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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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但和邰縉這種只要他自己往偏僻的地方一坐，其他人就自覺地不會過來打擾不同，祝鞍照在這場聚會受到的待遇堪稱萬眾矚目，見著他的都是先驚，後慌，再強作鎮定。
沒人主動上來搭話，也沒有影視劇裏出現的“一邊朝這邊看一邊交頭接耳”的場面，祝鞍照卻直覺地知道他成了所有人口中的話題。
來了這麽多天，祝鞍照其實也習慣自己會被明裏暗裏地關註了。
盡管他覺得很沒必要，這具身體確實長得非常美，可跟那些經常出現在電影裏的美男帥哥相比也就差不多的水平，他自己的表情動作還不如人家肯定上過禮儀課程，專門訓練過怎麽樣展示自己的大明星生動和迷人。
看看大明星也就行了，看他幹什麽。
也是因為他自己不可能隨時看著自己的臉，長得再怎麽好看，祝鞍照都不太能覺察到真有那麽回事。
可別人確實是隨時隨地都能看到這張臉。
這邊的騷動很快引起另一邊的何晏晏的註意，他匆忙地擠開圍繞在身邊的一群人，疾步朝著祝鞍照走過來，停下後還有點微喘: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本來應該去樓下接你的，沒想到你自己上來了……”
“你發的消息裏有留房間名。”祝鞍照說。
何晏晏笑容滿面地轉過身，用力咳嗽了一下，立刻讓周遭一靜。祝鞍照想何晏晏還挺有號召力，倒也符合何晏晏給他留下的印象，校園中的風雲人物。
這群人終於找到光明正大地盯著祝鞍照看的機會，紛紛將視線聚焦過來。
“這是祝鞍照——他是我在招聘會上認識的新朋友!”何晏晏大聲說， “我可是提了好幾次才讓他答應來參加我們的聚會的，大家歡迎，來來來，都幹一杯!”
他自己舉杯幹了，在起哄聲中笑嘻嘻地打著圓場，沒讓祝鞍照也按他們說的那樣“也幹一杯”。
老天爺，祝鞍照想，何晏晏這人正常歸正常……怎麽能外向到這個程度啊!毛骨悚然的，真叫人受不了。
他往後站了一點，微微側過頭，把視線放到窗口。
這家店走的是仿中式的風格，窗框都是木質的，花裏胡哨地雕刻著祥雲，龍鳳和梅蘭竹菊之類寓意美好的紋路。
就連祝鞍照都看得出這家店不怎麽上臺面。想裝中式卻裝不好，弄得不倫不類。
身邊的何晏晏已經跟其他人走了好幾杯，白酒的濃香在房間裏飄散，祝鞍照聞著不太舒服。他瞅準機會，胡亂地朝著周圍點了一圈頭，也算是打過招呼，緊接著迫不及待地在何晏晏抽空為他指出的空位坐下。
桌上的菜都沒吃幾口，卻已經半涼。葷油在表面凝結，斑斑點點，色香味裏的前兩樣直接不用指望。
祝鞍照能接受。
他打開裝米飯的木桶，還好米飯還冒著熱氣。他舀了半碗米飯，夾了幾筷子菜埋進去，又從紅彤彤的，看模樣是水煮牛肉的陶鍋裏舀了一勺湯澆在飯上，攪和攪和，做了碗拌飯。
吃著味道還行，畢竟肉蔬都有，調料的滋味也夠豐富，可惜算不上好吃。
祝鞍照一邊吃一邊想，現在也真的是過上了好日子，都能挑挑揀揀好吃不好吃了。
一連吃了四碗才八成飽，祝鞍照擡頭四顧，同桌的人都若有若無地看他。
……剛才他吃飯的時候這些人也盯著他看嗎祝鞍照開始覺得煩了。怎麽回事，跟沒見過美男子似的，雖說他目前這種等級的美男子確實一輩子不見得能遇到一次，那也不是一直偷偷摸摸盯著看的理由吧。
他一一和這些人對視過去，他們都尷尬地別開視線。
就在這時候，何晏晏帶著酒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先是跟周圍的點頭示意，隔空碰了幾回杯，這才放下酒杯，側坐過身，一只手臂搭在椅背，下巴擱在手臂上，問祝鞍照:
“怎麽不去跟他們認識認識，光坐這兒吃了”
祝鞍照感到莫名奇妙，反問: “認識他們幹啥”
很明顯，何晏晏喝了不少酒。
他的眼眶尤其是下眼瞼沁出濃郁的殷紅，臉上也掛著兩抹滑稽的紅暈，像是撲多了腮紅的小醜。但他的眼睛十分清醒，動作很穩定，說話時口齒清晰，祝鞍照推測何晏晏應該是酒量很好的類型。
“帶你過來就是多認識幾個人嘛，真是的，”何晏晏親昵地埋怨道， “大家都是同齡人，差不多都找到了工作，多認識個人就多條人脈。就算不圖這個，多交幾個朋友不也挺好的，有空一起出來玩啊。”
這是個很大的房間，一共擺了四章大圓桌，估摸著得有六七十個人。
專註吃飯的，玩手機的，靠在窗邊抽煙的，游走在人群中不停說話喝酒的，幹什麽的都有，亂糟糟一片。
祝鞍照想象不出來怎麽在這種場合認識新朋友。
而且，會來參加這種場合的那一類——基本也不是他會選擇做朋友的類型。他連認識何晏晏都是出於很純粹的巧合。
“我有你一個喜歡湊熱鬧的朋友就夠了。”祝鞍照對他說。
何晏晏發出很輕微的笑聲，有點像貓在喉嚨裏緩慢咕嚕那樣的聲音。
祝鞍照盯著何晏晏的面孔看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其實何晏晏長得是有一點貓相的，正面看不太出來，側臉時卻很明顯，這個角度能特別地凸顯出他鼻梁到鼻尖的弧度。真的很像貓。
他不由自主地想象起一只穿著荷葉衣服的，像是何晏晏的小貓。
想不出具體的模樣，可覺得應該是又漂亮又可愛的樣子，於是感覺心裏有點喜歡。
他也朝何晏晏微微地笑起來。
何晏晏的眼睛更亮了，幾乎有點水潤。他忽然說: “這裏好吵，人太多了。我們出去轉轉怎麽樣”
祝鞍照求之不得。
他邊起身邊把衛衣卷起來的下擺撫平，何晏晏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跟在祝鞍照的身後走了出去。
一出門，就是一靜。
嘈雜的人聲幾乎都被藏在門裏，隔了一層;而不遠處的大堂裏也有人聲，更多了些孩童清亮的嬉笑聲，它們飄蕩過來，和各種氣味一起漂浮在空氣中。
何晏晏靠在欄桿上眺望樓下，說: “不好意思，我可能不該這麽努力地邀請你。我看你一直吃東西，都沒跟周圍人聊天，有人走過來想跟你聊天敬酒你也沒理會。你好像不是很喜歡這種場合。”
有人過來想跟我聊天敬酒了祝鞍照想，有嗎我怎麽沒發現
可能是環境太吵了他又吃著飯沒擡頭，所以沒聽見。
可是存心要聊天的話怎麽也該多叫幾聲吧，酒倒是算了，他上闕榮那邊會喝點，別的地方他是不想喝的。怕出事。
“還行。”祝鞍照說， “對我沒什麽區別。”
他感覺跟在上班的地方差不多。
兩人一前一後地往外走，祝鞍照在前，何晏晏落後半步。
這家飯店臨街，周邊一條路幾乎都是吃飯的地兒。黃昏時分，正是熱鬧的時候，街道兩邊的車位全都停滿了，路上有油煙的臭氣和灰塵的氣息，轉瞬即逝。
家家店面都亮著燈光，從喜慶的紅燈籠到絢爛的一串小彩燈，明亮如白晝的白熾燈，再到華麗的水晶燈，應有盡有。從店門裏飄出的香氣也應有盡有，不過，到最後，永遠是醇厚的火鍋的香味壓過一切。
這讓祝鞍照想起了家鄉。一整條街開滿各種火鍋店在老家都算不上盛況，屬於常規操作，隔著一公裏都能聞到淡淡的，卻又很濃烈的火鍋香氣。
“那個……”何晏晏往前走了一步，稍微越過了祝鞍照半個身， “我想問……那個，我是說……”
他吞吞吐吐的。
祝鞍照直覺何晏晏要說點什麽不好聽的話。他迅速回顧自己在對方面前的一舉一動，可以說除了不太主動和比較冷淡外，應該是沒什麽槽點的。
“你有話直說。”他有點警惕。
何晏晏端詳著他的臉色，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麽，話到嘴邊又改了口: “對了，我還沒問過呢，你工作還順利嗎和同事相處得怎麽樣”
“順利。”祝鞍照簡單地說， “相處不太行。我有三個同事，最開始明明也還正常地跟我說話，和我一起做事什麽的，後來不知怎麽的，他們就不太想搭理我了。”
何晏晏很感興趣: “什麽情況能說詳細點嗎”
“三個可能都是化妝師，一個男的，年紀大點，可能三十五六，兩個女的比較年輕。男的姓王還是什麽，兩個女的好像也有一個姓王……然後另一個姓蘇，”祝鞍照想了想， “他們三個跟我接觸比較多。”
何晏晏點了點頭，說: “你是不是不太能認識人，就是比較臉盲。”
“我沒感覺我有多臉盲啊，”祝鞍照很納悶對方為什麽這麽問， “我記得挺牢的。”
邰縉算是相貌優勢就不說了，闕榮他也是一下子就記住了，何晏晏跟西門雪也是說了一次他就能記住，換了裝束打扮他也能認出來。他肯定不是臉盲。
