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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向岐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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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向岐山二

圍堵的人群驟然間熱鬧起來。

謝斂這樣的奸臣被革職, 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何況,還有這麽一出戲碼可看。

街上的人仿佛都忘記了自己要做的事,議論紛紛。

全是看戲的姿態。

宋矜下意識看向謝斂。

謝斂面色如常, 漆黑沈寂的眸微擡,“是交陛下的差, 還是趙掌印?”

這話問得何鏤面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他有些許惱怒地看了謝斂一眼, 才說:“趙掌印傳達的, 一向是陛下的意思。”

這話就是趙簡默認了的意思。

謝斂並不意外, 諷道:“是麽?”

“某倒是不知道,何大人是聽命於陛下,還是趙掌印。”

“你!”何鏤快步上前, 按住腰間的刀鞘,冷聲,“本官奉皇命行事, 豈容你如此放肆!”

隨著何鏤的話,他身後官兵抽出腰間佩刀。

在滿街燈火映照下,霎時間寒光凜冽。

就連看戲的百姓, 也紛紛後退。

見狀,何鏤扯唇一笑, 上下打量謝斂,“謝大人若是不便, 本官可以幫你將這些卸下來。”

他說完, 不著痕跡看宋矜一眼。

眼底溢出興味來。

謝斂信步往前, 緋衣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

青年眸子漆黑, 面容沈靜,只淡睨看了何鏤一眼, 似乎並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不必如此試探我的底線。”

他眸光冷而沈,帶著上位者獨有的威壓。

只一眼,便令眾人安靜下來。

“若不這樣,那謝大人還以為我來做什麽?”何鏤卻突兀地笑出聲來,壓低了嗓音,“謝大人該是能屈能伸才是,這該不會,就是你的底線了吧。”

圍觀的百姓們興奮起來,議論紛紛。

能看到謝斂這個大奸臣吃癟,總是極好的。

“何大人還真是小人之心,”說話的是謝斂身後的女郎,她緩步上前,清淩淩的眸子不閃不避對上何鏤,“度君子之腹。”

“宋娘子。”何鏤的臉沈下來。

宋矜反問:“國朝法度森嚴,恐怕沒有哪條要求官吏隨意更脫官服的吧?”

何鏤不說話。

宋矜提高了嗓音,字字清晰,“還是說,何大人為了折辱謝先生,竟要將國朝的體面棄之不顧?在何大人與諸位心中,折辱一人,倒比天下家國還重要了。”

這話問得何鏤啞口無言。

就連方才嬉笑看戲的百姓,也有些無措。

這樣做固然能折辱謝斂不錯,但若是傳出去,倒是丟朝廷的臉面。若是這樣的事情真發生了,他們恥笑謝斂之餘,恐怕也對朝廷失去了本有的尊重。

“宋娘子好口才。”何鏤皮笑肉不笑。

宋矜反唇相譏:“比不上何大人。”

何鏤微微瞇眼,打量眼前的宋矜。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是在兩年前,她還是一副羞怯扭捏的姿態。既不敢大大方方拒絕他,也做不到卑躬屈膝討好於他。

時間一晃而過,如今她倒是長進了不少。

就這麽坦然立在眾人滿是惡意的目光下,姿態從容,卻仿佛能窺見其中倔強的風骨。

甚至已經能擋在謝斂面前了。

“走。”

何鏤擡手示意,回頭朝宋矜笑得意味深長,“即便本官不為難謝大人,如今恐怕,天底下有的是人與謝大人為敵。”

話音一落,他身後官兵褪去。

人群當中便傳來一陣哭天喊地的哀嚎。

為首開道的,是幾個須發皆白的老人,顫顫巍巍。他們拄著拐杖,額頭系著麻布條,身後跟著的所有人皆是一身素白縞衣,面容沈痛憤恨。

“你就是謝斂?”

