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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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陽光很好，祝鞍照一睜眼就意識到了這種不一樣。
眼前仿佛籠罩了暖色調的濾鏡，早已看慣並且隨著生活越來越雜亂的臥室，也被硬生生襯托出幾分溫馨的氣氛。
空氣中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光線本身在塵埃中實體化了，呈現出一種既鮮亮，又柔和的金色調。
塵埃閃閃發光。
祝鞍照感到自己本來在一夜安眠中恢覆的精力正在飛快地被床墊吸走。
穿過來之後，他對生活還是很滿意的。但這還是第一次，他的心裏生出了濃濃的遺憾之情。
今日實在是好天光，陽光明媚，溫度舒適，這樣迷人的天氣，正是一個值得被寫進教科書的再完美不過的春日。
大好時光，難道就非得浪費在“上班”這件事上嗎
哪怕是在末世，像這樣心情舒暢的日子，他也不會幹什麽正事，而是會背著包去爬山賞景。
在這個季節，青草應該綠茸茸地發起來了，雕敝了整個冬季的樹枝上點綴著一粒一粒還沒舒展開的綠芽，摘下來咀嚼是一種酸澀交織，卻又生機勃勃的嫩味，有那麽一丁點像是在嚼泡發的茶葉。
整座山都彌漫著一種急迫的氛圍，草木都努力地生長。
盤山公路周圍沒什麽有趣的景色，要賞美景，往往得去走那些黃，灰，棕，綠，色彩斑駁的野路。跟著潺潺流水的聲音走，時不時驚飛野雞和斑鳩，順手也能打下來當做餐點。
越往上攀爬，泥土就越是稀少，野草也變得稀疏，只有祝鞍照認不出品種的粗矮大樹，能將根深深地紮進石頭的縫隙當中，將自己歪七八扭的枝幹盡力地向四周延展。
倒黴的是他現在居住的是個平緩無比的城市，別說山了，連個陡些的坡都找不著。
搜索自然景觀時出現的都是些公園，植物園，除此之外，什麽豪華的商超，奢侈品店，網紅街道，對外出租的別墅，各種派對場地倒是不少。
沒有蔥蘢險峻的高山，沒有被濃密樹林和料峭山壁包裹的寬河，那就稱不上有什麽好玩的。這麽一想，祝鞍照也不覺得去上班是浪費了。都沒有好玩的，與其悶頭睡覺，還不如上班呢。
畢竟上班管飯。
今天公司的美食主播都在做高糖高油的食物。整一層樓都彌漫著濃郁的香氣，黃油的奶香味，白糖炒化後甜滋滋的香氣，濃郁的醬香和肉香，蒜泥充滿刺激性的辛香，嗆得人直咳嗽的辣椒氣味……穿過走廊的感覺就像是穿過擺滿美食的長桌，偏偏這些食物全都沒法用眼睛看見，用舌頭品嘗，就更是惹人遐想了。
平時拍攝的時候都嚴嚴實實地籠罩住窗外的厚重遮光簾被結結實實地捆紮起來，束在邊上，還用掛鉤暫且掛起來，絕不讓他們有一丁點阻礙陽光的可能。
半透明的紗簾倒是放了下來，在最下端用夾子夾了些重物，訂書針，簽字筆，電子筆和各種掛飾齊齊上陣，紗簾偶爾會被微風鼓動，卻也不至於被吹拂得翻卷起來。
在這邊上一陣班，祝鞍照對於拍攝也聽了幾耳朵，知道紗簾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用作柔光和聚光材料，原本搞人工打光的時候，會用到的濾光器材和紗簾就是差不多的構造，紗簾制造出的光線不會有器材那樣均衡和飽滿，但某種程度上說，不太均勻的光線也會更添幾分自然明媚的風味。
公司裏也飄著浮塵，光線清晰。
這裏的朝向和布局跟家裏還是不一樣的。祝鞍照現在住的地方位置非常好，光照也飽滿，清早起床時，光線從窗戶筆直地漫延到門外的位置，一束光能完整地照射進客廳，再和從客廳的窗戶裏照射出來的光線交錯，融合。
仿佛陽光在房間裏織出一張透明的絨布，並不真正存在，卻分明帶來暖融融的觸感。
公司裏的景色就差多了，光線幾乎都短促的一小截，從窗戶上短暫地漫射出來，仿佛一束從綁繩處倉促剪短的金發。不過這種短促的光也有短促的美，祝鞍照嗅著空氣中的香味，繞公司走了一圈，坐進休息室中。
西門雪就坐在他旁邊，塗著非常醒目的橘色口紅，亮晶晶的，仿佛嘴巴一圈糊了豬油。
她正對照著手機看著什麽記錄，口中念念有詞。祝鞍照盯著她的嘴唇看了幾秒，忽然福至心靈:
蒜泥香味，豬肉香味，雖說這兩種食材能做出的菜品有個上百道，但蒜泥的氣味如此濃郁，豬肉又是白煮的——從香氣裏就能聞出來沒放什麽調味——今天要拍攝的菜是蒜泥白肉吧!
不過祝鞍照還有別的問題，他轉頭問西門雪: “今天大家都提前上班了”
“嗯。”西門雪說，她不主動和祝鞍照說什麽話，但對祝鞍照始終維持著有問必答的態度， “我們經常開短會的，會說些平時需要註意的細節。出外景，特殊天氣的話都需要加班，一般都是提前到。今天陽光很好，幾個出外景拍攝的都沒來打卡，直接去目的地集合了，室內拍攝的都七點左右到了。”
祝鞍照回想了一番，說: “我沒有開過會，也沒接到過提前到的通知。”
“啊，嗯……你不一樣……”
祝鞍照還要追問，西門雪的回答就變得含糊起來了，似乎她自己也說不出祝鞍照偏偏就比較特殊的所以然來，但是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這一事實，反倒是驚奇於祝鞍照自己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況。
“我是不是被排擠了。”祝鞍照沈思著，拆開一袋沙琪瑪，邊吃邊說。
西門雪用啞然的表情看著他，眼神裏帶了點不明顯的埋怨，像是責怪祝鞍照竟然這會兒才想起來這回事，又像是責怪祝鞍照想起這個事之後竟然還光明正大地拿出來說了。
“也算不上排擠吧。”她勉強地說， “可能就是還不夠解，對你有點隔閡。”
祝鞍照心說在不解的時候都沒法維持面子關系，解我了，豈不是隔閡真會變成排擠。
這個事情，說起來他自己也是有錯。要想跟人處好關系，沒有全靠別人主動的道理，總得有來有回。可祝鞍照真對這些同事沒什麽興趣，上班就是上班，事兒做完了做好了不就行了，要是投緣那還有深交的理由，可這個公司的同事吧……說不清哪裏，但祝鞍照本能地不太喜歡他們。
那些打量，評判的眼神，背後傳來的竊竊私語，針對他的無數種猜測和流言，總有些被祝鞍照知道。
他們甚至在交流群裏說得更光明正大，更下流齷齪，都不是造謠了，純粹就是在進行人格侮辱和人身攻擊。
祝鞍照自己倒不覺得困擾。
什麽人他沒見過啊
他只覺得西門雪挺可憐的:她也是出於好意才把祝鞍照給拉進群，但他進群之後從來沒說過一句話，結果大家就都以為祝鞍照沒有在群裏，什麽話都敢往外說……也是因為祝鞍照沿用了“祝鞍照”的賬號作為工作用，自己另外開了個新賬號歸自己……
不過，這些話主要集中在他剛入職那幾天。到現在，說閑話的差不多也停下了，似乎大家已經在討論中得出了統一的結論。他們都認可祝鞍照不會久留，早晚有天會離職。
話題就轉移到了別的地方，主角變成了其他主播。
這群人倒也是不偏不倚，不單單對著祝鞍照一個人展露惡意，其他主播也都是他們的諷笑對象，罵什麽的都有，說內容無聊，說主播裝嗲裝可愛，說卸妝後的樣子和鏡頭前的樣子天差地別，說露。肉擦。邊……這都還是祝鞍照美化之後的說辭。
他砍人厲害，卻很不擅長口舌。這輩子出口的臟話只有“他媽的”， “我曹”這個級別的感嘆詞，統共也沒講出口過幾次。
萬萬沒想到能有人罵人罵得這麽惡心，這麽生動，這麽骯臟惡毒，隔著屏幕都能想象到這人的表情和語氣。
想到這，祝鞍照佩服地對西門雪說: “你能跟他們相處這麽和睦，挺厲害的。”
西門雪臉上的微笑完沒還全綻放，祝鞍照就說了下半句: “這些人也太惡心了。我都沒法強迫自己關心他們，記住他們誰是誰。”
她的半截笑臉卡住了，面龐僵硬。
祝鞍照還在心裏感嘆呢，心說新世界果然不可能哪裏都好，大家的精神狀態感覺和末世的那些人其實也沒多大區別，充其量表達戾氣的方式不一樣而已。
“也不能這麽說吧，惡心什麽的，誰在背後不說人幾句。”西門雪說。
“多的是。你這話就跟出軌的說犯了男人都會犯的錯一樣，自己幹了爛事就其他人也都是爛人，”雖然這個世界並不存在這個有名的人和這句有名的話， “我熟悉的人都不這麽幹。我也不愛管別人的閑事。”
西門雪陪了個禮貌的微笑，表情裏尷尬，不快的情緒一閃而過，倒是掩飾得不錯，祝鞍照完全沒看出來。
她忍不住把話跟小萌說，當然是模糊了細節的版本，小萌作為群裏的取樂對象之一是不在群裏的。
會被拉進群的都是相對底層的員工，他們公司的主播，大部分都是做內容的，賬號歸屬權又全在自己手裏，有很強的不可替代性，其實就相當於中層領導了。這個群的性質在西門雪看來就是個吐槽老板的地方，說話難聽是有些難聽，可打工人，又有誰不罵老板
小萌發出嘻嘻的笑聲，雙馬尾上的玻璃球滾動著: “他性格這麽耿直呀!”
