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王麗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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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王麗麗
陵中的行政樓有很多空置的辦公室, 這幾天收拾出其中一間，給天兒哥當了臨時辦公室。
行政樓是回形結構，四面的辦公樓圍成一口天井，和教學樓那邊類似。
天兒哥辦公室在西面, 樓下就是黃主任的辦公室。
王麗麗站在天兒哥辦公室門口, 聽著裏邊徐妍一直就沒斷過的央求聲, 只覺得無比煩躁——
“您就幫忙去說一下嘛, 周衡幫我找錢明明算樂於助人啊, 黃主任憑什麽批評他！”
“不是批他找錢這件事，是覺得他深夜去教師公寓找老師這事欠妥當。”天兒哥坐在辦公椅上，把眼鏡摘了下來，邊擦拭著邊耐心地回，“這確實不太合適嘛...再說這是人家學校的規定, 我去了怎麽說呀。”
“什麽規定讓他從早上站到現在, 這是體罰！”
“我的祖宗啊——”天兒哥無奈了。
王麗麗在這時敲門打斷，“老師, 您找我？”
“哎對對對。”天兒哥如遇救星，忙朝王麗麗招了招手，示意徐妍, “我找她有話說，你先回去哈。這樣，我和她說完, 如果周衡還在那兒站著，我就去試試說兩句，行吧？”
徐妍看一眼已經進來的王麗麗, 只好懊惱地道：“那您可快點說啊，別又叨叨起來沒完...”
天兒哥：“.........”
徐妍不情不願地走了出去, 把門帶上了。
天兒哥搓了搓手，示意王麗麗可以坐下。
王麗麗沒動，臉上也沒有表情，她淡聲問：“您找我什麽事？”
“啊，是這樣。”天兒哥有一點局促。
一來王麗麗畢竟是人家學校的學生，二來他根本也沒處理過這種事，理論知識豐富實戰約等於沒有。
“嗯...我了解了下情況，你拿錢是為了給家裏人治病是吧，那個醫藥費現在有著落了嗎？”
王麗麗沒開口，點了下頭。
“啊...那就好。”天兒哥兀自繼續說道，
“你也把錢主動還回來了，徐妍那邊也說你是有苦衷的，所以這事就過去了哈。但無論如何，這都是原則性的問題，學習不好可以補足——當然老師了解到你成績是非常好的，但是原則性的問題呢，它就像你成績單上的正負號一樣，這是......”
天兒哥果然老媽子般地絮叨了起來，王麗麗垂眸聽著，表情與心情都沒有一絲波瀾，視線始終定格在桌板上方的某一處虛空。
終於，天兒哥煲完了雞湯，語帶遲疑地問她：“呃，老師想說的大概就是這些，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他辦公室的房門在這時被敲響，一齊響起的，還有一道鏗鏘有力的男聲：“報告！”
然後隔著門板，又響起一陣壓低聲音的、嘻嘻哈哈推搡打鬧的男生們的聲音。
天兒哥朝門口蹙眉喊了聲：“蕭一航你給我老實點！先在門口等著！”
隨後，他又把目光重新挪回王麗麗，切換成溫和的問詢。
王麗麗本來有很多問題可以問他的——
你了解這裏的情況嗎？
你了解我的情況嗎？
道理誰都會講，可如果你是我的話，你又能如何呢？
但此時此刻，她看到天兒哥望過來的目光簡直堪稱天真，王麗麗微微笑了一下，搖頭。
“好，那先這樣，你以後有什麽問題記得及時和黃主任溝通，他人和藹又熱心腸的，是吧，總之有問題一定要及時找老師哈。”
王麗麗再度彎唇，點頭，然而轉身離開。
“蕭一航你給我進來！”天兒哥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蕭一航笑嘻嘻地擰開門，與面無表情的王麗麗錯身而過。然而後者的腳步卻在看到他身後的人時亂了一拍。
江傾陽也笑嘻嘻的，邊推著蕭一航的肩膀，邊對坐在裏邊的天兒哥說：“天兒哥口下留情哈，蕭一航昨晚沒休息好，還等著一會兒回去補覺呢。”
