞桑“上頭”有人,所以不曾受過為難。唯一的困難就是汴陵物價高,俸祿實在太少,賃房子已去了大半,而衙門一天只包兩頓飯。他居住的這間小屋裏,除了一張土床,便只剩一張八仙桌和一把顫顫巍巍的破椅子了。

哦不,現在連八仙桌也沒有了。

聞桑的師父韓抉是嚴衍的師弟,現任斷妄司副天官。他有一句話說得好:

“不要怕得罪你大師伯。不管你有沒有得罪他,他都是一樣的恐怖。”

聞桑戰戰兢兢地給眼前的人奉上一杯熱茶。茶葉末子是他從隔壁趙大娘處借來的,說不好過幾日又要還。他只盼破椅子能給他點面子,不要當場散架。

“大、大師伯,請喝茶。”

嚴衍接過茶碗,看著裏頭渣一樣的茶末,微微皺起眉頭。

“公中無師徒。”

“……是,天官大人。”

“你來汴陵這幾年,怎麽一點長進也沒有,還是怕蜈蚣?”

“……小時候被咬過,師……天官大人您是知道的。”

嚴衍睨著他:“倘若今日來的是真的蜈蚣精呢?”

……開始了。

“人從愛欲生憂,從憂生怖。若能離於愛,何憂?何怖? ”

“天官大人教訓得是。”只是能不能少說兩句?

“你身為斷妄司第十九代大弟子,應當以身為表率,給底下的師弟師妹做個樣子出來。連小小的恐懼都不能克服,談何表率?”

是,他知道祖宗十八代都在天上瞪著他這不成器的大弟子呢。

“我錯了,我一定努力鍛煉自己,克服恐懼,像大師伯……天官大人一樣做一個內心強大,無憂無怖,斷情絕愛的猛人。”

咦,他好像發揮得有點過了。

聞桑驚慌地擡頭,見嚴衍高深莫測地瞟了他一眼,居然沒有再說教。

換了條褲子,聞桑這才大著膽子問:“天官大人來汴陵,不知是有何公幹呢?”

嚴衍喝了口茶潤潤嗓子,道:“我這次來,一則是你師父一直不放心你,讓我過來看望你。”

“……”師父,你是不放心我,還是擔心我活得太輕松了?

“你師父夜觀天象,發覺近來汴陵妖氣沖霄,有妖孽聚集之象,恐怕有大事發生。我們都覺得你扛不住事,便決定由我親自來看看情況。”

扛不住事……他現在就有點扛不住了。

“二則,是為了蘇玠一案。”

“呃?”

聞桑惴惴:“此案已經審結上報大理寺,大理寺覺得並無疑點。天官大人是發現有什麽異常嗎?”

嚴衍深深看了他一眼。

蘇家是世代簪纓的清貴望族,蘇玠的長姐便是當今陛下的發妻,做太子妃時便因急病去世,陛下與蘇氏鶼鰈情深,傷心了好一陣子。

一年前,蘇玠奉命前往汴陵采辦內廷貢品,卻在汴陵遭賊人暗殺,死於非命。汴陵府迅速緝拿了兇犯,卻是一名煙花女子,因爭寵生恨,在床榻上將蘇玠殺害。

事情一出,幾個蘇姓後生在朝中的仕途提拔都臨時作罷,蘇家人好面子,蘇玠之父蘇崇急怒攻心,大病三日後撒手人寰,蘇家聲名掃地,至此在京城夾著尾巴做人。

“半月前,陛下做了個噩夢。”

聞桑張著嘴,聽著嚴衍道:“前太子妃蘇氏托夢,說蘇玠之死另有隱情,恐怕是妖鬼作祟。陛下連日為噩夢所擾,便命我親至汴陵調查此案,還蘇家一個真相。”

“斷妄司以嚴守天道為己任,不輕縱,不枉殺。我既來了汴陵,便不能不詳查。”

聞桑點點頭,這句話是斷妄司的司訓,他在京城的時候,一天能聽到八百遍。

“那……三則呢?”

“三則,”嚴衍的神色添了幾分不虞,“陛下給了我三個月假期,讓我遠離京城俗務,休整休整。”

其實這三個月的長假是韓抉在皇帝面前求來的。誰都知道這位斷妄司天官是位工作狂,從不休假,底下的屬員都被他練得疲憊不堪,叫苦不疊。韓抉犧牲了自己徒弟的身心幸福,將這尊大佛送到汴陵,好讓斷妄司的一眾同僚能喘息些時日。

韓抉的原話是:

“師兄,汴陵美人多,你好歹看上一個領回來,知道知道有家累的難處。”

嚴衍想起此話,不由得皺起眉。韓抉這個人,研制各種神兵法器的本事是沒話說的,嘴可實在太碎了。

見他臉色不豫,聞桑生怕是自己惹了他,連忙道:“天官大人打算從何處查起?”

“就從長孫春花查起吧。”

嚴衍將自己如何在道上救了長孫石渠,如何在鴛鴦湖畔看了一場唱作俱佳的戲碼,又如何在長孫家吃了一頓十分尷尬的飯,對聞桑說了。念及對長孫春花的承諾,狗血認親的那一段他只略略一提,並未細說。

“去年蘇玠下來采買綢緞、玉器與藥材,多是從長孫家和尋家采買。他曾多次出入過長孫家宅邸,與長孫春花的兄長長孫石渠也頗為投緣,甚至出事的前一天,還和長孫家兄妹三人共飲。不過……不過事發當日卻是在勾欄之中,那犯案的女子也與長孫家並無牽扯。汴陵世代重商,商人之間同氣連枝,且有許多行規門道,不為外人與官府所知,非得深入其中,才能探知幾許秘辛。”

他回憶起長孫春花,只記得那一臉貌似坦率,實則虛偽的假笑。

“此女有些門道,城府很深,於經商一途確有長才,只是有些心術不正。蘇玠一案,她不會毫無所知。”

聞桑聽得饑腸轆轆,又聽嚴衍說長孫春花挽留他暫住被他婉拒,遺憾得握緊雙拳。

“那個……師伯,我這裏,確實也住不下啊。”他訕訕一笑,“要不,您住我這,我去府衙差房找個地兒過一晚……”

忍無可忍的肚腸終於不體面地鳴叫起來。

嚴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半晌起身。

“我去住客棧。”

他在椅上留下一顆碎銀。

“明日去買張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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