“他情商好低。”西門雪抱怨道， “我也不好不跟他說話，畢竟我被錄取還是因為他幫我說話。”
“是耿直啦不是情商低，”小萌停下了搖頭晃腦的動作， “本來背後講閑話傳流言就不好，他也沒說多兇，隨口說嘛。我們聽說周圍誰誰劈腿出軌的不也隨口說幾句，只是不在當事人面前說。”
“那不就是情商低。”西門雪小聲說。
“什麽情商不情商的。我們不當面說，那是回避爭執吵架不想撕破碾，像我們女孩子還怕挨打怕出事，說白呢就是慫。錯呢就是錯呢，人家說，是人家耿直。”
小萌有著和外表很不相符的直爽脾氣，她就不覺得祝鞍照有什麽問題， “再說，他講你和他們相處得好厲害，這也沒說錯嘛。”
西門雪“呃”一聲。
“就拿我舉例，那麽多評論和彈幕罵我的，說我夾著嗓子說話，裝，截醜圖做表情包的，找我話裏疏漏，上升價值罵我，說我傳播不良審美。厲害的就拿他們的話自黑自嘲了，我嘛就不行。我最多就是裝著沒看見。”小萌笑著撞了一下西門雪的肩膀， “西門肯定是那種可以笑著自嘲的人!是很厲害嘛!”
西門雪繃不住臉，跟著一起笑起來，笑出不對稱的，歪斜的酒窩，也忘了遮住自己有條顯眼寬縫的門牙。
祝鞍照滿公司巡邏著蹭吃蹭喝。
做菜做飯的視頻損耗率比他想象中大得多，也可能是因為這類視頻基本都不是專做食物，往往還附帶著其他的功效，承擔很多情感責任，而且很多時候出視頻就是回應評論的要求，需要的不是一次性做好炫技術，而是出錯整活，制造節目效果。
比如今天做的蒜泥白肉。祝鞍照旁觀了制作過程，看到一半就在心裏搖頭。
雖然教程裏都說要放姜蔥蒜，香料和料酒祛味，但最經典和傳統的做法是正經要用白水直接煮的——謠言吧祝鞍照想，但他從閑聊中聽說了，這個視頻可能就是要打“傳統”的旗號，還真就是什麽都不放，直接大塊煮肉。
……鄉下是有這個做法。
這個祝鞍照門兒清，因為他小時候過年都會父母鄉下老家過年，這道菜年年都吃。
白水煮出來好吃沒異味，也有很多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豬是現殺的，一個小時前剛放完血，馬上就下鍋;豬本身也是專門為了過年宰了吃養的，說是跟賣的豬也不是同一個養法。後者也是祝鞍照聽大人吹牛閑聊說的，是不是真相也不清楚。
小時候的他半信半疑，現在的他就覺得這話肯定是說出來吹噓的，就跟和人吹牛自家孩子在大城市上班，其實是在外面苦哈哈地打工一樣。
那些話忽悠不到他，卻顯然忽悠到了拍視頻的主播——又或者主播沒有被忽悠到，但決定追求一下視頻的效果，亦或者實操一下，用結果來證明流言的真假。
大塊的豬五花肉被煮得透熟，香味是很濃郁的，而且香得異常純粹，就是熟肉的香味，有淡淡的腥臊味兒，然而淡得足夠被嗅覺理解成一種特殊的鮮味，只有嘗到嘴裏才能體會到難以入口。
祝鞍照不作聲地在暗處盯著看，主播果然用矽膠的夾子把熟肉從水中撈出來，放在案板上，一邊拿手按著切片，一邊手舞足蹈地擡起手，呼呼地吹手指尖。
她穿著雪白的吊帶T恤，一點也不透明，把該遮住的地方都遮擋得嚴嚴實實，然而這更平添幾分誘惑力。天生的好身材放在哪兒，她無論是彎腰也好，側身也好，擡手也好，一舉一動都能展示出起伏明顯身體曲線。
就是那個祝鞍照剛入職那天就註意到的，穿著打扮非常性感的女人。祝鞍照記得很清楚，她上次穿的是絲綢襯衫，胸口有飄帶。
能記住也主要是因為她的特征太醒目，畢竟他實在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女人。
一方面胸。臀。飽滿，一方面肩膀和腰又很纖瘦，呈現出極其有沖擊力的“S”曲線，長相也非常……不好說那種味道，總之就是非常像是小時候看的韓劇裏的女明星，很柔和，很“女人”。
她說話的語氣和行動有點矯揉造作，只是祝鞍照的個人感受。
他觀察過了，這女的幾乎不彎腰，最多稍微前傾身體;手臂只擡前半截，後半截牢牢地夾著，絕不暴露腋窩;笑不露齒，頭發披散著，遮擋住視線了也不去挽起來，而是偏過腦袋調整眼睛往外看的角度去避開散發。
雖然說這也能理解成儀態……
可就是莫名地感覺她很裝模作樣。
可能是因為她的姿態太明顯了，不夠自然，就是原本嗓子很粗的人夾著嗓門說話的感覺，有點惹人不舒服。
不過她跟擦邊沒半點關系，也沒露啊，總不能說人家身材好，長得就擦邊吧，還是說她過去的視頻裏露得特別多
祝鞍照不太能搞懂群裏的人說話到底是什麽邏輯，反倒覺得他們挺愛說三道四的。明明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表現得卻比鄉下年夜飯裏見過的大爺大媽叔叔阿姨更讓人反胃。
這一鍋蒜泥白肉果然腥臊味兒很重，主播吃不下去。她把切好的白肉整整齊齊地碼好，端起來聞了一下，對著鏡頭露出惡心的表情，緊接著舒展眉眼，小小地嘆氣: “啊這……好像失敗了。聞著就不對，味兒特別重。”
說是這麽說，她把白肉盤子推到一邊兒，開始調蘸水，同時還在解說用料，比例，特別提到:
“對了，這個豆瓣醬看著是不是特別眼熟就是上次視頻裏做的，剩下好多，我們大家分了一下，還是剩了不少，以後做菜可能會經常出場，成為我們節目裏的常駐嘉賓。”
……豆瓣醬的瓶子就放在鏡頭外，是買的不是自己做的。
快遞都是祝鞍照送到這屋。昨天才進倉庫，裏面超級大一個玻璃罐，非常重，還有點漏了，紙盒發油還有股豆瓣味，祝鞍照記得很清楚。倒是沒有過期，本來就是久放的東西，漏了點也不妨礙吃。
拍視頻的效果吧。類似的事發生得多了，祝鞍照也淡定了。雖然不清楚撒這種謊到底有什麽用，但反正整個視頻本身就是在表演。
主播調好了蘸水，將準備好的蒜泥混勻地塗抹在白肉上，熱氣激發了蒜泥的辛辣香味，很多人是既吃不慣也聞不慣這個味道的，在場很多的人都皺起眉。
有幾個人悄悄地捂住鼻子就往門外走，途徑祝鞍照時都小小地驚了一下，很快又恢覆神態，沖他笑一笑，點個頭，繞著他，貼著門框的另一邊出了門。
你們擦著碰著我了我也不會叫你們賠衣服的……祝鞍照默默在心裏吐槽了一句，大概也知道這是他昂貴的衣著引來的反應，就跟他開著弟弟送來的車等紅燈的時候，周圍的車都離他大半個車身遠一個道理。
但這些人到底是怎麽判斷衣著貴賤的祝鞍照是真的看不出有什麽不同，這些衣服穿著也並不比衣櫃裏原本的那些衣服舒服。
女主播夾起一片白肉咬了一口，嚼了沒兩下就開始尷尬地笑: “好腥……比我想象得腥。但是也有很香甜的肉味，蒜泥也很好吃，這個蒜泥是有點甜的，不那麽辣。這個肉吃起來就像是撒了糖的中藥一樣，甜味和藥味不融合，我現在就感覺嘴裏肉香味，蒜泥的香甜，還有腥味，三種味道在一起做健身操……還有股汗騷味，我這吃是的豬汗水麽。”
她比了個手勢，拍攝暫停了。
那盤白肉立刻被丟棄一邊，沒人理會，祝鞍照則是立刻回憶起了在炸雞店看到小學生們不把肉啃幹凈，炸焦的薯條也被扔掉的那一幕。
他走過去，先問了一聲: “這個還有人吃嗎”