“你還好意思提！”天兒哥怒道，“是我沒讓他休息好嗎？最後一天了還給我惹事，還下山！走丟了怎麽辦？賣到別處找都找不回來！”
李俞也擠進來插話，“他嘴叼又好吃，賣了也得退貨。”
“怎麽著？你倆也要一起旁聽是嗎！”天兒哥氣極，“江傾陽你頭天自己跑回來的事兒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哎別別別——”倆人齊刷刷往後退，“我們只負責押解。”
李俞本就落在後邊，後退的步子又邁得過大，不小心撞了一下身後已經走到門口的王麗麗，他急忙回身：“啊不好意思。”
王麗麗垂在身側的手握緊成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她垂眸快速道：“沒事。”
天兒哥註意到動靜，嘖了聲嗔怪，“小心點。”
這下江傾陽也把目光投了過來，王麗麗慌亂的目光不經意間與他對上一瞬，卻忽然心下一松。
——他不知道自己的事。
——或者說，他根本沒認出她。
但江傾陽只怔楞了一瞬，而後露出了微驚訝狀，“誒，你是不是...？”
“不是。”王麗麗面無表情，迅速轉身，徑直走向連廊一側的樓梯。
在她身後，那個帶眼鏡的胖子開口：“你認識？”
“感覺眼熟，但人家說不是，可能我記錯了。”江傾陽語氣平常地回答，便開始說別的話題，“蕭一航這怎麽辦啊？”
“裝肚子疼？”
“還肚子疼？怎麽也換個疼法了吧...”
......
王麗麗走下一層樓梯，老師嘮嘮叨叨的批評聲和男孩子們嘻嘻哈哈的笑鬧聲逐漸聽不到了。
四周安靜下來。
遠處晴空萬裏，陽光猛烈地潑灑，刺到她眼睛裏，王麗麗用力閉緊眼睛。
今天天氣實在太好了。
好到像是假的。
好到，至少不該在陵城的上空出現。
陵城的天氣，就該像他們初見時的那天。
那樣才夠真實。
“同學你好，可不可以麻煩你一件事。”
這是他同她說的，第一句話。
那天靜校，同學們都走了，王麗麗沒有。
那個家，回不回又有什麽所謂。
小賣鋪不營業，照常理了貨後，她便去了階梯教室那邊。
出來時，就在校醫院門口碰到了那個女孩。
溫柔，蒼白，脆弱。
這大概是王麗麗初見她時對她的全部印象。
當然後來又多了愚善和天真。
把女孩送回寢室樓不久，王麗麗也回了趟宿舍，再出來時，她便遇到了細雨中急急迎上前的他。
“同學你好，可不可以麻煩你一件事。”
江傾陽衣擺褲管上全是飛濺的泥濘，頭發也半濕地垂在額頭，形容狼狽，一雙眼睛卻極為的清瑩漂亮，雖然此刻盛滿了焦急。
王麗麗朝他點了頭。
“我朋友生病了，她叫向菀，應該就在你們這棟樓。女寢我進不去，可以麻煩你把這個帶給她嗎？”
他說著遞給她一個暖水瓶、一個裝藥的塑料袋、和用外套包住但也已然有些冷掉的雜糧粥和巧克力奶。
王麗麗認出了這個暖水瓶，但她沒有說話，點了頭，一樣樣接過。
東西有點多，她倒騰了一下手才全部拿好。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水溫我試好了，可以直接喝，麻煩你給她倒點水，讓她把藥吃了，多謝你啊。”
王麗麗再次點頭後離開，然後刷卡，開門，走近寢室樓內。
值班的宿管不知去了哪裏，大廳無人看守，她翻開登記簿，找到向菀的房間號，而後上樓，推開門。
——看到一個小時前才見過的女孩，此時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額頭脖頸全是汗。
她將暖水瓶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倒好水，拆開塑料袋拿出那盒藥。
「一次兩粒，一天2次。喝完粥再吃，藥可能有點苦，袋子裏有糖。」
便利貼上的字體蒼勁有力，王麗麗手指不自覺地收緊。
“你好。”女孩虛弱的聲音傳來，伴隨著兩聲沈悶的咳嗽。
王麗麗慌亂將紙條扯下，連同那顆糖一起團進手心。
“這是感冒藥和水，起來吃點吧。”
“我自己來就好了，你快出去吧，傳染給你就不好了。
“真是麻煩你了。”
......
