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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櫻桃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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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櫻桃書生

(八.下) 吃魚

裴訓月以聽戲之名前往三仙居時,司裏眾人依舊研究著案子的來龍去脈。胖嬸煮了打鹵面給大家當夜宵。林斯致嶺南人,吃不慣,只咬幾口就放了筷,獨自去後院,盯著停在空地上的裴家馬車出神。

他無法放心下這輛馬車,更不能忘記小莊的死。嚴冬生被分屍後,大家對小莊勒死案的關註日漸減弱。一個守籍冊司的小吏當然比不上偌大僧錄司的監工。去佛塔小樓裏辦事的人,也常常忽略了小莊,因為他總是安安靜靜坐在重重籍冊架子後,在幽微的光線照射下,像一尊入了定的小彌勒佛。

只有林斯致知道小莊不是木頭。

他其實見過小莊很多面,也知道他為什麽來此。

“林大人,不去吃夜宵麽?”忽然有人在身後喊他,伴隨著呼哧呼哧吸面的聲音。林斯致回頭一望,見了宋昏,他正端著一碗打鹵面吃得豪爽。“我吃不慣。”林斯致淡淡道。宋昏點點頭,也不多問,只管走到林斯致身邊,鹵子油潤的肉香飄過來,只見他吃得汁水淋漓,邋遢得很。林斯致皺了眉,忽然嘆一聲氣。

“嘆什麽?”宋昏說。

“嘆你的吃相。”林斯致從懷裏抽出塊帕子,丟過去。宋昏接了,猛地擦了擦嘴,蜷成一團,笑道:“多謝,改日洗了還你。”他說罷,端著碗,倚住車廂,隨意夾了塊蘿蔔去逗馬。馬兒鼻孔大,嘴也大,嚼著一塊小小的鹵蘿蔔,仿佛一個癡呆漢,滑稽得很。宋昏逗得肆意,彎起眼睛笑,全然不顧那車廂裏曾放過砍斷的人頭。

林斯致卻沒註意馬,只顧盯著宋昏。經歷過什麽的人才對生死視若家常?宋昏略過這意味不明的目光,大剌剌用手順著馬兒發亮的鬃毛。二人相對無言,半晌,宋昏忽道:“北坊禁火葬的詔令,是你求的麽?”

林斯致一楞,還沒回答,聽見有人提著兩尾魚走過來呼喚。原來是副監工張通。自從嚴冬生被分屍後,他整日魂不守舍。今天聽完陳大耳給的新線索,才鮮見打起精神來。“你們倆聊什麽呢?”張通好奇。

“打鹵面不合林大人胃口,我來替他解悶兒。”宋昏笑,走上前,盯著張通手裏提著的魚,“這麽活潑,剛殺的?”他問。“嗯,買來放進冰桶裏,能吃上新鮮的,比吃胖嬸囤的熏肉好。”張通道。他講話喜歡吞音,像是地道京城人,卻常年住在僧錄司裏,大抵也是寒門出身,無家可歸。幾人一時無話,在幾樁命案的重壓下,對著鉤子上已然死去還微微反抗的魚,竟都有些悵惘。

還是林斯致先打破沈默。

“去廚房,問問胖嬸紅燒還是燉湯吧。” 他說。

“不如做魚片粥,也該照顧照顧南方人口味。”宋昏接話,嘴上笑著,眼睛卻盯著魚被剖開的肚,冷淡得很。

院中的馬兒漫無目的咀嚼著蘿蔔,用一雙溫順的眼睛看著幾人走遠。死魚倒映在馬兒的眼中,微微擺動的魚尾上是肥厚的腹肉。多少棟樓宇之外,也有戶人家正用筷子戳破一尾肥魚,將那腹部無刺的肉撚進小孩兒許明齡的碗裏。

“齡子多吃點啊,補腦。”陳大耳邊給許明齡夾肉,邊憨憨一笑說。

他今天心情算不上平順。僧錄司裏的一番訊問,使他反覆回憶起十日前聽見可怖對話的夜晚,心裏惴惴得很。他索性從司裏出來,往附近的兄弟劉迎家裏去,希望將心情平覆下來。

劉迎雖然啞了,他的妻子瑞娘和兒子許明齡都活潑得很。瑞娘剛燒好晚飯,將一盆紅燒鯽魚擺上了桌案,又給陳大耳添雙筷子,四人就圍著竈臺前的木案上吃了起來。案後放一只大水缸。墻上高處木架放了暖黃的油燈,映在水缸裏,晃晃悠悠的燭影。

許明齡嘰嘰喳喳講著自己上山捉兔子的故事,聽得大人們直發笑。陳大耳一個獨居京城的單身漢,鮮少體會這樣的溫馨,索性將苦水咽進肚子裏,只顧逗孩子玩。直到幾盆菜饌都見了底,瑞娘帶孩子去解手後,他才沈吟片刻,對劉迎開口:“兄弟,我今天遇到件事。”

劉迎正收拾著桌上的碗筷。小門小戶,做菜也無甚油水,那盤子一抹就凈了。他一邊拿絲瓜瓤擦鍋,一邊朝陳大耳點頭,示意對方說下去。

“僧錄司裏那個監工嚴冬生被分屍了,這事你知道吧?”

