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0章 櫻桃書生

關燈
第20章 櫻桃書生

(八.上)聽戲

宋昏驗完屍,從驗所踱回了僧錄司。一路上唯有鳥叫相伴。北坊裏什麽時候多了這麽些鳥?他盯著那些黑羽燕翅的影子快速從空中掠過,不禁回憶起白天從陳大耳處聽來的詭事。

“我剛想繼續聽呢,忽然有幾只黑鳥嘩啦啦飛過去,抖了些水在我脖子,結果——你猜怎麽著,我一摸,竟然是血!”

原來陳大耳的敘述裏,也有鳥叫作背景音。宋昏便進了廚房取把粟米,學那些京城紈絝逗鳥,攤掌,咕咕叫了幾聲,果然見一只黑鳥飛來,停在他掌中啄食。

那羽毛油光水滑,尾巴帶了幾點熒綠,是他認不出的品種。

“餵,裴大人叫你過去。別逗鳥了。”身後,裴家那個名叫展刃的侍衛粗疏喊他。

展刃似乎對他十分戒備,和剛認識他的紅姑一樣。做侍衛的警惕心重也是常事。宋昏因此並不將展刃這點無禮放在心上。

“知道了。”宋昏笑笑,任鳥飛走,轉身進了正廳,卻看見司裏眾人都圍著桌子嘀嘀咕咕。而那桌上,擺了兩塊陳炭。

裴訓月向他招手。

“宋昏,你過來看,左邊這塊炭是我從嚴冬生的房裏取來的。而右邊這塊,則是我從房東老奶奶那裏拿的。你既是司爐人,想必對柴炭十分了解。依你看,這兩塊炭,有什麽不同?”

宋昏用撥炭鉗依次翻檢:“房東的這塊炭,看上去是街道司發放的炭例,也是平民百姓最常用的。而嚴冬生這塊,看似與炭例無異,但明顯更輕,孔洞也多,應該是貪圖便宜摻了火巖灰。”他放下鉗子,嚴肅道,“這種劣質的炭,燒久了,會有刺鼻味道,是要人命的。”

“看來,嚴冬生應當正是死於睡眠中受劣炭熏蒸,所以其屍極軟,鼻咽無異物,卻頰唇憋紅。”他回憶起屍體死相,道。

“嚴監工的俸祿那樣高,怎麽會圖便宜去燒劣炭呢?”張通不解。

“我也覺得奇怪。我本以為是街道司發的例炭有問題,所以趕忙去老奶奶屋子裏查看,誰知她用的炭,卻是正常的好炭。”裴訓月凝神,“我想,燒劣炭應該不是嚴冬生的本意。是某個人為了讓他受炭毒而死,所以偷偷更換了炭。”

“這麽說來,換炭的人就是兇手。也就是說,兇手是一個有機會進入他房間的人。”林斯致道。

“對了——”宋昏忽然打斷,“我有一樁要緊消息,同各位分享。”

接著,他便把白天聽來的淫亂軼聞,原封不動講來。只見眾人面上一陣青一陣白,俱是瞠目結舌。裴訓月為免爭論,果斷命人速傳陳大耳。誰知那陳大耳正好在附近巡邏,很快便趕到了正廳。

陳大耳看見好些穿官服的人物,又見了宋昏,便知道這廝將自己的話肆意傳播。到底是金吾衛敢做敢當,他並不惱,直截了當問:“裴大人叫我過來,可是為了我昨晚聽墻根一事?”

“正是。陳侍衛,你聽見什麽,看見什麽,直言便是。”

陳大耳雖然不喜裴松為人,但也知道監工分屍案事關重大,便一五一十講了一遍。“且慢,你說你隔墻聽見了三個人在講話,兩男一女,其中有一男子,聲音很像嚴冬生?”裴訓月問。

“是。”

“那剩下那對男女中,可有你熟悉的聲音?”