王麗麗走出寢室樓，那男孩馬上迎了過來，“她怎麽樣？”
便利貼包裹著硬質糖果，被她用力握著，掩在袖管中，硌得手心生疼，王麗麗淡聲：“著涼了。”
在看到男孩一瞬急迫的神色後，她開口補充：“山城晝夜溫差大，是會容易這樣的，你買的藥很對癥，睡一覺就好了。”
頓了頓，又說：“一會兒我再去看看。”
“謝謝，謝謝，麻煩了。”他連連道謝。
王麗麗折返回去，她寢室的位置與大門同側，王麗麗站在宿舍陽臺的圍欄旁向下望去，灰色細雨中，那男孩還在樓下不斷地徘徊踱走。
王麗麗於是重新下去對他說：“已經沒事了。”
他道謝，卻也並未離開，只是傍晚又去買了吃食回來再度托她帶給她。
第二天，王麗麗把女孩還她的暖水瓶帶去小賣鋪時，老板十分詫異：“誒？這水壺怎麽在你這兒？”
王麗麗本想開口解釋，卻聽那老板粗噶的嗓音再度響起，“昨天一小夥子給我50塊錢，說要買我一瓶熱水，他沒拿走嗎？哈哈，這伶北來的學生就是不一樣，人傻錢多，你說我要是早兩年去他們那兒開小賣鋪，現在何至於混成這樣？這鬼地方，學生窮，我也掙不著錢！......”
小賣鋪老舊的燈泡發著暗黃微弱的光，王麗麗盯著那個底部已經有些變形掉漆的熱水壺，耳畔滿是老板唾沫橫飛的誇誇其談，心中卻覺得無比認同。
是，他們都傻，都天真。
他們不一樣。
所以當那個女孩對她發出邀請，她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一種怎樣的心理應邀赴會。
可是當她坐在篝火邊，清高又孤傲地向那個女孩一字一頓訴說完自己的過往，未來的理想，她一步一個腳印紮紮實實走出來的現在。
她以為她會鄙夷，會不屑，會撕下她偽善的面皮，說你努力的終點不過是我的起點。
可她沒有，她竟然沒有。
她看到那個女孩被篝火點亮的眼睛裏竟然滿是憧憬與欣賞，她竟然說：
“我羨慕你。”
她不懂了。
王麗麗慢慢地走下樓梯，走到了門口，綜合樓大門的玻璃上映出她單薄瘦小的身影。
她輕輕撫了撫衛衣的胸口，這件衛衣是奶奶買給她的，是她為數不多的並非從表親孩子那裏“接班”來的衣服。
所以哪怕這件衛衣的顏色款式都很土，哪怕胸前的圖案印的是盜版仿制的灰姑娘，但它至少是合身的，是溫暖的。
所以。
當買了這樣衣服的奶奶病重，當親戚找她要錢——“你奶奶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醫生著急要給她做手術，那我們一時半會兒也沒錢呀！誒，你學校不是有獎學金和助學金的嘛？”
她能說什麽。
說她助學金“不達標”，說她獎學金勉強夠支付學費和住宿？
這是理由。
而理由，從來沒用。
她去求老師，老師讓她把欠下的書本費補齊，去求小賣鋪的老板，老板連她上上周的工錢都沒結清，還是去求背刺她的舍友？去求黃主任——去求那個讓她助學金不達標的人？
可怎麽會是向菀。怎麽會是她。
不，她早該想到的。
當她看到向菀幾近渾身濕透地站在她面前，身上伴著雨水也未能沖走的垃圾的惡臭味時，她就該想到的。
當她出言那樣譏嘲她，諷刺她，她沈默地聽完最終開口的話也只是讓她主動去把錢還給徐妍時，她就該想到的。
她又想起徐妍，想起那個稀裏糊塗錢夾亂放的女孩——
“你這樣肯定是不對的，但既然你主動把錢還回來了我就原諒你了，你不要再跟別人提了，我舍友們我回去會跟她們講，讓她們不要亂說的。