何晏晏笑了: “你又不是臉盲，但是入職一周多之後，你還搞不清楚這三個經常接觸的人到底是什麽職位，姓什麽，叫什麽名字——”他沒有繼續往後說了。
祝鞍照已經聽懂他在說什麽，試圖為自己辯白: “我們只是同事，我知道他們是同事這不就夠了嗎，我們又不是上下級，我的工作也不跟他們對接。”
“那你認識別的同事嗎”
就認識一個西門雪，不過認識西門雪不是因為他們是同事，而是因為入職前他們就有交集。
祝鞍照還是忍不住要解釋: “我現在是在一個網紅公司做助理，我們公司裏本來也不太用名字互相稱呼，經常都是直接用對方的網上昵稱，比如說有個主播，網上的昵稱是小萌，全公司都直接叫她小萌的，沒人叫她名字。”
“這情況的話，小萌就是她的名字了。”
祝鞍照接受了何晏晏的意見，並且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在哪裏。他不太高興，被人當面指出錯誤自然不可能很高興，他的心胸還算開闊，卻也做不到“面刺寡人者受上賞”。
“沒關系，”何晏晏安慰他道， “只要你稍微釋放一點友好的信號，他們就會領情了。你跟一般人不一樣。”
我知道我和一般人不一樣，祝鞍照心想，可是我希望我和一般人一樣啊。
不然他在這裏上什麽班。房子車子，家裏的東西統統賣了，放老家這可是好多人一輩子都賺不到的巨款，用這筆錢買個小房子，還能繼續吃存款和利息，閑得無聊就打點零工，一輩子安逸得很。
“還是算了。”祝鞍照說， “處不好關系就處不好。大不了換工作拉倒。”
“合心意工作可不好找……”何晏晏說著，嘆了口氣。
他把西裝外套往肩膀上一搭，也不穿上袖子，站姿也變得沒那麽筆直和穩定了，瞬間就顯得有些頹然。
“真出了社會才發現，什麽事兒都幹不了，什麽都輪不到我們新人來幹。”何晏晏慢慢地說， “校招的時候我本來就想來現在的公司的，當時沒能進。我畢業之後隨便在別的地方做了幾年，慢慢等著社招，有了工作經驗之後才順利進公司。”
我沒問你啊，祝鞍照摸不著頭腦地想。
“你呢”何晏晏問， “我看你的簡歷上寫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的，不過你的簡歷沒有封面，我還是看到了——研究生畢業，時間好像有點對不上。”
關你屁事，祝鞍照想。
“出了點事。”他說。
“我還是第一次碰到你這麽封閉的人。”何晏晏笑開了， “我也認識過一些像你這樣大明星相的。他們都很驕傲，以自我為中心。不管跟他們說什麽，到最後總是會拐到他們自己身上。可是你就很不一樣。很……很特別。你很擅長傾聽，小鞍，在你面前，我總覺得很放松，什麽都能說，而且我知道你不會把我告訴你的話告訴別人。”
何晏晏溫柔地說: “你讓我覺得很穩定，很自在。”
祝鞍照:
一共才見過幾次面說過幾句話啊，你就擺出架這勢了。
還有什麽安全，穩定的……你說的這人誰啊我哥們兒你真搞錯了。你面前站著的是你人生中可能會遇到的最不安全，最不穩定的人。
你沒見過那一面是因為你是個正常人，沒有讓我不安全不穩定的點，並且我在有選擇的情況下會盡量不發瘋。
“沖動是魔鬼。”祝鞍照說。
最開始，只是一時沖動地逃出隊伍;緊接著，就在饑餓中搶劫和偷竊;再然後，明明能夠勉強吃飽，卻為了更好的事物開始主動攻擊和殺人。
慢慢地有自己的固定居所，有個地盤在這裏自己就是老大，然而不知不覺中，一點一點地，就可以無所顧忌地用武力宣洩情緒，高高在上地用食物和物資引起爭端，看著別人的痛苦和醜態取樂。
滑落的速度就是這麽快。
遠比想象中更快，快到人根本反應不過來，像迎面疾馳而來的大型卡車。沒有直面過那種情況的人是很難想象出的，那種車大得遠遠超過人們習慣的視線範圍，你得把眼睛調節成看向天空或者遠處的模式才能看清那輛卡車，而用平常看另一個人或者一輛小轎車的視線看過去，你甚至根本看不清那輛卡車的樣子。
迎面能看到的只有一片意味不明的鋼鐵結構，在那種突如其來的狀態下頭腦也根本分辨不出迎面沖撞過來的到底是什麽東西，人生的最後一秒可能還在疑惑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說這話的語調也太老氣橫秋吧。”何晏晏哈哈地笑，一口整齊的牙齒，在燈光下潔白如新， “簡直像是犯過事坐過牢的人會說的話。”
祝鞍照幽幽地說: “我如果被抓——不，我不會被抓的。我大概會在逃亡過程中被當場擊斃。”
“真浪漫，亡命之徒。”何晏晏只把這當做祝鞍照奇怪的幽默感，他還興致勃勃地猜測起來， “你準備帶著心愛的人一起逃亡嗎電影裏都是這麽演的嘛，你有想帶的人沒有”
不愧是何晏晏會有的思路，祝鞍照想，他還從來沒考慮過逃亡的時候帶著人一起跑。
這個選項從來就沒在他的腦子裏出現過。
現在何晏晏提起了，他才意識到帶個人是更好的選擇，哪怕是在末世，孤狼也很難活得順心如意，要不怎麽他得不停地展示武力來確立威信呢，他要是能有個正兒八經的團隊，有手下什麽的，怎麽也不可能過得那麽艱難。
帶著人一起逃亡，祝鞍照思考著，心說上輩子沒有這種人，穿過來之後……
那肯定帶弟弟。
“被帶上逃亡路的人還真慘。”祝鞍照情不自禁地說。
他的回答好像給了何晏晏一些奇特的希望，他註視著祝鞍照，臉上有喜悅的神色。這份光芒在他的面孔上閃爍，使他忽然好看了許多。
這種神色讓祝鞍照有點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裏暗示了對方，或者給了對方希望。盡管他不討厭何晏晏，可能也確實對他有點好感……可他對何晏晏的好感都還遠比不上他對闕榮的多。
比較起來還是闕榮更有意思，要是還在末世那當然別管三七二十一上去睡了再說。換了世界，祝鞍照的心態也換了，從尋求一拍即合改做選擇戀愛對象，那條件肯定不一樣。
闕榮在祝鞍照眼裏只有一個缺點，奈何唯一的缺點實在致命:以祝鞍照的擇偶觀來說，闕榮真的太老了。
大個五六歲都還能克服，十多歲，那是絕對不行的。
要知道男人的能力會隨著時間的流逝不可抑制地下滑，個別精力充沛的才能逃脫厄運。祝鞍照自己就是精力旺盛的類型，邰縉明顯也是，闕榮嘛……
一個花花公子開始談真愛，這是不祥的預告啊。
“你現在還沒有想帶去逃亡的人啊。”何晏晏說，他的聲音變得又輕又柔，有種脈脈的情感在他的語氣和表情中流轉。
哦。祝鞍照想。是這個話說錯了，讓人會錯意。
但他轉過頭不去看何晏晏，懶於多做解釋，心說只有對方奮不顧身地撲過來，大聲命令你帶著他一路逃亡才叫浪漫，最浪漫的在於他這麽說的時候心裏篤定你會帶著他，而你去見他也是心知他一定會這麽命令。
否則只是罪加一等，前罪之上還得多個綁架罪，被追擊的時候直接擊斃的可能性還更高。
順著這個話題往後想就會讓祝鞍照有點惆悵，畢竟弟弟是絕對不可能丟下一切跟著他逃亡的。
……當然，既然有了新的開始，他也肯定不會走上逃亡之路。
就不能在日常的生活裏找點浪漫的東西嗎幹嘛非得扯到逃亡這種極端的事情上。祝鞍照覺得他跟弟弟也還是有不少浪漫的時候的，盡管他們一共就見過兩次面，可這兩面其實都非常浪漫。
第一面直接就真的是極端情況了。不道德，可是很浪漫。
隨便走進一家酒吧，喝了點酒，恰巧就遇見順眼對口味到極點的人，而對方剛好也正巧看中自己，行為舉止當然是很粗暴，可這不就巧了嗎，剛好被粗暴對待的祝鞍照就喜歡弟弟這套，而且稍微喝多了之後也難以控制自己——於是情況反轉過來，而剛巧弟弟同樣也吃他這套。
很多種巧合堆積在一起，這就是命運了。
“我有個想帶著去逃亡的人。”祝鞍照對何晏晏說， “是個在。役。軍。人，參與救災。他死了。”
何晏晏驚得說不出話來，可能實在想不到話題能進行到這個程度。他訥訥半晌，說: “哦，哦。你……節哀。”
祝鞍照能理解。
他在末世前也不知道人居然真的會死。
“那應該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心動，當時我還不知道那是心動，我當時都不知道男人可以喜歡男人。”祝鞍照對他說， “還好不知道。”
“那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何晏晏輕柔地問。
“就在剛剛我才發現那是心動。”祝鞍照說， “發現是心動之後，我又才剛剛意識我已經把關於他的所有細節都忘光了。”
說到這的時候連祝鞍照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雖然他其實很清楚自己是個被動又慢熱的人……可也確實沒想到到了這個程度啊!