“就是你進獻讒言,害死了我那戍邊多年的兒子……”

“十萬大軍葬身邊關,連屍骨都埋在狄人的地盤。我的兒子離家數年,到頭來,連屍骨都不能替他收斂,謝斂,你竟只被革職。”

“……”

老人聲調嘶啞,模糊的字詞淹沒在哽咽聲裏。

雪白紙幡被夜風吹動,窸窣作響,隨著紛紛揚揚的紙錢漫天飛揚。

他們先是聲聲質問,到了後來,化作或嚎啕或抽噎的哭泣。連原只是看戲的路人,也忍不住以袖拭淚,都為葬身邊關的十萬人子難過。

哪個孩子不是被全家視作希望,千嬌百寵地盼大。

可足足十萬人,十萬個家庭的孩子,就這麽因為朝堂爭鬥埋骨沙場。

看著這樣的畫面,宋矜蹙緊了眉。

謝斂上前一步,對沈君誠道:“勞煩,將宋娘子送回去。”

得了沈君誠的答應後,他方才對宋矜頷首示意。

宋矜仿佛想說些什麽,沈君誠率先取來帷帽,低聲道:“這裏人多眼雜,有什麽話也不好說,還是先回去安歇吧。”

目送沈君誠帶走宋矜,謝斂才擡步上前。

皂靴踩過滿地白森森的紙錢,廣袖衣擺掠過紙幡,蹭出令人脊冷的窸窣聲響。青年目不斜視,像是這些壓抑的哭嚎不存在一般。

他就這麽穿行而過。

仿佛自己與一切毫無關系。

連脊背都未曾壓低一寸。

原本在哭泣的男女老少,以及圍觀百姓,都忍不住憤慨起來。他們為國盡忠的兒子死了,為天下人戍邊的將士死了,對謝斂這樣高居朝堂的文官來說,竟如此不值一提。

他們憤慨地擠上前去。

大聲痛罵起謝斂、朝廷。

聽著聲聲辱罵和啼哭,田二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勉強跟在謝斂身後,擡眼偷看謝斂一眼,見對方面色不見絲毫波動。

謝斂的心腸難道是鐵做的不成?

田二郎心中暗暗想。

謝斂走得很快,翻身上馬。

他一夾馬腹,揚鞭催馬,揚起的馬蹄險些踩踏到人。

底下不怕死的人都閃躲幾步,剩下幾個不怕死的老人家仍在哭天搶地。謝斂看向那幾個老人家,眉眼微斂,仿佛透著淡淡的憐憫,“邊關要亂了,若京都也亂起來,天下恐怕不能長久。”

這話叫在場的人微微一楞,隨即心中恐懼起來。

興許……興許謝斂說得不錯。

但那又如何呢?

京都不能亂,他們就該放下對謝斂的仇恨嗎?朝野上下爭權奪利的百官會停止彼此攻訐嗎?

眾人內心覆雜。

口中的辱罵仍不停休。

謝斂卻並未理會這些人,催馬穿過人潮。

等到抵達謝家時,天色已經極其完了,兩人更是被擠得十分狼狽,卻不料謝家門外還等著秦念。

此時天色很晚了,四下漆黑。

她站在檐下,身後只跟著個怯生生的丫鬟。

謝斂一見秦念,便道:“回去。”

秦念卻仰起臉來,“我有重要的話與阿兄講。”

“我與你沒什麽說的。”謝斂道。

秦念抓住謝斂的袖子,死皮賴臉不肯走了,“無論怎麽說,我都是你的妹妹。有些話,我不與你說,便沒有人能與你說……”

“松手。”

秦念沒有松手,“我不。”

謝斂瞧著眼前的秦念,目光有些不易察覺的疲憊。

秦念卻如小時候那樣,小心翼翼地搖一搖謝斂的袖子,撒嬌道:“阿兄,我帶了自己做的飯菜,你與我吃一頓飯,我將話說給你聽了就走。”

田二郎知道兩人的情分。

當年秦既白說是收謝斂做學生,實則說是收養也不為過,不光是師徒之情,更是救命之恩。

對待秦念這個恩人的女兒,謝斂只怕永遠是理虧歉疚的。

他連忙道:“郎君正未曾用過飯,秦娘子來得正巧。”

“這可是我親手做的!”秦念強調了一句,又揚起臉笑起來,“總歸我們是親人,阿兄不要如此防備我,我只是擔心阿兄。”

田二郎連忙接過秦念手裏的食盒。

一面推搡謝斂一把,笑著說道:“我去取壇果子酒來。”