“啊，那個就丟掉吧。”女主播回頭了，一邊補著妝，她臉上的妝很重，豬肉的時候被蒸汽熏掉了不少，中途已經補過一次，這會兒還得繼續補， “你——你要吃”
“嗯。”
“但是那個真的很難吃啊，失敗了。”女主播說。
“沒事。”祝鞍照說，他把蘸水倒在白肉上，嘗了一口， “……很淳樸的味道，沒有你形容得那麽難吃。”
他一片接著一片，把失敗的蒜泥白肉全都吃了。肉煮得倒是很好，軟糯，一點肥膩的口感都沒有，蒜泥和蘸水也掩蓋了不少腥味。嚼完後整口吞下去，不去回味，就還不錯。
三分鐘不到他就解決了這盤肉。
“給。”一個小身影靠近，高舉起手中的杯子。祝鞍照端過來，一飲而盡，杯子裏裝的是加糖加奶的濃咖啡。老實說跟那本搶劫了他一百二的咖啡味道沒區別，甚至這杯咖啡上面也有拉花。
他壓低腦袋，看是誰給他端的咖啡。
小萌仰著臉沖他一笑，笑得非常甜美。
“謝謝。”祝鞍照不太適應有人看見他之後還笑得這麽熱情，尤其還是個女的這麽笑。
畢竟他現在的身份是男同，女人看他一般不是在看美男，更多是“看稀罕”的意思，仿佛祝鞍照不是個男人，甚至不是個人，而是個異常精美華麗的高大娃娃。這個世界娃娃也不叫娃娃，叫手辦。
小萌殷勤地接過了祝鞍照手中的空咖啡杯，好奇地問: “好吃不”語氣中很有些自己沒能品嘗到的遺憾。
“我吃過更差的。”祝鞍照說。他盯著小萌雙馬尾上咕嚕嚕滾來滾去的玻璃球，感覺手指蠢蠢欲動，想捏起來把玩一下。
小萌擠出個鬼臉，語氣變得有些同情: “家裏負責做飯的人手藝很爛”
她的口音聽著十分親切，祝鞍照心裏微微動了一下，笑了: “不是。我自己剛開始做的時候做得差。”
“噢。”小萌說，跟著祝鞍照的腳步往邊上走，一點也不顧忌那些閃爍過來的眼神， “你叫祝鞍照，是吧我記得你是跟西門一起入職的。”
“對。”祝鞍照還是盯著小萌的發繩看。
她走路很有特點，一蹦一蹦的，跟腳上裝了彈簧似的。人也不高，穿得也不怎麽成熟，看背影很可能會被誤以為是小學生。
她身上確實有股小學生才有的傻樂呵勁兒。看著她就覺得開心。
好討喜的一個人，祝鞍照在心裏感嘆。
他有種預感，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一個熱情主動的人領養做朋友了。對這事兒他還怪有經驗的，末世的時候他也跟幾個商販混得很熟，都這麽個性格。
算算來這之後認識的幾個人，闕榮算是他的朋友了，其他人……其他人算是熟人。也許小萌會成為他新的朋友，祝鞍照推測。也不錯，男女搭配，一邊一個，正合適。
“叫我小萌就好!我朋友都這麽叫我，後來我爸媽也這麽叫我，搞到最後都沒什麽人叫我名字呢!”
小萌跟他自我介紹，雙手猛地擡起來，指尖搭著自己胸口，祝鞍照想也不想地跟著她手指的動作往下落了一下眼神，落了一半就反應過來，迅速禮貌地上移。
不知道小萌有沒有捕捉到他的一系列小動作，等祝鞍照凝神望過去，小萌還洋溢著笑臉，十分熱切。
這女孩——她相貌舉止都很難看出年齡，女孩或許是最合適的稱呼——應當是有點什麽事想要拜托他。突然套熱乎，肯定是有點事。
“小萌。”他認可地說，同時等待著對方接下來的話。
但小萌卻沒有直說，而是笑嘻嘻地朝他擺手，又接過祝鞍照手裏的空杯子，說: “我幫你拿去丟掉。其實我們一般都會準備自己的杯子喝水的，你沒有帶個自己的杯子來，對吧”
“嗯。”祝鞍照說， “我不太會用公司裏的咖啡機，來了都是拿瓶裝的果汁和茶，所以沒帶杯子。”
“我之前做過好幾期測評各種智能水杯的節目，剩下好幾個杯子呢。就在房間裏，你要嗎，選一個”
“行。”祝鞍照說。
他跟在小萌背後走出了房間，註意力全都放在了小萌身上，沒註意其他人都是什麽表情和什麽反應。
每個主播都有一個固定的房間，裏面的布置也不同。有的房間裏除了拍攝取景的地方，鏡頭之外的地方都非常雜亂，亂七八糟地堆滿了各種椅子，空紙箱和裝了東西的紙箱，高低大小不同的桌椅，而且屋裏還有很多排插，上頭接滿了充電的設備。
其實只有小萌的房間亂得這麽誇張，連個落腳的地兒都得用找的，時不時的還得把在前方擋路的箱子抱起，放到身後，騰出一條通行的路來。
他們一路走走停停，小萌走在前面，很利索地搬運著擋路的箱子，而且她放下箱子的時候力度是不同的，似乎很清楚裏面裝的大概是什麽東西，經不經摔，有時還要專門多走幾步，把手裏的箱子放到特定的一堆裏，順手做了點歸類的工作。
“每天整理，每天都這麽亂。”祝鞍照說。
“是你在幫我整理嗎用不著的，我每天都能收到新的快遞，做測評嘛就是這樣，錄一大堆內容，最後能用上的素材也不多，視頻裏出現了五六個產品，實際上可能測評的得有個十幾個。”
小萌抱著東西往貨架走，還回頭跟祝鞍照說話，一不小心絆了一下，一屁股就往後栽倒。
沒倒實，祝鞍照反應很快，兩手抓住了小萌的肩膀，擡腿頂住小萌的後背，硬把她給扶正了。
“……你力氣挺大，我一百多斤呢。”小萌還沒站穩就脫口而出。
小小的身體，大大的密度，祝鞍照想。按常識來說不該把這種話說出口，可小萌自己毫不猶豫地爆出了體重，又讓他感覺這不是個敏感話題。
“你長得挺實心。”他試探著說。
小萌笑了兩聲: “那是，我就是肉長得特均勻，又不往臉上長，看不出重不重。每次往外報體重都嚇人一跳。”
他們一塊兒把房間收拾了一下，小萌又領著祝鞍照走到整個房間最整潔的地方，把架子指給他看，又打開下面的櫃子: “看，這兒得有二三十個杯子了，你可以挑個喜歡的拿走。”
“你們拍完視頻之後剩下的東西都可以自己處理嗎”祝鞍照問。
小萌搖頭，又跟他科普了一通情況。簡單地說，公司裏的主播們簽的合同內容不一樣，他們得到的資源傾斜也就不同。當然，能在這裏有個專門的工作室的，合同應該差不了太多，拍視頻都會有資金補助。
其中公司這邊選題，或者接了gg，需要別的品類作為陪襯出場的時候，購買資金一律都給報銷，產品歸公——但一般其實默認就是主播有優先的處理權，剩下的會有專人拿出去處理。
“就是賣二手。”小萌說， “員工可以內部價購買。有時候也會拿出去做抽獎活動。”
“那這些杯子。”祝鞍照沒聽明白。
“杯子是我自己做的節目，也是我自己買的。雖然也可以報銷，我嫌麻煩就沒有，再說也都不貴。”小萌聳肩， “很多主播都有個招牌節目，我的招牌就是一年一度的新款杯子測評，從功能，做工，設計等等方向來做的娛樂節目。每次都測二十個杯子左右，測評過的杯子我會留一些，而且會擺在醒目的地方。”
老觀眾喜歡的杯子出鏡率就高，有時候評論區會問自己喜歡的杯子，點杯出境，小萌也會盡力滿足。
她示範地指向一排: “看，這是生肖主題的杯子。我做了五年多的主播，這裏有五個生肖，剩下的位置空著，每年都會選一個投票率最高的生肖杯放上去。這排杯子不送，這個對我來說挺有意義的——別的你隨便選。”
祝鞍照看著擠擠挨挨的幾十個杯子，陷入了沈思。
只是杯子而已，居然能做出這麽多奇奇怪怪的造型嗎。
動物和植物的造型都很好理解，花瓶和茶壺狀也不能說不對勁，高壓鍋和人頭狀也勉強正常……可這裏怎麽還有做成鼻子和屁股的水杯啊!
