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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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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前北平藝專國畫系老師盛燁千裏迢迢來到寂州, 三七年李香庭在北平首次辦展覽時,他擔任美術館館長,幫了李香庭不少忙, 因戰事和工作情況, 一直沒有機會前往寂州一睹華恩寺壁畫真容,上個月從學校辭職,碰巧看到華恩寺研究所新出了兩套畫冊, 便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

李香庭不僅為他詳細介紹壁畫內容和背後的故事,還講述了修覆過程中遇到的種種狀況。

兩人廢寢忘食地交流, 探討傳統藝術的魅力, 整整四天。

在真正了解、細微觀察這些壁上的千年畫卷後, 盛燁才終於理解為什麽李香庭會堅守在這裏三年多。

聽完吳碩訴說日軍在此地所犯下的暴行以及李香庭出家前後原因,他又更加敬佩這位偉大的守護者。

清  晨,李香庭早早起來掃地。

盛燁握著水杯坐在殿外的臺階上,看成群的鳥落在垂脊,聽角鈴在微風中搖晃。

很快, 水沒了熱氣。

他將杯子放在身邊,望向遠處纏繞青山的薄雲,忽然想起一位故人:“明寂。”

李香庭回首。

“你還記得肖老師嗎?”盛燁眸光黯淡許多, “肖望雲。”

“記得。”

盛燁深深嘆息一聲:“他不在了, 三七年,死在南京。”

李香庭握著掃把, 遲遲未動彈, 好似三年前恍若昨日, 他還清楚地記得肖老師溫潤的臉龐和柔軟但十分堅毅的目光。

可能是因為這個消息, 他這一整天心都有些亂,佛前伴了許久, 才勉強定心。

晚上,李香庭從藏經閣出來,外面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將青石板沖得鋥亮。

華恩寺後面建造的房子還未正式完工,近期研究工作都還在寺內的工作室裏進行。吳碩他們都歇下了,只有戚鳳陽的房間還亮著燈,最近她在看一些歷史資料,總是挑燈夜讀。

李香庭沒有打擾她學習,獨自進了工作室,點一支蠟燭到自己的工位上,想畫點佛像小稿。

筆筒裏的鉛筆用到了頭,李香庭套上筆桿子,連最後這一厘米的小截都不願浪費,拿起刀小心削了削,不想筆套松了下,鉛筆掉出來,刀子劃過他的指腹,瞬間湧出鮮紅的血。

李香庭心又莫名地亂起來,很久沒這樣過了,他將血擦去,隨意裹住傷口止血,看著空白的畫紙走了會神,隨後,又將它收了起來。

心神不寧,不宜畫佛。

李香庭靜坐片刻,將吳碩整理的《壁畫病害研究概述》拿起來翻看,將不到位之處一一標註。

忽然,筆停落在“酥堿”二字之上。

他不禁又想起久別的故人。

那時候,李香庭才來華恩寺不久,很多東西摸不透徹,伽藍殿西側中下方壁畫大面積脫落,他研究很久,一直發現不了病因,直到一天下午,大雨如註,伽藍殿左屋角漏雨了。

李香庭穿上蓑衣,正頂著暴雨在房頂上修瓦,陳今今忽然從殿內跑到外面對殿頂喊:“我知道原因了!”

“轟隆隆”一陣雷,把她的聲音掩蓋。

李香庭抹了把臉上的水,瞇著眼問她:“什麽?”

陳今今心血來潮開了個玩笑:“我愛你。”

李香庭俯視著笑開花的女人,沈默兩秒,接著喊道:“等我會,馬上下來,雨大,快進去!”

“好,你小心點。”語落,還朝他飛了個吻。

李香庭見她手擋在額前邊跳邊跑進了伽藍殿,不禁笑了起來,緩過神,趕緊低頭繼續幹活。

陳今今拿個本子蹲在墻邊亂畫,聽見李香庭進來,趕緊丟下東西迎過去。

李香庭將蓑衣掛在門外,甩甩手上的水,還沒跨進門,被陳今今拉住手,拽到脫落的壁畫前:“我知道大面積脫落的原因了,鹽,是鹽!”

“鹽?”

“嗯,鹽對地仗層的侵蝕,加上水分蒸發,隨溫度和濕度變化發生溶解,引起了幹縮,從而導致地仗層疏松、掉片。”陳今今用手指輕輕在壁畫脫落的地方戳一下,束著手指同李香庭說:“嘗嘗。”

“我自己來。”

話音剛落,陳今今將手指塞進他嘴裏,看著睜大眼、有點懵的男人,笑著問:“什麽味道?”