在末世的時候他同樣也是頭腦懵懂的，知道自己是個爛人卻從來沒機會沈下心去琢磨自己到底是什麽程度的爛人。也對，合理的，人總得到事後才能客觀地看待自己，身處事中的時候只覺得眼前全是迷霧，一切都是霧裏看花，沒個形狀。
難道弟弟就是因為看出他是這樣的人才始終不來見他嗎
禮物是送的，而且一定是蘊含了深意的禮物，比如再見時作為背景的那輛車，祝鞍照確實欣賞了這輛車很久，邰縉註意到了。
妙就妙在車是送來了，卻沒有準話，不說清楚這到底是給他開開呢，還是真的送給他了。沒法不去開，祝鞍照真挺喜歡這車;每次開這念頭都在心裏轉一圈，又琢磨了弟弟一次。
偶爾也讓闕榮做個傳話人說點有關的事——祝鞍照才不信沒有邰縉的態度暗示，闕榮會跟他說弟弟飛去灣省出差，闕榮很精明，幹不出那麽傻的事兒。
時不時刷點存在感，提醒祝鞍照還有那麽個人，這個人跟他有點兒暧昧的意思。感覺像是弟弟會做的事，就像祝鞍照將那部舊手機留給弟弟。
祝鞍照不怎麽愛說話，他不習慣表達，更擅長行動。邰縉原樣照搬。
現在距離他們第二次見面也過去有段時間了。
所有的情緒都在醞釀。
夠久了，醞釀得夠久了，又不是釀酒，時間越長越好。再這麽釀下去，祝鞍照都怕自己下次再見到弟弟會控制不住情緒。
盡管他也清楚其實自己沒什麽立場有情緒。又不是說他們真的在建立感情什麽的。
道理，祝鞍照始終都很清楚。
但人生從來不是個講道理的東西對不對這在過去是他放縱的借口，也許到了新世界他也該改一改作風，比如在感情上主動一點，別老等著其他人來推動。
不過說實話祝鞍照覺得弟弟會相當享受由自己推動流程，而祝鞍照只需要隨心所欲地給出反饋，不管他有什麽反應，或許弟弟都會覺得“這個人很有趣” ——就是那種典型的霸道總裁會有的心理活動。
這心理活動放在弟弟身上真是可愛啊。
何晏晏靠近了，祝鞍照都沒意識到對方是什麽時候走得那麽近的。他們之間的距離還不到半個指頭長，稍不註意就會在走動間摩擦手臂和肩膀。
“你在笑什麽”何晏晏好奇地問。
祝鞍照給不出具體的答案，就說: “覺得高興。”
“我也很高興。”何晏晏笑著說。
祝鞍照:
我高興是因為想到了弟弟，你高興個什麽勁兒
又一思索，祝鞍照明白過來，心說這就是會來事兒的人的來事兒詞吧，如果你突然地跟他說“我很傷心”他就會不問緣由地開始安慰你，如果你說“我很高興”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表示自己也很高興。
祝鞍照過去這沒遇到過這種人，末世來臨前也沒見過。
他倒是在跟隨大人去飯局的時候聽過類似的話，可一群中老年人講這種話，男的呢顯得市儈可鄙，女的呢顯得惺惺作態。
何晏晏說這樣的話就很真誠，而且清爽，像是炎炎夏日躲在樹蔭下啃著剛買到的冰棍，忽然有人打開小賣部的門走出來，帶出一陣空調的涼風。
在這種真誠面前祝鞍照也有點覺得必須得說點什麽才好了，他絞盡腦汁地想了一會兒讚美或者附和的話。
很違心地跟何晏晏說: “這店飯菜挺好吃的。”
“有嗎我是覺得有點油膩了，而且他們上菜速度太快了，前面還沒吃幾口後面就到了，你來的時候桌上的菜都涼了吧。”何晏晏笑著說， “你是稍微遲到了一會兒，不過主要還是上菜速度太快。”
祝鞍照點了一下頭，又說: “我是說，謝謝你邀請我過來。一般沒什麽人會邀請我去聚會，邀請了我也不想去。”
“因為是我邀請所以你才特別參加”何晏晏開玩笑地說， “我好榮幸。”
“沒必要。”祝鞍照誠實地說， “你……挺少見的。我也沒遇到過你這樣的人。”
這話從任何角度看都是實打實的陳述句，沒半點誇張的意思，可何晏晏卻像是被熱情洋溢地大讚特讚了一番一樣，神色間喜悅舒暢極了，祝鞍照滿頭問號，困惑了一會兒也就丟開不管。
誰曉得何晏晏這種社會人到底怎麽想的呢反正他是想不到的。
兩人往屋裏走，剛進門就引起了一陣喧鬧的叫鬧聲。何晏晏趕緊壓著手扯著聲音讓他們安靜些，別瞎鬧騰。
這群人說的話太嘈雜了，祝鞍照沒註意，就聽到何晏晏不停地在說“沒有的事兒”， “不要亂講”， “哪有!”……這讓祝鞍照隱約註意到那些通紅，嬉笑的臉上到底是什麽表情。
起哄的表情。
祝鞍照慢慢有點轉過彎了。他意識到他們單獨出去散步到底會被看作什麽了。
無不無聊啊，他想，別人的感情生活關你們啥事，而且何晏晏可能早明裏暗裏出過櫃，但是我根本沒說過我是男同吧!