別說設計得還挺有趣，鼻子是豎著的，從鼻孔裏探出一個很大的鼻涕泡，鼻子是個把手，鼻涕泡才是裝水喝水的杯子;屁股杯是個彎腰雙掌抵地的線條型人體，屁股的位置正好是喝水的地方。
誰他媽用這種杯子喝水
小萌註意到祝鞍照的視線，跟他說: “那是我設計的周邊，在我們公司的店裏也有賣，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不會用這個喝水的。”祝鞍照不假思索地說。
他補充道: “有意思倒是確實有意思。但是我不會用這個喝水。”
最終他選擇了一個非常中規中矩的透明玻璃杯，杯子表面印刷著色彩鮮艷的向日葵。小萌說這個是感光設計，向日葵的花盤會永遠朝向太陽的方向。
聽起來很有技術，也很貴。祝鞍照沒問價格。
“這個我記得是六百，”還是小萌主動提起， “你挑中了最貴的幾個杯子之一，眼光挺好。”
“嗯。”祝鞍照說。其實他只是挑了造型最不誇張，最普通，同時也還在他審美之內的杯子。
“既然你收下了禮物——我有個請求!”小萌雙手合十， “我可以坐你的車兜兜風嗎那輛車實在是太酷了!我好喜歡!真的特別喜歡!只要有十幾分鐘我就滿足了!”
“哦。”祝鞍照松了口氣，說， “行。一兩個小時也行。其實一整天也可以，但坐一整天車挺沒意思的。”
除非是讓小萌自己開。
但這車終究不是他自己的，載個人都算正常的使用，給別人開似乎不太合理。
其實硬要說的話載人也不算是很合適，誰曉得弟弟對車是個什麽看法，沒準他就是那種“車就是我老婆”的人呢挺難想象這種人到底是怎麽想的，不過祝鞍照在搜車的時候確實看到了許多類似的發言。
這個世界和平歸和平，神經病也是真的很神經病。
也許不是另一個世界的問題，可能就是發展到這一步之後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可惜他自己的世界，它還非常年輕，無論哪點都沒法和這裏相比，也許它本來也會有這樣的一天。
祝鞍照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念頭。他把它們丟到一邊。
“那就一個小時!”小萌原地小跳一下了， “今天可以嗎可以那我下班跟你一起走!”
這麽急啊，祝鞍照有點吃驚地答應了。
到了下班的點小萌果然等在門口，祝鞍照從倉庫深處走出來，小萌一瞅見他就踮起腳朝他招手，臉上也露出燦爛的笑容來。她是個很愛笑的人，在祝鞍照印象裏，她好像就沒有不在笑的時候。
“走吧。”祝鞍照說。
他們往電梯的方向走去，路上遇到了幾次好奇的打量，還有人主動搭話，被搭話的當然不會是祝鞍照而是小萌。
她也笑著回答了，說話時也沒放慢腳步。
祝鞍照註意到她用走路的動作回避了許多問題。
車還是停在老位置，隔壁餘潔的車還停在原地沒有開走，祝鞍照還有點奇怪，大部分時候餘潔都來得比他早，走得也比他早，來公司也有一個月了，他也只和餘潔打過一次照面。
“你平時怎麽過來上班。”他順口問小萌， “我怎麽感覺公司沒幾個人是開車過來的。”
“因為有提供宿舍。你簽合同的時候沒有看嗎就算沒看，簽字之前也會說明的。”小萌很快自己找到了解釋， “可能是覺得你肯定不會住所以沒跟你說吧。”
祝鞍照其實有一點心動，甚至心動到覺得就這麽留在這個公司也不錯，把房子賣掉，拿去付醫院的賬單——他還沒忘這事兒呢。
沒有行動是因為，講老實話，哪有什麽辦法能一年掙個百來萬啊
他還真找過，方法都寫在法律條文裏，很多對他來說還真挺有可操作性，然而他並不情願為了一個陌生人付出安穩生活作為代價。
“祝鞍照”的爹又不是他的爹， “祝鞍照”的在天之靈要是不滿意，那最開始就不要去死。
自。殺就是完全的放棄，放棄人世之間存在的一切可能，放棄義務也意味著放棄權利，放棄絕望也意味著放棄希望。放棄了任何意義上的話語權，放棄了未來也放棄了過去。
親兒子尚且無法承受，那關他這個後來者屁事啊。沒徹底放棄都不是因為他有良心，而是因為祝鞍照不願意這麽幹。
好比很多人絕對無法為了幾十萬手刃某人，但假如你跟他說“這裏有個按鈕，按下去會有一個人死，而你會得到幾十萬，並且絕對查不到你的頭上”，那麽情願去按這個按鈕的人數絕對會激增。
很多人不去做某些事不是因為不想和不能，而是不想承擔代價。
祝鞍照在這件事上相反，他情願手刃某個人，也不願意按下按鈕。那實在是清楚分明的兩回事。
所以那個植物人爹還半死地躺在醫院裏，而祝鞍照很是破罐破摔地決定拉倒，且走且看。
“你們宿舍條件怎麽樣”祝鞍照問。
“就是那種，幾室幾廳，好幾個人一起合住。不是專門的公司宿舍，是跟附近的房屋業主簽了合同，租了人家的方式充作員工宿舍，也不是免費的，只是給我們補貼了，大概有個七成吧。”小萌說， “最大優點是距離公司特別近，走路十多分鐘就到。節省好多時間呢，有的公司一天下來通勤時間都有四五個小時的。”
祝鞍照不能接受和不喜歡的人合住。
要是有人起夜上廁所什麽的，他肯定會被動靜給驚醒。
真要完全被驚醒也就算了，怕就怕被驚醒但沒有完全醒，半醒半睡之間摸到對方背後直接掰腦袋把人掰死了。
哪怕掰死了其實也問題不大，最怕的還是掰死之後還當自己是在末世，直接拖著身體當垃圾丟出門窗，都不記得藏一下事後再處理。
都穿過來那麽久了，他還是改不掉過去遺留下來的痕跡。想到這祝鞍照都要為自己掬一把同情淚了，心說在文明世界生活對他來說真是危險啊，處處都是坑，處處都得小心。
他們只是有可能失去生命，但他可能會失去的可是生活啊!
生活肯定比生命重要，對吧對。反正“祝鞍照”已經用自己的決定證明了這點。
想來想去祝鞍照都覺得如果他在萬念俱灰之際沒有突然決定出門買醉，最後肯定是實施了計劃。
這麽個井井有條的人，行動肯定也是計劃好的，至於他穿越過來之後為什麽找不到任何證明“祝鞍照”行動的痕跡，祝鞍照也認真思考過，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既然他穿過來後依然保留著本身的身體素質，胃口喜好，那麽他可能是和“祝鞍照”融合了，他繼承了所有能夠證明身份的東西，長相身材指紋瞳孔等等，而除此之外的素質都還屬於他自己。
車已經開出去老遠。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寬闊的馬路上擠滿了車輛，不過所有車都謹慎地和祝鞍照保持著距離，非常禮讓。
小萌舒舒服服地仰躺在副駕上，瞇縫著眼睛，感嘆道: “這就是頂級豪車的待遇嗎。”
“對啊，”祝鞍照說，他打了個很形象的比方， “跟瘟神一個待遇，人人避讓。”
“哪有這麽說自己的車的!”