“有,”陳大耳思索片刻,橫了心道,“是那個男子。我曾在巡邏時屢次見過這人,印象深刻。而且他說的話最清晰,所以我記得分明。我聽得他說‘嗐,猴兒急,要含也先等我解了腰帶’......”

這覆述露骨,裴訓月便打斷:“詳細的內容不必反覆說來,只請陳侍衛說明此人姓名便是。”她頓了頓,又道,“筆錄記在鞫辭簿上,出了僧錄司的門,你只當沒說過。本官擔保,對你的話絕對保密。”

陳大耳思忖一會,擡了頭,道:“聽來仿佛是平南候新婿,蔣公子。”

這答案顯然將眾人都唬了一跳,唯有裴訓月的臉色一沈。蔣培英?怎麽又是他?

“那剩下那位女子,你聽來可耳熟?年紀約莫多大?”她又問。

“不耳熟。聽年紀麽,是個年輕女子。不過聲音很怪。怎麽說呢......有點像唱戲的感覺。很細的聲音......”陳大耳絞盡腦汁回憶。

“行,”裴訓月見他苦思冥想,便道,“本官知道了。此案事關重大,多謝陳侍衛仗義直言。”說罷,請老書吏將陳大耳送出門去。陳大耳出了門,拒了老書吏遞來的賞金,滿腦子仍是瑞娘那句話“裴大人救了我們迎伢一命......”。

方才那短暫的交鋒,是他第一次直面裴松。他不知自己證詞會不會招來禍端,卻也隱約感覺,裴松遠比他想象得正直果決,對百姓來說,像險惡風浪中有了錨定。

眼見空中又有黑鳥飛過,陳大耳心有餘悸地看了看,在僧錄司肅穆的匾額前,長長嘆了一聲。

這邊廂,司裏眾人分析著陳大耳的話,七嘴八舌。

“我們昨晚去提審嚴冬生的時候,老奶奶分明說他出了門。這麽說來,他應該是先在某個地方閑逛,然後趁司裏眾人都睡著了,偷偷帶回來一男一女共度春宵。接著又回了自己家,取暖燒炭,卻被劣炭毒死。”林斯致說。

“這也說不通啊。他為什麽不在自己家度春宵,要跑到司裏來?”有人問。

“也許他和老奶奶同住,不太方便。而司裏卻後院空僻,臨著後墻的那間柴房從來無人去,是個絕佳的偷情地點。”

“我插句嘴,我今晚找兩個小廝在那間柴房試了試,結果發現——”宋昏說,“人在裏面說話,除非以極大的聲音,否則墻外的人聽不清。如果要以墻外能聽清的聲音說話,只怕僧錄司裏的人也會被吵醒。”

眾人一怔。“可是陳大耳沒可能撒謊啊,他講得過於細節,一聽就是真的。”有人道。

“陳大耳的話應該是真,不過人的聽力可能模糊,即使耳聽不一定為實。我們還是從嚴冬生的死因入手。他死於燒炭,這確鑿無疑。我現在最大的疑問就是,兇手為什麽要用燒炭這麽偏門的法子?”裴訓月說,“使刀、下毒、勒死,這才是殺人最常見的法子,也最便利。”

“那就說明兇手無法使用這些方法。嚴冬生是監工,一日三餐都在僧錄司解決,想對他下毒不易。至於勒死和用刀捅死,我想,兇手應該是一個體力比嚴冬生弱很多的人,比如,女子?兒童?老人? 所以不能和嚴硬拼。”宋昏道。

“不錯,我們去嚴冬生屋子時,確實在後門發現很多年輕女子腳印。”紅姑補充。

“也就是說,初步判斷兇手是一個神秘的年輕女子。她偷偷進嚴冬生的屋子換炭,並在嚴冬生被毒死後把他移出屋子分屍,然後將屍塊扔進裴家的馬車以及北坊衙門。這也和陳大耳說他聽見有個陌生女子參與昨晚的行淫相一致。”林斯致總結。

然而,接下來,大家卻都不作聲,推理似乎陷入停滯。

雖然兇手的畫像明確,可關鍵在於這個嚴冬生是假冒的。也就是說,他所有表面上已知的人際關系,都是假的。既然連他的真實身份都搞不清,怎麽判斷他到底和什麽女子有往來呢?