“你這是什麽眼神？我這麽做不是為了你，是菀寶，就是向菀你知道吧，篝火晚會和你聊天的那個，她把你當朋友的，你幹了這樣的事她知道了肯定要傷心，我不想她不開心，所以你也不許再提了知道沒？
“而且我也算因禍得福吧~我剛才還知道了一件事，嘿嘿，總之就是翻篇了，時間不早了，我要去找天兒哥幫忙了，拜拜。”
當她今天早上去把錢還給徐妍，那個頭發還亂糟糟、眼睛腫得像核桃仁一樣的女孩卻趕走了周圍圍觀的同學，把她拉到滿是揚塵的樓梯轉角，說的卻是這麽一通像是沒睡醒一般狗屁不通不過腦子的話。
王麗麗只覺得滿心荒唐。
就像她無法共情向菀昨夜冒著大雨去翻一個個泡滿汙垢渾水的垃圾桶，她也無法理解眼前這個女孩同她所說的一切。
而理由僅僅是不希望，她的菀寶不開心。
呵，不開心。
王麗麗對著玻璃中的“灰姑娘”微微笑了。
古今中外的影視戲劇話本小說裏，王子總是不愛惡毒的公主，他的眼裏只有那平凡普通、卻勇敢堅韌的灰姑娘。
而灰姑娘只要不屈不撓就可以了，自會有王子在恰當的時機出現，穿越重重阻礙與她廝守終生。
可從未有一本童話故事推衍過。
如果美麗的公主根本不惡毒，那麽王子是否還會邀請灰姑娘，跳一支她也許根本並不擅長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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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政樓是回形結構，四面的辦公樓圍成一口天井，和教學樓那邊類似。
天兒哥辦公室在西面, 樓下就是黃主任的辦公室。
王麗麗站在天兒哥辦公室門口, 聽著裏邊徐妍一直就沒斷過的央求聲, 只覺得無比煩躁——
“您就幫忙去說一下嘛, 周衡幫我找錢明明算樂於助人啊, 黃主任憑什麽批評他！”
“不是批他找錢這件事，是覺得他深夜去教師公寓找老師這事欠妥當。”天兒哥坐在辦公椅上，把眼鏡摘了下來，邊擦拭著邊耐心地回，“這確實不太合適嘛...再說這是人家學校的規定, 我去了怎麽說呀。”
“什麽規定讓他從早上站到現在, 這是體罰！”
“我的祖宗啊——”天兒哥無奈了。
王麗麗在這時敲門打斷，“老師, 您找我？”
“哎對對對。”天兒哥如遇救星，忙朝王麗麗招了招手，示意徐妍, “我找她有話說，你先回去哈。這樣，我和她說完, 如果周衡還在那兒站著，我就去試試說兩句，行吧？”
徐妍看一眼已經進來的王麗麗, 只好懊惱地道：“那您可快點說啊，別又叨叨起來沒完...”
天兒哥：“.........”
徐妍不情不願地走了出去, 把門帶上了。
天兒哥搓了搓手，示意王麗麗可以坐下。
王麗麗沒動，臉上也沒有表情，她淡聲問：“您找我什麽事？”
“啊，是這樣。”天兒哥有一點局促。
一來王麗麗畢竟是人家學校的學生，二來他根本也沒處理過這種事，理論知識豐富實戰約等於沒有。
“嗯...我了解了下情況，你拿錢是為了給家裏人治病是吧，那個醫藥費現在有著落了嗎？”
王麗麗沒開口，點了下頭。
“啊...那就好。”天兒哥兀自繼續說道，
“你也把錢主動還回來了，徐妍那邊也說你是有苦衷的，所以這事就過去了哈。但無論如何，這都是原則性的問題，學習不好可以補足——當然老師了解到你成績是非常好的，但是原則性的問題呢，它就像你成績單上的正負號一樣，這是......”
