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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挖眼金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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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挖眼金佛

(三)朱府

晌午,僧錄司。

後院廚房裏煙火氣連天,一盆盆的牛羊肉往裏送。“怎麽今朝僧錄司要宴客?”街邊有百姓好奇。

“是出人命案啦,朱知府也在裏頭,他老人家一向嘴刁,所以要吃好的。他那個小妾翠珠,更加狂,殺人了還把自己當貴客。”

“謔,莫論官事,莫論官事。回家自己壁頭邊去講,大街上不要嚷嚷。”與僧錄司僅一街之隔的知名酒樓三仙居外,老板娘宋三仙驅逐八卦看客。

“老板娘,實話說來,是不是翠珠把化虛方丈殺啦?”店裏廂食客當然有資格不被驅逐,於是理所當然和宋三仙搭腔。

“裴大人英明當然有決斷的,我是不曉得的呀。”宋三仙一口江南話,嗲糯糯給客人添茶,這一樁也就圓過去了。不過,昨夜她關店時,可沒這麽好運。

——昨天半夜,剛要關店,她就看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朝自己奔來,嘴裏嚷嚷:“三仙幫幫忙,屋裏面金瘡藥有麽?”

宋三仙嚇了一跳,手裏搟面杖已經攥牢。利運塔塌了之後,半夜常聞怪聲,鬧鬼之說頻頻。宋三仙為了賺錢仍然堅持把酒樓開到半夜,只不過,當真遇到事了,心還是發怵。

“是我化虛,三仙嫂!”那人一邊低低地喊,一邊嚷痛。

宋三仙借著店招下燈籠一瞅,才看清似乎是那位城裏有名的化虛方丈。化虛從來是個酒肉堆裏混的,宋三仙曾被他騷擾過,對此人深惡痛絕。她不知道對方傷在何處,索性進店拿了捧紗布和金瘡藥,遞到懷裏了事,也不多言,直接關了店門。

後半夜,宋三仙因為這事睡得不踏實,第二日便早早起來開了店。

誰知,她忽聽聞,化虛方丈死了。

整個上午,宋三仙如墮冰窟。難道真的是自己見死不救,才讓那方丈死於暴雪?

這邊廂,僧錄司裏,大家則像無事發生,熱熱鬧鬧用著午飯。

一張大圓桌,裴訓月坐正中。朱知府坐右手邊,他的小老婆翠珠,則站立一旁服侍知府用膳。

今日清晨,來僧錄司敲路鼓的,正是這翠珠。

事情說起來也不覆雜。化虛方丈借住朱府,昨晚住進密室清修,房間上了鎖。今早小廝開門,發現化虛死在房間內,血流如註,傷勢在後背,排除自殺。而地上一只金釵,剛好是翠珠的。

化虛生得還算好皮囊,早些年間就傳聞和翠珠有些不清不楚的勾當。朱老爺見此一幕,以為是奸夫淫婦鬧翻殺人,便要用家法杖打翠珠,又派人去速焚化虛以免事情傳出去不好聽。誰知道翠珠是個烈性,直接逃出來奔向僧錄司,擊鼓鳴冤,說自己從未殺人。

化虛的屍體如今已送去驗所,仵作正在驗屍。裴訓月把來龍去脈了解清楚後,便提議大家先用完午膳再審。

畢竟朱知府這小老婆嗓子裏像裝了哨子,任誰聽她哭鬧都要耳朵費勁。

飯吃到一半,裴訓月借口離席。

紅姑跟出來。

“沒想到上任第一天就有這麽覆雜的案子。”紅姑嘆氣。

“不覆雜,”裴訓月搖搖頭,“化虛方丈借著自己是皇後偏門親戚,為人霸道,想殺他的人很多。但他住在朱知府家裏,能殺他的人又很少。”

“朱知府那麽想立刻燒了化虛,會不會是他有問題?”

“不知道。燒了屍體對兇手有什麽好處?依我看,真正的兇手,應該反而希望化虛暴露在眾人眼前。”

“為什麽?”紅姑疑惑。裴訓月還沒回答,忽聽得廊下有人一聲咳嗽。樹上積雪被那人衣袍拂過,簌簌落了下來。裴訓月抿唇,看見枝椏底下一雙毛氈靴。

“宋昏。”

裴訓月講話的聲音不高,在女兒家中偏低沈,語速也慢,無端端給她添了幾分冷冽氣。宋昏聽見她喊,便從樹杈後笑瞇瞇走出來,嘴裏還啃著根骨頭棒。他似乎是洗了把臉,相貌好看多了。

裴訓月眼裏有一霎那的晃神,過後卻是失望。

宋昏和那人仍然是雲泥之別。

“裴大人有何事吩咐?”宋昏朝她行禮。

“無事。”她揚一揚手。

“廚房裏胖嬸又做了些白蘿蔔燉羊肉,你去吃點吧。”轉眼又道。

“多謝大人記掛。”宋昏拱手,笑瞇瞇地走了。裴訓月和紅姑盯著他踩那雙臟毛靴穿過垂花門。“像麽?”裴訓月問。紅姑不言,只默默地看,半晌,說了句:“當年我其實也沒怎麽見過東宮那位。”