憑啥就默認我是男同還跟何晏晏有暧昧關系
不過何晏晏如果公開了取向的話，單獨跟男的出去散步確實就有點怪了。這群人認識何晏晏，那麽，從何晏晏的舉動倒推——何晏晏看上去就是那種很懂怎麽為人處世的類型——祝鞍照可能真的跟他有點暧昧。
進一步的，祝鞍照意識到自己的行為舉止很怪。
不該跟何晏晏獨處。
他媽的，他想，文明社會裏潛藏的規矩真是太多了，怎麽感覺條條框框的有一大堆，稍不小心就誤觸。
等下，等下，等下。
祝鞍照終於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從這個角度去分析的話，難道在何晏晏的眼中，他們一直都有在約會
祝鞍照老想不起來男同之間是可以約會，可以戀愛的。
在末世看到現場後獲知“同性戀”相關的知識，而在獲得這個知識後過去一些不明所以的細節也就懂了。家族裏有個長輩們一說起來就滿臉沈重的同輩，據說是私生活很不檢點，跟不三不四的人耍朋友。其實人家就是搞同性戀吧……末世的祝鞍照有了這樣的明悟。
此後好幾年他慢慢認識到自己也是，並且在過去被灌輸的理念和大環境的耳濡目染下，下意識將“同性戀”和亂搞畫了等號。
他幾乎沒有同性別的人在一起還可以戀愛的意識。
在他的理解裏，戀愛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兒，男同也好，女同也好，就只能亂搞也只配亂搞。
但這個世界同性可以結婚。那麽，邏輯上說，同性肯定也是可以耍朋友談戀愛的。
可是，可是只有用睡覺結束那才能叫約會吧，至少也該接個吻，最不濟最不濟也該摟摟抱抱，有不少肢體上的接觸接觸，那才能叫約會吧
祝鞍照仔仔細細地回憶了一遍，他和何晏晏最大的肢體接觸就是人家給他遞奶茶的時候摸了一下手指。這必然是不能算成約會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又不是高中生，高中生才這麽約會，摸一下手都要臉紅心跳在夜裏反覆回味。
值得祝鞍照反覆回味的只有弟弟的表現。那個擁抱也能算數。
在祝鞍照看來，他跟弟弟倒確實是約會了兩次，就是第二次約會太短促也太沒頭沒腦，想想都有點後悔了，車就在邊上呢，弟弟要是吻他，剛好能進車，略開點小車，來場快節奏的……
所以還是弟弟的錯。
也不知道弟弟什麽時候出差回來，祝鞍照想。
果然，最後是邰縉開車把醉酒的趙秘書弄回去的。
趙秘書喝醉後很安分，既不會口若懸河地吹牛皮說大話，也不會拉著隨便什麽人就抱頭痛哭，更不會開始突發奇想地幹些怪事，同樣也不至於昏頭到制造社會性死亡事件。
喝醉酒的趙秘書，就像平時的趙秘書試圖對外傳達的形象一樣，安靜，穩重，不仔細看仔細聞，還真看不出來趙秘書喝醉了。
“坐好，系上安全帶。”邰縉指揮副駕駛的趙康銳， “別往下滑，往後靠，你把靠背調一下半躺著——不行，別躺太多，會吐在車上。”
“太子你人，人還真好咧。”趙秘書一邊迷迷糊糊地照辦，一邊跟邰縉表忠心， “我，我能到太子手下，絕對是，絕對是老媽保佑。”
邰縉沒答，而是擡手暗滅車頂燈，打開車前燈。
遠光燈亮得刺目，車廂內，昏暗籠罩住他們的面孔。
邰縉說: “我真想知道，你明天醒酒後再想起今晚說的話，會是個什麽反應。”
他啟動車子，只花了五分鐘就開到酒店——聚會的地點不遠，本身就是這家酒店的另一棟樓，其實完全可以步行回去，但邰縉完全沒有架著一個路都走不穩的醉鬼走那麽遠的打算。
可能走到三分之一他就會失去耐心把趙康銳丟在原地。
沒開玩笑。他很有可能真的會那麽做。
當然工作人員肯定會認出客人並提供完美的服務，比如用舒適的小推車把趙康銳推回他的房間。想想都覺得搞笑，尤其是趙康銳事後會表現出來的狀態是最搞笑的。
邰縉都有點後悔決定自己來送趙康銳了。
偶爾做點好事也無妨。作為一個老板，得時不時對下屬溫柔點，這樣對方才會更有富有感情和希望地工作。
他架著趙秘書的肩膀下了車，立刻有等待已久的服務人員沖上來，一左一右地攙住趙秘書的腋下，同時小心地避開了邰縉。
邰縉松開手，但依然虛扶著趙秘書的肩膀。
趙秘書比他矮了半個頭，跟祝鞍照差不多高——祝鞍照應該還是比趙秘書稍矮一點的，這是邰縉從直覺推測的結論。
祝鞍照的身體比例很好，腰短腿長，而趙秘書敦實一些，有著非常典型的北方粗大骨架。從視覺效果上說，在同樣的身高下，祝鞍照會顯得更高，而趙秘書會顯得更矮。
其實祝鞍照並不矮，邰縉想，剛剛好。
“給他擦洗一下再送上床。”邰縉吩咐道， “明天不要給他上醒酒湯，只送普通的早餐。”
叫他難受一天，長長記性。
邰縉就睡在趙秘書隔壁。他脫下西裝外套隨手丟在沙發上，慢悠悠地踱步到落地窗前。從高處往外看，細長的海岸線清晰可見，更遠處則是一望無際的海面。月亮隱在雲霧之後，天空中繁星遍布，碎光如麥穗，幾能與海上游輪的燈火爭鋒。
明天晚上就回去了，邰縉在心裏算了一通明天要做的事。
要參觀研究院，要接待上面來的考察人員，還要跟外商洽談幾單合同……都是十拿九穩的事情，他來這裏基本也就是走個過場，說白了，就是利用身份壓陣，穩定軍心，對外釋放信號。
要不是沒什麽正事，也不可能來這場聚會。
只有趙秘書以為他們出來是談生意的，也不想想，什麽正大光明的生意會在這種場合談是難免會有些暧昧難明的說道，有人居中聯絡，組個局，千萬億萬的交易也能在這樣的環境中隱秘地敲定，可他們家現在做的這一出，那是唯恐流程不夠合法，絕不可能亂來。
幾天下來他難免有點倦怠，邰縉在窗前稍站了一會兒，走回沙發前坐下。
沙發的位置顯然是經過精心調整的，這整個房間的陳設都是如此，力求在舒適的同時不去擋住那一整面的落地窗，以求賓客在任何角度都能享受這絕佳的海景。
落地窗外還有個陽臺，十分寬闊，足以容納十幾個人開一場私密的小派對，邰縉探手拿來遙控器，打開落地窗，平穩的風浪猶如海浪一樣拂過全身。
他又打開音響，放空思緒，隨著輕柔的節拍緩慢敲打手指。
往日能讓他心靜的行為，這次卻沒起作用，反而把自己聽得煩了。邰縉摸出手機，照常看了看祝鞍照的定位。
這些天來，雖說兩人並未說過什麽話，見過什麽面，邰縉卻已經對祝鞍照的生活習慣有不少的解。
祝鞍照不設鬧鐘，睡前習慣會關機，早上起來開機，關機的時間總在十一點左右，開機則是六點到七點之間，作息穩定;不怎麽花錢，要花必定是花在吃上，很少外面用餐，通常在商超買食材自己做;口味偏鹹辣，愛吃雞腿肉和牛肉。
他目前在一家網紅工作室上班，具體職位不清楚，至少能確定肯定不是做網紅，不露面。
每天他都開著邰縉送去的車上下班，看來是很喜歡那輛車了。那也是邰縉最喜歡的一輛，他私人出行時，十次至少有三次會選它，對邰縉來說已經是相當偏愛的表現。
除了上下班之外，祝鞍照出門喜歡步行。他下班後很少直接回家，而是在家附近徘徊游蕩，差不多天黑才回;去了幾次闕榮的店裏，總是不開車。
大概步行半小時左右能抵達的目的地，祝鞍照就不會開車。
在同一座城市裏依然用這種方式在暗處觀察別人的生活……就連邰縉都覺得自己這樣做顯得太變態了。雖然他對自己的期許從來不是好人，可至少在遇到祝鞍照之前，他還遠遠稱不上變態。
就連直接拽祝鞍照進房這事兒他都有理由可找。
又不是說他在大街上隨便遇到什麽個合眼緣的人就會這麽幹。他去的那些場所遍布著渴望攀上有錢人的美貌男女，而他於尋歡作樂上名聲在外:利落，慷慨，接觸過程沒有不良嗜好，很難被討好但也很難被觸怒，甚至不介意作為跳板。
在當時，邰縉以為祝鞍照也是卯著勁兒拼命往名利場裏鉆的人的一員。
不過進門後情勢反轉，邰縉就明白過來是自己搞錯了。當時他的腦海中閃過了很多念頭，認錯，賠償，回避逃走，激活內植芯片呼叫保鏢……千頭萬緒，無數種選擇中，他選了留下來，等待事情自然地向後發展。
到現在他也不知道這選擇是對是錯。
然而，每當他想起祝鞍照，心中會泛起喜悅，後背會升起戰栗。
並非是祝鞍照放在他咽喉死穴處的手令他感到危險。
是他因此對祝鞍照所產生的感覺令他感到危險。
……祝鞍照對著車裏的監控器說的話都不讓他生怒了，那家夥的反應一點也不出乎邰縉的預料，雖說他完全沒被這種大手筆震住這點依然讓邰縉覺得新奇，不過，更讓邰縉在夜裏翻來覆去地回憶的，是他說話時細微的表情。
舔著嘴唇，不屑而蔑然，卻又很開心的樣子。
只是一點點禮物都讓他高興嗎
真容易取悅。
好看的男人太容易被討好，放他在外面一個人待著……邰縉油然開始覺得危險了。
另一種危險，又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危險感。
命懸一線。
卻又那麽令他熱血沸騰，陶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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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和邰縉這種只要他自己往偏僻的地方一坐，其他人就自覺地不會過來打擾不同，祝鞍照在這場聚會受到的待遇堪稱萬眾矚目，見著他的都是先驚，後慌，再強作鎮定。
沒人主動上來搭話，也沒有影視劇裏出現的“一邊朝這邊看一邊交頭接耳”的場面，祝鞍照卻直覺地知道他成了所有人口中的話題。
來了這麽多天，祝鞍照其實也習慣自己會被明裏暗裏地關註了。
盡管他覺得很沒必要，這具身體確實長得非常美，可跟那些經常出現在電影裏的美男帥哥相比也就差不多的水平，他自己的表情動作還不如人家肯定上過禮儀課程，專門訓練過怎麽樣展示自己的大明星生動和迷人。
看看大明星也就行了，看他幹什麽。
也是因為他自己不可能隨時看著自己的臉，長得再怎麽好看，祝鞍照都不太能覺察到真有那麽回事。
可別人確實是隨時隨地都能看到這張臉。
這邊的騷動很快引起另一邊的何晏晏的註意，他匆忙地擠開圍繞在身邊的一群人，疾步朝著祝鞍照走過來，停下後還有點微喘: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本來應該去樓下接你的，沒想到你自己上來了……”
“你發的消息裏有留房間名。”祝鞍照說。
何晏晏笑容滿面地轉過身，用力咳嗽了一下，立刻讓周遭一靜。祝鞍照想何晏晏還挺有號召力，倒也符合何晏晏給他留下的印象，校園中的風雲人物。
這群人終於找到光明正大地盯著祝鞍照看的機會，紛紛將視線聚焦過來。
“這是祝鞍照——他是我在招聘會上認識的新朋友!”何晏晏大聲說， “我可是提了好幾次才讓他答應來參加我們的聚會的，大家歡迎，來來來，都幹一杯!”