天兒哥果然老媽子般地絮叨了起來，王麗麗垂眸聽著，表情與心情都沒有一絲波瀾，視線始終定格在桌板上方的某一處虛空。
終於，天兒哥煲完了雞湯，語帶遲疑地問她：“呃，老師想說的大概就是這些，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他辦公室的房門在這時被敲響，一齊響起的，還有一道鏗鏘有力的男聲：“報告！”
然後隔著門板，又響起一陣壓低聲音的、嘻嘻哈哈推搡打鬧的男生們的聲音。
天兒哥朝門口蹙眉喊了聲：“蕭一航你給我老實點！先在門口等著！”
隨後，他又把目光重新挪回王麗麗，切換成溫和的問詢。
王麗麗本來有很多問題可以問他的——
你了解這裏的情況嗎？
你了解我的情況嗎？
道理誰都會講，可如果你是我的話，你又能如何呢？
但此時此刻，她看到天兒哥望過來的目光簡直堪稱天真，王麗麗微微笑了一下，搖頭。
“好，那先這樣，你以後有什麽問題記得及時和黃主任溝通，他人和藹又熱心腸的，是吧，總之有問題一定要及時找老師哈。”
王麗麗再度彎唇，點頭，然而轉身離開。
“蕭一航你給我進來！”天兒哥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蕭一航笑嘻嘻地擰開門，與面無表情的王麗麗錯身而過。然而後者的腳步卻在看到他身後的人時亂了一拍。
江傾陽也笑嘻嘻的，邊推著蕭一航的肩膀，邊對坐在裏邊的天兒哥說：“天兒哥口下留情哈，蕭一航昨晚沒休息好，還等著一會兒回去補覺呢。”
“你還好意思提！”天兒哥怒道，“是我沒讓他休息好嗎？最後一天了還給我惹事，還下山！走丟了怎麽辦？賣到別處找都找不回來！”
李俞也擠進來插話，“他嘴叼又好吃，賣了也得退貨。”
“怎麽著？你倆也要一起旁聽是嗎！”天兒哥氣極，“江傾陽你頭天自己跑回來的事兒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哎別別別——”倆人齊刷刷往後退，“我們只負責押解。”
李俞本就落在後邊，後退的步子又邁得過大，不小心撞了一下身後已經走到門口的王麗麗，他急忙回身：“啊不好意思。”
王麗麗垂在身側的手握緊成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她垂眸快速道：“沒事。”
天兒哥註意到動靜，嘖了聲嗔怪，“小心點。”
這下江傾陽也把目光投了過來，王麗麗慌亂的目光不經意間與他對上一瞬，卻忽然心下一松。
——他不知道自己的事。
——或者說，他根本沒認出她。
但江傾陽只怔楞了一瞬，而後露出了微驚訝狀，“誒，你是不是...？”
“不是。”王麗麗面無表情，迅速轉身，徑直走向連廊一側的樓梯。
在她身後，那個帶眼鏡的胖子開口：“你認識？”
“感覺眼熟，但人家說不是，可能我記錯了。”江傾陽語氣平常地回答，便開始說別的話題，“蕭一航這怎麽辦啊？”
“裝肚子疼？”
“還肚子疼？怎麽也換個疼法了吧...”
......