李香庭縮回頭,咂咂嘴,心裏有些小亂,臉上仍裝淡定,一本正經道:“鹹的。”

“對嘛,還有這邊。”她又將李香庭往右邊拉,“你看,這些小顆粒結晶,就是可溶鹽結晶,累積在顏料層和地仗層之間,把顏料層頂得鼓起來了,像一個個泡泡一樣,所以才容易剝離。”

李香庭蹲下來認真看:“酥堿。”

陳今今朝他打了個響指:“是的,鹽分與空氣中的水分結合,形成水鹽反應,誘發酥堿病害,不過我想和本身的建築也有關系,畢竟這麽多年的墻了,當年建造也沒那麽講究。”

“對,最直接的辦法是重新改造防滲墻,但壁畫在,建築本身沒法改變,只能先從環境問題上著手,鹽分沒有水不易發生酥堿,所以得先治水。”李香庭又去查看另一片的地仗層,“等雨停我再上去把屋頂加固一下,防止下次再漏雨。”

“我跟你一起。”

“好。”李香庭起身,又看向東側墻面,“這個殿通風不好,等放晴我去開個小窗,你看,正好那塊沒壁畫。”

“嗯。”陳今今補充一句,“再放點吸潮氣的東西。”

“是的!”李香庭高興地看向她,“今今,你太聰明了。”

陳今今毫不慚愧地笑道:“那是,我可是博學多才。”

李香庭這才註意到她的衣服濕噠噠地緊在身上:“快去換衣服,小心感冒。”

陳今今忽然繞到他背後,一個彈起,跳到他背上,圈住他的脖子。

李香庭怕她摔著,趕緊用手拖住她的雙腿:“幹什麽?”

“你背我去呀,腳也濕了,好難受啊。”

李香庭聽她的語氣,情不自禁地彎起嘴角,帶她走出伽藍殿:“好,抓穩了,滑倒我可不管。”

“一起倒嘍。”

李香庭把傘拿給她撐著,兩人從長廊緩慢地走過,踏入雨中。

陳今今一手打傘,一手去扯他的耳朵:“李苑,你的耳朵好燙啊。”

李香庭矢口狡賴:“哪有。”

陳今今忽然咬上一口:“就有。”

舌尖從耳尖滑過,讓他不由一顫,李香庭只覺得耳朵更燙了,故意將她往上抖一下:“再這樣,把,把你放下來了。”

陳今今發覺到他的緊張,學他說話:“把,把我放下來。”

“……”

李香庭剛要較真,陳今今用力夾緊他:“快點李苑,我冷了,風好大。”

“好。”

陳今今一邊拽他的耳朵,一邊用腳後跟輕踢他的腿:“快點,駕,駕——”

“再快就飛了。”

“那就飛。”

……

想起曾經的點滴,李香庭不自覺又發呆了,回過神,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字,心裏空的慌。

也不知她到了哪裏,現在在做什麽。

他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沈靜下來。

良久,才睜開眼眸,繼續批改。

……

滬江。

杜召竊取到情報,拿到又一批新四軍俘虜將被送往中島醫院的大致路線和中轉單位信息,得上峰批準後,安排下線——代號為“芝麻”的地下工作人員混進俘虜中間,以潛入中島醫院,再與游擊隊裏應外合,搗了那萬惡的毒窩。

這麽大的事,得跟麥子知會一聲,防止後續發生意外回不來。

陳修原聽杜召說完,卻道:“加我一個。”

杜召立馬否決:“不行,人不能多。”

“我對醫院熟悉,大同小異。”

“那不是普通醫院。”

“我清楚,也知道你的顧忌。”

“你不能去。”

陳修原格外嚴肅地對他道:“自打我們來了滬江,你自己暗攬下多少行動?你是上級,更應該保全自己。”

“放心,我不進去,”杜召與他玩笑一句,“我這身高和長相,太惹眼了。”

“所以我去配合芝麻,一旦其中一個出意外,起碼另  一個還有機會。”陳修原握住他的肩頭,“阿召,抗日是所有中國人的事,沒有人是註定不能犧牲的。”

杜召看著他篤定的目光,松了口:“就兩個,不能再多。”

陳修原懂他話裏的意思:“那長筠那邊?”

“讓她好好唱她的戲,我們的潛伏人員絕大部分任務都是有關物資方面,她那個小戲樓賺這麽多錢,頂上多少人了。”

“我盡量,瞞不瞞得住另說。”

……

陳修原請了一個月假,同鄔長筠說要去趟延安,其實他也怕危險,不能冒著讓整個小組沈沒的風險,萬一自己栽在那裏,這裏還有她擔著。

路線和計劃杜召已經安排妥當,陳修原在西郊桃花塢糕點鋪與同行者接頭,這也是他第一次與芝麻會面。

兩人換了裝,再往西五百米,在一家菜館附近蹲守,就等日軍壓著俘虜過來。

鄔長筠一直覺得陳修原有事情瞞著自己,暗地裏跟了他一路,從前做殺手時她就擅長跟蹤,摸到菜館對面的茶樓上,看他偷偷摸摸到底想做什麽。

只見陳修原和另外一個男人套了件寬松的藏青色大褂,在菜館裏佯裝打掃衛生,店裏其他工作人員不時跟他們說兩句話,好像很熟悉的樣子……還有用餐的客人,鬼鬼祟祟的,時不時往外偷瞄。

鄔長筠嘬一口茶,又望向飯店兩邊的大餅店和酒坊,似乎全布滿了自己人。

她手下用力,緊握著茶杯,氣極了。

這麽大行動,又不帶上自己!