劉迎又點頭。

“他死的那一晚,我聽見他們司裏有怪聲,恐怕和兇手有關。這事我本來不想告訴官府,哎,沒想到在酒樓裏和人吹牛的時候,被他們司裏那個仵作給聽去了。”陳大耳愁眉苦臉,卻見劉迎聽見“仵作”二字,手上的動作倏忽一頓。

“怎麽,你認識?”陳大耳問,“那人原來是個燒屍的,好像叫宋......宋什麽來著。”

“宋昏?”童稚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只見許明齡接完話,笑嘻嘻跑進來。可他身後趕來的瑞娘,和那正在涮鍋的劉迎,聽見那名字,都陡然間面色凝沈。陳大耳看在眼裏,覺得奇怪。劉迎一個金吾衛,怎麽會認識宋昏?他還沒來得及細問,瑞娘就將許明齡領走了。而劉迎也刷完了鍋子,沈默地轉身,從竈臺旁的木盒裏拿出些自家做的精致糕點遞給陳大耳,又給他舀了瓢水。

陳大耳靠著墻,望著劉迎忙忙碌碌,心裏忽然一陣說不出的難受。這麽清俊的樣貌,一身紮實的功夫。劉迎的身手有多好,他最清楚。做金吾衛甚至也是屈才。可竟然一朝自刎割喉,成了啞巴,如今賦閑在家,就算偶爾回到金吾衛的交班所裏,也只能做些灑掃的雜活。

“兄弟,不知道你是何苦。我覺得真奇怪。那裴松不像個無理之人,怎麽就逼得你自盡?我不信你殺人,既然你沒殺化虛,為什麽不去伸冤?”陳大耳說著,盯著手上那盤精致糕點,忽然就來了氣,“整日圍著三尺竈臺,弄這些莫名其妙的無用糕餅,就是你想要的?”

劉迎放了手上的絲瓜瓤,擡頭,看見陳大耳翕張的嘴唇,嗡嗡說著怒話,不中聽,卻都是為他好。

他心裏忽然輕輕地收縮了一下,隨即擡了手。

陳大耳看見劉迎朝他伸出手來,並沒什麽其他動作,只是輕輕地將盤子上被陳大耳揮亂的糕點放回原處。劉迎的手很大,骨節覆著薄繭,同其他練武之人沒什麽分別。可那因怕洗涮沾濕衣裳而淺淺擼起的袖口,卻露出腕上幾道發白的痕跡,同小麥色的皮膚大不同,一望而知是傷疤。“你怎麽還割過腕?”陳大耳大驚,猛地攥住劉迎的腕不放,卻見劉迎只是搖頭。

瑞娘聽見二人隱約爭執,忙進來打圓場,卻見陳大耳盯著劉迎腕上的疤。她心裏猛地一動,望向自己的丈夫。只見劉迎也安安定定地看著她。一雙清秀的眼睛裏什麽情緒都沒有。

“大耳哥,你想多了,哪來的割腕?這是劉迎給齡子刻冰蜻蜓的時候不小心被竹刀劃的。”瑞娘開口,笑道。陳大耳見她平靜,也就放了手。劉迎接過陳大耳手中的糕餅,重新擺成原來的形狀。豌豆黃應該放在最上頭。杏仁酥偏苦,要延後吃。桂花蜜餞點綴在盤子周邊。這都是瑞娘教給他的。瑞娘是頂頂會生活的人。

如果自己沒遇見她,恐怕那割喉的一刀早就下了實手。

許明齡趁此時跑進來,吵著要陳大耳陪他玩棋,兩人鬧哄哄地走遠了。劉迎掰了半塊糕放在自己口中,慢慢抿著。瑞娘站在他身後,用手輕輕搭在他肩頭。夫妻二人默然無聲,卻覺得光陰一瞬如有千鈞。決定太難做了。那仵作來找他們,三番五次。劉迎終將一切和盤托出。整整過了十三年的苦難。瑞娘哭了整整幾個晚上,才能接受。

她的丈夫不止一次想過去死。陳大耳如果觀察再仔細些,就能看出那傷是陳年的疤。

美好的日子是鏡花水月。瑞娘盯著水缸裏搖動的溫暖燭光,心想。可劉迎卻忽然反握住她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他手指有淺淺的繭,粗糙又溫柔,無論多少次,相觸都叫她覺得心跳。劉迎不是強擺男子氣概的人,卻叫她明白真正的男人會如何生活。可惜原以為傾其一生能互相陪伴的人,也許就要半路遠走了。

皇宮的城樓最高處,有一架大如象身的登聞鼓。任何人都有權力擊鼓鳴冤。一旦鼓響,那是皇帝必須當著萬民親審的案件。

“你想好了那些人跟你商量的事麽?”瑞娘問,聲音已略帶上顫抖。

劉迎啞了,說不出是與不是,也沒有點頭或者搖頭。瑞娘只是看見他輕輕張嘴,慢慢咧成扁扁的一個笑。她要反應一會兒,才知道他說的是“甜。”

答非所問。“很甜麽 ?”瑞娘笑,剛問出口,就見劉迎把剩下的半塊糕塞進她嘴裏。二人靜靜對望,嚼著,眼睛倏忽就有些濕潤了。瑞娘轉過臉去,戚戚之際,忽聽得門外幾聲猛然叩門。

“陳大耳在嗎!劉迎在嗎!快收拾佩刀趕緊出發,馬統領發話,所有金吾衛速去密林找人!”那人喊。

“出什麽事了?”瑞娘和陳大耳齊聲問。

“有人墜崖了。”那人說,“僧錄司裴大人,墜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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