他自己舉杯幹了，在起哄聲中笑嘻嘻地打著圓場，沒讓祝鞍照也按他們說的那樣“也幹一杯”。
老天爺，祝鞍照想，何晏晏這人正常歸正常……怎麽能外向到這個程度啊!毛骨悚然的，真叫人受不了。
他往後站了一點，微微側過頭，把視線放到窗口。
這家店走的是仿中式的風格，窗框都是木質的，花裏胡哨地雕刻著祥雲，龍鳳和梅蘭竹菊之類寓意美好的紋路。
就連祝鞍照都看得出這家店不怎麽上臺面。想裝中式卻裝不好，弄得不倫不類。
身邊的何晏晏已經跟其他人走了好幾杯，白酒的濃香在房間裏飄散，祝鞍照聞著不太舒服。他瞅準機會，胡亂地朝著周圍點了一圈頭，也算是打過招呼，緊接著迫不及待地在何晏晏抽空為他指出的空位坐下。
桌上的菜都沒吃幾口，卻已經半涼。葷油在表面凝結，斑斑點點，色香味裏的前兩樣直接不用指望。
祝鞍照能接受。
他打開裝米飯的木桶，還好米飯還冒著熱氣。他舀了半碗米飯，夾了幾筷子菜埋進去，又從紅彤彤的，看模樣是水煮牛肉的陶鍋裏舀了一勺湯澆在飯上，攪和攪和，做了碗拌飯。
吃著味道還行，畢竟肉蔬都有，調料的滋味也夠豐富，可惜算不上好吃。
祝鞍照一邊吃一邊想，現在也真的是過上了好日子，都能挑挑揀揀好吃不好吃了。
一連吃了四碗才八成飽，祝鞍照擡頭四顧，同桌的人都若有若無地看他。
……剛才他吃飯的時候這些人也盯著他看嗎祝鞍照開始覺得煩了。怎麽回事，跟沒見過美男子似的，雖說他目前這種等級的美男子確實一輩子不見得能遇到一次，那也不是一直偷偷摸摸盯著看的理由吧。
他一一和這些人對視過去，他們都尷尬地別開視線。
就在這時候，何晏晏帶著酒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先是跟周圍的點頭示意，隔空碰了幾回杯，這才放下酒杯，側坐過身，一只手臂搭在椅背，下巴擱在手臂上，問祝鞍照:
“怎麽不去跟他們認識認識，光坐這兒吃了”
祝鞍照感到莫名奇妙，反問: “認識他們幹啥”
很明顯，何晏晏喝了不少酒。
他的眼眶尤其是下眼瞼沁出濃郁的殷紅，臉上也掛著兩抹滑稽的紅暈，像是撲多了腮紅的小醜。但他的眼睛十分清醒，動作很穩定，說話時口齒清晰，祝鞍照推測何晏晏應該是酒量很好的類型。
“帶你過來就是多認識幾個人嘛，真是的，”何晏晏親昵地埋怨道， “大家都是同齡人，差不多都找到了工作，多認識個人就多條人脈。就算不圖這個，多交幾個朋友不也挺好的，有空一起出來玩啊。”
這是個很大的房間，一共擺了四章大圓桌，估摸著得有六七十個人。
專註吃飯的，玩手機的，靠在窗邊抽煙的，游走在人群中不停說話喝酒的，幹什麽的都有，亂糟糟一片。
祝鞍照想象不出來怎麽在這種場合認識新朋友。
而且，會來參加這種場合的那一類——基本也不是他會選擇做朋友的類型。他連認識何晏晏都是出於很純粹的巧合。
“我有你一個喜歡湊熱鬧的朋友就夠了。”祝鞍照對他說。
何晏晏發出很輕微的笑聲，有點像貓在喉嚨裏緩慢咕嚕那樣的聲音。
祝鞍照盯著何晏晏的面孔看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其實何晏晏長得是有一點貓相的，正面看不太出來，側臉時卻很明顯，這個角度能特別地凸顯出他鼻梁到鼻尖的弧度。真的很像貓。
他不由自主地想象起一只穿著荷葉衣服的，像是何晏晏的小貓。
想不出具體的模樣，可覺得應該是又漂亮又可愛的樣子，於是感覺心裏有點喜歡。
他也朝何晏晏微微地笑起來。
何晏晏的眼睛更亮了，幾乎有點水潤。他忽然說: “這裏好吵，人太多了。我們出去轉轉怎麽樣”
祝鞍照求之不得。
他邊起身邊把衛衣卷起來的下擺撫平，何晏晏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跟在祝鞍照的身後走了出去。
一出門，就是一靜。
嘈雜的人聲幾乎都被藏在門裏，隔了一層;而不遠處的大堂裏也有人聲，更多了些孩童清亮的嬉笑聲，它們飄蕩過來，和各種氣味一起漂浮在空氣中。
何晏晏靠在欄桿上眺望樓下，說: “不好意思，我可能不該這麽努力地邀請你。我看你一直吃東西，都沒跟周圍人聊天，有人走過來想跟你聊天敬酒你也沒理會。你好像不是很喜歡這種場合。”
有人過來想跟我聊天敬酒了祝鞍照想，有嗎我怎麽沒發現
可能是環境太吵了他又吃著飯沒擡頭，所以沒聽見。
可是存心要聊天的話怎麽也該多叫幾聲吧，酒倒是算了，他上闕榮那邊會喝點，別的地方他是不想喝的。怕出事。
“還行。”祝鞍照說， “對我沒什麽區別。”
他感覺跟在上班的地方差不多。
兩人一前一後地往外走，祝鞍照在前，何晏晏落後半步。
這家飯店臨街，周邊一條路幾乎都是吃飯的地兒。黃昏時分，正是熱鬧的時候，街道兩邊的車位全都停滿了，路上有油煙的臭氣和灰塵的氣息，轉瞬即逝。
家家店面都亮著燈光，從喜慶的紅燈籠到絢爛的一串小彩燈，明亮如白晝的白熾燈，再到華麗的水晶燈，應有盡有。從店門裏飄出的香氣也應有盡有，不過，到最後，永遠是醇厚的火鍋的香味壓過一切。
這讓祝鞍照想起了家鄉。一整條街開滿各種火鍋店在老家都算不上盛況，屬於常規操作，隔著一公裏都能聞到淡淡的，卻又很濃烈的火鍋香氣。
“那個……”何晏晏往前走了一步，稍微越過了祝鞍照半個身， “我想問……那個，我是說……”
他吞吞吐吐的。
祝鞍照直覺何晏晏要說點什麽不好聽的話。他迅速回顧自己在對方面前的一舉一動，可以說除了不太主動和比較冷淡外，應該是沒什麽槽點的。
“你有話直說。”他有點警惕。
何晏晏端詳著他的臉色，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麽，話到嘴邊又改了口: “對了，我還沒問過呢，你工作還順利嗎和同事相處得怎麽樣”
“順利。”祝鞍照簡單地說， “相處不太行。我有三個同事，最開始明明也還正常地跟我說話，和我一起做事什麽的，後來不知怎麽的，他們就不太想搭理我了。”
何晏晏很感興趣: “什麽情況能說詳細點嗎”
“三個可能都是化妝師，一個男的，年紀大點，可能三十五六，兩個女的比較年輕。男的姓王還是什麽，兩個女的好像也有一個姓王……然後另一個姓蘇，”祝鞍照想了想， “他們三個跟我接觸比較多。”
何晏晏點了點頭，說: “你是不是不太能認識人，就是比較臉盲。”
“我沒感覺我有多臉盲啊，”祝鞍照很納悶對方為什麽這麽問， “我記得挺牢的。”
邰縉算是相貌優勢就不說了，闕榮他也是一下子就記住了，何晏晏跟西門雪也是說了一次他就能記住，換了裝束打扮他也能認出來。他肯定不是臉盲。
何晏晏笑了: “你又不是臉盲，但是入職一周多之後，你還搞不清楚這三個經常接觸的人到底是什麽職位，姓什麽，叫什麽名字——”他沒有繼續往後說了。
祝鞍照已經聽懂他在說什麽，試圖為自己辯白: “我們只是同事，我知道他們是同事這不就夠了嗎，我們又不是上下級，我的工作也不跟他們對接。”
“那你認識別的同事嗎”
就認識一個西門雪，不過認識西門雪不是因為他們是同事，而是因為入職前他們就有交集。
祝鞍照還是忍不住要解釋: “我現在是在一個網紅公司做助理，我們公司裏本來也不太用名字互相稱呼，經常都是直接用對方的網上昵稱，比如說有個主播，網上的昵稱是小萌，全公司都直接叫她小萌的，沒人叫她名字。”
“這情況的話，小萌就是她的名字了。”
祝鞍照接受了何晏晏的意見，並且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在哪裏。他不太高興，被人當面指出錯誤自然不可能很高興，他的心胸還算開闊，卻也做不到“面刺寡人者受上賞”。