“這不是我的車。”
小萌“啊”一聲，撐起身體，說: “你對象借給你開的”
她人真好，祝鞍照想，還“對象”呢，好委婉的說法……就是太老派了，在老家也只有祖祖他們那一輩的會這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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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很好，祝鞍照一睜眼就意識到了這種不一樣。
眼前仿佛籠罩了暖色調的濾鏡，早已看慣並且隨著生活越來越雜亂的臥室，也被硬生生襯托出幾分溫馨的氣氛。
空氣中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光線本身在塵埃中實體化了，呈現出一種既鮮亮，又柔和的金色調。
塵埃閃閃發光。
祝鞍照感到自己本來在一夜安眠中恢覆的精力正在飛快地被床墊吸走。
穿過來之後，他對生活還是很滿意的。但這還是第一次，他的心裏生出了濃濃的遺憾之情。
今日實在是好天光，陽光明媚，溫度舒適，這樣迷人的天氣，正是一個值得被寫進教科書的再完美不過的春日。
大好時光，難道就非得浪費在“上班”這件事上嗎
哪怕是在末世，像這樣心情舒暢的日子，他也不會幹什麽正事，而是會背著包去爬山賞景。
在這個季節，青草應該綠茸茸地發起來了，雕敝了整個冬季的樹枝上點綴著一粒一粒還沒舒展開的綠芽，摘下來咀嚼是一種酸澀交織，卻又生機勃勃的嫩味，有那麽一丁點像是在嚼泡發的茶葉。
整座山都彌漫著一種急迫的氛圍，草木都努力地生長。
盤山公路周圍沒什麽有趣的景色，要賞美景，往往得去走那些黃，灰，棕，綠，色彩斑駁的野路。跟著潺潺流水的聲音走，時不時驚飛野雞和斑鳩，順手也能打下來當做餐點。
越往上攀爬，泥土就越是稀少，野草也變得稀疏，只有祝鞍照認不出品種的粗矮大樹，能將根深深地紮進石頭的縫隙當中，將自己歪七八扭的枝幹盡力地向四周延展。
倒黴的是他現在居住的是個平緩無比的城市，別說山了，連個陡些的坡都找不著。
搜索自然景觀時出現的都是些公園，植物園，除此之外，什麽豪華的商超，奢侈品店，網紅街道，對外出租的別墅，各種派對場地倒是不少。
沒有蔥蘢險峻的高山，沒有被濃密樹林和料峭山壁包裹的寬河，那就稱不上有什麽好玩的。這麽一想，祝鞍照也不覺得去上班是浪費了。都沒有好玩的，與其悶頭睡覺，還不如上班呢。
畢竟上班管飯。
今天公司的美食主播都在做高糖高油的食物。整一層樓都彌漫著濃郁的香氣，黃油的奶香味，白糖炒化後甜滋滋的香氣，濃郁的醬香和肉香，蒜泥充滿刺激性的辛香，嗆得人直咳嗽的辣椒氣味……穿過走廊的感覺就像是穿過擺滿美食的長桌，偏偏這些食物全都沒法用眼睛看見，用舌頭品嘗，就更是惹人遐想了。
平時拍攝的時候都嚴嚴實實地籠罩住窗外的厚重遮光簾被結結實實地捆紮起來，束在邊上，還用掛鉤暫且掛起來，絕不讓他們有一丁點阻礙陽光的可能。
半透明的紗簾倒是放了下來，在最下端用夾子夾了些重物，訂書針，簽字筆，電子筆和各種掛飾齊齊上陣，紗簾偶爾會被微風鼓動，卻也不至於被吹拂得翻卷起來。
在這邊上一陣班，祝鞍照對於拍攝也聽了幾耳朵，知道紗簾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用作柔光和聚光材料，原本搞人工打光的時候，會用到的濾光器材和紗簾就是差不多的構造，紗簾制造出的光線不會有器材那樣均衡和飽滿，但某種程度上說，不太均勻的光線也會更添幾分自然明媚的風味。
公司裏也飄著浮塵，光線清晰。
這裏的朝向和布局跟家裏還是不一樣的。祝鞍照現在住的地方位置非常好，光照也飽滿，清早起床時，光線從窗戶筆直地漫延到門外的位置，一束光能完整地照射進客廳，再和從客廳的窗戶裏照射出來的光線交錯，融合。
仿佛陽光在房間裏織出一張透明的絨布，並不真正存在，卻分明帶來暖融融的觸感。
公司裏的景色就差多了，光線幾乎都短促的一小截，從窗戶上短暫地漫射出來，仿佛一束從綁繩處倉促剪短的金發。不過這種短促的光也有短促的美，祝鞍照嗅著空氣中的香味，繞公司走了一圈，坐進休息室中。
西門雪就坐在他旁邊，塗著非常醒目的橘色口紅，亮晶晶的，仿佛嘴巴一圈糊了豬油。
她正對照著手機看著什麽記錄，口中念念有詞。祝鞍照盯著她的嘴唇看了幾秒，忽然福至心靈:
蒜泥香味，豬肉香味，雖說這兩種食材能做出的菜品有個上百道，但蒜泥的氣味如此濃郁，豬肉又是白煮的——從香氣裏就能聞出來沒放什麽調味——今天要拍攝的菜是蒜泥白肉吧!
不過祝鞍照還有別的問題，他轉頭問西門雪: “今天大家都提前上班了”
“嗯。”西門雪說，她不主動和祝鞍照說什麽話，但對祝鞍照始終維持著有問必答的態度， “我們經常開短會的，會說些平時需要註意的細節。出外景，特殊天氣的話都需要加班，一般都是提前到。今天陽光很好，幾個出外景拍攝的都沒來打卡，直接去目的地集合了，室內拍攝的都七點左右到了。”
祝鞍照回想了一番，說: “我沒有開過會，也沒接到過提前到的通知。”
“啊，嗯……你不一樣……”
祝鞍照還要追問，西門雪的回答就變得含糊起來了，似乎她自己也說不出祝鞍照偏偏就比較特殊的所以然來，但是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這一事實，反倒是驚奇於祝鞍照自己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況。
“我是不是被排擠了。”祝鞍照沈思著，拆開一袋沙琪瑪，邊吃邊說。
西門雪用啞然的表情看著他，眼神裏帶了點不明顯的埋怨，像是責怪祝鞍照竟然這會兒才想起來這回事，又像是責怪祝鞍照想起這個事之後竟然還光明正大地拿出來說了。
“也算不上排擠吧。”她勉強地說， “可能就是還不夠解，對你有點隔閡。”
祝鞍照心說在不解的時候都沒法維持面子關系，解我了，豈不是隔閡真會變成排擠。
這個事情，說起來他自己也是有錯。要想跟人處好關系，沒有全靠別人主動的道理，總得有來有回。可祝鞍照真對這些同事沒什麽興趣，上班就是上班，事兒做完了做好了不就行了，要是投緣那還有深交的理由，可這個公司的同事吧……說不清哪裏，但祝鞍照本能地不太喜歡他們。
那些打量，評判的眼神，背後傳來的竊竊私語，針對他的無數種猜測和流言，總有些被祝鞍照知道。
他們甚至在交流群裏說得更光明正大，更下流齷齪，都不是造謠了，純粹就是在進行人格侮辱和人身攻擊。
祝鞍照自己倒不覺得困擾。
什麽人他沒見過啊
他只覺得西門雪挺可憐的:她也是出於好意才把祝鞍照給拉進群，但他進群之後從來沒說過一句話，結果大家就都以為祝鞍照沒有在群裏，什麽話都敢往外說……也是因為祝鞍照沿用了“祝鞍照”的賬號作為工作用，自己另外開了個新賬號歸自己……
不過，這些話主要集中在他剛入職那幾天。到現在，說閑話的差不多也停下了，似乎大家已經在討論中得出了統一的結論。他們都認可祝鞍照不會久留，早晚有天會離職。
話題就轉移到了別的地方，主角變成了其他主播。
這群人倒也是不偏不倚，不單單對著祝鞍照一個人展露惡意，其他主播也都是他們的諷笑對象，罵什麽的都有，說內容無聊，說主播裝嗲裝可愛，說卸妝後的樣子和鏡頭前的樣子天差地別，說露。肉擦。邊……這都還是祝鞍照美化之後的說辭。
他砍人厲害，卻很不擅長口舌。這輩子出口的臟話只有“他媽的”， “我曹”這個級別的感嘆詞，統共也沒講出口過幾次。
萬萬沒想到能有人罵人罵得這麽惡心，這麽生動，這麽骯臟惡毒，隔著屏幕都能想象到這人的表情和語氣。
想到這，祝鞍照佩服地對西門雪說: “你能跟他們相處這麽和睦，挺厲害的。”
西門雪臉上的微笑完沒還全綻放，祝鞍照就說了下半句: “這些人也太惡心了。我都沒法強迫自己關心他們，記住他們誰是誰。”
她的半截笑臉卡住了，面龐僵硬。
祝鞍照還在心裏感嘆呢，心說新世界果然不可能哪裏都好，大家的精神狀態感覺和末世的那些人其實也沒多大區別，充其量表達戾氣的方式不一樣而已。
“也不能這麽說吧，惡心什麽的，誰在背後不說人幾句。”西門雪說。
“多的是。你這話就跟出軌的說犯了男人都會犯的錯一樣，自己幹了爛事就其他人也都是爛人，”雖然這個世界並不存在這個有名的人和這句有名的話， “我熟悉的人都不這麽幹。我也不愛管別人的閑事。”
西門雪陪了個禮貌的微笑，表情裏尷尬，不快的情緒一閃而過，倒是掩飾得不錯，祝鞍照完全沒看出來。
她忍不住把話跟小萌說，當然是模糊了細節的版本，小萌作為群裏的取樂對象之一是不在群裏的。
會被拉進群的都是相對底層的員工，他們公司的主播，大部分都是做內容的，賬號歸屬權又全在自己手裏，有很強的不可替代性，其實就相當於中層領導了。這個群的性質在西門雪看來就是個吐槽老板的地方，說話難聽是有些難聽，可打工人，又有誰不罵老板
小萌發出嘻嘻的笑聲，雙馬尾上的玻璃球滾動著: “他性格這麽耿直呀!”