謝斂淡淡看了秦念一眼,不辨喜怒。

秦念將飯菜擺好,給謝斂倒了一盞果子酒。

她似乎有些緊張,小心將果酒遞給謝斂,盯著酒水道:“今日的事情,我聽說了。”

“朝野上的事,你不需要這麽上心。”

謝斂擡眼看了她一眼,這目光帶著敲打,令秦念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後背有些發冷。

“我只是想問一問阿兄。”秦念鼓起勇氣般地看向謝斂,杏子眸裏倒映著水光,“你從前在翠微書院讀書的時候,和岑五哥、章四哥交情那般好,我還見你們暢談仕途志向,如今卻……卻……”

謝斂垂眸,看著手裏的酒水。

清澈的酒液倒映出他漆黑的眸子。

“卻怎麽?”謝斂淡聲。

秦念一狠心,道:“阿兄,那是十萬大軍!十萬的人命,不單單是一個數字。還有新政,你的新政就是為了給有錢人大開方便之門,餓死無辜百姓嗎?”

謝斂擡手要喝手裏的酒。

秦念握住他的手腕,“你回答我!”

“你心裏既然有了答案,還來問我做什麽?”

謝斂嗓音平靜得可怕,漆黑的眸子若深淵般沈冷,只這麽靜靜瞧著她,便像是洞穿了她內心最偏激陰暗的猜測。

秦念楞了片刻,淚水從明澈的杏子眼滑落,濺落在桌案上。

她舉起手裏的酒盞,與謝斂的酒盞一碰。

“好。”

秦念喝了這盞酒,謝斂卻並沒有喝。

他蒼白修長的手指握著酒盞,低垂著濃長的眼睫,漆黑眼底浮沈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阿兄。”

秦念沒由來一陣緊張。

謝斂掀起眼簾朝她看過來,問道:“怎麽了?”

秦念的視線落在他手裏的酒盞上。

“你這樣喜形於色,落在別人眼裏,是最好用不過的棋子。”謝斂擱下酒盞,像是諄諄善誘的寬厚兄長,“單單是下藥,手便抖成這樣,別人自然也能看出異常。”

秦念哐地一下子站起來,險些掀翻了桌子。

她慌慌張張看謝斂,“我……”

謝斂瞧著她,問:“是傅瓊音?”

秦念不知所措。

恰這時候,風帶得屋內燭火一晃,門便驟然被人推開。

人影一晃闖入屋內,卻是秦念的“丫鬟”手持匕首,徑直對著謝斂刺來。

秦念在觸到“丫鬟”的目光時,精神一凜,下意識伸手將謝斂推了一把。謝斂猝不及防,原本要躲開的動作硬生生被打斷,下肋撞向匕首。

噗呲一聲鈍響,“丫鬟”摁住謝斂的肩膀。

他冷笑著貼到謝斂耳邊,道:“謝含之,不殺我,你後悔了嗎?”

謝斂忍痛擡眼,瞧見一張熟悉的臉。

是傅澄江。

“阿念。”謝斂冷聲道。

秦念瞧見謝斂滿身的血,怔忪不知所措。

傅澄江卻將手裏的匕首又往下幾寸,“這匕首上淬了毒,你下去給岑兄,給枉死的十萬大軍道歉吧!”

門被人一腳踢開,田二郎沖過來掀翻傅澄江,將人摁在地上對臉幾拳。這會兒秦念終於緩過神來,尖叫一聲,撲上前來捂謝斂的傷口。

謝斂撥開秦念的手,冷聲道:“放開。”

秦念聽見兄長的命令,下意識聽話松開手。

這會兒田二郎已經將傅澄江捆了起來,瞧見謝斂身上的傷,也有些慌了神。他看看地上的傅澄江,又看看秦念,最終訕訕道:“謝先生……”

“都關起來。”謝斂道。

“去請個靠得住的大夫,消息不要走漏出去。”

有了謝斂的話,田二郎才找到主心骨。

他瞧著秦念一會兒,找來一條軟些的帶子將秦念雙手捆住,扛一個牽一個關入耳房,這才沖出去找大夫。

田二郎的腳步遠去。

屋內燈火被洞開的風吹得幾近熄滅。

外頭傳來喧嘩,馬蹄聲響徹汴京長街之中。有小吏敲響鑼鼓,宣告剛剛從朝廷頒布下來的新法令,驚得家家戶戶窗戶開合。

“衡田制禁行!其下一百二十三條律法,今日一並廢除!”