“沒關系，”何晏晏安慰他道， “只要你稍微釋放一點友好的信號，他們就會領情了。你跟一般人不一樣。”
我知道我和一般人不一樣，祝鞍照心想，可是我希望我和一般人一樣啊。
不然他在這裏上什麽班。房子車子，家裏的東西統統賣了，放老家這可是好多人一輩子都賺不到的巨款，用這筆錢買個小房子，還能繼續吃存款和利息，閑得無聊就打點零工，一輩子安逸得很。
“還是算了。”祝鞍照說， “處不好關系就處不好。大不了換工作拉倒。”
“合心意工作可不好找……”何晏晏說著，嘆了口氣。
他把西裝外套往肩膀上一搭，也不穿上袖子，站姿也變得沒那麽筆直和穩定了，瞬間就顯得有些頹然。
“真出了社會才發現，什麽事兒都幹不了，什麽都輪不到我們新人來幹。”何晏晏慢慢地說， “校招的時候我本來就想來現在的公司的，當時沒能進。我畢業之後隨便在別的地方做了幾年，慢慢等著社招，有了工作經驗之後才順利進公司。”
我沒問你啊，祝鞍照摸不著頭腦地想。
“你呢”何晏晏問， “我看你的簡歷上寫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的，不過你的簡歷沒有封面，我還是看到了——研究生畢業，時間好像有點對不上。”
關你屁事，祝鞍照想。
“出了點事。”他說。
“我還是第一次碰到你這麽封閉的人。”何晏晏笑開了， “我也認識過一些像你這樣大明星相的。他們都很驕傲，以自我為中心。不管跟他們說什麽，到最後總是會拐到他們自己身上。可是你就很不一樣。很……很特別。你很擅長傾聽，小鞍，在你面前，我總覺得很放松，什麽都能說，而且我知道你不會把我告訴你的話告訴別人。”
何晏晏溫柔地說: “你讓我覺得很穩定，很自在。”
祝鞍照:
一共才見過幾次面說過幾句話啊，你就擺出架這勢了。
還有什麽安全，穩定的……你說的這人誰啊我哥們兒你真搞錯了。你面前站著的是你人生中可能會遇到的最不安全，最不穩定的人。
你沒見過那一面是因為你是個正常人，沒有讓我不安全不穩定的點，並且我在有選擇的情況下會盡量不發瘋。
“沖動是魔鬼。”祝鞍照說。
最開始，只是一時沖動地逃出隊伍;緊接著，就在饑餓中搶劫和偷竊;再然後，明明能夠勉強吃飽，卻為了更好的事物開始主動攻擊和殺人。
慢慢地有自己的固定居所，有個地盤在這裏自己就是老大，然而不知不覺中，一點一點地，就可以無所顧忌地用武力宣洩情緒，高高在上地用食物和物資引起爭端，看著別人的痛苦和醜態取樂。
滑落的速度就是這麽快。
遠比想象中更快，快到人根本反應不過來，像迎面疾馳而來的大型卡車。沒有直面過那種情況的人是很難想象出的，那種車大得遠遠超過人們習慣的視線範圍，你得把眼睛調節成看向天空或者遠處的模式才能看清那輛卡車，而用平常看另一個人或者一輛小轎車的視線看過去，你甚至根本看不清那輛卡車的樣子。
迎面能看到的只有一片意味不明的鋼鐵結構，在那種突如其來的狀態下頭腦也根本分辨不出迎面沖撞過來的到底是什麽東西，人生的最後一秒可能還在疑惑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說這話的語調也太老氣橫秋吧。”何晏晏哈哈地笑，一口整齊的牙齒，在燈光下潔白如新， “簡直像是犯過事坐過牢的人會說的話。”
祝鞍照幽幽地說: “我如果被抓——不，我不會被抓的。我大概會在逃亡過程中被當場擊斃。”
“真浪漫，亡命之徒。”何晏晏只把這當做祝鞍照奇怪的幽默感，他還興致勃勃地猜測起來， “你準備帶著心愛的人一起逃亡嗎電影裏都是這麽演的嘛，你有想帶的人沒有”
不愧是何晏晏會有的思路，祝鞍照想，他還從來沒考慮過逃亡的時候帶著人一起跑。
這個選項從來就沒在他的腦子裏出現過。
現在何晏晏提起了，他才意識到帶個人是更好的選擇，哪怕是在末世，孤狼也很難活得順心如意，要不怎麽他得不停地展示武力來確立威信呢，他要是能有個正兒八經的團隊，有手下什麽的，怎麽也不可能過得那麽艱難。
帶著人一起逃亡，祝鞍照思考著，心說上輩子沒有這種人，穿過來之後……
那肯定帶弟弟。
“被帶上逃亡路的人還真慘。”祝鞍照情不自禁地說。
他的回答好像給了何晏晏一些奇特的希望，他註視著祝鞍照，臉上有喜悅的神色。這份光芒在他的面孔上閃爍，使他忽然好看了許多。
這種神色讓祝鞍照有點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裏暗示了對方，或者給了對方希望。盡管他不討厭何晏晏，可能也確實對他有點好感……可他對何晏晏的好感都還遠比不上他對闕榮的多。
比較起來還是闕榮更有意思，要是還在末世那當然別管三七二十一上去睡了再說。換了世界，祝鞍照的心態也換了，從尋求一拍即合改做選擇戀愛對象，那條件肯定不一樣。
闕榮在祝鞍照眼裏只有一個缺點，奈何唯一的缺點實在致命:以祝鞍照的擇偶觀來說，闕榮真的太老了。
大個五六歲都還能克服，十多歲，那是絕對不行的。
要知道男人的能力會隨著時間的流逝不可抑制地下滑，個別精力充沛的才能逃脫厄運。祝鞍照自己就是精力旺盛的類型，邰縉明顯也是，闕榮嘛……
一個花花公子開始談真愛，這是不祥的預告啊。
“你現在還沒有想帶去逃亡的人啊。”何晏晏說，他的聲音變得又輕又柔，有種脈脈的情感在他的語氣和表情中流轉。
哦。祝鞍照想。是這個話說錯了，讓人會錯意。
但他轉過頭不去看何晏晏，懶於多做解釋，心說只有對方奮不顧身地撲過來，大聲命令你帶著他一路逃亡才叫浪漫，最浪漫的在於他這麽說的時候心裏篤定你會帶著他，而你去見他也是心知他一定會這麽命令。
否則只是罪加一等，前罪之上還得多個綁架罪，被追擊的時候直接擊斃的可能性還更高。
順著這個話題往後想就會讓祝鞍照有點惆悵，畢竟弟弟是絕對不可能丟下一切跟著他逃亡的。
……當然，既然有了新的開始，他也肯定不會走上逃亡之路。
就不能在日常的生活裏找點浪漫的東西嗎幹嘛非得扯到逃亡這種極端的事情上。祝鞍照覺得他跟弟弟也還是有不少浪漫的時候的，盡管他們一共就見過兩次面，可這兩面其實都非常浪漫。
第一面直接就真的是極端情況了。不道德，可是很浪漫。
隨便走進一家酒吧，喝了點酒，恰巧就遇見順眼對口味到極點的人，而對方剛好也正巧看中自己，行為舉止當然是很粗暴，可這不就巧了嗎，剛好被粗暴對待的祝鞍照就喜歡弟弟這套，而且稍微喝多了之後也難以控制自己——於是情況反轉過來，而剛巧弟弟同樣也吃他這套。
很多種巧合堆積在一起，這就是命運了。
“我有個想帶著去逃亡的人。”祝鞍照對何晏晏說， “是個在。役。軍。人，參與救災。他死了。”
何晏晏驚得說不出話來，可能實在想不到話題能進行到這個程度。他訥訥半晌，說: “哦，哦。你……節哀。”
祝鞍照能理解。
他在末世前也不知道人居然真的會死。
“那應該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心動，當時我還不知道那是心動，我當時都不知道男人可以喜歡男人。”祝鞍照對他說， “還好不知道。”
“那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何晏晏輕柔地問。
“就在剛剛我才發現那是心動。”祝鞍照說， “發現是心動之後，我又才剛剛意識我已經把關於他的所有細節都忘光了。”
說到這的時候連祝鞍照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雖然他其實很清楚自己是個被動又慢熱的人……可也確實沒想到到了這個程度啊!