就在那時,裴訓月先開了口:“這個案子的關鍵點,其實只有一個人。”

——“蔣培英。”

“對啊!他是唯一和假嚴冬生有私交的人。”林斯致恍然,“可是這蔣公子總不能像陳大耳一樣,隨意被我們召來問話吧。”

“既然牽扯到女子,還是得回到女子身上。”裴訓月思忖須臾,冷冷問,“現在幾時了?”

“亥時二刻。”展刃道。

“還好,三仙居還沒關門。”展刃只聽見裴訓月落下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便見她匆匆出了門。

半炷香後,三仙居內某處精致廂房內,宋三仙正安排小廝們倒酒。

這間廂房極大,只因裏頭搭了一座小戲臺。自從陳小珍名聲大噪,宋三仙便辟了這間屋,專請貴客聽陳小珍唱戲。

今晚,她得了裴大人的旨意,去請陳小珍來。可沒想到,小廝們趕到陳住的地方,卻連人影兒都沒見著。

“沒事,名伶不在,叫個旁的伶人來唱也是一樣。”裴訓月坐在金絲楠木的圈椅中,喝了口酒。

她身旁,是另一把名貴楠木圈椅,等的不是別人,正是平南候貴婿,蔣培英。

半炷香前,裴訓月找到宋三仙,請她務必想個法子把蔣培英約出來。

“三仙嫂,我知道你交游甚闊、廣結善緣。聽說蔣公子頗愛來三仙居聽戲。只是,如果以聽戲為名,不知你有多大把握約他過來?”裴訓月問。

“至少七成。我倒也和蔣公子不太熟,不過,我幫過他一個小忙。雪夜裏提燈相送的恩情,想必他不會忘。”宋三仙打包票。

果然,裴訓月半杯酒還沒喝完,就見廂房口的珠簾半挑,一個華服公子滿面春風走了進來,正是鐘四來僧錄司那天,和她有一面之緣的蔣培英。

“蔣公子,別來無恙。”裴訓月笑。

蔣培英看見他,登時一楞。裴訓月忽然反應過來,鐘四來那天,她給自己點了許多麻子,想必蔣培英認不出。“我姓裴,是僧錄司主事。”她便起身道。

誰知,光是聽見那一個“裴”字,蔣培英臉上的笑容就淡了半分。鐘裴兩家關系微妙。他對姓裴的素來退敬三分。“原來是裴大人做東,”蔣培英淡淡一笑,“除夕那天,我護送鐘四姑娘來貴司慰問,有過一面之緣。裴大人如今身體可康健了?”

“多謝關心,好多了。”

話音剛落,唱戲的伶人已經登場。二人落座。蔣培英盯著那紅幕布旁的一張惟妙惟肖的畫像,嘆:“那畫的是陳小珍吧,可真像啊。可惜她今晚沒來。裴大人聽過她唱戲麽?”

“沒,”裴訓月在酒香盈身中,朝蔣培英耳邊開門見山,“蔣公子,其實我約你來,是為了我司監工嚴冬生的事。”

出乎她意料,蔣培英反應竟然十分平淡。“噢,為了他?”蔣培英呷口酒,並不看裴訓月,聚精會神盯著臺上伶人。裴訓月心裏忽然升起種奇特的預感,她轉頭,望著那紅幕布旁的陳小珍畫像被風微微吹動。

那是一張極清秀的臉。

裴訓月忽然覺得這素未謀面的名伶,竟有些面熟。

然而紅幕布已開,那時胡琴聲動,鑼鼓喧天——

好戲開場。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