王麗麗走下一層樓梯，老師嘮嘮叨叨的批評聲和男孩子們嘻嘻哈哈的笑鬧聲逐漸聽不到了。
四周安靜下來。
遠處晴空萬裏，陽光猛烈地潑灑，刺到她眼睛裏，王麗麗用力閉緊眼睛。
今天天氣實在太好了。
好到像是假的。
好到，至少不該在陵城的上空出現。
陵城的天氣，就該像他們初見時的那天。
那樣才夠真實。
“同學你好，可不可以麻煩你一件事。”
這是他同她說的，第一句話。
那天靜校，同學們都走了，王麗麗沒有。
那個家，回不回又有什麽所謂。
小賣鋪不營業，照常理了貨後，她便去了階梯教室那邊。
出來時，就在校醫院門口碰到了那個女孩。
溫柔，蒼白，脆弱。
這大概是王麗麗初見她時對她的全部印象。
當然後來又多了愚善和天真。
把女孩送回寢室樓不久，王麗麗也回了趟宿舍，再出來時，她便遇到了細雨中急急迎上前的他。
“同學你好，可不可以麻煩你一件事。”
江傾陽衣擺褲管上全是飛濺的泥濘，頭發也半濕地垂在額頭，形容狼狽，一雙眼睛卻極為的清瑩漂亮，雖然此刻盛滿了焦急。
王麗麗朝他點了頭。
“我朋友生病了，她叫向菀，應該就在你們這棟樓。女寢我進不去，可以麻煩你把這個帶給她嗎？”
他說著遞給她一個暖水瓶、一個裝藥的塑料袋、和用外套包住但也已然有些冷掉的雜糧粥和巧克力奶。
王麗麗認出了這個暖水瓶，但她沒有說話，點了頭，一樣樣接過。
東西有點多，她倒騰了一下手才全部拿好。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水溫我試好了，可以直接喝，麻煩你給她倒點水，讓她把藥吃了，多謝你啊。”
王麗麗再次點頭後離開，然後刷卡，開門，走近寢室樓內。
值班的宿管不知去了哪裏，大廳無人看守，她翻開登記簿，找到向菀的房間號，而後上樓，推開門。
——看到一個小時前才見過的女孩，此時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額頭脖頸全是汗。
她將暖水瓶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倒好水，拆開塑料袋拿出那盒藥。
「一次兩粒，一天2次。喝完粥再吃，藥可能有點苦，袋子裏有糖。」
便利貼上的字體蒼勁有力，王麗麗手指不自覺地收緊。
“你好。”女孩虛弱的聲音傳來，伴隨著兩聲沈悶的咳嗽。
王麗麗慌亂將紙條扯下，連同那顆糖一起團進手心。
“這是感冒藥和水，起來吃點吧。”
“我自己來就好了，你快出去吧，傳染給你就不好了。
“真是麻煩你了。”
......
王麗麗走出寢室樓，那男孩馬上迎了過來，“她怎麽樣？”
便利貼包裹著硬質糖果，被她用力握著，掩在袖管中，硌得手心生疼，王麗麗淡聲：“著涼了。”
在看到男孩一瞬急迫的神色後，她開口補充：“山城晝夜溫差大，是會容易這樣的，你買的藥很對癥，睡一覺就好了。”
頓了頓，又說：“一會兒我再去看看。”
“謝謝，謝謝，麻煩了。”他連連道謝。
王麗麗折返回去，她寢室的位置與大門同側，王麗麗站在宿舍陽臺的圍欄旁向下望去，灰色細雨中，那男孩還在樓下不斷地徘徊踱走。
王麗麗於是重新下去對他說：“已經沒事了。”
他道謝，卻也並未離開，只是傍晚又去買了吃食回來再度托她帶給她。
第二天，王麗麗把女孩還她的暖水瓶帶去小賣鋪時，老板十分詫異：“誒？這水壺怎麽在你這兒？”
王麗麗本想開口解釋，卻聽那老板粗噶的嗓音再度響起，“昨天一小夥子給我50塊錢，說要買我一瓶熱水，他沒拿走嗎？哈哈，這伶北來的學生就是不一樣，人傻錢多，你說我要是早兩年去他們那兒開小賣鋪，現在何至於混成這樣？這鬼地方，學生窮，我也掙不著錢！......”