在末世的時候他同樣也是頭腦懵懂的，知道自己是個爛人卻從來沒機會沈下心去琢磨自己到底是什麽程度的爛人。也對，合理的，人總得到事後才能客觀地看待自己，身處事中的時候只覺得眼前全是迷霧，一切都是霧裏看花，沒個形狀。
難道弟弟就是因為看出他是這樣的人才始終不來見他嗎
禮物是送的，而且一定是蘊含了深意的禮物，比如再見時作為背景的那輛車，祝鞍照確實欣賞了這輛車很久，邰縉註意到了。
妙就妙在車是送來了，卻沒有準話，不說清楚這到底是給他開開呢，還是真的送給他了。沒法不去開，祝鞍照真挺喜歡這車;每次開這念頭都在心裏轉一圈，又琢磨了弟弟一次。
偶爾也讓闕榮做個傳話人說點有關的事——祝鞍照才不信沒有邰縉的態度暗示，闕榮會跟他說弟弟飛去灣省出差，闕榮很精明，幹不出那麽傻的事兒。
時不時刷點存在感，提醒祝鞍照還有那麽個人，這個人跟他有點兒暧昧的意思。感覺像是弟弟會做的事，就像祝鞍照將那部舊手機留給弟弟。
祝鞍照不怎麽愛說話，他不習慣表達，更擅長行動。邰縉原樣照搬。
現在距離他們第二次見面也過去有段時間了。
所有的情緒都在醞釀。
夠久了，醞釀得夠久了，又不是釀酒，時間越長越好。再這麽釀下去，祝鞍照都怕自己下次再見到弟弟會控制不住情緒。
盡管他也清楚其實自己沒什麽立場有情緒。又不是說他們真的在建立感情什麽的。
道理，祝鞍照始終都很清楚。
但人生從來不是個講道理的東西對不對這在過去是他放縱的借口，也許到了新世界他也該改一改作風，比如在感情上主動一點，別老等著其他人來推動。
不過說實話祝鞍照覺得弟弟會相當享受由自己推動流程，而祝鞍照只需要隨心所欲地給出反饋，不管他有什麽反應，或許弟弟都會覺得“這個人很有趣” ——就是那種典型的霸道總裁會有的心理活動。
這心理活動放在弟弟身上真是可愛啊。
何晏晏靠近了，祝鞍照都沒意識到對方是什麽時候走得那麽近的。他們之間的距離還不到半個指頭長，稍不註意就會在走動間摩擦手臂和肩膀。
“你在笑什麽”何晏晏好奇地問。
祝鞍照給不出具體的答案，就說: “覺得高興。”
“我也很高興。”何晏晏笑著說。
祝鞍照:
我高興是因為想到了弟弟，你高興個什麽勁兒
又一思索，祝鞍照明白過來，心說這就是會來事兒的人的來事兒詞吧，如果你突然地跟他說“我很傷心”他就會不問緣由地開始安慰你，如果你說“我很高興”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表示自己也很高興。
祝鞍照過去這沒遇到過這種人，末世來臨前也沒見過。
他倒是在跟隨大人去飯局的時候聽過類似的話，可一群中老年人講這種話，男的呢顯得市儈可鄙，女的呢顯得惺惺作態。
何晏晏說這樣的話就很真誠，而且清爽，像是炎炎夏日躲在樹蔭下啃著剛買到的冰棍，忽然有人打開小賣部的門走出來，帶出一陣空調的涼風。
在這種真誠面前祝鞍照也有點覺得必須得說點什麽才好了，他絞盡腦汁地想了一會兒讚美或者附和的話。
很違心地跟何晏晏說: “這店飯菜挺好吃的。”
“有嗎我是覺得有點油膩了，而且他們上菜速度太快了，前面還沒吃幾口後面就到了，你來的時候桌上的菜都涼了吧。”何晏晏笑著說， “你是稍微遲到了一會兒，不過主要還是上菜速度太快。”
祝鞍照點了一下頭，又說: “我是說，謝謝你邀請我過來。一般沒什麽人會邀請我去聚會，邀請了我也不想去。”
“因為是我邀請所以你才特別參加”何晏晏開玩笑地說， “我好榮幸。”
“沒必要。”祝鞍照誠實地說， “你……挺少見的。我也沒遇到過你這樣的人。”
這話從任何角度看都是實打實的陳述句，沒半點誇張的意思，可何晏晏卻像是被熱情洋溢地大讚特讚了一番一樣，神色間喜悅舒暢極了，祝鞍照滿頭問號，困惑了一會兒也就丟開不管。
誰曉得何晏晏這種社會人到底怎麽想的呢反正他是想不到的。
兩人往屋裏走，剛進門就引起了一陣喧鬧的叫鬧聲。何晏晏趕緊壓著手扯著聲音讓他們安靜些，別瞎鬧騰。
這群人說的話太嘈雜了，祝鞍照沒註意，就聽到何晏晏不停地在說“沒有的事兒”， “不要亂講”， “哪有!”……這讓祝鞍照隱約註意到那些通紅，嬉笑的臉上到底是什麽表情。
起哄的表情。
祝鞍照慢慢有點轉過彎了。他意識到他們單獨出去散步到底會被看作什麽了。
無不無聊啊，他想，別人的感情生活關你們啥事，而且何晏晏可能早明裏暗裏出過櫃，但是我根本沒說過我是男同吧!