“他情商好低。”西門雪抱怨道， “我也不好不跟他說話，畢竟我被錄取還是因為他幫我說話。”
“是耿直啦不是情商低，”小萌停下了搖頭晃腦的動作， “本來背後講閑話傳流言就不好，他也沒說多兇，隨口說嘛。我們聽說周圍誰誰劈腿出軌的不也隨口說幾句，只是不在當事人面前說。”
“那不就是情商低。”西門雪小聲說。
“什麽情商不情商的。我們不當面說，那是回避爭執吵架不想撕破碾，像我們女孩子還怕挨打怕出事，說白呢就是慫。錯呢就是錯呢，人家說，是人家耿直。”
小萌有著和外表很不相符的直爽脾氣，她就不覺得祝鞍照有什麽問題， “再說，他講你和他們相處得好厲害，這也沒說錯嘛。”
西門雪“呃”一聲。
“就拿我舉例，那麽多評論和彈幕罵我的，說我夾著嗓子說話，裝，截醜圖做表情包的，找我話裏疏漏，上升價值罵我，說我傳播不良審美。厲害的就拿他們的話自黑自嘲了，我嘛就不行。我最多就是裝著沒看見。”小萌笑著撞了一下西門雪的肩膀， “西門肯定是那種可以笑著自嘲的人!是很厲害嘛!”
西門雪繃不住臉，跟著一起笑起來，笑出不對稱的，歪斜的酒窩，也忘了遮住自己有條顯眼寬縫的門牙。
祝鞍照滿公司巡邏著蹭吃蹭喝。
做菜做飯的視頻損耗率比他想象中大得多，也可能是因為這類視頻基本都不是專做食物，往往還附帶著其他的功效，承擔很多情感責任，而且很多時候出視頻就是回應評論的要求，需要的不是一次性做好炫技術，而是出錯整活，制造節目效果。
比如今天做的蒜泥白肉。祝鞍照旁觀了制作過程，看到一半就在心裏搖頭。
雖然教程裏都說要放姜蔥蒜，香料和料酒祛味，但最經典和傳統的做法是正經要用白水直接煮的——謠言吧祝鞍照想，但他從閑聊中聽說了，這個視頻可能就是要打“傳統”的旗號，還真就是什麽都不放，直接大塊煮肉。
……鄉下是有這個做法。
這個祝鞍照門兒清，因為他小時候過年都會父母鄉下老家過年，這道菜年年都吃。
白水煮出來好吃沒異味，也有很多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豬是現殺的，一個小時前剛放完血，馬上就下鍋;豬本身也是專門為了過年宰了吃養的，說是跟賣的豬也不是同一個養法。後者也是祝鞍照聽大人吹牛閑聊說的，是不是真相也不清楚。
小時候的他半信半疑，現在的他就覺得這話肯定是說出來吹噓的，就跟和人吹牛自家孩子在大城市上班，其實是在外面苦哈哈地打工一樣。
那些話忽悠不到他，卻顯然忽悠到了拍視頻的主播——又或者主播沒有被忽悠到，但決定追求一下視頻的效果，亦或者實操一下，用結果來證明流言的真假。
大塊的豬五花肉被煮得透熟，香味是很濃郁的，而且香得異常純粹，就是熟肉的香味，有淡淡的腥臊味兒，然而淡得足夠被嗅覺理解成一種特殊的鮮味，只有嘗到嘴裏才能體會到難以入口。
祝鞍照不作聲地在暗處盯著看，主播果然用矽膠的夾子把熟肉從水中撈出來，放在案板上，一邊拿手按著切片，一邊手舞足蹈地擡起手，呼呼地吹手指尖。
她穿著雪白的吊帶T恤，一點也不透明，把該遮住的地方都遮擋得嚴嚴實實，然而這更平添幾分誘惑力。天生的好身材放在哪兒，她無論是彎腰也好，側身也好，擡手也好，一舉一動都能展示出起伏明顯身體曲線。
就是那個祝鞍照剛入職那天就註意到的，穿著打扮非常性感的女人。祝鞍照記得很清楚，她上次穿的是絲綢襯衫，胸口有飄帶。
能記住也主要是因為她的特征太醒目，畢竟他實在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女人。
一方面胸。臀。飽滿，一方面肩膀和腰又很纖瘦，呈現出極其有沖擊力的“S”曲線，長相也非常……不好說那種味道，總之就是非常像是小時候看的韓劇裏的女明星，很柔和，很“女人”。
她說話的語氣和行動有點矯揉造作，只是祝鞍照的個人感受。
他觀察過了，這女的幾乎不彎腰，最多稍微前傾身體;手臂只擡前半截，後半截牢牢地夾著，絕不暴露腋窩;笑不露齒，頭發披散著，遮擋住視線了也不去挽起來，而是偏過腦袋調整眼睛往外看的角度去避開散發。
雖然說這也能理解成儀態……
可就是莫名地感覺她很裝模作樣。
可能是因為她的姿態太明顯了，不夠自然，就是原本嗓子很粗的人夾著嗓門說話的感覺，有點惹人不舒服。
不過她跟擦邊沒半點關系，也沒露啊，總不能說人家身材好，長得就擦邊吧，還是說她過去的視頻裏露得特別多
祝鞍照不太能搞懂群裏的人說話到底是什麽邏輯，反倒覺得他們挺愛說三道四的。明明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表現得卻比鄉下年夜飯裏見過的大爺大媽叔叔阿姨更讓人反胃。
這一鍋蒜泥白肉果然腥臊味兒很重，主播吃不下去。她把切好的白肉整整齊齊地碼好，端起來聞了一下，對著鏡頭露出惡心的表情，緊接著舒展眉眼，小小地嘆氣: “啊這……好像失敗了。聞著就不對，味兒特別重。”
說是這麽說，她把白肉盤子推到一邊兒，開始調蘸水，同時還在解說用料，比例，特別提到:
“對了，這個豆瓣醬看著是不是特別眼熟就是上次視頻裏做的，剩下好多，我們大家分了一下，還是剩了不少，以後做菜可能會經常出場，成為我們節目裏的常駐嘉賓。”
……豆瓣醬的瓶子就放在鏡頭外，是買的不是自己做的。
快遞都是祝鞍照送到這屋。昨天才進倉庫，裏面超級大一個玻璃罐，非常重，還有點漏了，紙盒發油還有股豆瓣味，祝鞍照記得很清楚。倒是沒有過期，本來就是久放的東西，漏了點也不妨礙吃。
拍視頻的效果吧。類似的事發生得多了，祝鞍照也淡定了。雖然不清楚撒這種謊到底有什麽用，但反正整個視頻本身就是在表演。
主播調好了蘸水，將準備好的蒜泥混勻地塗抹在白肉上，熱氣激發了蒜泥的辛辣香味，很多人是既吃不慣也聞不慣這個味道的，在場很多的人都皺起眉。
有幾個人悄悄地捂住鼻子就往門外走，途徑祝鞍照時都小小地驚了一下，很快又恢覆神態，沖他笑一笑，點個頭，繞著他，貼著門框的另一邊出了門。
你們擦著碰著我了我也不會叫你們賠衣服的……祝鞍照默默在心裏吐槽了一句，大概也知道這是他昂貴的衣著引來的反應，就跟他開著弟弟送來的車等紅燈的時候，周圍的車都離他大半個車身遠一個道理。
但這些人到底是怎麽判斷衣著貴賤的祝鞍照是真的看不出有什麽不同，這些衣服穿著也並不比衣櫃裏原本的那些衣服舒服。
女主播夾起一片白肉咬了一口，嚼了沒兩下就開始尷尬地笑: “好腥……比我想象得腥。但是也有很香甜的肉味，蒜泥也很好吃，這個蒜泥是有點甜的，不那麽辣。這個肉吃起來就像是撒了糖的中藥一樣，甜味和藥味不融合，我現在就感覺嘴裏肉香味，蒜泥的香甜，還有腥味，三種味道在一起做健身操……還有股汗騷味，我這吃是的豬汗水麽。”
她比了個手勢，拍攝暫停了。
那盤白肉立刻被丟棄一邊，沒人理會，祝鞍照則是立刻回憶起了在炸雞店看到小學生們不把肉啃幹凈，炸焦的薯條也被扔掉的那一幕。
他走過去，先問了一聲: “這個還有人吃嗎”