謝斂的意識有些模糊,他下意識去扶桌案,卻扶了個空。身體驟然失去平衡,往地上摔去時撞到了前些日子的傷口,他被疼意抽走最後一絲意識。

謝斂陷入夢中。

年少時,他在開滿紫藤的窗內臨帖。

書案上放著歐陽詢的帖子,角落裏是一卷稚嫩的練字紙,筆觸瞧著是個小女孩的。謝斂練字練得很專註,渾然不覺得枯燥,但窗外的喧嘩還是令他掀起眼簾。

“你這是什麽個下法?”著黑襕袍的中年人蹙起眉。

他對面著白絹長衫的儒士大笑起來,拈子落下,方得意道:“自然是我新琢磨出來的新法子,總該甘拜下風了吧?”

坐在兩側的是一對父女。

父親著湖水藍蘇羅道袍,拈著修剪得當的須髯笑,“秦兄向來有新意,只是遇到了永怡,恐怕不會放你這一馬。”

小女孩梳著丱發,徑直走到面容嚴肅古板的黑衣中年人面前,拈起一粒黑子落下去。

“這樣,以秦叔叔的新法子破了,豈不好?”

原本笑得瀟灑豪放的白衣儒士一楞,忽然拊掌讚嘆,擠眉弄眼道:“敬衍的小女兒果然機敏,永怡,你活了一把年紀,倒要向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兒學。”

黑衣中年人瞪了秦既白一眼。

雖是板著一張臉,卻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頭,也誇道:“這孩子靈動天成。”

“若是如今的政令也能改一改……”秦既白一撩雪白的衣擺,隨便坐在小杌子上剝松子,像是信口提起,“也不至於有這麽多世家豪族,鉆著律法的漏子,賺得盆滿缽滿。”

章永怡不讚同地看了秦既白一眼。

“朝廷法度,豈能朝令夕改?律法都是總結了前朝過失,由高祖皇帝令百官斟酌定下的,若是隨意更改,百姓豈能信服?”

秦既白丟下松子殼,便要辯論。

一旁溫文爾雅的藍衣父親擺了擺手,勸和道:“律法是不能隨意更改,改了未免顯得朝廷兒戲,且又不利於百姓達成共識。但若是有更好的政策,不改豈不是迂腐守舊了?”

秦既白當即點了點頭。

章永怡略作思索,也頷首示意。

“改與不改,都有道理。”小女孩攤開手找秦既白要松子吃,搖晃著腦袋,“最難的是怎麽改,若沒有秦叔叔新想出的法子,我也無法再反回來吃秦叔叔的棋。”

聽到這句童言稚語,三人皆是一楞。

隨即,秦既白笑著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倒不如一個四歲的孩子機靈。”

宋敬衍行雲流水地給幾人倒了茶,又說:“想一想去改確實簡單,但若真要改,不但要參考前朝過失,又要針對當今時宜,確實不簡單。”

“這天底下,有什麽簡單的事?”章永怡習慣緊蹙的眉舒展開了些,古板的臉上也露出一絲向往,“不試試,怎麽知道成不成。”

“我也覺得,不試試怎麽知道不行?”

秦既白拍案稱好,命隨從取來筆墨紙硯,“我對國朝的弊病早看不習慣了,來日若能拜相,我必要幹出一番事業!”

宋敬衍含著笑,只是頷首表示讚同。

身側的小姑娘疑惑看著幾個大人,聽懂了拜相,連忙高高興興道:“秦叔叔一定能大展宏圖!”

接過隨從的筆墨,秦既白將紙張鋪開在棋盤上,一手執筆一手持酒,且喝且寫。身側的兩人皆看著他落筆,或此起彼伏地添上一句,或各自垂首冥思苦想。

雪白的紙頁鋪陳滿棋枰,散落滿地。

三人卻全然沒有停止的意思,一條一條的建議被寫在紙上,很快便積攢下厚厚一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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