“不過,眼睛倒是有九分像。其他的,我看來無一處相似。”

弱水三千。九分也就夠了。

胖嬸其實哪會勤快得做燉羊肉,無非是裴訓月特意吩咐給宋昏加了餐。

僧錄司裏眾人從京城各部調來,最會識人眼色。裴訓月如此待見宋昏,他便在眾人口中從“臭燒爐的”變成“司爐人宋先生”。

“方丈送進衙門裏,袋裏少了一兩銀,肚中多了三兩肉。”宋昏卻不以為意,出僧錄司的門時還只管大笑大說,與匆匆趕來的副主事林斯致撞了個滿懷。

“無禮。”林斯致輕輕罵一句,語氣卻殊無怒意,反而盯了宋昏一眼。宋昏微微頷首,走了。林斯致理理衣裳,直奔正廳去尋裴訓月。“賢弟!”他高喊,走到裴訓月身前才壓低聲音,“我已照你說的,趁朱老爺和他小老婆吃午飯的時候,去朱府秘屋探過一回。”

“看完屋子我才覺得,這案子當真有鬼。”林斯致擦一擦額頭的汗珠。

“斯致兄,喝口茶潤嗓,慢慢說。”裴訓月給他倒水。

“朱府和皇後交好,便在宅裏專門辟了間密室供化虛方丈修禪靜坐。這屋子三面是墻,一扇僅可透氣的小窗。門從裏面鎖好後,外頭僅能用鑰匙打開,唯一的鑰匙由管家林豐秋保管。偏偏這林豐秋昨晚突發痔漏,去醫館治了一夜才好。大夫和林豐秋本人都可以作證,鑰匙一直在林豐秋褲腰帶上拴著。”

“我記得朱知府方才說,府中下人去給化虛送早膳,敲了許久的門都不開,門一直從裏面鎖著,還是等林管家回來後,才把門打開,發現化虛已死。”裴訓月道。

“對,這就是這案子奇怪之處,”林斯致驚愕,“化虛昨晚最後見過的人就是翠珠——給化虛送過藥膳的小廝可以證明,他看見翠珠和化虛吵吵嚷嚷的,隨後翠珠從化虛的房間裏跑出來,化虛關了門。”

“可翠珠說她沒有殺人。”紅姑插嘴。

“殺不殺人已經不是關鍵,關鍵的是這屋子有鬼。”林斯致喝口水,吐了口氣,“賢弟,你同我去一道瞧了就知道。”

“我說的有鬼,是真的——有,鬼。”他緩慢重覆。

裴訓月混不吝的性子,自然從來不信鬼神。紅姑也是個從小練武的,沒沾過人命但刀下總見過人血。她們二人聽林斯致之語,只是淡淡,等到了朱府才明白何意。

——他說的有鬼,是肉眼可見的“鬼”。

只見那方正秘屋之內,沿著雪白墻壁陳列數十尊小鬼像,密密麻麻,俱是怒目圓睜三頭六臂,辟以金漆,竟將這間房子圍了一圈,在暗不透光的屋子裏看上去十分可怖。

“這化虛怎得專奉小鬼,叫人看了不舒服。”紅姑蹙眉,半只腳踏進去便不肯再動。林斯致見紅姑風情貌美,哪能想到美人武功在他十倍以上,還只顧逞君子好逑之風,擋在紅姑面前保護,獨留裴訓月走在二人前頭,先一步進了密室。

裴訓月穿一身官服。本就高挑身材,衣服籠在她身上倒也合宜。只是腳比尋常男人小,所以那靴子故意穿得大,很不跟腳,空落落的。她因此走得慢,聽見靴子底的積雪踩在鑿花磚上,化成水,噗呲噗呲的聲音。

她覺得自己的心跳也如同這雪聲,極緩。腳下像懸了千斤石子。叫人如同溺水。

屋裏靜得只聽見幾人的呼吸聲。

眾人的目光停在同一處——

小鬼像的中間。那兒有一尊佛。佛像渾身金漆,卻比諸小鬼都高大。依舊是尋常的菩薩臉,只不過,懷中抱著一個小嬰兒。

然而,初次看見這密室的人,都很難第一眼看見這佛像,縱然它處在中央。需要仔細辨認一會才能明白,而一旦明白那原因,便令人迅速嚇出一身冷汗——

只因那佛像,被挖去了雙眼。

望去一片漆黑空洞,恍若無底深淵。

“真可怕,為何挖去雙眼?”紅姑發現後首先表示詫異。“是啊是啊,所以我說這屋子有鬼呢。化虛在這樣的房子裏禪修,也不知道修個什麽。”林斯致忙不疊附和。

裴訓月站著不動,渾身卻仿佛木塑一般僵直。好多好多年前,她和他一起,去太祖的大殿裏玩,也曾在某個被鎖住的廂房裏看見這樣一尊挖眼金佛。

“那是什麽,昀哥哥?”年幼的裴訓月張口就問。“不要問,盤盤。我們去玩別的。”昀哥哥捂住她的嘴,像撞鬼一樣帶她跑。爾後數年,太祖忽然駕崩。朝中無人,太後聽政。她的昀哥哥從此被捧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後死在三年前的寒冬,屍骨無存。