“啊，那個就丟掉吧。”女主播回頭了，一邊補著妝，她臉上的妝很重，豬肉的時候被蒸汽熏掉了不少，中途已經補過一次，這會兒還得繼續補， “你——你要吃”
“嗯。”
“但是那個真的很難吃啊，失敗了。”女主播說。
“沒事。”祝鞍照說，他把蘸水倒在白肉上，嘗了一口， “……很淳樸的味道，沒有你形容得那麽難吃。”
他一片接著一片，把失敗的蒜泥白肉全都吃了。肉煮得倒是很好，軟糯，一點肥膩的口感都沒有，蒜泥和蘸水也掩蓋了不少腥味。嚼完後整口吞下去，不去回味，就還不錯。
三分鐘不到他就解決了這盤肉。
“給。”一個小身影靠近，高舉起手中的杯子。祝鞍照端過來，一飲而盡，杯子裏裝的是加糖加奶的濃咖啡。老實說跟那本搶劫了他一百二的咖啡味道沒區別，甚至這杯咖啡上面也有拉花。
他壓低腦袋，看是誰給他端的咖啡。
小萌仰著臉沖他一笑，笑得非常甜美。
“謝謝。”祝鞍照不太適應有人看見他之後還笑得這麽熱情，尤其還是個女的這麽笑。
畢竟他現在的身份是男同，女人看他一般不是在看美男，更多是“看稀罕”的意思，仿佛祝鞍照不是個男人，甚至不是個人，而是個異常精美華麗的高大娃娃。這個世界娃娃也不叫娃娃，叫手辦。
小萌殷勤地接過了祝鞍照手中的空咖啡杯，好奇地問: “好吃不”語氣中很有些自己沒能品嘗到的遺憾。
“我吃過更差的。”祝鞍照說。他盯著小萌雙馬尾上咕嚕嚕滾來滾去的玻璃球，感覺手指蠢蠢欲動，想捏起來把玩一下。
小萌擠出個鬼臉，語氣變得有些同情: “家裏負責做飯的人手藝很爛”
她的口音聽著十分親切，祝鞍照心裏微微動了一下，笑了: “不是。我自己剛開始做的時候做得差。”
“噢。”小萌說，跟著祝鞍照的腳步往邊上走，一點也不顧忌那些閃爍過來的眼神， “你叫祝鞍照，是吧我記得你是跟西門一起入職的。”
“對。”祝鞍照還是盯著小萌的發繩看。
她走路很有特點，一蹦一蹦的，跟腳上裝了彈簧似的。人也不高，穿得也不怎麽成熟，看背影很可能會被誤以為是小學生。
她身上確實有股小學生才有的傻樂呵勁兒。看著她就覺得開心。
好討喜的一個人，祝鞍照在心裏感嘆。
他有種預感，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一個熱情主動的人領養做朋友了。對這事兒他還怪有經驗的，末世的時候他也跟幾個商販混得很熟，都這麽個性格。
算算來這之後認識的幾個人，闕榮算是他的朋友了，其他人……其他人算是熟人。也許小萌會成為他新的朋友，祝鞍照推測。也不錯，男女搭配，一邊一個，正合適。
“叫我小萌就好!我朋友都這麽叫我，後來我爸媽也這麽叫我，搞到最後都沒什麽人叫我名字呢!”
小萌跟他自我介紹，雙手猛地擡起來，指尖搭著自己胸口，祝鞍照想也不想地跟著她手指的動作往下落了一下眼神，落了一半就反應過來，迅速禮貌地上移。
不知道小萌有沒有捕捉到他的一系列小動作，等祝鞍照凝神望過去，小萌還洋溢著笑臉，十分熱切。
這女孩——她相貌舉止都很難看出年齡，女孩或許是最合適的稱呼——應當是有點什麽事想要拜托他。突然套熱乎，肯定是有點事。
“小萌。”他認可地說，同時等待著對方接下來的話。
但小萌卻沒有直說，而是笑嘻嘻地朝他擺手，又接過祝鞍照手裏的空杯子，說: “我幫你拿去丟掉。其實我們一般都會準備自己的杯子喝水的，你沒有帶個自己的杯子來，對吧”
“嗯。”祝鞍照說， “我不太會用公司裏的咖啡機，來了都是拿瓶裝的果汁和茶，所以沒帶杯子。”
“我之前做過好幾期測評各種智能水杯的節目，剩下好幾個杯子呢。就在房間裏，你要嗎，選一個”
“行。”祝鞍照說。
他跟在小萌背後走出了房間，註意力全都放在了小萌身上，沒註意其他人都是什麽表情和什麽反應。
每個主播都有一個固定的房間，裏面的布置也不同。有的房間裏除了拍攝取景的地方，鏡頭之外的地方都非常雜亂，亂七八糟地堆滿了各種椅子，空紙箱和裝了東西的紙箱，高低大小不同的桌椅，而且屋裏還有很多排插，上頭接滿了充電的設備。
其實只有小萌的房間亂得這麽誇張，連個落腳的地兒都得用找的，時不時的還得把在前方擋路的箱子抱起，放到身後，騰出一條通行的路來。
他們一路走走停停，小萌走在前面，很利索地搬運著擋路的箱子，而且她放下箱子的時候力度是不同的，似乎很清楚裏面裝的大概是什麽東西，經不經摔，有時還要專門多走幾步，把手裏的箱子放到特定的一堆裏，順手做了點歸類的工作。
“每天整理，每天都這麽亂。”祝鞍照說。
“是你在幫我整理嗎用不著的，我每天都能收到新的快遞，做測評嘛就是這樣，錄一大堆內容，最後能用上的素材也不多，視頻裏出現了五六個產品，實際上可能測評的得有個十幾個。”
小萌抱著東西往貨架走，還回頭跟祝鞍照說話，一不小心絆了一下，一屁股就往後栽倒。
沒倒實，祝鞍照反應很快，兩手抓住了小萌的肩膀，擡腿頂住小萌的後背，硬把她給扶正了。
“……你力氣挺大，我一百多斤呢。”小萌還沒站穩就脫口而出。
小小的身體，大大的密度，祝鞍照想。按常識來說不該把這種話說出口，可小萌自己毫不猶豫地爆出了體重，又讓他感覺這不是個敏感話題。
“你長得挺實心。”他試探著說。
小萌笑了兩聲: “那是，我就是肉長得特均勻，又不往臉上長，看不出重不重。每次往外報體重都嚇人一跳。”
他們一塊兒把房間收拾了一下，小萌又領著祝鞍照走到整個房間最整潔的地方，把架子指給他看，又打開下面的櫃子: “看，這兒得有二三十個杯子了，你可以挑個喜歡的拿走。”
“你們拍完視頻之後剩下的東西都可以自己處理嗎”祝鞍照問。
小萌搖頭，又跟他科普了一通情況。簡單地說，公司裏的主播們簽的合同內容不一樣，他們得到的資源傾斜也就不同。當然，能在這裏有個專門的工作室的，合同應該差不了太多，拍視頻都會有資金補助。
其中公司這邊選題，或者接了gg，需要別的品類作為陪襯出場的時候，購買資金一律都給報銷，產品歸公——但一般其實默認就是主播有優先的處理權，剩下的會有專人拿出去處理。
“就是賣二手。”小萌說， “員工可以內部價購買。有時候也會拿出去做抽獎活動。”
“那這些杯子。”祝鞍照沒聽明白。
“杯子是我自己做的節目，也是我自己買的。雖然也可以報銷，我嫌麻煩就沒有，再說也都不貴。”小萌聳肩， “很多主播都有個招牌節目，我的招牌就是一年一度的新款杯子測評，從功能，做工，設計等等方向來做的娛樂節目。每次都測二十個杯子左右，測評過的杯子我會留一些，而且會擺在醒目的地方。”
老觀眾喜歡的杯子出鏡率就高，有時候評論區會問自己喜歡的杯子，點杯出境，小萌也會盡力滿足。
她示範地指向一排: “看，這是生肖主題的杯子。我做了五年多的主播，這裏有五個生肖，剩下的位置空著，每年都會選一個投票率最高的生肖杯放上去。這排杯子不送，這個對我來說挺有意義的——別的你隨便選。”
祝鞍照看著擠擠挨挨的幾十個杯子，陷入了沈思。
只是杯子而已，居然能做出這麽多奇奇怪怪的造型嗎。
動物和植物的造型都很好理解，花瓶和茶壺狀也不能說不對勁，高壓鍋和人頭狀也勉強正常……可這裏怎麽還有做成鼻子和屁股的水杯啊!