小賣鋪老舊的燈泡發著暗黃微弱的光，王麗麗盯著那個底部已經有些變形掉漆的熱水壺，耳畔滿是老板唾沫橫飛的誇誇其談，心中卻覺得無比認同。
是，他們都傻，都天真。
他們不一樣。
所以當那個女孩對她發出邀請，她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一種怎樣的心理應邀赴會。
可是當她坐在篝火邊，清高又孤傲地向那個女孩一字一頓訴說完自己的過往，未來的理想，她一步一個腳印紮紮實實走出來的現在。
她以為她會鄙夷，會不屑，會撕下她偽善的面皮，說你努力的終點不過是我的起點。
可她沒有，她竟然沒有。
她看到那個女孩被篝火點亮的眼睛裏竟然滿是憧憬與欣賞，她竟然說：
“我羨慕你。”
她不懂了。
王麗麗慢慢地走下樓梯，走到了門口，綜合樓大門的玻璃上映出她單薄瘦小的身影。
她輕輕撫了撫衛衣的胸口，這件衛衣是奶奶買給她的，是她為數不多的並非從表親孩子那裏“接班”來的衣服。
所以哪怕這件衛衣的顏色款式都很土，哪怕胸前的圖案印的是盜版仿制的灰姑娘，但它至少是合身的，是溫暖的。
所以。
當買了這樣衣服的奶奶病重，當親戚找她要錢——“你奶奶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醫生著急要給她做手術，那我們一時半會兒也沒錢呀！誒，你學校不是有獎學金和助學金的嘛？”
她能說什麽。
說她助學金“不達標”，說她獎學金勉強夠支付學費和住宿？
這是理由。
而理由，從來沒用。
她去求老師，老師讓她把欠下的書本費補齊，去求小賣鋪的老板，老板連她上上周的工錢都沒結清，還是去求背刺她的舍友？去求黃主任——去求那個讓她助學金不達標的人？
可怎麽會是向菀。怎麽會是她。
不，她早該想到的。
當她看到向菀幾近渾身濕透地站在她面前，身上伴著雨水也未能沖走的垃圾的惡臭味時，她就該想到的。
當她出言那樣譏嘲她，諷刺她，她沈默地聽完最終開口的話也只是讓她主動去把錢還給徐妍時，她就該想到的。
她又想起徐妍，想起那個稀裏糊塗錢夾亂放的女孩——
“你這樣肯定是不對的，但既然你主動把錢還回來了我就原諒你了，你不要再跟別人提了，我舍友們我回去會跟她們講，讓她們不要亂說的。
“你這是什麽眼神？我這麽做不是為了你，是菀寶，就是向菀你知道吧，篝火晚會和你聊天的那個，她把你當朋友的，你幹了這樣的事她知道了肯定要傷心，我不想她不開心，所以你也不許再提了知道沒？
“而且我也算因禍得福吧~我剛才還知道了一件事，嘿嘿，總之就是翻篇了，時間不早了，我要去找天兒哥幫忙了，拜拜。”
當她今天早上去把錢還給徐妍，那個頭發還亂糟糟、眼睛腫得像核桃仁一樣的女孩卻趕走了周圍圍觀的同學，把她拉到滿是揚塵的樓梯轉角，說的卻是這麽一通像是沒睡醒一般狗屁不通不過腦子的話。
王麗麗只覺得滿心荒唐。
就像她無法共情向菀昨夜冒著大雨去翻一個個泡滿汙垢渾水的垃圾桶，她也無法理解眼前這個女孩同她所說的一切。
而理由僅僅是不希望，她的菀寶不開心。
呵，不開心。
王麗麗對著玻璃中的“灰姑娘”微微笑了。
古今中外的影視戲劇話本小說裏，王子總是不愛惡毒的公主，他的眼裏只有那平凡普通、卻勇敢堅韌的灰姑娘。
而灰姑娘只要不屈不撓就可以了，自會有王子在恰當的時機出現，穿越重重阻礙與她廝守終生。
可從未有一本童話故事推衍過。
如果美麗的公主根本不惡毒，那麽王子是否還會邀請灰姑娘，跳一支她也許根本並不擅長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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