不到五分鐘,只見日本兵的三輛卡車和兩輛邊三輪浩浩蕩蕩駛來,停在了飯館門口,為首的小隊長吩咐手下將車裏的人叫下來,一個個被鎖著手腳,靠墻蹲下。

是俘虜,看衣著,是新四軍。

難怪,這是要救人啊。

鄔長筠將窗戶掩上些,一等陳修原他們行動,自己便也上去幫忙。

可事情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飯館裏面的人一切如常,她數了數外面的俘虜人數,一共三十四個,再往飯館看去,到處找不到陳修原的身影。

兩個服務員提著飯桶出來,給每位俘虜盛一碗。

另一邊,日軍小隊長坐進飯館用餐,只有兩個持槍的日本兵在外守著。

鄔長筠正到處找陳修原,忽然,一輛運貨車開過來,停在飯店門口,擋住了她的視線,緊接著,便聽到幾個日本兵哇啦哇啦的聲音,呵斥貨車趕緊離開。聽司機的回覆,像是車子出了問題。

看樣子是要行動了。

鄔長筠手伸進衣服裏,隨時開槍。

可不到兩分鐘,運貨車竟開走了,她再掃過去,只見陳修原一身破爛的軍裝,蹲在了墻邊。

鄔長筠重新數了一遍俘虜人數,仍然是三十四個。

所以是剛才的運貨車?居然在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偷梁換柱。

他們到底要幹什麽?順藤摸瓜?直搗老窩?

鄔長筠不敢輕舉妄動,先觀察觀察再說。

日本兵用完餐,便立馬趕路了。

她眼睜睜看陳修原低著頭,在日本兵的推搡下,隨一群人上了卡車,一路向西。

鄔長筠將茶錢放在桌上,戴上帽子和墨鏡下樓,回到停在遠處租來的車裏,遠遠跟上去。

一路上,她是越想越氣,倒要看看陳修原要執行什麽秘密行動,犯得著瞞自己這麽深!

……

今天的午餐每個人分發一顆橘子,聽說很酸。

野澤不喜歡酸澀的東西,不過這顆橘子倒讓他想起與陳今今養的那條狗,於是,他帶著橘子去看橘子,還把橘子撕爛,餵給了橘子。

橘子最近瘦很多,沒了陳今今,它時常一天吃不上飯,前幾天還差點被日本兵抓去吃了,好在阪田及時發現,阻止了他們。

野澤瞧橘子大快朵頤的樣子,擡手摸了摸它的頭,正溫柔地給它撓癢癢,忽然一把掐住它的脖子。

狗會比人更耐掐嗎?他心想。

橘子痛苦地掙紮,野澤看它齜牙咧嘴的樣子,漸漸松開手。

橘子脫離桎梏,立馬躲到墻邊,縮成一團,把腦袋藏住,時不時膽怯地偷看他一眼。

野澤撣撣手,覺得沒意思,便回了本部大樓。

對抗第三代傷寒菌的藥剛剛研發出來,進行實驗階段,野澤被邀請到細菌部。

一男一女被關在實驗室裏,不停地發抖,藥物剛註射進去不到一分鐘,兩人倒在地上痛苦地掙紮起來。

野澤麻木地看著面目猙獰的兩張臉,逐漸口吐白沫,抽搐幾下,死了。

看來是出了點小差錯,野澤輕輕推了下眼鏡,淡淡道:“拉走。”

最近沒一樣順利的事,讓他很不舒服。

野澤耷拉著眼皮,往特殊病房去,坐到病床邊,凝視脖子上捆了好幾層紗布的陳今今。

如此蒼白的臉色,還是這樣漂亮、動人。

野澤將手伸進被子裏,閉上眼睛,微微仰起臉,撫摸她的身體。

百合忽然開門進來,見人守在病床邊,恭敬地低頭喚了聲:“野澤教授。”

野澤聞言,不慌不忙地收回手,淡定起身,什麽話都沒說,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百合低著頭,送人離開,直到完全聽不到腳步聲才敢輕輕關上門。

她拿了個盆子倒上溫水,準備為陳今今擦擦身體。

剛揭開被子,就看到她淩亂的上衣,想起剛才坐在這裏的野澤,百合不禁倒吸口氣。

她小心擦拭,再將陳今今的衣服整理好,重新蓋上被子,立在床畔喃喃自語:“真不知道該不該期盼你醒來。”

百合端起盆,最後看了她一眼,默默離開病房。

燈被關上,房間瞬間一片漆黑,安靜地只剩下監護儀的聲音:“滴——滴——滴——”

冰冷的機器聲外,好像還環繞起其他聲音,忽遠忽近: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死在外面,成了鬼魂,就變成蝴蝶來找你,每天圍著你轉,煩死你。

你敲木魚,我就落在木槌上;寫文章,我就躲進書頁裏;念佛經,我就蓋住行行字;臨摹時,我就趴在墻上,擾亂你視線。

沈睡了,我就進你的夢,讓你夜夜都見我。”

“那我便不敲木魚,不寫文章,不念經文,不摹壁畫,也不入睡。”

“所以,你要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

“今今。”

陳今今倏地睜開眼。

眼前一片黑暗,叫她一時分不清,這是人間,還是地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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