別說設計得還挺有趣，鼻子是豎著的，從鼻孔裏探出一個很大的鼻涕泡，鼻子是個把手，鼻涕泡才是裝水喝水的杯子;屁股杯是個彎腰雙掌抵地的線條型人體，屁股的位置正好是喝水的地方。
誰他媽用這種杯子喝水
小萌註意到祝鞍照的視線，跟他說: “那是我設計的周邊，在我們公司的店裏也有賣，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不會用這個喝水的。”祝鞍照不假思索地說。
他補充道: “有意思倒是確實有意思。但是我不會用這個喝水。”
最終他選擇了一個非常中規中矩的透明玻璃杯，杯子表面印刷著色彩鮮艷的向日葵。小萌說這個是感光設計，向日葵的花盤會永遠朝向太陽的方向。
聽起來很有技術，也很貴。祝鞍照沒問價格。
“這個我記得是六百，”還是小萌主動提起， “你挑中了最貴的幾個杯子之一，眼光挺好。”
“嗯。”祝鞍照說。其實他只是挑了造型最不誇張，最普通，同時也還在他審美之內的杯子。
“既然你收下了禮物——我有個請求!”小萌雙手合十， “我可以坐你的車兜兜風嗎那輛車實在是太酷了!我好喜歡!真的特別喜歡!只要有十幾分鐘我就滿足了!”
“哦。”祝鞍照松了口氣，說， “行。一兩個小時也行。其實一整天也可以，但坐一整天車挺沒意思的。”
除非是讓小萌自己開。
但這車終究不是他自己的，載個人都算正常的使用，給別人開似乎不太合理。
其實硬要說的話載人也不算是很合適，誰曉得弟弟對車是個什麽看法，沒準他就是那種“車就是我老婆”的人呢挺難想象這種人到底是怎麽想的，不過祝鞍照在搜車的時候確實看到了許多類似的發言。
這個世界和平歸和平，神經病也是真的很神經病。
也許不是另一個世界的問題，可能就是發展到這一步之後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可惜他自己的世界，它還非常年輕，無論哪點都沒法和這裏相比，也許它本來也會有這樣的一天。
祝鞍照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念頭。他把它們丟到一邊。
“那就一個小時!”小萌原地小跳一下了， “今天可以嗎可以那我下班跟你一起走!”
這麽急啊，祝鞍照有點吃驚地答應了。
到了下班的點小萌果然等在門口，祝鞍照從倉庫深處走出來，小萌一瞅見他就踮起腳朝他招手，臉上也露出燦爛的笑容來。她是個很愛笑的人，在祝鞍照印象裏，她好像就沒有不在笑的時候。
“走吧。”祝鞍照說。
他們往電梯的方向走去，路上遇到了幾次好奇的打量，還有人主動搭話，被搭話的當然不會是祝鞍照而是小萌。
她也笑著回答了，說話時也沒放慢腳步。
祝鞍照註意到她用走路的動作回避了許多問題。
車還是停在老位置，隔壁餘潔的車還停在原地沒有開走，祝鞍照還有點奇怪，大部分時候餘潔都來得比他早，走得也比他早，來公司也有一個月了，他也只和餘潔打過一次照面。
“你平時怎麽過來上班。”他順口問小萌， “我怎麽感覺公司沒幾個人是開車過來的。”
“因為有提供宿舍。你簽合同的時候沒有看嗎就算沒看，簽字之前也會說明的。”小萌很快自己找到了解釋， “可能是覺得你肯定不會住所以沒跟你說吧。”
祝鞍照其實有一點心動，甚至心動到覺得就這麽留在這個公司也不錯，把房子賣掉，拿去付醫院的賬單——他還沒忘這事兒呢。
沒有行動是因為，講老實話，哪有什麽辦法能一年掙個百來萬啊
他還真找過，方法都寫在法律條文裏，很多對他來說還真挺有可操作性，然而他並不情願為了一個陌生人付出安穩生活作為代價。
“祝鞍照”的爹又不是他的爹， “祝鞍照”的在天之靈要是不滿意，那最開始就不要去死。
自。殺就是完全的放棄，放棄人世之間存在的一切可能，放棄義務也意味著放棄權利，放棄絕望也意味著放棄希望。放棄了任何意義上的話語權，放棄了未來也放棄了過去。
親兒子尚且無法承受，那關他這個後來者屁事啊。沒徹底放棄都不是因為他有良心，而是因為祝鞍照不願意這麽幹。
好比很多人絕對無法為了幾十萬手刃某人，但假如你跟他說“這裏有個按鈕，按下去會有一個人死，而你會得到幾十萬，並且絕對查不到你的頭上”，那麽情願去按這個按鈕的人數絕對會激增。
很多人不去做某些事不是因為不想和不能，而是不想承擔代價。
祝鞍照在這件事上相反，他情願手刃某個人，也不願意按下按鈕。那實在是清楚分明的兩回事。
所以那個植物人爹還半死地躺在醫院裏，而祝鞍照很是破罐破摔地決定拉倒，且走且看。
“你們宿舍條件怎麽樣”祝鞍照問。
“就是那種，幾室幾廳，好幾個人一起合住。不是專門的公司宿舍，是跟附近的房屋業主簽了合同，租了人家的方式充作員工宿舍，也不是免費的，只是給我們補貼了，大概有個七成吧。”小萌說， “最大優點是距離公司特別近，走路十多分鐘就到。節省好多時間呢，有的公司一天下來通勤時間都有四五個小時的。”
祝鞍照不能接受和不喜歡的人合住。
要是有人起夜上廁所什麽的，他肯定會被動靜給驚醒。
真要完全被驚醒也就算了，怕就怕被驚醒但沒有完全醒，半醒半睡之間摸到對方背後直接掰腦袋把人掰死了。
哪怕掰死了其實也問題不大，最怕的還是掰死之後還當自己是在末世，直接拖著身體當垃圾丟出門窗，都不記得藏一下事後再處理。
都穿過來那麽久了，他還是改不掉過去遺留下來的痕跡。想到這祝鞍照都要為自己掬一把同情淚了，心說在文明世界生活對他來說真是危險啊，處處都是坑，處處都得小心。
他們只是有可能失去生命，但他可能會失去的可是生活啊!
生活肯定比生命重要，對吧對。反正“祝鞍照”已經用自己的決定證明了這點。
想來想去祝鞍照都覺得如果他在萬念俱灰之際沒有突然決定出門買醉，最後肯定是實施了計劃。
這麽個井井有條的人，行動肯定也是計劃好的，至於他穿越過來之後為什麽找不到任何證明“祝鞍照”行動的痕跡，祝鞍照也認真思考過，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既然他穿過來後依然保留著本身的身體素質，胃口喜好，那麽他可能是和“祝鞍照”融合了，他繼承了所有能夠證明身份的東西，長相身材指紋瞳孔等等，而除此之外的素質都還屬於他自己。
車已經開出去老遠。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寬闊的馬路上擠滿了車輛，不過所有車都謹慎地和祝鞍照保持著距離，非常禮讓。
小萌舒舒服服地仰躺在副駕上，瞇縫著眼睛，感嘆道: “這就是頂級豪車的待遇嗎。”
“對啊，”祝鞍照說，他打了個很形象的比方， “跟瘟神一個待遇，人人避讓。”
“哪有這麽說自己的車的!”
“這不是我的車。”
小萌“啊”一聲，撐起身體，說: “你對象借給你開的”
她人真好，祝鞍照想，還“對象”呢，好委婉的說法……就是太老派了，在老家也只有祖祖他們那一輩的會這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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