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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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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殺了他

阮殷懂了, 丁靈的鼓勵和縱容在這個令人恍惚的黑暗裏給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氣。他問她,“我比宋渠還好嗎?”

丁靈困得不行,含糊道,“什麽送去送來……你睡覺……”

阮殷不吭聲。丁靈不會騙他, 她不認識宋渠, 又或是她認識的那個現在還不叫宋渠。可是宋渠認識她,宋渠糾纏她, 宋渠已經是她的朋友, 是可以一同吃飯出游的朋友。

如果他現在就殺了宋渠?

殺了宋渠,所有他擔心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原是無罪的,若為她, 他可以有罪。

他不怕有罪,但他了解丁靈。她要的不是有罪的阮殷,她要的是河間府秉持正義的阮殷, 是雷公鎮救人的阮殷,是在朝中為新法奔走的阮殷。

如果殺了宋渠,那個阮殷就不在了。

……

黑暗中少女吐息輕柔, 眼睫垂著, 卷而翹, 濃密的發鋪在枕上, 像纏綿的海藻。她在那裏,她是一個迷離的幻夢,是一個溫暖的春天——不能碰觸, 不能犯錯,不能錯一步, 否則就什麽都沒有。

連她的憐憫,都要消失。

阮殷貪婪又固執地凝視她, 心思百轉千回地糾纏,終於筋疲力竭,慢慢睡過去。

等他再一次尋回意識時,入目仍然是無邊無際的濃密的黑暗。他生出恍惚,仿佛自己只昏暈片刻,但極度的饑餓和酸軟卻告訴他——時間過去很久,應是第二日。

案邊的燭在他伏在她身邊天人交戰時還是整支,現在只有短短的半截。阮殷撐著坐起來,肢體雖酸痛,卻尚可忍受。便站起來,這個身體近來越發無用,雙膝半點撐不住,簡單的行走都顯得艱難。

他生出厭煩,便叫,“來人。”

沒有人。

外頭是不會沒有人的,只有一種情況沒有人。阮殷心跳都漏了一拍,立刻生出歡欣的活氣——

她還在這裏。

沒有離開。

阮殷撐住墻壁積蓄力量,循著隱約光亮的地方去。

丁靈正坐著翻揀書冊,耳聽淩亂的腳步聲,擡頭便見男人進來,仍是散著頭發,亂七八糟一襲中單,赤足踩著木屐。

男人足前是進入書室的下沈的明如鏡的清磚階,丁靈看他腳步虛浮,“別動。”

阮殷擡頭,便見她手邊一撂宣紙,朱砂血一樣淋漓地寫著亂七八糟的大字——殺。

她看見了。

昨天氣瘋了的時候胡亂寫的字——殺。應不止一頁,他記得他劃了許多,若不是殘存最後一絲理智把自己鎖在這裏,宋渠眼下已是凈軍刀下的鬼。

她看見了,她怎麽能看見?

為什麽沒有燒掉?阮殷只覺崩潰,雙膝發軟跌坐在地。他甚至沒有知覺,脊背在墻壁上磨得火辣辣地疼痛時才知道自己竟連站都站不住——

她看見了。

阮殷驚慌失措道,“我不是……丁靈,我沒有——”

“沒有什麽?”丁靈拾級上來,往他身前蹲下,掌心貼住他前額,便笑起來,“是不燒了。”盯住他道,“怎麽啦,站不起來嗎?”

——她沒有察覺。

只是一個亂糟糟的字,她未必知道那是他寫的,未必知道他想做什麽。阮殷定一定神,勉強道,“我很好。”

這話丁靈聽得耳朵都要起繭,根本不當真,只問他,“你餓不餓?”

“不。”阮殷逃過一劫,勉強扯出一點笑,“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來試筆。”丁靈拉他起來,“兩日沒吃飯,不餓才是見了鬼。”二人相攜下石階。丁靈推他在躺椅上坐下,“老祖宗安生坐著,我去看看有什麽吃的。”便把架上搭著的鬥篷取下來,覆在男人身上。

阮殷燒了一夜,臉頰越發瘦下去,被烏黑的發襯著,仿佛只剩巴掌大小。

丁靈忍不住往他身前蹲下,鬥篷拉高,直攏到男人尖削的下巴,光亮的狐毛撩著沒有血色的皮膚,像會吸魂的藤,“你太瘦了,你要好起來。”

難以言喻的酸澀從靈魂深處翻湧上來,阮殷幾乎流淚,拼死忍住,“嗯。”

丁靈走了。

阮殷掙紮著坐直,把那疊亂糟糟的紙拿在掌中,投入燃著微火的香爐裏,看著火星燎動紙頁,燃起來,又熄滅,朱紅淋漓的字變作蜷曲的黑色殘頁。

阮殷慢慢躺回去,陷入難堪的恍惚——太不中用了。不過殺一個人,還沒有動手,竟把自己陷入如此窘境。要是早點認識宋渠就好了,沒有丁靈,殺他比碾死一只螞蟻還容易。

可沒有丁靈,他又何必殺他?

心底t燎原的火又燒上來,阮殷感覺四肢滾燙眼眶疼痛,不敢再想——此時身體太不中用,萬一又燒起來,丁靈必會厭棄自己。

從來沒有得到,怎麽能失去?