裴訓月才十九歲,不愛講滄海桑田,卻也隱約覺得,大廈將傾,起於多年前那個撞見挖眼金佛的午後。從前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無非是悲劇的鋪墊罷了。

密室幽暗,金佛無眼。所有來此地的人被那空洞的目光逡巡,無一不是寒毛豎立。

“這到底是什麽菩薩?”林斯致看了許久,問。

“鬼子母神,佛教裏專門守護小兒之神。”裴訓月說。

“咦?”紅姑突然說,“你們看,那眼洞後面,是不是又有一個小洞。”

另二人聞言,前去觀察,果然看見那佛像頭部有個極小的洞,正對著被挖掉的眼睛。洞圓得很規矩,不像是破損,倒像是有人故意鑿出來的。林斯致在三人中個子最高,挺直身子觀察那個洞,忽然嚴肅道:“這佛像眼睛的高度,正好對著我的胸口。”

此話一出,連他自己都是一凜。

化虛身長八尺,和林斯致差不多高。而他的致命傷,剛好在和胸口齊平的背部。

裴訓月繞到佛像背後去觀察。

只見那佛頭背後,是這間密室僅有的一扇窗。

她正凝神,忽然,吱呀一聲,窗子開了。

“你們......”話音未落,把密室裏的三人嚇了一跳。

三人擡頭一望,才發現是朱知府。“下官叨擾,不知今晚可否有幸,請裴大人在府中用晚膳?”

“當然,朱兄盛情,晚輩不勝榮幸。”裴訓月笑,又趁朱知府不註意,往窗外一瞧。

——原來這窗外便是一條羊腸小路,直通府內後花園。

也就是說,誰都有機會路過這裏。

是夜,裴訓月一行人便留在朱府內。朱府極大,設計精巧。府正中是一個小湖,從東府往西府去,需要乘船。朱知府請裴訓月同乘,去往西府的宴客廳。“奇怪,這湖面倒不結冰。”裴訓月說。

“活水,再加上回明窟裏天氣變得快,每年只有過了十二月下旬,才開始結冰。如今才十二月初,早呢。”朱知府笑道。

船上除了裴、林以及紅姑,還有朱知府幾個小妾、朱知府十一二歲的兒子朱修和兒子的私塾老師周舉人。

“怎得不見嫂嫂?”裴訓月問,她指的是朱知府夫人李明香。李明香出身名門,未出閣時就在京城內有些名氣。

“她偏頭風犯了,在休息。”朱知府說。他又環顧船內,忽然問:“翠珠呢?怎麽沒見她來。”

“翠姨娘說身上不爽利,恕難奉陪,要在房裏躺一會兒。”有個丫鬟回答道。

船便直接啟程。風拂過面頰,竟當真有幾分柔和。昨夜鵝毛大雪,今夜恍如仲秋。回明窟確實是個古怪之地。裴訓月覺得熱,將身上的大氅脫去。

朱知府的兒子話最多,小孩子嘰嘰喳喳。周舉人話卻很少,言行總很僵硬,心不在焉似的。裴訓月看在眼裏,覺得奇怪,但沒問。

湖不大,但彎彎曲曲,船便也開了一會兒。忽然,眾人聽聞半空中,傳來一陣詭異的女人笑聲。

夜深,燈暗,水面波紋幽幽,四周靜無人聲,唯有笑聲一陣陣地傳來,叫人渾身不適。“怎麽聽著像是翠姨娘的聲音?”周舉人問。“出去看看。”朱知府好像十分緊張,趕忙掀開船簾,眾人緊隨其後。

果然,不遠處的湖正中,翠珠站在一艘船的船尾。

只不過,她閉著眼,臉色十分蒼白,表情古怪,無法判斷方才那笑聲是否由她傳出。翠珠身旁,還站著一個梳丫鬟發髻的女子。兩人俱穿著披風,不過,翠珠穿得是大紅色,丫鬟穿得青鴉色。

船眼看就開過了湖中心,即將穿過一個小橋洞。因為湖水彎曲的關系,一旦進入橋洞,就進入了視覺盲區。裴訓月不知為何,心裏忽然起了顫栗。她直直盯著船舷,誰知,下一瞬,那船卻安然無恙從橋洞裏出來了。

只不過,翠珠和丫鬟,換了個方向,背對著眾人。

眨眼間,撲通一聲,紅色披風驀然跳入水中。緊接著,穿青鴉色披風的人,也像一片輕葉般隨之落下去。伴隨著那艘船上一聲大喊。

——“快救人啊!翠姨娘跳湖自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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