憑啥就默認我是男同還跟何晏晏有暧昧關系
不過何晏晏如果公開了取向的話，單獨跟男的出去散步確實就有點怪了。這群人認識何晏晏，那麽，從何晏晏的舉動倒推——何晏晏看上去就是那種很懂怎麽為人處世的類型——祝鞍照可能真的跟他有點暧昧。
進一步的，祝鞍照意識到自己的行為舉止很怪。
不該跟何晏晏獨處。
他媽的，他想，文明社會裏潛藏的規矩真是太多了，怎麽感覺條條框框的有一大堆，稍不小心就誤觸。
等下，等下，等下。
祝鞍照終於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從這個角度去分析的話，難道在何晏晏的眼中，他們一直都有在約會
祝鞍照老想不起來男同之間是可以約會，可以戀愛的。
在末世看到現場後獲知“同性戀”相關的知識，而在獲得這個知識後過去一些不明所以的細節也就懂了。家族裏有個長輩們一說起來就滿臉沈重的同輩，據說是私生活很不檢點，跟不三不四的人耍朋友。其實人家就是搞同性戀吧……末世的祝鞍照有了這樣的明悟。
此後好幾年他慢慢認識到自己也是，並且在過去被灌輸的理念和大環境的耳濡目染下，下意識將“同性戀”和亂搞畫了等號。
他幾乎沒有同性別的人在一起還可以戀愛的意識。
在他的理解裏，戀愛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兒，男同也好，女同也好，就只能亂搞也只配亂搞。
但這個世界同性可以結婚。那麽，邏輯上說，同性肯定也是可以耍朋友談戀愛的。
可是，可是只有用睡覺結束那才能叫約會吧，至少也該接個吻，最不濟最不濟也該摟摟抱抱，有不少肢體上的接觸接觸，那才能叫約會吧
祝鞍照仔仔細細地回憶了一遍，他和何晏晏最大的肢體接觸就是人家給他遞奶茶的時候摸了一下手指。這必然是不能算成約會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又不是高中生，高中生才這麽約會，摸一下手都要臉紅心跳在夜裏反覆回味。
值得祝鞍照反覆回味的只有弟弟的表現。那個擁抱也能算數。
在祝鞍照看來，他跟弟弟倒確實是約會了兩次，就是第二次約會太短促也太沒頭沒腦，想想都有點後悔了，車就在邊上呢，弟弟要是吻他，剛好能進車，略開點小車，來場快節奏的……
所以還是弟弟的錯。
也不知道弟弟什麽時候出差回來，祝鞍照想。
果然，最後是邰縉開車把醉酒的趙秘書弄回去的。
趙秘書喝醉後很安分，既不會口若懸河地吹牛皮說大話，也不會拉著隨便什麽人就抱頭痛哭，更不會開始突發奇想地幹些怪事，同樣也不至於昏頭到制造社會性死亡事件。
喝醉酒的趙秘書，就像平時的趙秘書試圖對外傳達的形象一樣，安靜，穩重，不仔細看仔細聞，還真看不出來趙秘書喝醉了。
“坐好，系上安全帶。”邰縉指揮副駕駛的趙康銳， “別往下滑，往後靠，你把靠背調一下半躺著——不行，別躺太多，會吐在車上。”
“太子你人，人還真好咧。”趙秘書一邊迷迷糊糊地照辦，一邊跟邰縉表忠心， “我，我能到太子手下，絕對是，絕對是老媽保佑。”
邰縉沒答，而是擡手暗滅車頂燈，打開車前燈。
遠光燈亮得刺目，車廂內，昏暗籠罩住他們的面孔。
邰縉說: “我真想知道，你明天醒酒後再想起今晚說的話，會是個什麽反應。”
他啟動車子，只花了五分鐘就開到酒店——聚會的地點不遠，本身就是這家酒店的另一棟樓，其實完全可以步行回去，但邰縉完全沒有架著一個路都走不穩的醉鬼走那麽遠的打算。
可能走到三分之一他就會失去耐心把趙康銳丟在原地。
沒開玩笑。他很有可能真的會那麽做。
當然工作人員肯定會認出客人並提供完美的服務，比如用舒適的小推車把趙康銳推回他的房間。想想都覺得搞笑，尤其是趙康銳事後會表現出來的狀態是最搞笑的。
邰縉都有點後悔決定自己來送趙康銳了。
偶爾做點好事也無妨。作為一個老板，得時不時對下屬溫柔點，這樣對方才會更有富有感情和希望地工作。
他架著趙秘書的肩膀下了車，立刻有等待已久的服務人員沖上來，一左一右地攙住趙秘書的腋下，同時小心地避開了邰縉。
邰縉松開手，但依然虛扶著趙秘書的肩膀。
趙秘書比他矮了半個頭，跟祝鞍照差不多高——祝鞍照應該還是比趙秘書稍矮一點的，這是邰縉從直覺推測的結論。
祝鞍照的身體比例很好，腰短腿長，而趙秘書敦實一些，有著非常典型的北方粗大骨架。從視覺效果上說，在同樣的身高下，祝鞍照會顯得更高，而趙秘書會顯得更矮。
其實祝鞍照並不矮，邰縉想，剛剛好。
“給他擦洗一下再送上床。”邰縉吩咐道， “明天不要給他上醒酒湯，只送普通的早餐。”
叫他難受一天，長長記性。
邰縉就睡在趙秘書隔壁。他脫下西裝外套隨手丟在沙發上，慢悠悠地踱步到落地窗前。從高處往外看，細長的海岸線清晰可見，更遠處則是一望無際的海面。月亮隱在雲霧之後，天空中繁星遍布，碎光如麥穗，幾能與海上游輪的燈火爭鋒。
明天晚上就回去了，邰縉在心裏算了一通明天要做的事。
要參觀研究院，要接待上面來的考察人員，還要跟外商洽談幾單合同……都是十拿九穩的事情，他來這裏基本也就是走個過場，說白了，就是利用身份壓陣，穩定軍心，對外釋放信號。
要不是沒什麽正事，也不可能來這場聚會。
只有趙秘書以為他們出來是談生意的，也不想想，什麽正大光明的生意會在這種場合談是難免會有些暧昧難明的說道，有人居中聯絡，組個局，千萬億萬的交易也能在這樣的環境中隱秘地敲定，可他們家現在做的這一出，那是唯恐流程不夠合法，絕不可能亂來。
幾天下來他難免有點倦怠，邰縉在窗前稍站了一會兒，走回沙發前坐下。
沙發的位置顯然是經過精心調整的，這整個房間的陳設都是如此，力求在舒適的同時不去擋住那一整面的落地窗，以求賓客在任何角度都能享受這絕佳的海景。
落地窗外還有個陽臺，十分寬闊，足以容納十幾個人開一場私密的小派對，邰縉探手拿來遙控器，打開落地窗，平穩的風浪猶如海浪一樣拂過全身。
他又打開音響，放空思緒，隨著輕柔的節拍緩慢敲打手指。
往日能讓他心靜的行為，這次卻沒起作用，反而把自己聽得煩了。邰縉摸出手機，照常看了看祝鞍照的定位。
這些天來，雖說兩人並未說過什麽話，見過什麽面，邰縉卻已經對祝鞍照的生活習慣有不少的解。
祝鞍照不設鬧鐘，睡前習慣會關機，早上起來開機，關機的時間總在十一點左右，開機則是六點到七點之間，作息穩定;不怎麽花錢，要花必定是花在吃上，很少外面用餐，通常在商超買食材自己做;口味偏鹹辣，愛吃雞腿肉和牛肉。
他目前在一家網紅工作室上班，具體職位不清楚，至少能確定肯定不是做網紅，不露面。
每天他都開著邰縉送去的車上下班，看來是很喜歡那輛車了。那也是邰縉最喜歡的一輛，他私人出行時，十次至少有三次會選它，對邰縉來說已經是相當偏愛的表現。
除了上下班之外，祝鞍照出門喜歡步行。他下班後很少直接回家，而是在家附近徘徊游蕩，差不多天黑才回;去了幾次闕榮的店裏，總是不開車。
大概步行半小時左右能抵達的目的地，祝鞍照就不會開車。
在同一座城市裏依然用這種方式在暗處觀察別人的生活……就連邰縉都覺得自己這樣做顯得太變態了。雖然他對自己的期許從來不是好人，可至少在遇到祝鞍照之前，他還遠遠稱不上變態。
就連直接拽祝鞍照進房這事兒他都有理由可找。
又不是說他在大街上隨便遇到什麽個合眼緣的人就會這麽幹。他去的那些場所遍布著渴望攀上有錢人的美貌男女，而他於尋歡作樂上名聲在外:利落，慷慨，接觸過程沒有不良嗜好，很難被討好但也很難被觸怒，甚至不介意作為跳板。
在當時，邰縉以為祝鞍照也是卯著勁兒拼命往名利場裏鉆的人的一員。
不過進門後情勢反轉，邰縉就明白過來是自己搞錯了。當時他的腦海中閃過了很多念頭，認錯，賠償，回避逃走，激活內植芯片呼叫保鏢……千頭萬緒，無數種選擇中，他選了留下來，等待事情自然地向後發展。
到現在他也不知道這選擇是對是錯。
然而，每當他想起祝鞍照，心中會泛起喜悅，後背會升起戰栗。
並非是祝鞍照放在他咽喉死穴處的手令他感到危險。
是他因此對祝鞍照所產生的感覺令他感到危險。
……祝鞍照對著車裏的監控器說的話都不讓他生怒了，那家夥的反應一點也不出乎邰縉的預料，雖說他完全沒被這種大手筆震住這點依然讓邰縉覺得新奇，不過，更讓邰縉在夜裏翻來覆去地回憶的，是他說話時細微的表情。
舔著嘴唇，不屑而蔑然，卻又很開心的樣子。
只是一點點禮物都讓他高興嗎
真容易取悅。
好看的男人太容易被討好，放他在外面一個人待著……邰縉油然開始覺得危險了。
另一種危險，又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危險感。
命懸一線。
卻又那麽令他熱血沸騰，陶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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