他極深地緩慢地吸氣,用盡全力讓自己平靜。

門從外打開,阮繼善帶著兩名小太監擡食案進來,熱炭煨著的餐食一樣一樣往條案上擺。阮繼善等小太監退走才走到近前,“爺爺病重,奴才們在外懸著心,可好些?”

“我死了你們自然有去處。”阮殷冷笑,“不過換個姓氏仍舊當差,你怕什麽?”

阮繼善撲通一聲跪下,砰砰磕頭。

阮殷闔著眼,一言不發。

“那個人奴才打聽了,入京等春闈的,一個窮酸舉子,敢與爺爺爭,便是不打算活著,既敢勞動爺爺生氣,奴才殺了他。”

“怎麽認識的?”

“雷公鎮。”阮繼善道,“那廝染病困在那裏,機緣巧合竟叫他走通姑娘的門路。”

患難之交,中京重逢,只要動了手,便不會隱秘。阮殷只覺心灰意冷,“先別動他。”

“爺爺?”

丁靈推門,“這是怎麽了?”

阮殷抖一下,匆忙坐直。阮繼善知道丁靈脾氣,不等吩咐自己爬起來,賠著笑,“姑娘來了?”

丁靈走過來看菜色,“你也沒吃飯,與我們一同吃?”

阮殷聽到“我們”二字,滿懷郁氣便跑了一半,隱秘地漫出一點歡喜。阮繼善連連擺手,“奴才不吃飯,奴才外頭另有差事。”一溜煙跑了。

丁靈看半日,抱怨道,“看著豐盛,沒什麽好吃的。”盛一碗粥,放一柄銀匙,“你吃這個。”

阮殷接在手裏,“你呢?”

“老祖宗好歹看看什麽時辰,好半夜了,我早吃過。”丁靈說著話,拾箸尋找,夾一頁百合,布在男人銀匙上,“這個不錯。”

阮殷道,“我自己……我可以。”

丁靈依言放下箸,走去案邊立著,劃劃拉拉的。

阮殷悄無聲息地吃粥,越過碗緣偷偷地看她——紙是黃蠟箋,繃在案上,丁靈二指捏著一段炭條,正塗塗抹抹。

丁靈如有所覺,抿著嘴笑,“老祖宗看著我下飯呢?”

阮殷瞬間面上通紅,不敢再看,低著頭認真吃飯。用完一碗粥,便放下,取茶漱口。

丁靈看一眼,“你再少吃些,好去做鳥兒了。”

阮殷含糊應道,“飽了。”

下人進來撤走食案,收拾幹凈。阮殷欲言又止,終於忍不住,“你在寫什麽?”

“是畫。”

“畫什麽?”

丁靈看他一眼,冷笑,“老太監。”

阮殷多少年沒被人如此羞辱,更不要說對方是丁靈。還沒褪盡的紅潮野火一樣撩上來,他甚至能聽到血液奔騰隆隆的聲響。眼尾瞬間熏得通紅,過度的難堪叫他窒息,抖著唇,艱難道,“是,我就是——”

“是什麽?”丁靈恐他憋死,草草收了最後一筆,將硬黃紙卷一個卷兒擲在男人身上,“不是你說的麽?你就是個老太監。”

阮殷抖著手展開,紙上寥寥數筆,勾出一個人,消瘦,適意,垂著眼在椅上打瞌睡,炭筆勾勒微風溫柔的形狀,男人睡在風裏,無憂無慮——

是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過的模樣。

阮殷勾著頭,半日擡不起來。他片刻間在天上人間走過一個來回,一時羞恥,一時愧疚,還有說不出的難堪……過於強烈的情緒撕扯他,他已經不能顧及丁靈還在身旁,屈起膝,面頰掩入膝頭,崩潰地哭起來。

丁靈站著,久久嘆一口氣,走到男人身前。

阮殷若有所覺,他不敢擡頭,張臂前撲,兩條細瘦的手臂箍在丁靈腰間。丁靈被他勒得一個趔趄,勉強站穩了,擡手貼住男人發顫的脊背。

阮殷掩在她懷裏,無聲地哭了許久,“……是我錯了。”

丁靈不答。

“可我不是亂說的……”阮殷幾乎精神錯亂,顛三倒四地訴說,“我是個閹人……年紀也很大了……宮裏選伴當,都要好看的……我連做伴當都不夠格——”

“你想給誰做伴當?”

阮殷一滯,訥訥地閉上嘴。

丁靈道,“再叫我聽見這三個字,我親手掐死你。”一手推開他,“去擦擦臉。”仍舊走去案邊,這回揀了支毛筆,舔了墨塗抹。

阮殷羞愧難當,低著頭走去後頭,不一時回來,除了一雙眼通紅,看不出哭泣的痕跡。

丁靈聽見腳步聲響,轉過身,“你過來。”

阮殷走近,臂上一緊被她拉到身前。阮殷微微吃驚,“丁靈?”

丁靈斜斜地倚住條案,雙手攀住他,“你不要做糊塗事。”

阮殷一顆心狂跳不止——她猜到了。

“你沒有敵人。”丁靈認真地盯住他,“若有,也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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